在安西唐军万里东征时期,唐军的最高权力并没有什么诱惑力。安西唐军的领袖们干得比士兵们还累,战斗永远都在最前线,危险并不比士兵们少,而享受上,却不见得会比普通人多。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横跨万余里的庞大帝国逐渐形成,在可预见的未来,掌握了天策大唐的最高权力,就是掌握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权力!
掌握了这权力之后,他们也将拥有一切——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得到。
张迈如果愿意,他可以将千里草原辟为自己私人的猎场,用金珠宝玉垒起一座辉煌的宫殿,用各族美女建起一座大大的后宫。
现在张迈是没这么做这些,但他在套南地区命令一下,陕北数州之地就变成无人禁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就是权力,是这个世界上比金钱、美女、土地、名马、宝物更加令人疯狂的东西。人为了这个东西,可以不忠,可以不孝,可以不仁,可以不义,可以背信,可以无耻,可以为所欲为!
这也是范质和魏仁浦一直要求确立礼制的原因——礼制确立的背后,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确立,身份认同的确立,就是政治秩序的确立。当初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却没什么文化,所以一抛开手将政治秩序的建立交给了儒门宗师叔孙通。范质魏仁浦倒是想做叔孙通,可惜张迈不是汉高祖。
张迈有张迈的想法,他历史书读的不多,但毕竟不是淮泗边上一亭长,穿越千年的他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没有的眼界与想法。
他要建立的国度,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企及的国度;他要改变的世界,也不是范质魏仁浦所能想象的世界。
但此刻,历史却顽固得就像一个不肯作出任何改变的老人,将一道本来要横亘在赵宋面前的壁障,硬生生横在了张迈面前。
老家伙仿佛在用一种阴沉的声音对张迈说:你想要得到这个时空的天下么?那就顺着历史的惯性来,按照这个时空应有的规则来!
…
张迈不懂历史,再世为人和东征的经历,让他的欲望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很多东西他要求不高,但这不是他品德高尚,只不过对他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
在东归的道路上,老郭老杨曾给他讲述许多历史掌故——当然主要是唐朝的,除了大唐之外,这两位老武夫对历史懂得也不多。到了河西以后,随着一批中原知识分子的加入,如范质魏仁浦等更是常常给张迈讲述过往的历史,这个时代《资治通鉴》还没出现,但范质魏仁浦本身就是两个会走路的书橱,他们从汉,到魏晋,到南北朝,尤其是到隋唐,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为张迈讲述得特别详细。
然后不懂历史的张迈就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朝代,都在纠正上一个朝代的弊端,但在纠正的过程中,却又总是陷入另一个弊端。
比如东周诸国混战,受尽苦难的人便渴盼着一个大一统的出现,天下分裂变成一种罪过,结束混战变成共识,于是大一统出现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空前未有的专制生态,不但统一国家,而且统一了精神,自由活泼学术争鸣从此不再拥有;又比如中唐以后,军阀割据让国家陷入无穷无尽的苦难,整个国家的人对于武人都失去了起码的信任,“武夫是危险的”,限制武人权力也正在变成一个共识,于是在范质还不知道而张迈却很清楚的历史进程中,一个武人没有任何地位而由文士掌权的懦弱宋朝将会建立,从此军人失去了权力,但国家也失去了真正的军人。
坏的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破除;而好的东西一旦失去又极难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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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迈早就已察觉到这次的流言蜚语,只怕有境外某些有心人的推动,尽管流言的杀伤力不会那么快就显现出来,这场决战,未必就会因此就受到重大影响。
但这些思想蔓延开去,等到战后,自己要怎么和杨易相处,杨易要怎么回归中枢?顶着个功高盖主的嫌疑,在众人猜疑中一步步走向深渊么?还是契丹既灭,然后自死于军中?
“阿易,你的身体,是否也受此影响?”
想到这里,张迈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易!
他在前方拼死打仗,却有人在后方扯他的后腿。
但是这个扯杨易后腿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思想”!
一种侵蚀到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思想”,一种连郑渭甚至杨定国都摆脱不了的思想,一种甚至连杨易自己都有的思想——
杨易拥有了造反的实力,杨易就拥有了造反的可能性,拥有造反可能性的杨易,就成了最大的危险!对于最大的危险,必须加以遏制,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加以遏制!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是从来没说出来却压倒一切的政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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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权力都是必须加以限制的,这个张迈赞成,但在这条不出口的政纲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恐惧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不然这些流言也不会在国家大决战的前夕还要冒头。
张迈自然而然地更想到:这种思想再发展下去,就不会是只遏制已成气候的武将——那是等到大火已成而救火;最保险的做法,莫过于“防微杜渐”,以体制的力量在源头上掐灭危险的火花。
强国源自强将,强将源自强兵,强兵源自强民,专制长久之道的根本,在于弱民!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民弱则君安矣。
世界上没有永远存在的朝代,历史上没有永盛不衰的政权,汉朝宋朝都灭亡了,但分崩离析的汉朝末年,割据的军阀只靠一隅之地就足以弹压外族,而还处于一统的宋朝却在外族凌辱中毫无还手之力!
史家评价说: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
因为爷们的汉朝就算残废了也还是一个爷们,娘们的大宋就算手脚俱在,可她就是一个娘们!
张迈越往深处想,心情就压抑得越是厉害!
在这个十字路口,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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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迈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做对眼前最便利!
最简单容易的做法,就是按照范质所说,在现阶段“镇之以静”。不要理它,就当所谓的谣言不存在。
张迈有把握杨易不会反!以自己的威望,应该可以保证天策这辆战车一直开到大决战胜利之后,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就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将郭洛、杨易、薛复、石拔、郭威全部用醇酒美人养起来。
但走出第一步之后,统治基调一定,接下来的步伐,恐怕就由不得自己了。
再接着几乎一定要做的,就是兵将分离、文进武退、军官轮换,彻底断灭军人的野望…
再接着就是防微杜渐,重用文官以维护张家万世一统的统治!
为什么要用文官而遏制武将?
因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武将造反反掌之间。
所以当政治事实将一个国家割裂成了君与臣两部分,君主真正要遏制的,不是武人,要遏制的,是臣下!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在这个过程中,范质、魏仁浦等人,肯定会为自己建立起来一套君君臣臣的政治秩序。为了维护皇朝的和谐与稳定,科举必会如“历史”上那样兴盛起来,考上进士将代替开疆拓土,成为国人最高的荣耀。
可这不就成了大宋了吗?
这就是历史啊!
…
张迈仿佛看到,那个叫做“历史”的顽固老人在空中冷笑,他不断地蛊惑着张迈,告诉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选择出来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就不要反抗了吧,乖乖登上宝座,黄袍加身做个开国皇帝吧,将花花江山传递数百年,成为穿越历史上一簇靓丽的浪花。
多安稳的道路,多美好的未来!
可自己为什么心中会不爽?
张迈觉得老家伙的眼神有些阴冷,觉得自己正落入一张暗黑的大网之中。
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这表面甜美的背后,肯定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陷阱,然而他却很难不接受它——接受天空中那个顽固老人为他指定好的最佳道路。
…
夜变得越来越深,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大概是被大片的云层遮住了,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张迈仿佛看到那个顽固的老家伙,正在用它独有的方式,诱引着自己,要让历史回归“正轨”!
顺势而行,可以让张迈接下来的道路走得更容易,逆势而行,他恐怕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越往深处想,张迈就越迷惘,那些黑网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弥漫整个空间,张迈本能地要抗拒,却又觉得十分无力。
…
到三更时,马小春求着张迈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再说,得到的回复却是张迈一阵暴打然后赶出门外。
那些可恶的阴影,你越想驱散他,但你的手伸出去时,却自然而然造就另外的阴影。
明明知道有陷阱,却不得不往里头跳,明明知道会有隐患,却是无法解决。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张迈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简单的,甚至可以粗鲁的,他想要是阳刚的,甚至可以是暴烈的,而不是掉入优雅的、复杂的、委婉的、阴柔的权谋网中难以自拔。
“老子要汉唐!老子不要宋清!”
他不想看着郭洛对自己卑躬屈漆,他不想杨易那样的汉子被皇权打断脊梁骨,他不想奚胜这样的血性汉子在二十四史中被描述成为张家效力的奴媚忠臣。
奚胜不是为了张家的宝座付出鲜血的,杨易不是在为张氏天下打仗,大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跪在地上而奋战的!
大伙儿这一路东征,拼了命回来,想要的,是爷们的汉唐啊,为什么到最后却定要走入一个娘们大宋的怀抱!
…
张迈又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前世今生,想起了前世今生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历史,想起了三皇五帝,想起了英法德美,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古罗马,想起了小日本,想起了我大清…想起了种种国家种种历史下,政府与人民的关系。
为什么有些政权不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有些政权那么害怕下面的人造反?
为什么这个时代、这个政府,会这么担心人民会造反!
张迈喉咙嗝的一声,几乎在呻吟地自说自话:“是因为立国不正么?”
…
不知什么时候了,却听马小春在门外啜泣道:“为什么事情要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是…能回到当年就好了,要是能回到当年那样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回到当年?简简单单?
是啊,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君臣,甚至也没有什么上下,大家就是兄弟,就是同袍,就是手足。
就是这种简单,让他们拥有了横扫天下的力量!就是凭着这等力量,他们万里横行,虎吞西域。
回到当年!能回到当年吗?
张迈进一步地想:如果我一定要坚持初衷,如果我一定要坚持最原本的做法,我会得到什么?我会失去什么?
如果杨易真的造反,如果让杨易造反成功,最糟糕的后果会怎么样!
第一,整个华夏会再次生灵涂炭。
第二,政权被推翻,皇帝会换人…
皇帝会换人?皇帝会换人!
那些担心杨易造反的,怕的究竟是生灵涂炭,还是皇帝换人?
…
天亮了。
在经历短暂的怀疑动摇与心情低落后,却见一道曙光划破了黑暗,云层的阴影被朝霞驱散,跟着大地瞬即明朗了起来。
在日光的照耀下,黑暗就像见到老鼠的猫一样,迅速地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张迈看到了这景象,这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景象,这一刻却让他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怕什么,我究竟在怕什么!
就算我真的不顾一切一意孤行,那又如何!
“我得到的,是昔日的奋进,是沉淀的友情,是一个必须冒险却又充满光明的未来,而我失去的…不就是屁股底下那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宝座吗!”
…
去他娘的大宋!去他娘的阴谋!去他娘的文进武退!
老子为什么要按照那狗屁的历史规则行事?
老子凭什么不能按照老子的意志决断!
老子要的不是一座阴气沉沉的花花江山,老子要的是一股狂飙万里的暴风,卷到哪里,就让哪里换上汉家的赤帜!
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我汉家之龙,会当威行五大洲四大洋!而不是光把眼睛盯着已经得到的小泥潭!
让那些心机谋算全都去见鬼吧!
“小春!”
“在!”
“去,把范质和郑渭叫来!我找他们有事!”
马小春,他也一夜没睡,但人却变得精神起来,因为他听出了张迈的声音中恢复了自信与力量。
…
范质和郑渭很快就来了,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昨晚只怕也没怎么睡。
“昨晚我想了一夜。”张迈道:“有些问题,我终于想通了。”
范质大喜,郑渭道:“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一个人,应该敢于去冒险,而非追求苟安!因为苟安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只会在一段时间的安定之后,陷入更加巨大的危险之中。”张迈道:“一个国家,更不能为了内部的安全与和谐,而让自己失去开拓进取的能力。因为一个没有对外进取能力的国家,也不可能长久地拥有内部的安全!”
郑渭有些愕然,范质则是发懵。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不是在讲杨易的事情吗?
张迈已经道:“去邀请杨国老,召集秦州都尉以上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城内有一定名望的士绅,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以及秦州父老,还有现在在秦州的纠评台御史,还有石敬瑭派驻我们这里的使者…耶律屋质应该还没走远吧?把他也请回来!”
范质有些不解,不解中又带着惊讶,怕张迈要做什么超脱控制的事情:“元帅,召集这么多人,连辽国的使者都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迈道:“我要把这段时间大家的困惑解开,我要把我们大唐的后方稳定住,我要告诉前线将士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我要指明这个国家将来的走向,我要…定国本!”
第242章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一)
一场没有征兆、突如其来的大会在秦西的召开了。
秦州城内,有一片荒废之地在两个月前被清理了出来,用煮熟的土夯出一个半人高的半圆土台,圆台周围是八堵回音壁,在安静的情况下,可以让一个稍微高昂的声音到达场内所有人的耳中,这里就是一个简易的纠评台,是一州议政之地。设计是巧妙的,筑造却颇为简陋,因为天策政权如今的经济条件还并不宽裕。
国民议政会议之首杨国老,秦州附近都尉以上没有军务在身的诸将,县令以上文官,秦州的纠评御史与国民代表,本州的士绅,眼下聚集在秦州的有影响力的商家,还有辽晋两国的使者,一百多人聚集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有些拥挤,人人口耳低语,不知道张元帅为什么忽然要召开这样一个会议。
想来应该是有大事吧!自天策唐军进入秦西,可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召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元帅亲自主持,这得多大的事情啊!
…
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者王溥,对这种场景尤其感到别扭,甚至有些茫然。
虚岁才二十岁的王溥,在去年石敬瑭特开的恩科中,中了进士,正自意气风发之际,被派来了秦西,作为石晋派驻天策的使节——双方互派常驻使节,这是张迈创制的制度,并得到了石晋方面的回应。
但王溥从来没这种经历,他翻遍史书也不见前例,以前历朝历代的使者,都是事务型的,有事派遣,无事返回,哪有无事而常驻的?王溥知道自己的任务属于草创,将来的前途也不知道会是如何,来到秦西,所见所闻都和自己以前书中读到的、洛阳城里见到的完全不同,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国家。
可是这里几个月前,不仍然属于大晋么?
而现在,天策的一国之主,竟忽然要召开这么大规模的会议,还将外国使者叫来,这是要做什么?
作为中原读书人的代表,作为石晋皇朝的代表,他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警惕。
…
本来已经要动身的耶律屋质忽然被叫了回来,心中本有些不安,以为是天策高层的对辽外交策略出了变卦,但来到这里就知道不是,自己并没有坐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上,而是被安置在角落里,和石敬瑭派驻秦州的使者并列坐在一起——这让耶律屋质感到很不痛快。按照马小春的通告,就是请自己来旁听。
可天策境内有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要一个还没有缔结和议的敌国使者来旁听?
…
魏仁浦同样内心不安,他虽然比王溥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和王溥一样,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甚至史书之上也没见过这样的场合,一国之主,召集文武、国人还有外国使者,聚而会议,这是要干什么!
虽然在凉州经历过纠评台会议,经历过国人议政,但也没有连外国使节都来的。
同时,已经在天策政权下服务了几年、又将家人都迁到凉州的他,现在的心已经完全放在张迈身上了。这秦州毕竟是新并之地啊,新的士绅,新的父老,新的御史,甚至还有商人!真的就已经能保证这些人的忠心了吗?
他以为张迈出现在这样流品复杂的场合之内,其安全实在值得担心。
…
曹元忠心中忐忑。本来他都已经出城,眼看若往契丹一走,一场大功劳唾手可得,忽然又说这边有事,要他连同耶律屋质一起回来,不会是和燕云的事情有关吧。只不过若只是为了燕云一事,这阵仗未免又大了一些。
不会又有关乎内部重整的大事了吧?
沙州故旧,尤其是当初的归义军掌权者,在天策建立的前几年,一直是被无声猜忌的一群人。归义军时期的在野派还好,以张毅为代表的沙州士人更早地得到了张迈的信任,进入了中枢,现在曹元忠等所受的猜忌似乎也已减弱,正在仕途道路上走得越来越通顺,可别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事情了。
…
杨光远和安审琦更是担心。
他们自己本身,原本是一放枭杰,可投降了张迈之后整个人就软了,作为这个政权的新加入者,总担心自己会受到清洗,受到波及。
在天策政权下没有任何历史地位的他们,是整个会场之内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不管今天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吧,他们只求自己不会受害,而不求会有什么好处。
…
郑济和奈布这样大商人,在人群之中也低着头,显得无比低调。
他们归附天策政权的时间不但比杨光远、安审琦这样的秦西降将早,甚至还远在沙州故旧之前。
但是,他们在天策政权之下,没有任何足以依赖的政治权力。哪怕奈布从岭西就已经开始资助安西唐军,哪怕郑济有个兄弟跻身天策高层,但这也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安全感。
伴随着天策政权的扩张,他们的钱也赚得越来越多,甚至他们的商号,已经大到了自己会扩张的地步,郑家与奈家随便走出去的一个掌柜,到了成都辽东洛阳,也会受到礼遇。
可钱赚得越多,他们心里就越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权者一个不乐意了,或者觉得他们的家族太大太肥了,决定要开宰了,那时候随便一点小事,兴许就能引发一场大祸临门!
…
至于秦州的父老们,对他们来说,今天就是天子召见啊!
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总之天子召见,这就是一种荣耀啊,待会好好磕头,等回到家就可以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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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慕容春华等几个从安西一路跟来的安西故人,对这个场景很是怀念,眼下很有点当初大伙儿在沙漠中聚在一起,不分老幼贵贱,篝火夜谈的味道。
虽然是白天,虽然在场的人已经完全变了,八成以上都是不大认识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很微妙的存在,还是让慕容春华想起了当年…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中,一身戎装的张迈出场了,这段时间张迈经常出巡秦西各地,几乎所有纠评御史以及秦州父老都认得他,军中校尉以上将校,更是人人都曾和张迈或长或短地谈过话!但大伙儿从来没见他穿着得如此正式,头上没有冠帽,腰间却配着横刀,紧身的军服,贴腿的长裤、高高的牛皮靴子,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这一亮相,场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更有父老在张迈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猛地匍匐在地,磕起头来。几个文人也想作揖、跪拜,张迈却已经如风一般走了过去,只有大唐的军人们腰杆挺得笔直,目视张迈,身躯却没有丝毫移动。
这些都是天策唐军在秦西的中层将校,只看到他们的气势与体魄,耶律屋质就心中凛然,暗道:“天策果是劲敌!韩藏明的决断没有错!去年关中一战,就算没有漠北的消息传来,我们能否赢到最后也是难说!”
他的思维只是一闪,就见张迈已经在纠评台居中的椅子中坐了下来。在他的左手边,是杨定国,在他的右手边,是郑渭。他坐下来后,两边的文武大臣才陆续就坐,将校们也倏地坐下,动作统一,好像练习过一般,反而是那些匍匐跪拜的人,赶紧爬了起来,神情略显尴尬。
…
张迈环视场内,将安西派、沙州归义派、沙州在野派、秦西归降派、中原文士派等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在他眼中,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显得或伛偻、或畏缩、或软弱,这些人只要稍加笼络,用点手段,就会成为自己忠诚的拥趸,他们忠心,是因为他们无力背叛。
而另外一小部分人,经过铁血的洗礼后英气勃勃、奋发向上,令人敬佩,令人倾慕,也令人畏惧。但就是这最有力量的一批人,却最受其他所有人忌惮。因为他们锋锐,也因为他们有潜在的危险!
自己就要在这两拨人中作出选择——把前者变成后者,或者把后者变成前者,或者让两拨人互相制衡——这就是今天要做的抉择,也将影响到天策大唐今后的道路。
…
所有人坐定之后,整个会场忽然静了下来,许多人甚至连呼吸都在控制,唯恐发出一点声音,张迈的话声,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头:
“今天把大家都请来,是要跟大家参详一件事情。这里虽然不是凉州,国人议政大会、中央纠评御史多不在这里,我唐军精锐也大多外出,不在漠北,就在敕勒川,或在西域,或在关中前线,但这里有众多的父老,众多的商家,众多的老少军人,我想也足以代表军心与民意,并帮助我作出决断了。”
范质和郑渭对望了一眼,他们是唯二有些知道张迈要说什么的,虽然也还不是很清楚张迈的真正意图,但至少知道是什么事情促使张迈召开这样一次大会。
杨定国站起来,道:“不知元帅要和大伙儿商量什么事情,请元帅示下。”
就听张迈用不高的声音,说出了那件爆炸式的事情:“最近,有人告诉我说,我大唐精锐,尽在漠北,漠北大权,尽在杨易将军手中。他们告诉我说,杨易将军如今功高盖主,又是大权在握,若不加以制约,恐怕会对国家不利,说白了,他们担心杨易将军会造反。”
一种连感叹号都没有的语气,却犹如在整个会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哇——”的一声,尽管所有人都很自觉地在克制,却还是被这几句话挑动所有人的神经,不知多少人几乎是条件发射地叫了出来,然后是惊恐地看着旁边的同伴,场中窃窃私语起来,然后发现不远的地方就有陌生人在听着自己说什么,然后又很害怕地闭上了嘴巴!
又是很忽然的,整个会场静了下来,这种诡异的安静来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变成一种比吵闹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氛围!
…
“他竟然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此事!”
耶律屋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次他出使天策,又遣韩德枢出使洛阳,将燕云一地分赠两国,乃是阳谋。
而韩延徽别出蹊径,诱使桑维翰在天策境内散布谣言,用以离间张迈与杨易,加剧天策前线与后方的矛盾,这是阴谋。
这阴谋虽然不是由耶律屋质来主抓,但他也从韩延徽处得知其一二,而在与曹元忠的交流之中也暗加推动,在离开秦州之前,他已经看到一股潜流正在天策境内涌动,在佩服韩延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计外,也很想看看张迈会怎么应对这个难以明说又难以处理的大难题。
耶律屋质心想,或许张迈会视而不见,或许张迈会笼络杨易,或许张迈会故作信任,但总之关于对杨易的疑忌肯定要避而不谈——甚至连史官都要为尊者讳!
但耶律屋质再怎么设想,也万万不会料到张迈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场合之中,将事情揭破!
这种事情不说破,各方还有回旋的余地,一揭破,那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形势,随时会变得难以收拾了!
难道张迈不知道这一点?
还是说,天策内部发生了什么大变故,竟然逼得张迈不行此下策?
…
作为石晋的使节,王溥虽然年轻,但来自中原,熟读史书的他也知道这种问题的严重性!
王翦征楚,秦始皇能不疑王翦?但就连最敢说话的《史记》都没记载秦始皇在楚国灭亡之前曾公开说过对王翦的什么猜疑之语,最多只是记载了王翦自己对心腹之人作推测之言。
李靖的军事天赋傲视群伦,唐太宗能不忌惮他?但在所有史书之中,有记载的只是李靖与唐太宗之间君臣如何相得,史书最多也只是记载李靖功成之后如何闭门谢客。
这些事情,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啊!
…
曹元忠张大了嘴巴,几乎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直以来,张迈与安西唐军将领之间关系之亲密,几乎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
作为沙州故旧,在有关杨易漠北掌权的事情上,他们的立场其实是最暧昧的,甚至可以说,这股谣言的潜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帮人在推波助澜!
曹元忠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也未主动传谣,他甚至还嘱咐族人不要在这件事情上乱说,因为他觉得就算说了,也很难动摇张迈与杨易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说这么做对曹家也不会有好处!
但曹元忠万万料不到,张迈会自己说出来!
…
大商人郑济无比惶恐!
他想起了前日才与郑渭的谈话,想起了郑渭那无比警惕的眼神!
在秦州这么多人里头,敢拿这件事情在张迈面前提起的屈指可数,而郑渭就是其中一个!
“该不会是阿渭他…真的跑去跟元帅说了吧?”
杨家和郑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利害冲突,天策如果内乱对郑家来说有害无益!更别说自己很可能已经被扯入这次洪流之中了。
忽然之间郑济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听这些事情!要是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放任…那会不会对今日的局面稍稍有所改变呢?
…
魏仁浦目视范质,在发现范质脸色苍白之后,他的眼中便爆发出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