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复道:“不是。”
卢纪成更慌了,虽然强自镇定,但他毕竟是文臣出身,脸上仍然露出惊骇之色,待那队人马奔近,卢纪成才看出那并非一队“骑兵”,而只是一群少年骑士,看上去都不过十五六岁,衣衫褴褛,带着些没鞘的刀剑,但个个肌肉如石头,面目似野兽,冲到附近望见薛复的旗号停了下来,为首几个少年交头接耳了一下,忽然呼啸着离开了。
薛复东来以后对河西东部的民系情况曾做多方探访调查,这时一见这群人,便猜是一群汉蕃混血儿。
吐蕃高原上的胡化之族,有一支其实来自中原,在上古时期与华夏族关系密切,甚至便是说两族同祖也有可能,薛复虽然不知道这一点,但通过探访也知道有不少蕃人在唐末战乱后迁入河西一带,与这里的汉民混居,期间也有汉人蕃化的,也有蕃人汉化的,渐渐形成上百个农牧部落,情况十分复杂,但比较统一的是——这些人大多能说唐言,同时又都信佛。
薛复心道:“凉兰诸州的蛮野部众虽然暂时被我镇压,但根本问题尚未解决。”只是有外邦使者在身边,不好当场下令去追究这事,却笑着对卢纪成道:“川西天府之国,可找得到这等少年么?”
卢纪成道:“我巴蜀乃物宝天华之地,文德昌盛之邦,三尺小儿也都知书识礼,怎么会年纪小小就如此胡冲乱撞、野蛮无礼?”
薛复笑道:“我可以回答尊使的话了,若在太平盛世,我实愿意降生于川西之地,可放在如今这个乱世,我却愿意和刚才这群少年一般,佩刀纵马,舔血纵横——盛世用文,乱世用武,那些乱世的文治之国,终有一天注定都要身为强横者的臣俘,所产再多,文德再盛,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卢纪成脸色沉了沉,冷笑道:“刚不可久,刀马再强横也总有断折的一天,但文章道德、华彩风流却可流传千年。”
薛复笑道:“我辈从虎狼窥伺中杀出来,今生便只马上打天下,文章风流的事情,留给子孙吧。”
又走十余里,渐渐见到一些车马——却是从西边来的商人,过了昌松,农田渐渐成片,情况比起兰州西北部要好多了,但在卢纪成眼里,仍然只是不太荒凉而已。
张迈听说蜀国使团开到,亲自带领郑渭、李膑、郑济、奈布等出城相迎,满脸俱是笑容,当晚大摆酒宴,陪侍的却是一帮文臣与郑济、奈布等大商家,薛复交付任务之后便自去休息,他的妻妹也已经取到凉州了,郭汾在城中给他们安排了一座半旧的屋子。
凉州百事草创,拨给张迈、薛复等高层的住处也颇为简陋,只是两件卧室,一个院子,别说比不上高昌、龟兹,比起疏勒来也远远不如,更是远远匹配不上薛复的身份。郑湘本来就一肚子不满了,这时见张迈宴请使者,没请薛复,更发起脾气来,薛复好声好气地劝着娇妻,说道:“元帅没看轻我的意思,你别多心。”
他们住的地方离张迈宴请卢纪成处不远,偶尔还传来阵阵欢笑,郑湘更是恼了,道:“没看轻你?哼,我二哥三哥都列席了,连石拔的大舅子都入席了,你辛辛苦苦护送使者来,却连被酒都没预着你,还说没看轻你呢!”
薛复笑笑,说道:“元帅的意思,你不懂得。如今凉州城内有三位上将呢,其他两位也没入席,入席的不是文臣,就是商人,很明显元帅相中的是巴蜀的财富,这会宴席之上不是行酒令,就是斗诗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适合。”
郑湘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才又说:“可是,可是…可是元帅为什么不封你做都督!”
薛复一愕,这才知道妻子真正的心病所在,郑湘虽然是大小姐脾气,毕竟出身大贾之家,虽无大心胸,却也是大户人家的眼界,发着一些鸡毛蒜皮小事的脾气,其实真正不满的乃是张迈没有让薛复做都督。
薛复低了低头说:“元帅自有他的决定,你别想太多,也千万别乱说话。”
郑湘道:“你在我面前,何必那么谨慎!我可是你的妻子,难道你害怕我乱说话不成?”
薛复沉吟着,道:“上将军是衔头,都督是实缺,现在东面不像西面和中段,暂时还不需要人独当一面,所以元帅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郑湘还要再说,薛复笑道:“我好容易来一趟,你是不是打算整晚跟我说这些?”郑湘这才哧的一声笑,脸上现出几分少妇的羞赧来。
…
薛复在凉州城内的这个小家饱饱睡了一夜,第二天不顾郑湘粉臂软缠,一早就起来,道:“元帅今天一定会见我。”
果然才吃过饭,张迈就派了马小春来请,仍然到了上次议事之处,屋内坐着五个人,除了张迈之外就是郑、郭、奚、李四人。薛复进门笑问道:“昨晚夜宴,成果如何?”
郑渭笑道:“孟昶倒是客气,要尊元帅为兄,咱们半推半就,也便默认了。我们已经说好彼此互为唇齿,永结秦晋之好。元帅已经安排好了使者出使成都,这便是礼尚往来。到时候会有商队随行,金城那边却要劳烦薛将军关照一下,好好护送他们出境。”
薛复笑道:“这个就算长史大人不说,薛复也会办的。”
这时虽是正月,天气尚冷,这件屋子里有个热炕,郭师庸和奚胜坐在加厚的皮椅上,李膑的轮椅下放着个暖炉,张迈坐在热炕最里头,倚着墙郑渭坐在他左手边,他拍了拍自己右手的空位边招呼薛复过来坐了,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说:“这次让你护送卢纪成来,其实是借个由头调你入凉,要和你商议件事情。”
李膑不等张迈吩咐,便将另搜兵源的事情,以及郭师庸、奚胜等的意见述说了一遍。
薛复默默听着,眼睛也不去瞧屋内其他人的,屋子很小,尤其热炕上三个人几乎挤在一块,这不像国事讨论的场面,倒向亲朋相聚,张迈倚墙,郑渭凭几,他就将脚伸上炕来,舒展了一下肩背,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屋子里头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宽松了几分,薛复才道:“天下之兵,无有不可用的,韩信连市井之人都能变成精锐——虽然像他那样的兵法天才百年不遇,薛复自忖也没这本事,但沙瓜士兵,也不至于一无是处。”
郭师庸道:“百户之邑,必有忠勇,沙瓜自然不会没有勇士,只不过精锐之徒多被杨易选去了,剩下的这三万五千人,安于逸乐,惰于进取,又带着末世归义军留下的暮气,因此我认为要练成精兵,嘿,难!”
“是,是,是。”薛复道:“不过我能否这样理解郭老的话——沙州之兵,不是完全不能用,否则曹议金如何靠他们在毗伽与狄银之间立足?只是郭老心中要练成之兵,乃是‘勇猛进取’的悍卒,所以进取心不足的沙州兵就不很符合郭老心目中的评判准则,对么?”
郭师庸点了点头,道:“兵质之先天强弱,源自生活之习性。漠北之强于漠南,北疆之强于南疆,关西之强于关东,均在于此。沙州这些人久在曹议金麾下,安逸得久了,既少了一份质朴,又缺了建立军功的渴望,尤其麻烦的是他们染了不少恶习。如今我们东西中三段都是自保有余,又何必再练一批守成之兵?我年纪虽老,却也知道元帅的雄心!元帅要练成这批新兵,为的是什么,咱们大家心里明白。再则,当日这批沙州兵在瓜州时,面前就是胡人,背后就是家园,以沙人守瓜,乃是短戍,瓜州有事,沙州马上就要遭殃,迫切感较强。但如今沙州却成了大后方,从沙州到凉兰也好,从沙州到北轮台城也好,那都有千里之遥,要他们远赴边疆戍守,那就是苦差了。征伐之军不惮远,戍守之军乃宜近。守土之兵宜就近取材,劳兵远戍最是耗国财、损民力,这班人没法成为远征之精兵,又没有近戍的条件,所以我认为不如将他们归田。”
薛复道:“郭老所论十分精辟,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新兵之源,就要另外取材了。”
郭师庸那日的提议被张迈否决掉后,回去与奚胜左右参详,此刻已经有了新的主张,道:“咱们带兵的都知道,练兵不怕士卒什么都不懂,却怕士卒懂了不该懂的东西,要新兵练成武技阵法容易,要老兵去除恶习却难,沙州兵已经染了许多恶习,练兵之道,恶习既成,再要去掉就难如剥皮,所以练老不如练少,练旧不如练新:我安西旧部,新春既立,有二千多少年已经长成,可以征之入伍,此第一批;过往几年,我军东征时,将官军眷收纳了不少胡儿少年为螟蛉者,其中加入我军时间较长者也有六千余人,此第二批;疏勒战奴之中,不少人随军作为后勤,一直没有犯错、有资格入华者也有不少,从中挑选精健年少者,当可得三四千人;甘肃沙瓜四伊五州,每州搜选千人之数,料亦非难;据我所知,自龟兹以至于凉兰,诸胡在这两年来归者不计其数,若取其族中少年入伍,不但可增强附属部族的向心力,且又可得数千人。如此则杂其途而取兵源,却一以军令,部勒以阵法,训练以武技,装备以刀甲,短则一二年,长则二三年,可练成二万精兵。”
薛复留意张迈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说道:“若是这样,那我再为我们的新军献上一二万兵源吧。”
郭师庸和奚胜对望了一眼,齐声道:“在哪里?”
“就在这里啊。”薛复指着地面,说道:“两位才来不久,所以或许还没发现,这西凉地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兵家武库!”
第004章 殖民
天策元年,元春,李从珂有心削藩强国、外屏契丹已久,但西北张迈的崛起却打乱了他的步伐,他听从了冯道的劝告,按耐住性子,派出大臣范延光为使者前往议和,走到凤翔,听说后蜀使者已经进入金城,范延光大吃一惊。对副使范质道:“蜀人屡犯边境,有窥视关中的意图,若使孟氏与安陇张氏结为唇齿之盟,恐怕关中自此永无宁日!”
范质是进士出身,虽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但书生而生于乱世,于世事见识颇为不凡,这时应答道:“唐强而蜀弱,唐正而蜀偏。使国家有平定安陇之意,陈兵境上,则张氏定会选择与孟氏唇齿,如今主上诏旨出于安抚,以中原正统大朝与之约为兄弟,赠其王爵,许通商路,种种惠政,孟氏何能予之?今孟氏使者虽先入凉,但令公以出将入相之才,而主上委为使者,正在于令公有方面之才,于缓急之际能扭转乾坤也。令公手中诏旨本为与张氏结好之意,何怕张氏会因小失大,为彼偏蜀而拒我大唐?”
范延光对他这几句话心里颇为赞许,乃快马加鞭,入兰州境内,天策军听说后唐使者到果然没有拒绝,非但没有拒绝,薛苏丁还派了一营兵将护送之前往凉州。接待上也显得十分礼貌,不过和对待卢纪成不同,蜀国富而不强,所以天策军尽量示意优容谦和,后唐实力犹在天策军之上,所以薛苏丁面对范延光便不卑不亢,一句可能会显得示弱的言语也不流露——这两种外交方略,都是郑渭、薛复与鲁嘉陵经过反复探讨之后才定下的。
范质终究还年轻,又是个书生,过金城之后见到西北荒凉,暗中感慨也和卢纪成类似。
范延光却是久在行伍的人,暗暗诧异,连叹道:“这个张迈,怕是不好对付,将来西北之盛,恐将不下于契丹。”
范质不明所以,就向范延光请教,道:“一路所见,都是穷乡僻壤,阡陌不连片,村落不相接,过黄河以后,常常行十余里不见一人,如此荒凉之地,令公为何却给予它如此高的评价?”
五代时期对文人并不甚看重,范质虽是个进士,范延光也不太当是一回事,只是见这年轻人言语见识颇合自己口味这才乐与言谈,这时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晓得边疆、军伍之事!西北与中原不同,不能用同一种眼光来看。”他一指周围一望无际的荒原,道:“这片你所说的荒凉土地,就是强国之资!”
范质更不明白了。
范延光道:“现在还是正月,大寒未退,去年的草已经枯死光了,今年的草还没长成,牧民也都躲起来避寒过冬,所以你看到的便是一片荒原,可是等到二三月以后,春开草长,那时候羊马就都出圈,你若有机会再来,看到的便将是羊群无数、万马奔腾的场面了。你是读书人,还记得那首民歌不?”他说着就唱了起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范质啊了一声,心中马上醒悟,范延光又说道:“中原与西北,地理民情都不同,中原土地,处处都辟为农田,所以阡陌相连、村落相接,西北平旷,草场却较农田多出十数倍、数十倍,中原百姓,有马之家,十不及一,至于西北,则户户都可以有马,所以中原养骑兵难,西北养骑兵易,陇右是天下最重要的牧场之一,所以自汉唐以来,国家常凭借陇右以制约漠北漠南,大唐之君临四海,以步兵既强,骑兵亦盛,而骑兵之主要来源,一在漠南,一在陇右!自唐末失西北,养马之费便急剧增加,养一骑兵的费用,可养五名步卒,哪里像西北,立帐之处,便是牧马之地。近二十年安陇之所以不为中原之患,是因为这个地区没有统一,土豪争相割据,所以没有成为威胁关中的祸患,而如今,你看…”
范延光一指周围:“我常听说,陇右治安极差,往年连向进贡的使团都会受到杂虏的攻击抢掠,如今正值春初,是牧民口粮最缺乏的时候,但我们竖起这么鲜明的仪仗,带着这么大的使团,一路上却平平安安,连来骚扰的人口没有,可以想见张迈在河西已经做到令行禁止!西凉地面乃是华夏捍边扼漠之地,民风剽悍,又有牧马之利,若张迈能够铸造出精良武器,以他这么强的控制力,那么将来西北之盛,只怕不可限量。”
范质望着视野内那余雪下的荒原,琢磨着范延光的话,不由得失神。他是天纵英才,十四岁上就已经设帐招徒,胸中实有万卷书,说到经史学问整个西北只怕无一人能及,但是他在世事时务上的见识,却还及不上天策军中许多走过万里路者。
…
凉州城内,张迈昨晚虽然收到了唐使入境的消息,却并未影响他和几位股肱的第二次军务会议。
天策军高层一边欢迎蜀使,一边准备接待范延光,以求广通商路,同时也继续筹划着练兵,那天薛复建议在西凉诸州募兵,因为刚刚抵达的郭师庸和奚胜对肃州以东的情况不了解,所以没有贸然参加讨论。
这次重新聚首,两人却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许多这方面的信息,因此这次会议的探讨又转深入。
“习见善则安于为善,习见恶则安于为恶,习见文则安于为文,习见武则安于为武,”薛复说道:“士兵强弱,各地之所以有参差,在于各地生活习性不同。我曾听父亲说过漠北地方为何总能够以相对极少数的人口就建立起挑战中原的马背霸权,就是因为那个地方的牧民从小困苦,孩童便能骑马,因此骑术几乎不用训练自然就会,春秋逐水草而居,锻炼了耐力,冬夏又通过围猎来补充食物,种种包围、设阱、冲击、射箭,这些都类似于军事训练,而他们从孩童时代就耳濡目染,当做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事,所以漠北大部分的牧民都是天然的轻骑兵,只要得到犀利的兵器,有一个雄主加以组织,便能纵横大漠,甚至南犯中原。”
“而中原汉民则不同,大部分中原百姓要么务农,要么经商,再不就是读书,所谓士农工商,国之四民。中原大部分百姓日常起居生活,都与打仗没什么关系,要想从戎就必须重新训练,所以在兵源素质上面,比起漠北的胡族就有天然的弱势。我大唐之所以建立府兵制,就是希望在四民之外使国家有一部分人丁能够以军事习俗传家,以此来存留国家的尚武之风。只可惜承平日久,兵籍子弟得不到尊重,相互逐利忘武,甚至逃籍为士农工商,兵质就慢慢软化了。”
张迈颔首说道:“不错,这不是漠北与中原哪一族的民性更强,只是漠北人的职业习性更适合掳掠与打仗罢了。”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其实漠北的这些狼子,也就适合打冷兵器战斗罢了,到了热兵器时代,他们的这些生活习性所培养起来的能耐就没用了。哪像我华夏,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总能适应,纵使一时落后困顿,也终能崛起振兴。这却是其他民族从所未有的事。”想到这里马上又想起他带到凉州来的火器工坊,他哪怕人在前线的时候,除了在沙州隔绝的那段时间,也每隔一两个月就要过问一下后方火器工坊的情况。
“还是要设法促进火器的发展啊,要想让华夏民族彻底压过漠北的胡虏,就必须尽快结束冷兵器时代!”
不过科技的东西是个繁复之极的事情,很多时候不是想快就能快得起来的,张迈也知道就算有自己的推动,自己偏偏又不是很懂这些东西,要想让火器发展到可以压制骑兵,可能得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两代人才能够,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目前来说,无论如何还是得两条腿走路——一边推动热兵器,同时也要维持天策军的冷兵器优势。
却听薛复继续道:“不过,汉家子弟之中,也总有一些极其强悍的族群,其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
他还没说出来,奚胜已经脱口道:“边民!”
薛复道:“不错!边民!”他和郭师庸、奚胜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显然对边民尚武之事是有共识的——其实这也是华夏军事史上之常识。
郭师庸也道:“华夏腹心之地,以士农工商为本,至于边疆则近胡地,虽是日常生活也常常受到巨大的威胁,所以边民不尚武则无法安生,腹心之地朝廷有武器之禁,至于边疆则反而大加鼓励百姓持有兵器、练习武艺以自保。百姓日习武备,防盗防胡,所以几乎户户皆兵。”
奚胜点头道:“不错,我华夏在春秋战国之时,列国相互为邻,又有戎狄蛮夷杂处其中,除了齐楚等大国有几处有限的腹地之外,其余地方,几乎无处不是边疆,所以有举国皆兵的素质,汉初去周末不远,民间尚武之风未断,尤其上谷、辽东、西凉诸地,民风之强悍实不在胡人之下。到了承平日久,腹地百姓久不知兵,一遇兵火便手足无措了。”
新碎叶城的这些军事领袖,本身就是“边民”,而且由于有武将世家的传统,所以在精熟沙场之事外有通晓了一些兵家史事,奚胜出生虽然卑微,但也认得字,读过书,随着地位的提升,他担心自己的学问素质匹配不起自己的官职更是常常抽空读书,见识比起还在碎叶沙漠中时已经大大不同。
他们说到这里,连郑渭都大体已经猜到薛复要说的话了,道:“薛将军的意思是,这凉兰地区,就是汉土之边地?凉兰百姓,就是汉家之边民?”
薛复笑道:“凉兰胡化已久,这个地方现在既可说是汉家之边地,也可以说是胡人的亲汉之土。凉兰甘肃,是由汉而化胡,至于鄯州乃至于西海(青海湖)附近,则是胡人而亲汉,这些边民是胡是汉,只看我们如何引导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百姓,无论汉蕃男女,几乎人人都能骑马,由于区内局势动荡,所以人人有戒备之心,男人以武斗为日常之事,女子寻壮健者依托终身,尚武之风也就甚盛。因此我们若招募之为士兵,部勒之以军律,则必能成就一批嗜血之贪狼,远征之劲卒!”
他停了一下,又道:“士人贵,商人富,农家宽裕,牧民贫苦,西凉这些边民,让他们去种田经商他们不是好手,让他们放牧不过让国家多了一群贫民,仍然是一种负担,但如果练之为兵,驱之相外开疆拓土,他们却可以成为我们对外征伐的宝刀!我以为,这是既有利于内政也有利于军伍的两得之事。”
说到对河西东部的情况,郭师庸与奚胜本不如他了解的透彻,薛复说到这里,几个人一起望向张迈,张迈沉吟着,好久才说道:“凶悍的兵源,必须用铁一般的纪律来加以约束,同时还要对他们进行武德教育,让他们拥有对我们天策军的信任,对华夏的信仰。否则这样的士兵就会变成一把能伤别人也能伤自己的双刃剑。而沙州那边…”他顿了顿,道:“我认为也不能就这么归田。不过对他们却与凉兰的士兵相反——凉兰的士兵是要让他们从野蛮之强悍走向文明之强悍,所以我们要设法激发他们的血性与武勇。两种类型的士兵互相配合,一支用以攻,一支用以守,对我们政治上的稳定也好,对我们军力上的增强也好,应该都会更加有用。”
薛复默默点头称是,郑渭道:“但这样的话,我们的军费之重只怕会难以负担。”
郭师庸沉思片刻,道:“在西北养骑兵,其实所费没你之前计算的那么多。训练西凉骑兵,其实可以用寓兵于牧、寓兵于猎来进行,这样应该可以减少一点军费。”
薛复道:“那么沙州士兵,能否寓兵于农呢?”
“这个…”郭师庸道:“沙瓜已成腹地,在腹地屯田,士兵缺少外来的威胁,从将到兵都会懈怠,会慢慢将军事操练当成可有可无之事,而以谋利为主业,久而久之,这样的军队会变成一支完全不能打仗的羸兵。”
…
张毅收到了一封家书,原来他和两个儿子以及许多族中子弟由于跟随张迈而相继外出,留守沙州的张氏精英便少了,祠堂一侧的二十几间空房子便被旁支借了去,这封家书是张毅的堂兄写来的,信中说旁支借了那二十几间房子之后,将锅盆炉灶床都搬了进去,“似将为长久之计!”中国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屋子久借便成占了。所以这封家书力劝张毅赶紧回去处理此事,否则张家宗家之基业,恐怕将会被旁支吞噬蚕食。
张毅收到家书后心里好生矛盾,要回去嘛,凉州这边的事业正在关键点上,要不回去嘛,祖传家业又岂容旁支觊觎?因此内心反复,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
张迈敲着炕几,望着窗外越来越明朗的云空,说道:“要让鹿能够跑起来,最好的药方就是将他们赶到一个有狼的地方去,沙州的男人被曹议金养出了一身柔骨病,要想治好这病,最好的办法不是关在大营里头训练,而是将他们赶到一个会受到威胁的地方去。”
郭师庸道:“元帅是说要将他们移至边疆去?北庭与凉兰,离沙州都有千里之遥,这些人在沙州都是有家小的,千里远戍,时间短了成本太高,时间长了,只怕他们不会愿意。”
张迈道:“那就让他们连家小也一起带去!”
郭师庸一愕,随即惊道:“元帅是想…强行这样做的话,只怕会招来沙人对元帅的怨怼啊。”
张迈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他们安土重迁,可整个西北,大部分都是地广人稀,良田肥美、草场丰沃却没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沙州是唯一一个人口较稠、良田辟尽的地方,只是那里的人大多都因循着不想改变,宁可窝在本乡互相争夺那一点少得可怜的资源而不愿对外开拓。可是沙州并不是西北水土最好的地方,之所以会聚集这么多的人口是由于历史原因,若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十年之后那里的水土就有可能会因为过度开发而退化,到了那时今天最富庶的沙州只怕就会变成整个西北最贫困的地方。所以我决定抽他们一鞭,将他们赶到更广阔的旷野去,今天他们也许会怨我,但以后,他们会感谢我的。”
第005章 文武毕至
范质发现,他进入凉州城以后,受到的待遇和遇到的事情都和他之前的预期完全不同。
还在中原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即将出使天策军当作像出使契丹一样来对待。他是有些担心凉人(他在私人笔记中对天策军的称呼)虽然号称宗唐,其实却就是一个野蛮的部落,会做出种种类似强盗的事情,比如扣押使者、要求赎金甚至无故杀害等等。身处中原的知识分子,对于从来没接触过、来自万里之外的一群边徙之徒有这样的看法并不奇怪。当年苏武出使匈奴,不就被扣押了许多年么?
但现实发生的事情,却比他最好的预料还要好得多。甚至可以说,天策军对他们的接待比范质所能设想的都更加文明。
入城之后,他和范延光都被安排到城东最好的一座房屋里头,进城之后,就有礼司的属官来给了他们一份落诸笔墨的文书,内容便是告诉后唐使团该注意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比如要求他们在单日没有得到允许不能随便外出,双日要外出必须有天策军的属官作陪,又比如他们可以到市井之中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但有些地方——比如凉州的政务、军务所在就不能随便涉足,并不可出城等等,如果发现触犯了禁忌与法律,除非有天策军元首的特赦,否则就将受到应有的拘留与惩罚。
这些限令在范质看来并不为过,虽然他不知道天策军之所以要求他们单日不能外出主要是因为这一天天策军已经允许了后蜀使团的人外出——作出这个规定是要避免两家的人碰头产生不必要的摩擦,但能够允许自己去逛逛市井,范质已经感到有些意外了。
在与礼司属官接洽过以后的那个黄昏,范质偷空出门到市井中一行,范延光经过这段时间的同行已经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副手,知道他绝不是一个贪图玩乐的人,这一番要求出去自有“探查敌情”的意图。范延光没有阻止,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负责陪伴范质的是一个机灵的火长——天策军中枢的许多政务职位,如果是不太需要文史经算知识的,有一部分也都从军中抽选人才担任——他只是紧紧跟着范质,范质沿途和人说话或者买什么东西,他都没有过问,既未太过限制范质的行动,也没将他当敌人看待——而是将范质当做了一个客人。
凉州城说小不小,但真正运作起来的也只那么一小块,工坊地区是不许外人随便涉足的,所以范质便先到天宁寺礼佛,跟着又到商业区逛。方兴未艾的凉州城坊当然不能与洛阳相比,就是较之中原地区一个州的首府其繁荣程度也远远不如。不过范质却还是看出了许多普通人看不到的迹象。各坊的房屋虽然破落,但处处都见到有人在修葺甚至重建,从天色已经黄昏却还有许多人在忙碌看起来,范质觉得凉州眼前并不能算是“萧条”,而是一种“百废待兴”。
“凉州市井,井然有序,虽则男女混杂,颇染胡俗,然商贾面带春光,百姓奔走辛勤,以气象而论有崛兴之势。”
这是他回去后记录在私人笔记上的话,如果说,对商业区所展现的活力还只停留在欣赏层面,那么他接下来几天在茶楼、市井中听到的关于天策军对贫苦百姓的顾恤,便让他感慨万分了。
尽管天策军在过去的这个冬天其财政并不宽裕,但对贫苦人家却总是提供尽可能的帮助,有一些事情也不完全是天策府有司直接发出命令在做,而是通过一种半官方的手段在带动。
范质抵达凉州的时候是正月,可是在大西北,正月并不意味着春天就来了,严冬最后的尾巴还在发挥这它的威力。去年冬天河西所发生的局部战争虽然解放了大部分的农奴,让他们成为了直接隶属于天策军政权的编户,可是毕竟也影响了一些人的生计,在严冬中,有一些百姓失去了他们赖以度过冬天的口粮,在过去,河西是没人会来理会他们的,除非他们还比较年轻,可以自己卖身为农奴或者女奴,如果是老弱就只有听天由命。此外,更有一些原本就是河西弱者群体的百姓,虽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受到特别的影响,不过每一个冬天对他们来说都不好过,甚至都是一个在鬼门关打转的过程。
但在去年冬天,在年关越来越近的时候,张迈当着无数人的面说了两句话——
“虽然我们现在的情况我还不敢说,我能让河西所有人都马上富裕起来,可是今年的冬天,如果凉州城内有一个人冻死饿死,那就是我的过错!”
他也并不是说空口话,而是付诸行动,是真正地赈贫抚孤。除了天策军的政务部门特地划出了三十几处带有炉火的屋子与帐篷来给凉州境内的贫苦人家之外,更有一批“半官方”的人在积极地为贫苦百姓们筹集钱粮、炭火和药物,以帮他们熬过严冬。
之所以说这些人是“半官方”的,主要是由于带头做这些事情的是天策军的军人——尤其是石拔、石坚这些从岭西一直跟过来的老军人和他们的家眷。
这些老军人能够从岭西一直打到这里,军饷俸禄一般不会太低,加上历年所积攒的赏赐,许多人都可以说是有了一些家底,去年进入凉州城后,张迈第一个将自己每个月扣除掉生活必需之外的饷银全部捐献了出来,跟着石拔、石坚、田瀚等人也都跟着这样做,这些军官在不需要轮值的时候,还会到各个避寒点去帮忙,或者是监督赈济物资的分配,或者是和眷属一起直接动手,为前来避寒的贫困人家搬运炭火、煮食物,石坚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媳妇更是几乎天天呆在城北的那座为贫民特设的救助站点里头照顾里面的病人。
河西的底层百姓何曾经历过这种事情?官兵不压迫他们,不鞭打他们,不搞横征暴敛,反而在他们最寒冷最饥饿的时候给他们饭吃,给他们炉火烤,甚至尽其所能地给他们治病,尽管饭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的粗粮,尽管炉火也只是刚好能够抵御寒风,尽管治病的手段只是在有限药物下尽人事,但天策军官兵的这种关怀,已经是他们在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敢想象的。
在岭西老兵们的带动下,一些外来的商人和本地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也都加入了救助贫困者的行列,河西的僧侣们见到这些事情更不好意思再呆在寺中念经,连“应该蛮横”的军官都在干佛祖的事情了,“应该慈悲”的和尚如果再不做点实际的行动怕不得被人骂死,因此能走出来帮忙的都走出来了,所有的寺庙都开放了成为凉州贫苦人的避寒之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天策元年到来之前的冬天其实很冷,但凉州城内的人心却很暖和。
过去的这个冬天还是有人熬不住死去,但是没有人怨及张迈,大家都觉得他和他所带领的天策军尽力了。
天策军体孤恤弱的事情,张迈带头扫雪的事情,石拔出城伐薪的事情,近期郭氏夫人在寺庙中看视重病贫民的事情…一个个真实的故事都让凉州的民众打心里觉得:进入凉兰地区的这支军队,真的和以前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同!
范质对天策军本来是很抵触的,一直将他们当做是一帮来自西北的“乱臣”,最多也只是一群不服中央管束的藩镇,但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他也被感动了。哪怕是在中原,范质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啊——李从珂即位以后一项最被人讴歌的“仁政”,也不过是减免了一项本来就不应该征收的苛捐杂税而已,至于说朝中军中的领袖人物及其家眷深入民间,为民众扫雪伐薪、送饭治病,这样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发生。
除了感动之外,范质又看出了一些别的迹象,他在经过的市井中竖起耳朵,发现他所听到的任何关于天策军的评价都是正面的,和尚们自然是大赞王爷大有菩萨心肠,商人们也很满意天策军能够搞好河西的治安、维护好丝绸之路,平民们欣喜凉州的局面能够走向稳定,至于那些得到赈济、帮忙与救治的贫民则更无不感激涕零。
就是这一点一滴的事情汇聚起来的印象,让有强烈儒家理念的范质感到天策政权拥有无限的前途,他想起了范延光对天策军有可能成为“西北大患”、“比于契丹”的评价,当时尽管范延光列举了种种理由范质还是觉得将天策军比之契丹太过了,可是现在范质却改变了这种想法,他在笔记中偷偷写道:“如此仁政,乃文景、贞观施之于西凉也,此周文之伟业,契丹诸胡何能望其项背!”
但他写下之后,心里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不是怕这份笔记被天策军搜到,而是他内心深处涌出了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恐慌,思虑再三之后,他终于将这几页笔记烧掉了。
当范质在偷偷写着他的私人笔记的时候,张迈并不知道。
范质被凉州城内在前一个冬天所发生的事情所感动,张迈也不知道。
甚至就是范质这个人,张迈也没什么印象。
然而张迈与他领导下啊的天策军所种的善种,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显现出其软性力量来了。
鼓励商贾以争取获利、保护平民以维持境内之稳定、赈济最贫苦阶级以维持天策政权的仁心,这三件事情乃是唐军东进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在疏勒时如此,在龟兹时如此,在高昌时如此,在甘州时如此,在凉州时也如此。到目前为止天策军都还没有一个明晰的帮助西北全民脱困的计划——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每一个冬天却都在赈济最贫困的人群以尽量保证领地内贫民不至于冻死饿死。
在疏勒的时候,张迈和杨定国等这样做是出于不忍,可等他们走到高昌,在接触到骨咄、毗伽以及沙瓜麾下兵将的作风以后,像杨易、薛复等人心中便已隐隐觉察到这些仁义之举表面上看只是有资于内政,实际上对于维系军队的作风、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也有着巨大的帮助,甚至对调节高层的人际关系也有着难以想象的潜在影响力。
抚贫恤弱的事情,天策军的许多人都在做,但能从中看到这几点的却寥寥无几,至于对此有切身体会的,还不到一只手的数量。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当杨易在家族利益与天策军整体利益上有所徘徊动摇时,他脑中每每会闪现起岭西老兵还有他们的眷属一起赈恤贫民的场景,而他自己,也曾以中郎将之尊而在高昌为一户贫民扛柴火,本来为高昌大胜而洋洋自得的七千牧骑,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全部没掉了骄气。每一次和这些贫民的近距离接触,也都在提醒着杨易:“你也曾经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
“迈哥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兄弟们也没有忘记大伙儿的使命,为华夏延续政统,为万千生民立命,我若只是再为自己还有杨家的富贵,如何对得起迈哥,如何对得起正在奋战的兄弟!”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当薛复心中开始萌发张迈给与他的赏赐与地位是否能够匹配自己的功劳时,他也会想起自己帮助一些鳏寡孤独者时的场景。
在有些时候,是由于张迈牵头,部下们不好不响应,比如张迈扫雪了,石拔就不好不出城伐薪,薛复听说后就不好不到金城外,帮那些穷苦牧民们解决他们在冬天的生计问题,看视一下那些冻死冻病了的牲口。
不过也正是那些雪中送炭的场景,让薛复的心里总能时时想到自己身为奴隶时的困顿,想起自己归附张迈的初衷,每念及此,他就会赶紧向他心目中的真神祷告忏悔。
“要建立一个地上的天国,只有元帅才能带领我们这样做!而正在努力地建立一个地上天国的,全世界也只有元帅在带领我们这样做!”
不止是杨易、薛复,石坚、石拔他们,也在每一个冬天,每一场大雪,每一次严寒之中冲淡了自己对物欲的追求,加深了他们对荣誉的看重。而且这一份激情也并不只是存留于岭西老兵当中,那些从疏勒、温宿、龟兹、高昌等地征入部队也都受到了感染,就连归附不到半年——新近崛起的河西五将还有他们的部属,也有一部分受到了感染,响应着张迈的号召,模仿岭西老兵的行动,在其驻军所在地尽自己的能力收容帮助当地的贫困农夫与牧民。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郭威踏上了兰州地面。
不过,此刻的他不再是军人装束,他的身份,是一个商人的扈从,而那个“商人”,却是后唐名将石敬瑭的心腹谋士——桑维翰。
第006章 攻守同盟
宗教的力量是强大的,哪怕是在两国开战、壁垒森严的时期也没法彻底切断宗教交流,何况在后唐与天策军普遍开始议和的阶段,随着边境交流越来越频繁,随着双方关系的转暖,关中与河西的佛教徒交往也就变得越来越密切。
天策军的宗教政策是由鲁嘉陵在进行实际操作,远在凉州大会之前他就已经派遣僧略潜入到中原,不过在那种形势下决定了其规模不可能很大,而且派出去的僧侣不可能是真正的大师,只是属于鸡鸣狗盗之才,这种人不可能接触到真正的高层,随着双方关系的转暖,鲁嘉陵开始调整策略,并准备有计划地向中原地区进行渗透。
不过,他的第一步行动不是“派出”,而是“邀请”。如果一开始就向中原地区广派僧侣,鲁嘉陵担心会引起中原有识之士的警惕,所以他反其道而行,在凉州大会以后便暗中促使凉州天宁寺与大昭寺、兰州开元寺、鄯州弘德寺、沙州三界寺、疏勒普法寺等大寺的名义,向东方诸丛林发出邀请,延请关中、河东、嵩洛、巴蜀乃至江南的高僧大德前来西北取经讲经。
鲁嘉陵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对张迈说:“如果中原的僧侣来了陇右,那么我们的僧侣再去中原,就变成有来有往、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张迈对这个办法完全不加抵触地表示支持,因为他对天策政权有充分的信心,不怕后唐方面的渗透,从鲁嘉陵已经收集到的情报他判断李从珂还远不是一个有能力纯熟地运用宗教力量的君主,越多的有识高僧入境,反而会帮助西北提升整个文化的层次与底蕴。但是如果河西的僧侣能够进入中原,那么对天策军情报系统的建立将大有帮助,将来有可能的话,甚至还可能借此影响中原的舆论走向。
不过西北这时相对于中原来说可以说是一片荒凉,如何吸引中原僧侣前来呢?张迈对此颇有顾虑,鲁嘉陵却笑道:“元帅,你过虑了,只要我们放出消息出去,发出邀请,中原的僧侣一定会有很多人响应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里,有经书和佛迹啊!”
张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后又自嘲自己脑袋塞住了。
确实,西北的经济状况暂时来说十分糟糕,但佛教界虽然有许多和尚见钱眼开,但每一代也都有不少真正的高僧是潜心于宗教的,而对这些僧侣来说,古版经文与佛徒圣迹对他们来说无疑有着世俗中人所不能想见的吸引力。
由于天方教东侵的步伐被张迈遏制在葱岭,疏勒、于阗、龟兹、高昌以及沙州等佛家胜地都完好地保护了下来,一些中原所难见到的古版经文,以及与佛教有关的雕塑洞窟、浮屠宝塔等等不计其数,至于佛教的诞生地——印度,要到达那里丝绸之路更是必经之道。
东方僧侣到西域游方仍然是一件最能增进修为的事情,而对一些有教内野心的和尚来说,如果能到西域诸寺游历一番,回来后也将更能得到承认——这其实也是一个镀金的过程。
所以西北诸寺向中原丛林发出邀请之后,各地寺院响应得十分积极,当然,中唐以后的佛教已经由外取走向内求,由开拓走向保守,尽管许多僧人在听到消息之后有心前往,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已经不会像玄奘一般不顾朝廷的政令毅然向西,而是向当地的官府提出了照会,希望能够得到官家的支持——至少是默许。
幸好,天策元年的春天,同时也是后唐与天策军之间关系的春天。尤其是在边境榷场的问题上,双方的商谈进行得相当顺利。
这次谈判,范延光方面所想的主要是政治方面的事情,其中包括让天策军与后唐建立同盟关系,张迈尊称李从珂为兄长,以维持西北边境的稳定——这是李从珂交给他的根本性任务。至于建立边境榷场、开通商路之类,在李从珂的思维惯势中仍然只是将之作为一种对付天策军的“诱饵”,属于附属层面并随时可以抛赠的筹码。
而郑渭这边呢?早在后唐使者还没有抵达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张迈达成了共识。
“我们也要稳住东方的战线,并开通商路以开税源。”张迈说:“就目前来说,李从珂并无大罪,我们要讨伐他师出无名,而且我也不想要在外虏还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就兄弟相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华夏内部从此不要有内耗的战争了——尽管我也明白,这实在是奢望了,不过当前来说,维持东面展现的稳定,对我们来说是最有利的。”
“而且,”张迈面前摆着那本“大唐大内秘藏地图册”,手指向西面指去:“我总觉得,西边可能要出事。”
“出事?”郑渭说。
“嗯,我有这个预感。”张迈道:“我们之前的整体战略是东攻西守,在这个战略下我们放弃了西线的一些本来有可能争取到的优势,为的就是最大可能地维持后方的稳定,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到东方来,但现在,东面的开拓暂时来说已经接近极限,而从最近西线的一些蛛丝马迹看来,‘东攻西守’战略的副作用似乎也在显现了,所以我想,也许是时候调整了。”
“东攻西守”是天策军最大的整体战略,郑渭很明白,一旦改变的话天策政权的内外形势都将彻底扭转,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军方的事情,内政方面的改变与支持也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由于后唐与天策军想要的都刚好是边境的稳定,同时在需求上李从珂偏向于政治而张迈偏向于经济,可以说双方矛盾极小互补性却甚强,因此郑渭与范延光的谈判便可以用一拍即合来行动。
在张迈对于一些礼节性的盟约条款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后,商谈就变得更加顺利。由于后蜀的紧逼后唐雄武军缩至陇西,双方便约定在狄道地区开辟一个榷场进行边境贸易,狄道的治安则由天策军金城方面统帅与雄武军节度使共同负责,双方边税则由两方面共同议定。
说实在的,范延光这一次来只是在大略上有了决定,细节方面可以有很大的调控空间,反而是天策军方面,对与榷场关税额度、度量衡、出入货物等等商贸细节都做足了准备,所以当张中谋拿出了一份厚达数十页的细则初定稿时,范质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翻看着数十页的初定细则,里头却是密密麻麻的货物以及数字,让范质倒背四书五经他也能够,但让他在短时间内看明白这由数据构成的厚厚文书,他的头可就大了。
这份有张迈参与、由郑渭提纲、由张中谋草拟的通商细则初定稿考虑缜密,而且在立意上至少看起来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而且在礼节上又很尊重洛阳方面的大国地位,范质在一时之间几乎寻不出多少可以驳斥的地方,虽然他隐隐感到,如果完全照着这份细则来签订盟约,以后后唐在边境榷场上只怕会陷入被动,可是如果不按照这份细则来,他范质一时之间又拿不出一份更好的盟约协议来。
范延光对这些商贸细节没怎么放在心上,任由张中谋与范质在那里讨价还价,他自己却捉了张迈的手步开几步,道:“张元帅,你既与我主结为兄弟,那么我主希望,我们两家除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合作之外,在军国大事上,也能做到同富贵,共进退。”
张迈一笑,问道:“怎么个同富贵、共进退法?”
范延光道:“如今中原圣主在位,老百姓本来是能够很快就过上好日子的,只是因为国家有两大外患未定,所以国库钱财十有八九都得用于对付外患,我主体恤民情,急盼能够有朝一日放马南山,让数十万将士解甲归田,也算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只是这两大外患一日不解除,我主就算想要减赋为民也很难啊。”
范延光对这次会盟显然也是有做过准备的,他已经清楚张迈对内对外都高举“民本”的大旗,所以在外交辞令上也就以此作为修饰。
张迈道:“那兄长准备怎么办呢?”因两个政权已经订立了兄弟关系,能被张迈称为兄长的,也就是李从珂了。
范延光道:“主上希望元帅能够应承,一旦边境有事,两家必须共同进退——契丹若犯陇右,我军必出卢龙,契丹若犯燕云,则请元帅进军套上。当然,如果契丹斗胆南下侵犯其中一方,则另一方也必须同时出兵,袭扰契丹之后。”
时后唐在东北面设立卢龙节度使,治所所在便在幽州——即今天的北京,至于套上则在河套的北部,即今天的包头、呼和浩特一带。
范质本来正在和张中谋讨价还价,听到“卢龙”、“套上”,眼角忍不住向这边瞥了一下。
张迈道:“结盟兄弟,共抗外虏,这正是张迈所愿,也是天策军上下所愿!”
范延光大喜,又道:“除了契丹之外,巴蜀孟氏也甚是跋扈,孟知祥本来只是我大唐之叛臣,割据巴蜀以后僭称帝位,近来更趁着西北混乱侵我州县,若天策军能够进逼河、洮,则…”
他还没说完,张迈却已经摇起头来了,说道:“不成,不成。范将军这话,我不想听下去了。我生平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驱逐胡虏、拯救汉民。契丹乃是胡虏外族,我与兄长结盟,外御其侮,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巴蜀孟氏就不同了,他们同样也是华夏同胞,我天策军的横刀面对外侮时义勇无前,但却断断不愿意向内面向自己的同族。更何况蜀国使者也在凉州城内——这事我也不瞒将军——其实孟昶刚刚尊我为兄,他也就是我的弟弟,我虽然尊敬兄长,但也不能厚此薄彼,为了兄长之利而杀弟弟啊。所以对于蜀国,我只能说,如果两家出现矛盾,我愿意居中调停,如果调停失败,我也绝不会贸然相助其中一方,我的态度便是如此,还请范将军向兄长转达我的意思,希望他能谅解我的难处,体会我的想法。”
张迈的这番话,和天宁寺时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态度温和甚至谦下,但立场却拿捏得十分坚定。
其实范延光也知道要天策军彻底斩断与后蜀的联系而只与后唐独好,希望不大,今日能够得到张迈面许共同对付契丹,已经保住了他此行的底线,心中甚是欢喜,脸上却道:“蜀国之事,我只好启奏我主,再作定夺。不过契丹之事,却宜早定!”
张迈道:“兄弟结盟,按照古礼,好像要亲遇会猎,如果兄长有此诚意,那么我愿意与他会猎于黄河之畔。”
范延光忙道:“主上坐镇洛阳,岂能轻动?”
张迈笑道:“如果兄长有破胡之志,竟而挥师北上,那么我们会猎于敕勒川或者潢河岸,也是可以的。”
范延光看了张迈一眼,笑道:“元帅对于契丹,倒也热切得很。”
张迈正色道:“大唐之天下,判为胡汉,我收复了安西,但安东以及漠南、漠北却还在契丹手里。对于所有沦陷在胡人铁蹄之下的国家故土,我是时时不敢忘怀的。”
…
当张迈还在与范延光琢磨攻守同盟,当郑渭还在和范质商量通商细节的时候,兰州却早已开始按照新的通商细节在交易了。走私商队进城之后便光明正大地开张做生意,金城市集之上,放着一杆公称,一支公尺,一只公斗。天策政权境内的称、尺、斗都以此为准。
这不是天策府在最近才推出的标准,而是从疏勒时代就已经执行,经过龟兹、高昌而早已被丝路诸国诸族所承认的统一度量衡。
反观中原,在大唐灭亡之后,唐大尺与唐小尺被混杂着使用,骤兴骤灭的中央政权与藩镇割据,要么根本就不注意这回事放任民间自己发展,要么就朝令夕改,未能长久而有力地将之推行下去,因此面对范质的强烈要求,郑渭退步同意在边境榷场同时使用两种度量衡,可是洛阳方面的后续政策,对范质苦心孤诣争取回来的度量之权却显然表现得并不给力,依旧允许境内存在各种杂色度量工具,因此民间渐渐地竟以天策度量为便。
第007章 战在即
天策元年二月中旬,天策军与后唐之间的边境榷场正式开放,榷场交易分为官民两部分,官家交易在北边,称为狄道北榷,民间交易在南边,称为狄道南榷,北榷是天策军和后唐的官方交易,南榷则按照双方各自所定的比例征收边税。相对来说,天策军方面所定的税金较低,取得进入狄道榷场交易资格的条款也较为宽松,手续十分简单;后唐方面所定税金则较高,要进入狄道榷场交易又需要层层审批,手续繁琐甚至苛刻。
在此之前,天策军的边税制度已经启动,只要交纳了税金,除了禁物之外所有入境与出境货物都畅行无阻,所以榷场开放之后,对天策军这边并无影响。可是后唐这边一开始就是走私,忽然要商人交纳边税,一些人心里便不情愿了,加上关税较高、手续苛刻,边关官吏又甚是腐败,因此走私便难以遏制。
然而这一切还是没法阻止狄道榷场在开放当日就出现井喷般的交易量,丝路上的商人这时早就将这个消息传遍,金城走私交易只是开了个头,后续商家源源而至,雪花尚未消融,丝绸之路上的托铃声已经络绎不绝,从宁远以至于狄道,这条交通干道就像一条血管,吸纳着整个天方教世界、印度世界的金银资财,源源不断地向东方输送,二三万里纵横的大地都贪婪地渴望着来自东方的货物,后唐是国库穷,民间的力量还是十分丰厚的,而且南方诸割据政权虽然没有正式并入后唐,但商业往来并未切断,若将整个汉地的经济总量加起来,足以和整个天方教世界相互媲美。
与南榷的无限活力相比,北榷在一开始就显得萧条多了。范延光与张迈探讨的主要都聚焦于军国大事,唯一涉及商贸的一项,就是向张迈要求市马。西北贸易,以丝绸、茶叶、陶瓷换取马匹乃是必然会提及的事情,天策军方面也早有准备,范延光希望每年能够从陇右得到一万匹成年马,这在中原乃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在西北却不算一个大数,郑渭却面有难色,说陇右这几年水草干枯,马瘦羊羸,最多只能给兄弟之邦提供三千匹,最后范延光许天策军派遣学童到洛阳皇家书库抄写经典注疏为代价,将市马的上限提高到了五千匹。可是最后由于后唐的财政紧张,这一年北榷官市的马匹成交量只有不到五百匹。连后唐最为重视的马都如此,其它情况可想而知。
二月还没结束,大量的税金以及卖地、租地的款项已经流进了凉州的国库,郑渭派驻到金城方面的属官直接监控着这里的税收,郭太行看过统计数字后松了口气,说道:“好了,这样下去,只要今年的开销能够节省一点,我们明年这个时候应该就能够还清所有的欠款了。”
其实天策唐军的前身安西军自占据疏勒以来,在商贸上本来已经获得了不少财物,又占了龟兹、高昌,之后吞了归义军,慕容春华焚了北庭,将骨咄、毗伽、曹氏三个政权数十年的积攒据为己有,在开销之余还是有不少家底的。只不过这个时代的钱财不像后世的虚拟货币,都是实打实的金银、丝绸、钱币、珊瑚之属,并非打个账目就能从各地运往凉州,张迈在抵达凉州之初只带来了沙州库存的一部分,其它大部分还分别散存于,这才会在去年冬天发生财政紧缺,现在不但各处商户的源源不绝运抵凉兰,高昌、龟兹的财物也运来了不少,加上从金城不断流入的金银丝绸,凉州府库大实,在维持日常运作之余,也已经有了还账的能力。
郑渭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容来。
“还钱?”他虽然将一些期限较短、即将到期的款项先清了,但两天之后,他又干了一件让郭太行大吃一惊的事情:他竟然又向商家借了一笔巨款,款项之巨竟然超过了之前所借的总和!
“郑长史!”郭太行道:“国库已经充盈,为何还要借债?”
“因为我们需要钱,”郑渭道:“现在我们的形势大好,正该借钱,若等到我们穷了再借,那时候就借不到了。接下来的一年,绝不是我们省钱的时候,而是我们大花钱的时候。”
这个月月底,天策军开始在凉兰诸州进行募兵,选兵的工作凉州方面由奚胜主抓,兰州方面由薛复主管,张迈又派出曹昆、姜山等人进入鄯、河等地搜选后生,郭师庸则负责建立新的训练地点,凉州城内锻造坊的炉火日月不绝,流水般连夜赶制各种精良兵器。
丝绸之路终于重开了,天山以南一片好景气,葱岭以西这时也已收到了消息,无论是士兵还是商人都兴奋雀跃,唯有一个人肩头上的压力空前大了起来——杨易!
去年冬天他冒险走轮台山道进入轮台城,在开春之后,他除了安排附属部队戍守伊州各地外,又挑着一个天色较好的时节,调动了将近两万人的机动兵力屯聚于北轮台城,轮台道上的运粮队伍不绝于道,勉力维持着这座北方城堡,杨易又驱遣民夫对北轮台城进行增补修筑,望着城外渐渐冒头的草芽,他知道北庭的春天要到了,可同时这也意味着——东方的敌人也将随时会抵达!
“这一次,由我去送契丹人回去。”杨易说:“我带五千人前去,你在后方做我掩护,只要支持到北庭全面解冻,将牧民尽数北移,等到北庭的草场可以养活我们的军队,那时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慕容春华很清楚,杨易所面对的最大困难,不是来自东方的契丹,而是聚集在高昌地区的大量人口和西域广袤的运输距离。
龟兹和焉耆的存粮已经在去年冬天被高昌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从沙州每运一石粮食到此,路上就要消耗一石,从疏勒每运一石粮食到此,路上就要消耗三石,而这一石粮食运到北轮台城,路上又要消耗半石,如果以沙州与疏勒各负担北轮台城驻军的一半军粮计算,北轮台城驻军每吃掉一石粮食,就得耗损后方六石存粮,北轮台城两万驻军所消耗的,乃是疏勒、沙州地区十二万人的口粮。
更何况在天山以南的高昌地区,还有将近二十万人口也需要接济,军民之费加起来,乃是一个随时可能压垮天策唐军的可怕数字。
现在杨易与慕容春华都在等待着今年的四月——那个时候,北庭将迎来水草最丰茂的季节,高昌与伊州的一批牧民可以迁徙到这里来减轻天山南麓的负担,天策军的骑兵进驻到这一地区将可以因食于本地,不需要再从高昌转运粮食,这样就大大减少了对后方的依赖,唐骑将自由地纵跃在这片土地上。
同时,四月也将是冬小麦收成的季节,只要有一个平年,天策唐军就可以度过这次的粮食危机,如果有部分地区出现丰收,天策唐军就可以实现盈余。东中西几方面的高层都知道,过了这一关之后,接下来的路就越来越好走了。
“五千人太少了!”慕容春华道:“至少带足一万!契丹这次不来则已,如果来一定是准备着雷霆一击!五千兵马只怕未必能将他们挡回去!”
“五千人够了。”杨易道:“兵马驻扎,耗粮就少,兵马一动,粮草就得翻倍。现在我们跟契丹人斗的不是谁的兵多,而是看谁更耗不起!他们万里远来,每多动一部兵马,耗粮也得倍增,所以我料定他们的先锋数量不会太多。我有五千兵马,足以将他们的前锋逼退的。只要契丹人没法在北庭取得立足之地,等到高昌恢复生气,北庭水丰草长,那时候耶律德光就算倾国而至,我也不怕他了!”说到这里他豪气迸发,道:“如果不是高昌粮荒,需要从疏勒、沙州运粮,这一仗我们本来可以稳操胜券的。但就算是现在,契丹万里远来,补给线比我们要长数倍,我也仍然有胜算!”
这一天二月初六,北轮台城吹着暧暧和风,杨易以刘黑虎为副将,率领了三千五百骑兵、一千六百带马步兵,人人马上带着肉脯干粮。骑兵乃是轻骑,其中两千人能够骑射,带马步兵乃是陌刀战斧将士,杨易听慕容春华说起和契丹激战的经过,特意从高昌调了一支步兵精锐来,希望能够在接刃战中克建奇功。
慕容春华和约昌送出城来,杨易对慕容春华道:“守好轮台城,浮屠城毁掉以后,北庭就剩下这座城堡像个样子了,只要守住此城,庭州便肯定是我们的。”又对约昌道:“我已经传令到龙泉关和伊州,让牧民随时可以迁徙回来,到时候你便可以和你的家人团聚了。”
约昌大喜,杨易望了望天色,道:“好,出发了!这一次东进阻击契丹,等回来的时候,大概就到了能沿途牧马的季节了,走!”
第008章 沙陀故土
北庭地区面积广大,但其精华所在是天山山脉北麓的一条宽达数百里以上的绿色草原带,北轮台城刚好就位于天山山脉的中段偏东,在战略位置上相当重要,所以尽管位于庭州草原更加核心位置的浮屠城成为了首府,大部分民事设施就聚集于斯,其它城池又遭到了契丹的限制而衰落,但北轮台城这座军事城堡还是保留了下来。
杨易带领五千兵马,从北轮台城出发,一路向东,每天都是小跑,有些地方雪已经开始融化,青草探出了头,这个时候并非牧马的好时候——尽管战马们十分享受刚刚冒头的嫩芽,可是如果在这个时候就将山南百数十万头半饥饿了一个冬天羊马赶过来,不出半个月就能将庭州的草原糟蹋个荒芜。
不过五千骑兵的话,却还可以容许马儿们享受享受新出芽的美味。
第一天,五千骑兵就跑了两百多里,此后或多于此,或少于此,到了独山一带,赤丁已经率领从伊州来的一千多牧骑在这里等着了,这一千多牧骑共带了多出三倍的马匹,以及羊群若干。双方会合之后便向东北方向前进。
他们的目标,是上次慕容春华逼退契丹军的附近——这里所谓的附近,说的是一个不超过五百里的距离。
六千多人的部队,走在最前面的是丁寒山以及他麾下的侦查骑兵——丁寒山继承了安六的堪地之学,在天策唐军的众多将领中,他乃是军事地理方面首屈一指的专家。本来郭师庸与刘岸在勘地之学上也不下于他,但这两个人所擅长的并不止这个,其职能在过怛罗斯以后已经渐渐转向,只有丁寒山没有放弃这个专长,并且在作战之余越研越精,吞并归义军以后,张迈考虑到往后的需要,干脆让他搜选了军中对此术较有研究的人马,自成一营,号“堪筹营”,专门负责军事地理情报的搜集与研究。虽只称营,但作为首脑的丁寒山却是都尉衔。
张迈东进以后,“堪筹营”得到了大量的地图资料,尤其是张家所献的河西州县图谱,对于境内的考察,可以通过派遣有一定军事地理常识的轻骑兵勘察各地地形以印证图谱的对错并加以增补修改,对于境外,则需要派遣间谍了。
如果是中原文人的作风,坐在丁寒山这个位置上,大可以派人前往各地,他自己坐在凉州或者高昌统筹便是,但丁寒山却是从岭西一路跟来的武人,做事的习惯秉承了岭西老兵的传统——凡事都冲在最前,越艰难越危险他越发引为己任,统筹的事情他交给了高昌与凉州的属下,他自己却带领了一百多人,请张迈允许他到北轮台城来——这里是天策军眼下的北部边境,东连漠北,西通岭西,在未来很可能会收归境内,可眼下却还属于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区域。丁寒山的政治触觉没有郑渭那么高,军事战略眼光不及薛复,但从军事地理的角度他却推断这一带将来很可能会成为天策军用兵的重心。
“山南的丝路要保持稳定,那么山北的道路,或许就将成为烽烟遍地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