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他还很不理解他大哥的言行,觉得曹元德过去这段时间的行动不但不忠不义,而且甚为不智,但这一刻却忽然有些理解了。
只是形势发展到今时今日,曹元德所走的路已经彻底失败,往后自己如果要保住家族,就只能调整自己的心态。
李膑出去之后,便派了一营士兵保护曹府,府内供应,一如往昔。马继荣却道:“如今令公是见过了,我们还得去求见公主。”
李膑以手击额,叫道:“哎哟,我怎么忘记了!也不知道两位公主可曾受惊。”
忙问公主何在,早有一个机灵的下人不知从哪里滚出来,道:“两位公主在后园公主楼上居住,城内混乱之时,也未受到惊扰。”
薛复大喜,忙命:“带路!”
那个下人便引了薛复等前往后园,那公主楼上的窗户敞开了一条线,里头的人望见马继荣走进圆月洞门,欢呼了起来:“姐姐!是马太尉!马太尉来了!”却是文安公主的声音。
这段时间于阗太子李从德也被软禁在这里,两个公主住在楼上,他就住在楼下,日日夜夜剑不离身,只怕城内有变。直到此刻听到文安的叫声赶了出来,叫道:“马太尉!你可来了!”
马继荣慌忙跪下行礼,惶恐:“太子受惊了,马继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从德经历这次的大事之后,人已经变得沉稳多了,这时候也忍不住眼中渗泪,扶起马继荣哭道:“太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这些日子别的不怕,就怕保护不了姐姐,妹妹。”
看看马继荣身后三人,李膑和鲁嘉陵他是认得的,薛复却未见过,马继荣在旁道:“这位是薛将军,是他引了安西大军开到,如今曹氏已经出降,沙州已经易主。我们才去见过曹令公,便赶紧来向两位公主和太子请安。”
文安年纪小,什么也不懂,福安便在楼上推开窗户,薛复赶紧上前一步道:“臣薛复奉命东抚沙瓜,救驾来迟,请问二位公主万安否?”
福安与张迈有婚姻之约,虽未完婚却已经举世皆知,若她只是于阗公主,薛复今日可以不来,但如今若论整个敦煌城身份之尊贵则以她为首,她人虽柔弱,但毕竟是王宫里长大的人,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宫廷教育,这两年又经历过了不少事情,之前寄于外祖父家中,虽是至亲却总觉得不自在,这时薛复等人一来,有些事情也不需明说,只从这些人对自己的目光神情之中,福安便忽然之间觉得整个天地都变了。
在这小楼之中,在这敦煌城内,她已经不再是客人了。
当下便在楼上道:“小楼狭浅,不能邀诸位上楼。我在这边一切安好,请诸位无需挂怀。”又问:“大都护怎么样了?”
李膑上前道:“启公主,大都护尚被阎肃围困在玉门关。”
福安惊道:“若如此,请诸位赶紧设法营救,一切以军政大事为重,勿以福安为念。”
诸人齐声应是,马继荣且自留下,薛李鲁却先退了出来,又另外安排了一队人马守护。
出门后三言两语就议定了各自的职责:薛复驻兵与城内大营,鲁嘉陵进驻灵图寺接纳城内诸寺的僧牒簿,李膑则回到张义潮旧邸,薛复问李膑城内政务当如何,李膑道:“现在一切以如何救玉门、救高昌为念,政庶诸务需求火速恢复平稳,待救出大都护,解了高昌之围,那时另有一说。”
鲁嘉陵道:“若要改革,宜用外地人,若要稳定,宜用本地人。”
三人商议过后便发布命令,由曹元深暂摄沙州政务,以张毅李忠邦为副,一切治民之庶务均照旧,张毅得到消息大喜,他知曹元深只是挂个名,真正有实权的乃是他,张家、李家自有一帮人马,薛复命令一发,从中枢到地方马上就有一帮人马换上。李膑却就只是派人在旁协助。
慕容腾对此颇为不满,慕容归盈笑道:“这也只是暂时,你且看吧,张龙骧回来之后会另有动作。咱们且忍忍。眼下最重要的是救玉门,谁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那才是大功。”
慕容腾道:“如今他们军势雄大,我们的兵权却都已经被架空,救玉门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
慕容归盈笑道:“要救玉门,方略不止一条,今次来的这位薛复将军并不是一个莽夫,不会鲁莽行事的。我料很快他就会来找我。”
果然便见李膑派人来请他过府叙话。慕容腾惊道:“父亲真是神算!”
慕容归盈淡淡一笑,道:“神算,神算,不过是用这把随时要散的老骨头,为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谋几块传家良田罢了。”
安西军进敦煌城以后驻进原本三千精骑所驻大营,李膑仍然住在张义潮旧邸,居偏厅理事。慕容归盈到了偏厅,见厅内只有薛复、李膑、慕容春华三人,受降之时,慕容春华未与慕容归盈说过私己话,这时再来与慕容归盈以族叔侄之礼相见。
慕容归盈见慕容春华敬己,欢悦满面,谦逊道:“如今西北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老迈之人,也就是坐等看诸位立功建业了。”
慕容春华道:“盈叔过谦了。如今沙州新附,玉门、高昌存亡未卜,需得仰赖盈叔高略,方能救人解围。”
慕容归盈道:“救人解围,都要靠诸位将军的英勇奋战,我老迈昏庸,又哪里有什么高略可言?”
薛复也起立向慕容归盈问计,道:“大都护在高昌时就屡屡称赞老将军忠勇智略,这次敦煌能够兵不血刃顺利归降,慕容老将军也出了大力,我等虽然手握大兵,但能够围困敦煌已是出奇制胜,对沙瓜的形势终究不熟,接下来应该如何进兵、如何救人、如何解围,还请老将军不要吝于赐教。”
慕容归盈见他们心意甚诚,这才微笑捻须道:“玉门、高昌之围,需得先救玉门,而后救高昌,只要救出张大都护,毗伽闻讯自然心寒,而后合安西、河西之众北上,伊州可不战而下,北庭可一鼓而胜。但如何救玉门关,却不知道几位是想做有功之解,还是作无功之解。”
慕容春华道:“怎么样是有功之解,怎么样是无功之解?”
慕容归盈道:“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争天下,派郦食其入齐,已经说得齐国投降,但韩信手握重兵于齐境,不肯以功劳让给一介书生,因此发动潍水之战!穷二月之功乃灭齐国,韩信因此再一次克建震主大功。诸位若愿学韩信,可以发轻兵袭晋昌,以大军挺进玉门,断其粮道,同时与玉门关里应外合,夹击阎肃,若是顺利,那时当可一举攻灭阎肃,这就是有功之解。但若瓜州兵将眼看归途已断,走投无路之下恐怕将会投靠狄银,那时将瓜州并入甘州回纥治下,则大都护虽可救出,东方仍有大患。”
李膑微微点头,薛复看了李膑一眼,问道:“那无功之解又如何?”
慕容归盈道:“无功之解,则是请薛、慕容两位将军,一位镇守沙州,一位陈兵于沙、瓜边境,却派一人入阎肃军营,若是顺利即可夺其军马,降于玉门关下,沙瓜二州兵马连同安西大军并作一处,小则东逐狄银出境,大则一战而灭甘州回纥。若不顺利,则仍然使沙、瓜边境军马进击玉门,如前所计。”
慕容春华看着薛复,也不说话,薛复看看李膑,道:“李副司马,薛复以为当前一切以救大都护为重中之重,个人功劳大小无须在考虑之内。我看便依无功之解,由我坐镇沙州,春华兄领大军陈于沙瓜边境,然后便依慕容老将军之议行事。”
李膑心想:“他能把持得住,倒也难得。”便道:“好便是好,但我却想不出有谁能入万军之中,夺阎肃之兵权。”
慕容归盈道:“若三位信得过老朽,老朽便举一人,可胜此任!”
便在这时,外间来报:“北边有一支骑兵杀到城郊附近,临近村镇纷纷响应,如今屯于城外,来意不测。”
薛复讶异道:“北边?莫非是伊州来了援军?这么快?”
慕容春华道:“我去看看!”
慕容归盈却笑了起来:“无须惊慌,夺阎肃兵权的人来了。”
李膑心念一转,道:“是曹元忠?”
慕容归盈道:“多半是他。”
薛复道:“我听书他被曹元德赶到兴胡泊去,现在忽然出现,不知意欲何为。”
慕容归盈道:“那是听说敦煌出事,赶来救父兄来了。”
薛复问道:“那该如何应付?”
慕容归盈道:“曹元忠孝而见逐,沙州百姓爱其勇武,服其忠孝,不过他的兵力不多,不足为大患。若将军要杀灭他,需用大兵十面合围,若将军愿意招揽他,只需派元深一人出城,便可招来。”
李膑道:“我们安西进入敦煌,一向秉持忠义行事,怎么能杀忠义之人?”
慕容春华道:“但曹元深可以信任么?我今天见他出降之时,脸上可有羞辱之色。”
慕容归盈道:“敦煌一朝易主,元深作为曹家嫡派子弟,自然不可能没有想法,但元深遇事能够三思,这是他不同于元德的地方。我料他出城之后,必能自己开解、想通。若再安排合适的人与他同去,则此事可保完全!”
薛复信服他的分析,便派了人去请曹元深邀曹元忠入城相见。田瀚听说了此事后毛遂自荐,李膑便安排了他做曹元深的护卫。慕容归盈又道:“元忠的行军司马是李敬民,他是李忠邦的弟弟,可让李忠邦随同前去,那就万无一失了。”
第096章 忠臣孝子
城外来的果然是曹元忠,他眼见曹元德倒行逆施又无法阻止,便自己将自己放逐在兴胡泊,在那里日日酗酒,早晚酩酊大醉,李敬民苦劝无果,直到听说敦煌出事,曹元忠才猛然惊醒,就要整顿兵马南下来救父兄。
李敬民人在兴胡泊,却一直和敦煌的李忠邦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因劝曹元忠道:“听说安西这次是倾巢而来,兵马有三四万人之多,而且都是精锐,我们才一千人马,就这么过去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我怕到时候父兄救不出来,却将自己陷进去了。”
曹元忠却道:“大哥这次做了对不起张大都护的事,现在人家兴兵来报仇那是理直气壮,我也知道对方强大,但父亲和兄长都在城中,我如何抛得下他们?就算是去送死,那也只是和家人死在一起!我心中也好过些。”
李敬民道:“但是这样子去于事无补啊。”
曹元忠道:“张大都护是讲道理的人,我相信他的手下也不会一味蛮横。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应该只是我大哥一人所为,如果他们肯放过爹爹与二哥,那我曹元忠就算被贬为庶民也承他们的情,如果他们不顾一切要将我们赶尽杀绝,那就算是我有眼无珠,信错了他们。”
便仍然向沙州开来。
曹家在沙州有二十年的基业,根蒂甚深,归义军军民虽然恼怒曹元德,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恨曹家,曹元忠起兵来救,一路上不断有军民附随其后,到敦煌城外时已有数千人。然而一千正规军加上几千个扈从,当面对已经易手的敦煌城,一种隔世之感袭击了过来。
这里还是敦煌吗?还是自己的家吗?
慕容春华已经调遣兵马,占据周围据点,扇形地呈现出包围之势,不但兵力上安西军占优,而且薛、慕二人的统率能力与战术规划也都远非曹元忠所能及。尽管对沙州的地理曹元忠更加熟悉,但光靠这一点是无法抵消他面对薛复、慕容春华时的绝对弱势的。
可是老家就在眼前,父兄就在城中,就算明知必败也不能不迎上去!
但在确定开来的是曹元忠后,安西军忽然又稍稍后退,似乎不想与曹元忠接战,曹元忠正要派出使者,却已见一队兵马从敦煌城内开出,为首的竟然是曹元深。
曹元忠惊喜万分地跳下马来,才又发现曹元深背后还有人,左边是李忠邦,右边竟然是田瀚。
“二哥!你怎么会…”
“薛将军让我出来的。”曹元深说,他回头看了背后李忠邦和田瀚一眼,道:“结束了,都结束了。大哥的倒行逆施,已经结束了,现在,父亲已经将敦煌移交给了张大都护,希望从此陇西安西,合二为一,再无彼此了。”
曹元忠的观察力是不够细致的,他没有觉察到二哥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眼角带着很深的黯然,也或许是因为李忠邦在曹元深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将慕容归盈代曹议金所拟的“罪己文”书呈了上来,影响力曹元忠的注意力。
曹议金最勇武的儿子接过罪己文书,看了一遍后就泪流满面:“大哥…他果然软禁了你,可我没想到他连父亲都…二哥,现在父亲怎么样了?”
李忠邦已经走了过来,站在曹元深的侧面,可以同时看到兄弟俩的表情,曹元忠是心里头藏不住事情的人,曹元深的神情忽然变得没有神情,说道:“爹爹在被大哥囚禁时中了风,现在是全身动弹不得了。”
曹元忠本来担心曹议金已经去世,这时听说乃父还在,心中一喜,但听说了乃父所受病痛之后,心中又是一悲。
田瀚在旁道:“元忠大哥,我们薛将军明白你这次引兵南下乃是误会,所以让我们来跟你说清楚,现在咱们两家已经合并,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薛复将军说了,这次多亏了曹令公深明大义,免去了安西唐军与陇西唐军的自相残杀。现在令公就在城内养病,元忠大哥你不如赶紧进城看看吧。”
李忠邦也道:“正是,令公脱困以后,日日夜夜期盼着与四公子重聚,四公子还是赶紧入城看视为是。”
李敬民也上来问道:“兄长,令公的病情重不?”
李忠邦道:“就大夫所断,令公如今的身体,可能还可拖几个月,但…也随时有可能会…会去的。”
曹元忠大吃一惊,叫道:“二哥,快快领我入城。”唯恐错过了见曹议金最后一面。
曹元深道:“那你城外的兵马…”
曹元忠命李敬民:“你留下整顿兵马。”拉着曹元深就上马,田瀚在前引路,带他入城。
到了城门口,却见慕容归盈早在那里候着,道:“元忠,你可来了。令公可等了你多时了。”曹元忠道:“慕容叔叔,待我去见过父亲,再来拜见。”自朝曹府奔去。
他驰马奔到了门前,却被一火安西将兵喝阻:“来者何人?”曹元忠一愣,背后田瀚赶来,叫道:“不得无礼,这是四公子!”
那火将兵才慌忙退开,口称恕罪,曹元忠这时见父心切,也就没多理会,闯进府去,自有一个老仆人引他到了曹议金休息的房间外,道:“四公子,大夫说了,令公必须静养,你进去时可得轻点。”
曹元忠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门内摆着李膑刚刚派人送来的几株鲜花,整个房间也显得清雅淡洁,曹元忠见父亲得到善待,心中略为安心,跪在榻前抓住曹议金的手哭了起来:“爹,不孝的孩儿来看你了。”
曹议金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不断按着儿子的手,但那按捺也显得很无力,只是节奏却很奇特。
曹元忠没有在父亲中风之后伺候的经验,也琢磨不明白曹议金那眼神与手势的意思,想到自己出征时父亲还好好的,不料一别回来,就连说话都不能够了,本来干了脸上又再次挂满泪痕,门外慕容归盈跟了进来,道:“令公,元忠也来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曹议金这才垂下了眼皮,慕容归盈拉了拉曹元忠,道:“元忠,令公的身子不宜大喜大悲,你要节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还是先出来,让令公休息一下吧。”
曹元忠颔首,道:“爹,你且歇着,我再来看你。”
出了门,慕容归盈拉他到了偏厅,道:“元忠,你才回来,又才经历家门之变,我也知你是性情中人,有些话本来该过一段时间才说,只是眼下的形势,却不容我们拖延了,所以你若是可以,就且忍一忍悲喜,我要和你说一点公事。”
曹元忠道:“我可以的,叔叔且说。”
慕容归盈道:“那好,我来问你,如今你算是回到敦煌了,往后该何去何从,你可想过?”
曹元忠怔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
慕容归盈又说:“不但你自己该何去何从,就是曹家往后该何去何从,也要看你的了。”
曹元忠道:“曹家…父亲还在,而且还有二哥。”
慕容归盈道:“令公如今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往后你也不能将一切都推给你二哥。以前沙州是曹家的天下,所以家族气运的掌握,是看嫡长排行。但往后沙州就不是这样了,我们既然要与安西合并,那么曹家也就会从以前独尊的位置上降下来,成为沙州的大家族之一。也就是说,曹家的气运将不是看嫡长排行,而是看族内子孙谁更有能力,谁才能够重振曹家。这个转变,你心里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曹元忠听到了这句话怅然若失,不过他一直对曹家勾结胡人将张迈围困在玉门关有愧,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他没有像曹元德那么极端,就是与曹元深相比也要淡泊得多。
慕容归盈又道:“如今元德失性,已经被软禁了起来,依照你父亲的意思,要等事情告一段落后依大唐律令审处,令公身子又不能再理事,所以曹家的气运,就得看你和元深的了。你们若能争气,则曹家仍然可以保住安陇大族的地位,将来若两家联军能继续扩张,我们沙瓜故族也都可以水涨船高,威望权柄或许还能胜过屈守沙州这一隅之地,则如今曹家之让出,或许是福非祸。我想,令公他应该也是这样考虑的。”
曹元德听得默然点头,道:“天命有承续,这沙瓜并非自古就属我曹家,我们从张氏手中接过也不过一代人,如今大都护威震西域,我也觉得他是天命所归,将沙州交到他手上,对沙州,对大唐,对百姓,都是好事。如今我也没有其它奢望了,只盼能呆在父亲膝下,侍奉他老人家终老,也就心满意足了。”
慕容归盈却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却又有些消极了。虽然曹家已不再是沙瓜之主,但我知道张大都护对你是颇为看重的,而且沙瓜百姓也都爱戴你,只要你举止恰宜,保住家族声誉并不为难,将来为大唐立下功勋,便能洗刷元德为曹家带来的耻辱,至于你自己,为将为侯也不在话下,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件大功等你来立呢。”
曹元忠道:“什么大功?”
慕容归盈道:“瓜州大军如今还在阎肃手中,张大都护也还困在玉门关,这件事情要解决,还需要你来出一场大力气!”
曹元忠道:“叔叔是希望我前往瓜州?”
慕容归盈道:“不错,这件事情可有点危险,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去,敢不敢去。”
曹元忠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好,我去!只是凭我的能耐,只怕对付不了阎肃。”
慕容归盈喜道:“只要你肯去,敢去,那老夫便舍了这条性命,陪你往玉门关走上一趟。”
曹元忠讶道:“叔叔也要去?”
“我若不去,只凭你只怕确实对付不了他。”慕容归盈道:“阎肃为人,老成持重,私心虽重,魄力却不够强。他见了你去,一定不敢打一开始就拒之营外,定要迎你进去说话。只要进了大营那就好办了。不过你在瓜州兵将之中亲有余而威不足,若是你在明,我在暗,双管齐下,定能夺了老阎的兵权。”因附耳道:“河西人才鼎盛,西北两家合并以后,安西臣将是老人,我们是新归,自是老亲而新疏,但若是办成此事,往后咱们河西一脉无论文武便都有了一席之地。”
曹元忠心中一凛,道:“元忠都听叔叔安排。”
慕容归盈便派慕容据来薛复处,请他许曹元忠领兵前往瓜州,自己将作为副手随行。曹元忠也不要其它兵马,只要自己领来的一千人便是。
薛复在东进的决策上立场坚定,这时敦煌已得,凡事反而不敢自专,他召集诸将商议,一些将领担心曹元忠若是领了兵去,只怕一去就不回来,“万一他夺了兵权,却背靠狄银自立,那时候岂不坏事?”
有人心中更想:“好不容易这个曹元忠没什么机心自投罗网,正该将他扣住,若是让他前往瓜州,那不是放虎归山?”
李膑亦颇有顾虑,因阎肃虽然手头握有大军,但以他的威望不足以自立,但如果得了曹元忠,那时就可以打着拥护曹家的名义负瓜自守了。
薛复沉思片刻,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听田瀚说,当日在瓜州大泽旁时,也有兵将主张拿下曹元忠,但大都护却力主放人,可有此事?”
田瀚道:“是的。”
薛复道:“既然这样,那就是大都护相信曹元忠的人品,我与曹元忠虽然不熟,但我相信大都护的判断!”
诸将听他这么说便都无话,薛复当即下令,一切依慕容归盈所请行事。
曹元忠当即调了城外兵马,将沿途附随在后的数千众都劝退回去,只领一千本军,径往瓜州而来。
第097章 回敦煌去!
张迈站在玉门关城头,赤缎血矛已经在这里竖立了超过一个月,关城内的米面都吃完了,连肉干也没得剩,现在将士们吃的乃是薛云山让一些牧民运过来的劣质食物。
郭漳有些受不了了,卫飞却反而恢复了他在火寻海周边时的活力,他组织了一群人连夜摸下大泽捕鱼,以此来为玉门关补充一些食物。
“大都护,高昌那边,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郭漳忽然担心了起来。
张迈没有回答他,只是坐在赤缎血矛下,那眼神,并不容别人有丝毫的怀疑。
此刻的玉门关虚弱到了极点,如果敌人攻来,张迈最好的选择大概就是立即逃跑,但他却没有逃跑,越是虚弱就越进攻。
“准备马,”张迈道:“今天黄昏我要去窥探一下阎肃的大营。”
薛云飞吃了一惊,但张迈面对部下疑虑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改变主意的意思。
当天傍晚张迈带领二十骑驰出关外,对周围据点以及阎肃的军事布置进行了探访,归义军见安西军忽然出城都十分诧异,他们派出骑兵来追逐阻截的时候,张迈早领兵马绕开了,如此在自玉门关以西到以南四十里的扇形范围内来来去去,仗着汗血宝马的脚力摆脱归义军的阻截,又在日落以后才回关。
虽然不是大军,但那二十余骑显然是侦察之用,归义军的将领当晚分析,认为从侦查的方向看来,安西军可能要反攻,或者要突围!
“赶紧报阎公!”
冥河河畔,阎肃的大营在玉门关一战之后向南移动了五六里,那一仗让阎肃变得异常谨慎,但近日又开始向玉门关的方向威逼过来。
“张迈要反攻?”阎肃微微一惊:“难道沙州不稳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是谁泄露了!”
对玉门关的外围封锁仍然完整,也正因此隔绝了沙州方向鲁嘉陵再次向玉门关传递消息的可能。
可那毕竟是很大的一片地面,阎肃知道只要有一个将领稍微疏神或者被张迈收买,消息就可能像水滴穿过罗网一样穿过去。
战场的双方,这时都知己不知彼,张迈还不知道沙州正在发生的事情,正如阎肃也摸不透张迈究竟是否已经知道。
…
正如同玉门关与沙州的关系被阎肃截断一样,阎肃和狄银之间的联系由于距离的缘故也显得有些疏,他们必须绕过瓜州大泽兜个大圈子,然后才能传话递信。正是这种距离延误了双方沟通的及时与深入,狄银和阎肃无法面对面地交谈,而有些话并不是书信所能尽道的,就算派使者传话,也无法做到像面谈那样的效果。比如阎肃和狄银如何见面,当能够从对方说话的神色中来判断出一些言语之外的信息,但现在,阎肃这边此时已经听到了一些来自沙州的不利消息,只是消息还不够确切,他也就不敢随意地就透露给狄银,而狄银那边,也没打算和阎肃共享一切情报,比如说狄银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阎肃:豹文山部已经再次答应出兵了。
上次被张迈偷袭以至于差点失掉性命,让狄银在对安西军行动的时候变得很犹豫。杨易在瓜州大泽以北布置的局面是局部的强攻战和草原游击相配合。
草原游击就是调动百帐部的所有牧民,利用在自家地面活动的有利条件,骚扰狄银的后方、侧翼,让甘州回纥无法迅速地进兵,而局部强攻则是杨易聚集安西进入泽北草原的两千骑兵,以百帐部精锐为向导,局部地发起对狄银的阻击战。
杨易的兵力屈居弱势,正面迎战并不划算,如果被对方围住甚至会有战败的危险,但所谓的草原游击只是让狄银感到很头疼,单靠游击根本就无法有效地遏制胡马的西进,因此正面的阻击是必须的。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杨易已经组织了两次阻击,第一次是在瓜州大泽的西北角,也就是绕过那个角落就能望见玉门关的地方。
按照薛云山原先的规划,是要在瓜州大泽北畔的中段先来一次伏击,如果无法击退狄银,再在大泽西北角做第二次的阻截,如果还抵挡不住,那时候就只剩下退入玉门关另想办法了。
但杨易却否定了这个步步为退的方略,尽管这个方略看起来合理。
出乎曹昆、姜山等人意料之外,却又让他们佩服不已的是:杨易将第一次阻击战就安排在了瓜州大泽的西北角。
“那里!”当时薛云山比任何人都感到意外:“如果是那里的话,一旦失败,那我们就…”
就没有退路了!
但杨易却说:“我们本来就没退路了!如果在大泽北畔的中段伏击,不成功的话,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间组织第二次阻击了。”
因此他在接掌了泽北军事之后反而故意放了狄银深入,而将第一次的阻击就安排在了瓜州大泽的西北角。
那是一次军事冒险,当时杨易的精锐尽敛,光靠百帐部在沿途的骚扰,并无法阻挡狄银大军的行动。
百帐部这种零零散散的袭击反而坚定了狄银的看法:认为张迈此刻应该是困守在玉门关,泽北这边只能利用百帐部来牵制自己了,而只有百帐部的话,狄银却并不很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当狄银的前锋走到瓜州大泽的西北角,眼看玉门关在望时,杨易的精锐猛地冲了出来!
两千精兵如虎扑羊,先击败了狄银疲弱的先锋,跟着直犯中军!在这里狄银再次遭到了失败,尽管这次失败不像上次那般惊险,但这一败打乱了狄银心中对安西军兵力部署的所有预判,他在惊疑之中不敢久留,一下子退到了瓜州与肃州的边界上,也就是那场仗,让豹文山部推迟了投效甘州的打算。这些边鄙部落,总是要等大族分出胜负后才决定去向的。
之后狄银赶紧与阎肃沟通,询问玉门关以南的情况,而阎肃则一口咬定张迈还在敦煌。
对阎肃的保证,狄银并不敢完全相信,所以他在泽北的行动也跟着变得保守。不过,局势并不容许他过分畏缩。
虽然泽北草原满布着不可测的危险,但狄银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继续进军,否则他在族内的威望将无法恢复,为此狄银筹划着第二次进军,这已是被杨易阻击之后将近半个月的事情了,在半个多月以后狄银再次进军,并在瓜州大泽北畔的中段,再次遇到了杨易的阻击。杨易这回是选择阻击狄银的左翼。
然而,杨易这次没有讨到便宜,双方从未时激战到日落,各自负伤而退,第二天兵力较多的狄银卷土重来,而杨易则没再出现在这个战场。
表面上看第二次阻击战双方不分胜负,甚至从伤亡比例来说安西军还远远低于甘州回纥,但杨易自己的评分却认为那场仗他打败了。
果然,这次的阻击让狄银看透了杨易的虚实,那次阻击到现在还不到七天,但狄银却已经再次挺进,并且豹文山部也已经答应马上就南下夹击百帐军。
这一次,杨易必须将狄银再次遏制住,否则以甘州回纥现在的进军速度,其前锋三日之后就能绕到玉门关的后方了!一旦甘州回纥到达玉门关北,关南的归义军也势必戮力进军,那时候玉门关就完了!
“也就是说,今天我们要进行的,是最后的一次阻击战了。”杨易道。
“最后?为什么说最后?”作为他的副手,石拔问。
“因为我们没力气了。”杨易说。
“没力气?我还有!”
杨易笑了笑:“你是还有,不过大军却没力气了。”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力气,有时候不仅指体力,更是指物资。出征所需要耗费的体力,是由食物转化过来的,半饥半饱的人或许可以帮忙守城,但一支吃不饱的军队是没法进行野战的。
而军需的情况,几个高层将领心里都清楚。
“杨将军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一次一定要取得胜利,将狄银赶出泽北?”曹昆问道。
在过去一个月的并肩作战中,他目睹了杨易干净利落的用兵手段和安西铁骑勇猛无比的战场风采,心中佩服不已,已经逐渐融入到这个新的团体中来,也明白了安西军为什么能在过去的几年里横行西域了。
“不是,”杨易知道,由于狄银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玉门关,所以杨易无法轻易诱使他进入泽北草原中最危险的那些地方,而以当前双方的兵力来考虑的话,正面阻击打败狄银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次一定要活下来,然后就…”
“就怎么样?”
“就慢慢地等候…”杨易回头望了望西北:“等候我们的朋友!大都护和我能够坚持到现在,靠的就是我们对我们后方的战友的信任。”
“将军!狄银进入土洼沼了!”
土洼沼,那是杨易预设的第三个阻击战场,位于瓜州大泽北畔的西段,在夏季最湿润的三个月——从三月到五月,那里是一片沼泽,不过西北的秋天来得快,进入六月以后这里便慢慢凝结成硬土。杨易打探到情报,知道狄银的右翼将可能会从这里经过,所以他决定在那里对狄银发起最后一次可能也是最惨烈的一次进攻。
“准备吧!兄弟们!”
两千五百名骑兵当天吃了“最后一顿饱饭”,然后翻身上马,酒是没有了,杨易用缺口的土碗斟一碗马奶,告诉所有兵将:“兄弟们,玉门关刚刚传来一个最新的消息。”
石拔、姜山、曹昆、薛云山等人都是一愕,玉门关有消息传来?他们怎么不知道?
却见杨易在汗血宝马上激动得似乎拿不稳手中的马奶:“高昌的大援到了,而且已经包围了敦煌!”
什么!石拔、姜山等人也都愣住了。他们可从来就没听到这个消息啊!
可是杨易的话简短、明了而有力,数千将士听清楚后登时如同炸开了一般!
这时离敌军已经很近了,数千人一起发出呼喊,那声音是有可能让敌军听到的!
但杨易却仿佛已经没有这样的顾虑,他等待那欢呼声低下,才继续说话。
“所以!兄弟们!这将是我们与狄银打的最后一场仗了!”杨易道:“打完了这场仗,我们就出发,到玉门关与大都护会合,然后回敦煌去!”
数千人发出欢快的狂嚷:“回敦煌去!回敦煌去!”
什么时候,到敦煌已经变成了“回去”?
就是现在!
这句话,包含着一种不用解释的赤裸裸的野心!一种赤裸裸的逻辑——马蹄所踏,便是大唐疆土!打下来的土地,就是故乡!
“所以,我们要打好在泽北的最后一仗!大家跟我来!”
“走!”
两千五百人欢吼着,跟在杨易的背后。
就连曹昆,在这一刻也热血沸腾起来,他甚至都无法辨别杨易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绕过一座土丘,在已经凝结却还有些松软的草地上,等候着数千回纥骑兵——刚才他们已经听到了安西军的欢吼,所以有了防备。
可是杨易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偷袭!如果说大泽西北角那一场仗还有伏击的味道,那今天的这场仗杨易要赖以取胜的,就只是勇气和力量!
就像以前的数十场大小战斗一样,杨易犹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冲在了最前面!
“大唐威武!戮尽诸胡!杀!”
“呼呼——大唐威武!戮尽诸胡!”
背后二千五百骑如影随行跟到!
松软的地面让马蹄踏下时显得不够响亮,然而那如洪水用来般的态势却仍然让对面的回纥人心中吃惊。
“唐军,唐军!又是唐军!”
有些惊慌,最近几十天里他们日日夜夜都要担心百帐部牧民的偷袭,那也是他们防范的主要对象,但这一刻,安西军竟然不再是偷袭,而是正面的强攻!
第098章 泽北最后一战
狄银的右翼在河西也算不弱的存在,向东可以欺负欺负凉州,向西北可以欺负欺负百帐部,威吓威吓豹文山部,但胡儿之轻锐,不能当汉家之悍兵。
杨易纵出,第一批一百五十人是清一色的长兵器部队,杨易本人用的是丈八虎牙长槊,这是一种比陌刀还难普及的兵器,那一百五十精兵虽然不能拥有像主将一样的传家宝器,但疏勒后方工坊也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按照《汾阳兵典》所载,取西北最坚韧的高山寒带木料,经过选材、油浸、绳扎、暴晒等繁复工艺,制成了一百五十支长矛,这一百五十支长矛都可以两倍奔马疾驰的速度对撞中,保持矛身弯而不折。当然,这也要求骑士本身需要有极其强劲的力量与娴熟的运矛技巧。
一百五十骑以杨易为顶点,构成一个箭头形状向甘州回纥猛冲过去,骑兵与骑兵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至于太过拥挤而被敌人的弓箭当成了靶子,也不至于太过松散而失去了阵型组织的力量。
然而更可怕的是这支军队的勇气!他们由于冲的太快,和后续部队产生了一点距离,而对面则是五六千人的敌军,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但这一百五十人竟然全然没有半点畏怯,作为箭头,在刺入敌人身体之后就无法第二次使用,这一百五十名将士也似乎已经做好了扎进敌人身体之后就成仁的准备!
这已经不是杀气,这已经是一种死意!
“噢噢噢——”
圆口撮呼在两军接战时想了起来,那呼声犹如在召唤地狱之门一般,撼动着人心,叫人无法平静,无法镇定,甚至无法立定脚跟!
尚未接锋,可已经有一种刺透皮肤的砭针感在让回纥人感到恐惧。但在回纥那边看来这又不是那种野蛮的呼吼,而是百战精锐士兵摧破敌胆的锐劲!
一百五十支长矛全体向外,由于唐军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回纥人才布开阵势唐军已经冲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