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接到命令后怒道:“什么?为什么要罢战!就凭沙州的一纸调停文书?我们打到这里,是前线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换回来的,被人家说一句话就罢手,那将士们已经洒出去的血汗都算什么了?”

石拔也叫道:“对!我们不回去!请回去禀告大都护,就说等我们将焉耆打下了再回去。”

使者掏出一张张迈画押的文书来,念道:“中郎将杨易,都尉石拔,速回龟兹,令到即行,不得耽误。”使者只是照文书直念,语气平和,念完之后道:“杨将军,请将兵马交给慕容都尉统领。石都尉,请你马上领兵赶回龟兹。”

但杨易和石拔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感不平,却不敢违抗。石拔便领了本府兵将西撤,杨易只带了几个亲兵,不敢停留,连夜赶回龟兹。

与此同时,渠离城方面的新降军也全部调到了乌垒城进行重新的整编训练,只留下三府将兵给薛复镇守渠离。

回到龟兹城见到张迈后,杨易一言不发,石拔却愤愤叫道:“大都护,为什么要叫我们回来?你可知道焉耆的守军都给我们打得龟缩不敢出头了?高昌那边开来的人也不敢过银山一步,现在这一撤退,大好军势一朝全丧了!”

张迈道:“小石头啊,丢舍军势先机确实可惜,但我们与归义军已经结盟,既然是盟友相互间就要尽量容让。”

石拔叫道:“盟友?他们有当我们是盟友吗?”

张迈耐心地道:“像于阗国主那样一开始就和我们交心的朋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对于其他人,总得慢慢磨合。”

“磨合?”石拔叫道:“可也总不能磨得我们自己吃亏啊!”

张迈道:“我们不会吃亏的。今天的忍让,日后都会得到回报。”

“可是…”

张迈挥了挥手,道:“行了,龙骧府的兄弟们千里远征,打了这么久也够累了,你是石头做的,别人可不是。你这就去传我的命令,让他们解甲,每人到龟兹仓曹支取赏银到城内放松几天,龟兹城应该有不少乐子,叫他们自己玩儿去。若有调遣,我会再次传令。”

石拔斜着嘴,觉得找乐子什么的甚是无聊,但出去传了张迈的赏赐后全府将士却无不欢天喜地,欢呼张大都护万岁。

石拔出去后,张迈来看杨易,两人已经有一年没见面,这时重聚,见他手脚变得更糙了,脸皮比去年更粗,张迈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一年来你独当东线,温宿、蔚头那等地方我一路来都看了,真是荒凉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你一个人带着一支大军,郑渭却一粒米也不给你,定是把你累惨了。”

杨易摇头道:“也没什么,军士就是得过苦日子才磨练得成才,日子越是舒服,士兵就越打不了仗。”

张迈颔首称是,他这几日进入龟兹之后,点阅郭师庸与奚胜麾下的降军,觉得这些人的训练按照唐军的标准还不大及格,但听郭师庸的描述,似乎杨易练出来的七千牧骑战斗力却颇为可观,所以这次的乌垒整编就没有将那七千牧骑也调来。

杨易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迈,道:“倒是大都护你皮肉好像白了些。”

两人在新碎叶城时何等亲密,这时却有了上下之分,杨易想与张迈显得亲近些,可脱口叫出来的还是“大都护”。

张迈苦笑道:“不止皮肉白了些,肚子也有些鼓起来了,如果继续在疏勒住下去,再过一年身材就得大走样了。”

杨易哦了一声,没再接他的这话头,却道:“焉耆那边,大都护你准备怎么打?难道真打算与毗伽谈和了么?龟兹、焉耆本为一体,龟兹本身又无险可守,如果只据龟兹不取焉耆,往后我们的局面很难拓开。相反,如果我们据有焉耆,那么毗伽回到高昌也会变得难以立足。”

在回来的路上他不断盘算当前的局面,那一股怒气早就没了,杨易毕竟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脾气虽燥却非莽夫。

张迈道:“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规复四镇,焉耆是四镇最后一镇,肯定是要拿下的。不过有一件事比攻取焉耆更加重要,那就是河西汉民的心。这却不是靠打胜仗就能取得的。焉耆一时半会攻打不下不是大问题,但河西的汉民如果对我们生出反感,那麻烦可就大了。对回虏可以硬,对河西却得用柔,我的意思,还是且看看曹家那边怎么回复再说。咱们先退一步,希望归义军那边也能回应我们的善意。”

杨易俯身道:“大都护看得比我远,我听你的。”

张迈又道:“曹元深的回复应该还有几天才到,你也去放松一下吧,对了,疏勒那边有人来给你提亲了,还让汾儿做媒,要给你说一房媳妇呢。你猜猜对方是谁。”

杨易淡淡一笑,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他们安排就是了。”

张迈呀了一声,道:“你对这事看得倒轻松。那可是娶老婆啊。”

杨易道:“男儿既从军便会当纵横万里、报效国家。妻儿之事,该来的自然会来,何必多费心思。”

张迈怔了一怔,默默点头,心想杨易虽是他的部下,年纪又比自己小,但在女人的事情上反而比自己放得开。

张迈本来预料杨易到达之后五日内归义军那边应该就会有回复,但不料七日过去却还是没有消息,李膑有些不耐,道:“如今已经入秋,高昌回纥的大军随时都会南下,他们这样拖着算什么!”

张迈却表现得不急不忙,他也没有空等,自他抵达龟兹以后,马上让郭师庸与牺牲将一万五千降军集结起来,拉到乌垒城重新整编、训练。在张迈到达之前,郭、奚、薛三人都已经进行过一次选拔与整合,但上次的整合是匆匆进行,此后薛复便领兵出战,郭师庸与奚胜则要分别负责龟兹的城防与周边地区的治安,都没将心力放在这上面,张迈接掌龟兹后,才让郭师庸拟定了一个半月左右的特训时间表,将部队都拉到乌垒去,由郭师庸作为主训官,奚胜作为副训官,争取经过这一个半月的特别军事训练后让这一万五千人进一步融入到安西唐军的体系中来。

至于龟兹的政务与治安,则由从疏勒赶来的诸曹官吏陆续接掌。郑渭因听说东方有变,路上兼程而来,竟然赶到了郭汾等家眷的前面。

归义军的使者到九月初十才到达龟兹城,带来的回复却是曹元深领军在外,不便前来龟兹拜侯。

郑渭、杨易都皱起了眉头,均知归义军看来对己方的戒备已经不浅,石拔差点就要嚷出来,张迈却微微一笑,说:“那真是可惜了。我曾听于阗马太尉说起二公子的风采,急盼一见,不想机缘却还没到。不过这次曹二公子既赶来为我军与高昌调停,想必见面的机会总会有的。”

曹元深的使者又代传曹元深的话,说铁门关离焉耆太近,安西驻扎大军在彼,城内军民无不恐慌,希望安西军能够撤出焉耆盆地,好让焉耆军民安心,“这样我们二公子才好居中调停。”

石拔闻言大怒,叫道:“谁要你们来调停了!让我们停战还不够,还要我们撤出铁门关?没门!”

这段时间石拔在焉耆境内纵横驰骋,所向无敌,声名已十分响亮,曹元深的使者震于他的威名,被他一瞪一喝,吓得倒退了两步。

张迈双目一睁,作色道:“这里轮到你开口说话?”喝令石坚:“把他拉下去,抽他二十鞭,灭灭他的野性!”

郑渭和李膑慌忙求情,石拔叫道:“你们不用替我求情!大都护,你要打就打,我这条性命是你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怨你一句!可是话我还是要说!大都护,我知道你不想安西、河西生出罅隙,我也知道你尽量忍让是想两家能够互信交好,可是大都护你看明白了,人家根本就不承你的情。你好心好意邀请曹元深来见面,他本该马上赶来,就算不来,也得赶紧回复,结果却拖了又拖,拖到现在就是一句‘不方便’,连人影都不见。这样的做派哪里还有什么情谊可讲?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大都护,人家都不当我们是自己人了,你何必还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曹元深的使者被石拔戳中了痛处,显得十分尴尬,张迈却铁了脸,喝道:“不用拉下去了,就在这里抽他三十鞭!”

几个近卫面面相觑,不忍动手,石坚上前,道:“我来!”又道:“弟弟,我不晓得军政大事,但你不该在这种场合咆哮,大都护没打错你!这是军令,我不会留力的。”

石拔就将衣服脱了,脱得赤条条的,背过身去,叫道:“来,别留力!你尽管打,我要是哼一声就把石拔这个名字还给大都护!”

石坚这一年下来武艺早就远不如弟弟,力气却大,他说不留力,就真的用上了九分劲,石拔虽然皮肉虽然硬如石头,但自背部到大腿还是被抽了个血肉模糊,曹元深的使者看得双手捂面,打到二十鞭上看不下去,忙来给他求情。

张迈道:“我安西唐军恩仇分明,赏罚也分明,石拔有错,便一鞭也不能少。”打完了石拔,张迈又命将他拖下去囚禁起来面壁思过,石拔叫道:“不用押,我自己走路。”穿好了衣服,自己忍痛走出去了。

看着地上一堆的皮屑血迹,曹元深的使者忍不住心惊胆跳,张迈却仿佛未见,对杨易道:“这就传令下去,让慕容春华退出铁门关,后撤五十里。”

杨易领命道:“是。”

张迈又对曹元深的使者道:“尊使,这样够了吧?”

曹元深的使者来之前久闻安西军杨易、石拔这些战将如何的飞扬跋扈,这时却见他们在张迈面前如此服从,心头更是一震,更为张迈气势所慑,忙道:“是,是,我这就回去请曹将军加紧调停之事。”

张迈却道:“不必加紧,慢慢来——今天是九月初十,七日之后,请三方首脑共聚铁门关,商谈议和之事。到时候我只带护卫千人前往,至于归义军与焉耆方面,悉听尊便。”

曹元深的使者一怔,道:“七日之后?这…太急了吧。”

“不急。”张迈下令让人牵一匹第二代汗血宝马在帐外等候:“尊使骑此马,最慢三天就可以赶回营中,如果需要一路上我会派人护送。归义军驻扎地离也不过两日路程,所以一定来得及。焉耆那边我会另行通知。”顿了顿,又道:“尊使回营以后,代我多多拜侯曹二公子,就说我张迈希望这一次能够在铁门关一睹沙州曹氏二公子的英姿。我也相信二公子不会再次让我失望了。”

第016章 铁门关之会

曹元深的使者赶回归义军驻地,将出使情况向曹元深回复,同时铁门关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安西军果然撤出了铁门关,张迈再一次用行动实现了他对归义军的承诺。

曹元深颇感为难,自双方发生接触至今,安西军一直都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曹家让安西军罢兵,安西军便罢兵,曹家让安西撤出据点,安西军便撤出据点,虽然是盟友,但在归义军未作出相应承诺的情况下安西军就主动放弃了军势上的优势,给面子给到这个地步,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实属罕见。

这时张迈设下讲和会议,曹元深要想不去,但这时归义军与安西军已经结盟,张迈又两次示好,归义军这边要是继续冷漠回应,那就如石拔所说,不止没有情面,甚至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加上张迈又限定了时间,这让曹元深连要和后方联系、商量的时间都没有。

差不多与此同时,东北面高昌也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毗伽回到高昌了!

曹元深一惊,问道:“毗伽回来了?往年不在这个时候啊。”

行军司马(相当于参谋长、军师)阎一山道:“很明显是因为龟兹和焉耆的事情提前回来了。不过高昌回纥是举族迁徙,费时甚久,我估计此刻他们到达的应该也只是前锋,整体抵达高昌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曹元深道:“虽然如此,但毗伽人一到高昌,高昌、焉耆这边势必底气大增,偏偏安西军又听了我们的调停西撤了,一进一退,此间的形势定要彻底扭转了。”

阎一山道:“毗伽对周边邦国素来咄咄逼人,当初龟兹没出事时他就已经撑腰要帮骨咄拿回温宿——为的不就是想西面多一层屏藩么?如今安西军犯到了焉耆,那已经是他们的本土,毗伽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的,这一来他们两家定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二公子,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应张迈的铁门关之会,留在这里坐山观虎斗吧。”

曹元深性格较乃兄曹元德忠厚,既担心张迈见罪,又觉得安西军两番容让,自己再不回应说不过去,说道:“我们两家仍是盟友,调停之议是我们提出来的,现在安西军已经响应并且撤军,万一到了调停之日,安西、回纥两家都到了,却偏偏就缺我们这个发起调停的中人,那时我归义军颜面何存?威信何在?人已敬我,来而不往非礼也,纵然我们有心中立,也不可做得太过。”

阎一山道:“可是令公嘱咐过我们一定要设法维持两家的均势,安西军风头过健,必须设法压一压的,以免他过分坐大了。”

“现在形势已经发生变化了。”曹元深之所以作出刚才那个决定,并不全是由于面子问题,也是出于深入的思虑,道:“眼下毗伽已经回到高昌,形势已发生微妙的变化,焉耆有大援在后,眼看安西军要打下焉耆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相反,他们在龟兹那边却立足未定,毗伽携回援之势,如果在焉耆一带战胜唐军,趁势西进,说不定就将唐军赶回俱毗罗沙漠那边去了——那样是让高昌坐大而安西式微,同样没法维持均势。”

阎一山道:“那二公子的意思,是现在我们要暗助安西军了?”

曹元深颔首道:“正是,均势之要在抑强扶弱,现在形势既然已经转,我们的策略自然也要跟着调整。”将军队交给副将康广河,自己引了三千人前往铁门关,一边向沙州方面报知最新情报。

焉耆方面,这时城内的首脑人物有三派:

一是毗伽派驻焉耆的守将同罗,是手绾兵权的实力派。

一是龟兹客军,也就是骨咄一伙,他躲入焉耆之后不断有龟兹回纥的旧部赶来投奔,如今麾下已聚集了九千多人马,军事实力也不差,只是已无领地,补给全靠同罗的接济,便相当于命根子捏在主人家的手里。

一是卢明德——他是毗伽派出来的使者,是从中枢来,代表着毗伽负责与安西的外交,在高昌回纥体系内他就是“钦差大臣”,名份不低,是在毗伽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虽然被约昌压着,但能被宰相压着却死不了的人自然也不简单,上次经过焉耆时同罗就像供奉爷爷一样供奉他,可是由于这次的决策失误让骨咄丢了龟兹所以卢明德也跟着威信大减,眼下同罗已不怎么待见他了,但仍然拥有一定的隐性实力。当初骨咄能够顺利进入焉耆避难也是多亏了他,算是同罗与骨咄之间的桥梁人物——虽然骨咄心里恨得他入骨。

三派势力彼此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是在安西军大举进攻的压力下才抱团求生、一致对外。

这次安西唐军借着攻取龟兹的灭国之威,顺势围住了焉耆,再加上石拔在城外的几场漂亮野战,真是打得同罗连城门都不敢出,整日价仓皇恐惧,很怕焉耆会步龟兹的后尘。

直到归义军赶来调停,同罗就像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对曹元深的使者也是毕恭毕敬,不过他心中也觉得曹元深其实也就是一根稻草,对他的调停并不存多大的期望。

不想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曹元深的一纸调停发出,安西军竟然就真的罢战了,同罗见状便与副将仆拔商量,决定再试探一下归义军对安西军的影响力,便说焉耆城内军民惶恐,若要议和,需请安西军退出铁门关。结果再一次让他们惊讶的是,安西军竟然又答应了,马上就退出了铁门关,同时张迈又对焉耆守军发出了齐聚铁门关谈判的邀请。

同罗便想赴会时,毗伽大汗回到高昌的消息却就跟着传来了。

一想到大援在后,焉耆军民从上到下所有人的心态在一夜之间就完全扭转了过来!

“大汗回来了!大汗回来了!”

毗伽不是一个人回来啊,而是整个高昌回纥的主力军提前南下了。

昨天还在担心安西军会否攻城,在担心焉耆要是守不住该怎么办,一听说毗伽回来,同罗马上就转变了思维,与副将仆拔商议说:“大汗既然回来,安西军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焉耆是不用担心的了。”

仆拔也道:“那当然,不过以大汗的个性,听说安西吞并龟兹一定会大大发怒,多半不久后就会率领大军西征,到时候来到焉耆,发现我们将焉耆境内除了本城之外的领土都丢光了,只怕会那怒火还会烧到将军身上。”

同罗听了,本来还是满腔的兴奋,却被这两句话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惊道:“那的确有可能!那可如何是好?”

仆拔道:“为今之计,一是要设法让大汗身边的近臣为将军你美言几句,二是要立点战绩,让大汗知道将军的功劳。”

同罗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仆拔又道:“要想结交近臣,本来卢明德那厮是个选择,可惜这次他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大汗暂时还未降罪,那多半是远在千里之外还没核实真相,而且大汗身边也还有他的人在帮腔,可等大汗一见到卢明德质问明白,多半马上会宰了他——所以卢明德是依靠不得的了。不过这人也不是没用处,约昌相爷早就想整死他还有他的同伙,只要我们来个落井下石,帮忙罗列出对卢明德不利的种种证据来交给约昌相爷,约昌相爷一喜之下一定会将帮我们说话的。”

同罗连称不错,仆拔又说:“至于功劳方面,这次的铁门关和谈我看不妨试着再利用一下,我看安西军最近的举措有些怪异,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归义军说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咱们虽然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古怪,却不妨试一试,如果能够利用曹元深将安西军骗离焉耆境内,回头我们便向大汗报喜,说安西军是被我们赶走的,大汗见我们能够为回纥守土,再加上约昌相爷的美言的话多半还会有嘉奖,西征路上或许还要用将军你做先锋呢。”

同罗大喜,便采纳了仆拔的建策,派他代表焉耆前往铁门关议和。

这件事他也没有宣扬,但不知为何卢明德这个五路通却就知道了,连夜跑来说他乃是大汗派出来的使者,与安西军议和的事情由他主管,这次铁门关之会他一定要参加,且必须由他挑头。

卢明德的这个要求倒也是名正言顺,而且他在高昌回纥并非孤家寡人,在他背后支撑他的是回纥高层皈依佛教的一个群体,而这一派势力在焉耆也有相当的影响力,虽然同罗已经决定要对卢明德落井下石,但卢明德现在只是被推到井口,还没掉下井里头呢,所以石头也就不能出手,和仆拔商量了一番,便依从了他。

卢明德走了以后,骨咄又来了,也是听说将与安西军议和而要求参与其事。缠了好久,同罗才同意让洛甫一起前往铁门关。

铁门关离焉耆不远,此事决定之后同罗就派人前往铁门关,又在城内城外埋伏了兵马,心想如果张迈真的来又防范不足的话就直接将他拿下,那还哪里需要客气的。

看看已经九月十七,十六日黄昏归义军的三千兵马先开到了铁门关以南十里却不近前,直到第二日破晓才又缓缓靠近,仆拔派人接曹元深上城楼相会。铁门关只是一座小城,用于驻军,城内几乎没有普通居民,安西军退走之前已将门户机关以及各种防御设施拆卸了个干净,所以这地方已变成了一个四面通风的空洞建筑。

曹元深和同来的阎一山均想这次安西之所以罢战撤兵,全是托了自己的调停,若不是多亏了归义军的情面,只怕现在焉耆还在安西军的包围之中,到达铁门关之前心里自然而然地便认为高昌方面应该对自己心存感激。

不料他们兴冲冲地赶来,上了城楼之后却发现回纥人对他们的反应十分冷淡,虽然还算不上敌意,但也绝没将他当成恩人,似乎安西军撤退一事与归义军的调停没什么关系一般。曹元深心里登时不舒服起来。

阎一山上前寒暄,介绍双方主要人物,阎一山眼光也颇为独到,见卢明德神不守舍,仆拔顾盼自若,洛甫忧愁不安,再联系之前得到的情报,心想:“高昌的代表明面上是以卢明德为首,但现在拥有实际决策的却应该是这个仆拔,洛甫是亡国之人,在这里就是个摆设。”

双方寒暄完后,曹元深道:“趁着安西军还没来,不如我们两家先合计一下,若能达成共识,待会张大都护来了便能省却许多功夫。”

仆拔问道:“达成什么共识?”

阎一山道:“这次安西和高昌起了误会,张大都护领兵东进,围了焉耆,幸好得我归义军出面才暂时退去。眼下这次会谈,事主是贵国与安西军,我们则做个和事佬,希望双方能够以和为贵,各退一步,平定干戈,让两邦百姓都少受些苦难。”

这几句话大唱和平高歌,实际上内中却含有邀功之意,且将归义军摆到了一个老大哥的位置上,点明了这次安西军的解围、退兵都是归义军的功劳。

仆拔却摇了摇头,道:“归义军千里迢迢赶来调停,这个我们多谢了,不过安西军西撤是听说我们大汗回来吓怕了,并不完全是曹二公子之功。”

阎一山一怔,他可没想到安西军分明是给了归义军面子才退的围,但一回头回纥这边却一点也不领情,也不认账!

曹元深也是一愕,细眼看仆拔时,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冷笑,原来曹议金这些年对甘州回纥、高昌回纥采取的都是委曲求全的低姿态,这种外交政策虽然暂时保住了沙、瓜两地的平安,却同时也养成了周边胡人对汉人的蔑视,尽管仆拔此来有意利用曹元德,但高昌回纥对沙州归义军多年来都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久而久之已成习惯,见到了曹元深也当他是下等国家来的人,并不很当回事。这等神情虽非故意为之,却比故意为之更让曹元深赶到愤懑!

这段时间安西军以高姿态崛起于西域,对四周胡人采取的都采取了大棒政策,从岭西回纥到龟兹回纥到萨曼,所有与安西军交战者都被赶得抱头鼠窜,为西域汉民大大争了一口气。便是在变文之中,塑造的张迈也是一个高高在上俯视西域诸胡的英雄形象。

唯独在对归义军时张迈却一反咄咄逼人,转为屈己顺人,张迈的这种态度无形间是抬高了归义军高层的自我定位:张迈俯视诸胡,面对曹议金时却谨慎小心,这一对比之下,显然曹令公的地位当然更高。

而这次安西军更因为归义军的两句话而罢战退兵,这就更增强了曹氏家族的这种自我评价,所以曹元深到铁门关来,是以一种施恩者的心态来的。

可是现在,双方都还未深谈,仆拔只用了两句话和一个表情,就彻底撕烂了曹元深心中那自以为尊大的幻觉,将他重重地从云端直摔到泥坑中去!

第017章 宣战

听回纥人不承认安西军撤退是归义军调停的功劳,曹元深心中不免不悦,仆拔辨颜察色,也不为已甚,说道:“不过安西军会这么快退走,这里头曹二公子也是有功劳的,这个我们同罗将军心里清楚得很,日后毗伽大汗大军开到后,我们一定也会向大汗禀奏,请大汗论功行赏的。”

曹元深一凛,道:“毗伽大汗要来?”

仆拔道:“自然是要来的。安西军无故侵犯龟兹,又将战火烧到了我们焉耆境内,我们毗伽大汗怎么可能善罢甘休?现在大汗人已到达高昌,没多久便会赶来,焉耆的战局不会再有悬念,当我回纥十余万铁骑席卷西来的时候,问西域谁能抵挡?到时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曾帮我们的大汗会有赏赐,但如果与我们回纥为敌的,大汗必定会责罚!曹二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想必你心中定有选择了。”

阎一山心道:“毗伽要是尽起倾国之兵前来,那可确实招惹不得,这事可得小心,以免祸及沙州。”向曹元深使了个眼色。

曹元深却不愿示弱,说道:“仆拔将军的话,我可不大明白。”

仆拔哈哈一笑,说:“这还不简单?咱们两家本来就有婚姻之亲,那安西军虽然托名大唐,实际上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蛮子,他们一路乱咬乱杀,干的尽是破坏西域稳定的事情,我看还是趁此机会,咱们两家联手将他们赶回疏勒去,还西域一个安定吧。”

曹元深道:“仆拔将军是想要我们和回纥一起对付安西么?虽然我们沙州与高昌之间有婚姻之亲,但我们归义军与安西军同为大唐藩属,最近又刚刚订立了盟约,两家对我们来说一个是亲戚,一个是朋友,正因此故,家父才派我前来调停,希望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毗伽大汗虽然英雄,但安西军张大都护也是一位豪杰,双方要是真斗了起来,不管最后谁胜谁负受苦的总是百姓。听说毗伽大汗如今已经皈依了佛门,念在我佛慈悲,不如双方便就此罢手吧。”

仆拔接着他的话道:“可是安西军已经侵入到了我们焉耆境内,虽然退出了铁门关,但焉耆仍然有将近一半的领土被他们占着,请问二公子,如果瓜州有一半地方被人占着时,曹令公愿不愿意在敌人未撤出之前就与敌人化干戈为玉帛?”

曹元深道:“若是我们能劝得张大都护撤出焉耆境内呢?”

仆拔道:“如果安西军能够撤出焉耆,那么同罗将军可以做主,向毗伽可汗上奏,与安西军既往不咎,让两家言归于好。”

若是安西与高昌能够就此停战,那却是正合归义军的均势策略,也正中曹元深的心意,可他尚未接话,那边洛甫已经听得大急,叫道:“等等!仆拔将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安西军现在可是还占定了龟兹,如今只提让安西军撤出焉耆,那我们龟兹的事情,同罗将军就不管了么?”

仆拔眉头一皱,心想你这会来凑什么热闹?冷冷道:“洛甫相爷,龟兹的事情,还是请骨咄可汗到我们毗伽大汗面前再自己分说吧,同罗将军只是焉耆方面守将,龟兹的事情太大,我们同罗将军可没权管到那里去。”

洛甫又问卢明德:“卢尊使,你怎么说?这事你也没权管么?”

卢明德默然无语,洛甫顿足大怒道:“你!你们…”心知道这些人是摆明了要牺牲龟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仆拔不再管他,却来与曹元深道:“若二公子同意我刚才的话,那么待会张迈来时,我们就按照这个意思和他谈吧。”

阎一山心想:“同罗只是一方守将,未必能够代替毗伽大汗承诺,可将来就算高昌那边撕毁约定,取得了焉耆之后还继续向龟兹用兵,那也不关我们的事。安西军和高昌回纥在龟兹斗个你死我活,却对我们沙州有利。”便向曹元深使了个眼色。

曹元深却想:“张大都护已经连续两次容让我们,如果再在我们的调停下撤出焉耆全境,这个情面可就给得大了,日后我们却得负起相当的责任。却如何确保回纥人守约呢?”

正思虑间,有瞭望将士叫道:“安西军来了!”

众人一起向西面眺望,只见西面出现了数百人,都未骑马,竟是撒腿奔了过来,曹元深心中一奇,暗想:“张大都护居然带步兵来赴会?”

等那数百人奔得近了,众人才看清楚那数百人男女老幼都有,并非安西唐军,在他们后面,才有四队骑兵列阵开近,赶着那数百人而来。

那数百男女逃到铁门关附近时,洛甫带来的人忽然有个大叫:“妈妈!”跟着又有人大叫:“哥哥!”

洛甫定眼一看,在人群中也发现了自己的妻儿,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悲戚,骨咄的家人也在里头。

赶着这数百人来的队正在马上大声道:“张大都护下令释放龟兹一战之俘虏,以示诚意。这些人是第一批。”

卢明德道:“原来如此。”

仆拔怕这些俘虏乱了自家的阵型,大叫:“将这些人赶到一边去,将这些人赶到一边去!”

洛甫叫道:“你们不得无礼,这些人中有我们可汗的王后,你们不得无礼!”

仆拔却道:“别说是王后,就是王太后,也不能误了大事。”仍然命人将他们赶到一边去。

洛甫心中忧闷,忙派人去安抚逃回来的王后和妻儿。

曹元深叫道:“张大都护还没来么?”

那队正道:“谁说未来?这不是来了么?”

曹元深再次西望,果见西面草原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二十队骑兵,二十队骑兵个个身披新制战袍,人人头戴轻便铁盔,居中更有数百骑胸前圆护打磨得极光,这时尚未到中午,阳光仍然是从正天中微向西射,这二十队骑兵从西面驰来,铠甲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闪得铁门关上的瞭望手眼睛一刺。

这正是张迈麾下的龙骧铁铠府,虽只有千余人,但全部骑着第二代汗血宝马,缓缓驰近,如虎逼来,曹元深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唐军的阵势,只看得有些目眩,暗想:“看他们的铠甲只是以精甲护住了要害,还不是全身重甲,论装备我归义军还有胜过他们的,可为什么我们的铁甲骑兵却没有这样的威势?”

骑兵中间高举两面大旗,一面为“唐”字,一面为“张”字,在秋风之中猎猎作响。

仆拔看见了这支部队心中不由得一馁,当初石拔就是带着这支军队突至焉耆城下,几次野战打得焉耆守军全无还手之力,这次仆拔虽然带了五千多人埋伏在附近,但见是这支部队来心里就没了把握。

却有一骑脱队而出,猛地奔近,那骑士未带头盔,一头散发在风中乱舞,肩头上扛着一把又沉又重的獠牙棒,棒上獠牙呈暗红色,却是洗不尽的血迹!

回纥军中有人高叫:“是铁兽石拔!”

口耳相传之下,铁门关内外不少人已有些怕了。

石拔虽被张迈打了三十鞭,但并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有些损伤而已,张迈一说要来铁门关他拼死也要跟来,这时驰骋到了铁门关城下,睥睨城头,许多吃过他苦头的回纥人被他眼睛一扫都双脚发软,石拔冷笑了两声,纵马驰归本队,拥着一个戴着龙鳞面具的男子驰近。

“龙面将军!”

人群中不知有谁叫道。

张迈这时骑术已经练得甚精,就从马上跳下,石拔一声号令传出,一千二百人一起下马,呼的同时落地,整齐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石拔命副将留在城外,自己领了十个虎贲之士以及马小春跟在张迈背后,踏步上城。

仆拔虽有埋伏,这时哪里敢动?

曹元深抢下城去,双手一揖,道:“这位便是张大都护?”

张迈摘下龙鳞面具来,交给左手边的马小春,笑道:“我就是张迈。这位就是曹二公子么?”

曹元深细眼看张迈,见他脸上有些疤迹,皮肤却养得有些白了,但顾盼之际叫人不敢平视,忙道:“我就是曹元深。”不知不觉间学了张迈的语气。

张迈就挽了他的手,走到城头,一路笑道:“这次来铁门关,能够见到曹家的英雄子弟,也就不虚此行了。”言语举止都显得十分亲热。

来到城头,卢明德便给张迈引见了仆拔等人,仆拔对曹元深时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见到张迈心里却充满了忌惮,通过姓名之后,卢明德便请张迈上座。

这时已近中午,阳光直射之下让人十分难当,张迈却就站在日光底下,道:“不用坐了!这里除了曹二公子之外,其他人不配和我坐论,我也不想坐着听你们说话,有什么要讲的,站着说就行了!”

场面登时尴尬了起来,仆拔也好,卢明德也罢,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张迈对曹元深道:“二公子,我看你情面,前来铁门关议和,我原本以为就算毗伽不来,焉耆的主将总得出现,现在看来,”一指扑拔等人道:“来的却都是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你这场调停,怕是难有结果了。”

仆拔等人的脸色登时都变得极其难看,曹元深忙道:“张大都护,刚才你未到时,我已与仆拔将军等商议过,双方已有结果,就等张大都护来了好商量。虽然同罗将军未到,但只要我们三方开诚布公,这次和议还是能够成功的。”

张迈脸色一沉,盯着曹元深正色道:“二公子,你我才是盟友!这些家伙…”一指仆拔等人:“一个两个全是心怀鬼胎的异族小丑,这亲疏先后的区别,你心里不该不清楚。你怎么能在我到达之前,先和他们达成什么协议?”

曹元深一愕,一时也接不下口去,张迈睨了众人一眼,才道:“二公子这事虽然做得差了,不过你的诚心我还是相信的,也罢,就说说你们谈成什么样了吧。”

曹元深这时已十分不自在,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仆拔将军已经答应,只要安西军能够撤出焉耆,高昌方面也将既往不咎,双方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就此言归于好。”

石拔一听怒色烧上眉梢,只是眼睛直瞪着却不敢说话,张迈也默默没什么言语,好一会,才忽然对着洛甫笑道:“听刚才卢明德的介绍,这位是龟兹的宰相吧。”

洛甫讷讷嘿了一声,说:“不错。”

张迈笑道:“如果我和毗伽达成协议,化干戈为玉帛,却不知道毗伽将如何安置骨咄?”

洛甫一张脸登时涨得如涂了猪血一般,仆拔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想他多半没打算讲和了,还好现在毗伽已回高昌,他也就不那么害怕,哼了一声道:“张大都护,你威名虽大,但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去。你趁着我们大汗人在北庭,先犯龟兹,再侵入我们焉耆,如今我们毗伽大汗已经回来,随时将拥兵西进,在我回纥铁骑面前,你这套作威作福的腔调,趁早收起来吧。”

张迈也不理他,却指着东方焉耆城的方向,问曹元深道:“我身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请问二公子,所谓四镇节度使,节制的是哪四镇?”

曹元深听他忽然提起此事,隐隐感到不妙,却还是回答道:“安西四镇,一般说的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焉耆也是我辖下的四镇之一了?”

曹元深一时无法回答,不是回答不出来,而是已经明白张迈的意思。

张迈道:“既然四镇都是我大唐的疆土,我自然要设法规复,既然龟兹和焉耆都属我管辖,我自然要来接管!二公子,你要来做和事佬,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但身为大唐军人便当为国守土,这是大义所在!这条底线却是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石拔听了这两句话激动之情形于脸上,就差要高声叫好起来,马小春却将张迈的言语一字一句全部牢记,回去后好记录下来。

回纥众人却都又大吃一惊,卢明德怔怔望着张迈,道:“张大都护,听你的话根本无心议和,既然如此你今天还来这里干什么?”

张迈轻轻一笑,说:“我此番确实是抱着诚意来议和,不过我议和的条款,与你们商量的不同。”

卢明德问道:“那张大都护心中议和的条款又是什么?”

张迈道:“听说毗伽大汗已经回来,你们可带我的话给他,如果他愿意承认龟兹为我所有,并将焉耆割还给我,再开通商路,那么我也愿意退一步,止于安西四镇,与他做个善邻。”

仆拔看着张迈,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个疯子,嘿嘿一笑,问道:“那如果我们大汗不答应呢?”

张迈淡淡道:“一个月后正值秋末,焉耆草长马肥,天时地利都适合作战,到时候我将率领大军,与他决战于焉耆城下。请他到时候势必赏脸光临。”

第018章 用铁蹄来决定这片土地的归属!

张迈在铁门关上的言行,是曹元深来之前打破头也想不到的,但张迈既然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所谓的议和自然也就没法再谈下去,回纥方面担心安西军另有后着,恹恹而退。

临走的时候,张迈瞧了卢明德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暧昧,又点了点头,卢明德被他这一眼瞧得冷汗之下,忽然觉得背后有异,一回头,却是仆拔在看着自己,卢明德猛地打了个寒战,暗叫要糟。

马小春道:“大都护,这里离焉耆太近,我们在附近又没有重兵,还是先回去吧。”

石拔笑道:“怕他们什么,就焉耆城内那些人,来个几万咱们也不怕!”

张迈看了曹元深一眼,说:“咱们送曹二公子一程。”

两军并作一处,张迈与曹元深领头先行,铁门关的这件事情,曹元深暗中虽然不免有些恼火,觉得自己被张迈耍了,但中下层的归义军将官听说经过后都暗暗喝彩,这些河西的汉子大多数并没有像高层那样有着重重顾虑,听说了张迈对回纥人义正词严的拒绝后心里反而都产生了更进一步的好感,尤其是那句“身为大唐军人便当为国守土,这是大义所在!”更是博得了许多人的认同。

安西军与归义军向南行走,太阳从头顶滑过向右方沉没,走出了二十余里,曹元深几次请张迈回去,张迈却总是道:“再陪二公子走一程吧。”曹元深的心情才渐渐平复,因问道:“张大都护,你究竟打算如何?真要和毗伽决战么?那样对安西来说可不见得有利啊。”

张迈挥起马鞭打了个空响,说道:“和胡人对敌,形势就算再怎么险恶我也从来不怕,我自起兵至今,怕的只有四件事。”

“哦?世上还有张大都护怕的事情?还有四件之多?却不知道张大都护怕的是什么?”曹元深问。

张迈道:“我最怕的,是兄弟与我生分,朋友与我淡漠,亲人对我离心,族人对我隔阂。与此相比,敌人再怎么凶狠也不算什么了。”

曹元深默然良久,才长叹道:“那确实是最可怕的事情。”

张迈又道:“毗伽会提前南下,这事我在抵达龟兹之前就已经料到了,高昌回纥以龟兹宗主国自居,听说我攻取了龟兹一定会倾力西进,不夺回龟兹誓不罢休,毗伽来得越迟,反扑的力道就会越猛,所以焉耆的守将虽说是答应要接受归义军的调停,我却知道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诚意,就算同罗有诚意他也代表不了毗伽,他不管作出什么承诺都是废话,就是形诸文字也只是废纸一张,只等毗伽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将协议撕毁,直接用铁蹄来决定这片土地的归属!胡人的这些习性,我还在怛罗斯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对付他们,只能用金戈铁马,而没法用道德信义!”

曹元深道:“既然如此,大都护为什么又要放弃对焉耆的包围呢?”

张迈忽然勒了勒马,曹元深也跟着停下,两军首脑一停,背后的部队也就跟着停,只不过安西是全体马上立定,队伍丝毫不乱,归义军却有一部分人冲出了几步,队伍略显杂乱。曹元深见了心道:“虽然未曾战场对决,但我军对比安西军实在是有所不如。”

却见张迈在汗血王座立定之后,才说道:“焉耆撤围了以后,还可以重新围上,但是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了误会,那道裂缝却有可能从此便难以弥补。我不怕焉耆一时攻不下,也不怕和毗伽的对决,但我却不希望令尊曹令公对我产生什么误会,更不希望安西军与归义军产生罅隙。”

他一指背后的两支军队,说道:“你看,这些都是大唐的子弟兵,不管是安西军,还是归义军,我们都是大唐留在西域这片大地上的后人,我们长着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眼睛,有一样的皮肤,说一样的言语,我们天然地就应该并肩作战!无论对手是突厥还是萨曼,是回纥还是契丹!我们应该将龟兹、焉耆、疏勒、于阗联合起来,将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凉州联合起来!只有团结一致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最强的力量,如果我们大唐子弟能够齐心协力,别说区区一个毗伽,就算是毗伽、阿尔斯兰乃至甘州回纥、萨曼、契丹全部联合起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曹元深已经是踏入中年的人了,可这时听了张迈的话也忍不住有一种热血上涌的冲动!

张迈继续道:“多一座城池少一座城池,其实都无关紧要,安西四镇的子弟与河西走廊的子弟团结起来,才是最重要的!毗伽要来就由他来,我不怕他,他就算一时占了我的上风,但就长远而言,胡人倒伏在汉唐子孙的脚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曹元深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有一种目眩的感觉,第一次是初见龙骧府铁骑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现在。

张迈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纵横西域的旷世英雄,说出来的话竟然会如此天真,听起来张迈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如果是弟弟曹元忠说出这样的话来曹元深不会感到奇怪,同时也会嗤之以鼻,因为曹元深早已经认定光凭一腔热血是没法成事的,更多的时候,“需要妥协!需要谋略!甚至需要抛弃梦想!”

梦想,曹元深也有过,但现在大多都已经被现实逼得低头了。

“将安西与河西统一起来,团结起来?”

想一想那确实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可是在现实中那可能吗?曹元深怀疑。

西域汉家子弟星散式微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且每况愈下,现在光凭张迈的这几句话就能振兴?曹元深怀疑。

毗伽的领土跨有天山南北,背后又有契丹人的支持,麾下更有十余万骑兵听候调遣,张迈竟然想在没法集中全力的情况下就与他硬拼?他能取胜么?曹元深怀疑。

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曹元忠,也不是一个只会夸口的青年,这个人已经一路从遥远的新碎叶城一路杀过来,一直杀到疏勒,杀到龟兹,杀到焉耆…

难道他的话是出自真心,难道按照梦想来行动的人也有可能取得成功么?

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曹元深策马走得远一些,走到背后的将士们听不到他说话的地方,道:“张大都护,你刚才跟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希望打动我,让我去说服家父出兵援助安西?”

张迈长长叹息一声,道:“我们两家结盟不久,彼此有疑虑也属正常,今天我与二公子也只是初见,虽然投缘,但毕竟只靠言语是苍白无力的,但我以后会用行动来证明我的想法,二公子就先回驻地去拭目以待吧。我相信有一天二公子会不带一兵一卒,放心地走进龟兹与我把酒言欢。同样的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沙州将敞开大门迎接我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