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山笑道:“我听说唐军还在新碎叶城时,你们派来的使者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如何?”

苏赖道:“我不与你做这口舌之争,只是如今你唐军转眼便有大祸,若你再拖延下去,不给我引见张特使,日后大祸临头之时,只怕你担当不起。”

“苏赖老将军也不用大言炎炎地恐吓我。”何春山道:“所谓大祸云云,最多不过是萨曼、阿尔斯兰与你们约定了三家同时进兵,只可惜这一切早在我们张特使计算之中,你们三家就算当真一齐起兵,张特使也早有应对之策。”他说到这里诡异地一笑:“不过苏赖老将军,你真的认为萨曼会倾力东进么?”

苏赖被他这笑容笑得心中一凛,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见何春山点破了“三家同时进兵”一节,内心已经渐失底气,然而他毕竟是块老姜,并未慌乱。

何春山道:“如果博格拉汗真的打算夹击宁远,请赶紧出兵,张特使早准备了一支兵力在冲天砦这边候着。但若博格拉汗确实有意言归于好,特使也已经给我下了命令,要我亲往怛罗斯迎接。等刘司马抵达冲天砦以后,他不就能和你们谈判了么?苏赖老将军,你是要回去调兵呢,还是引我入境迎回刘司马呢?”

李圣天随着张迈走出亦黑山城,虽然是朝岸边走去,但却不是往下游走,而是往上游走。李圣天心中奇怪,却也按耐住了不问,到了上游那处河面最狭隘的地方,张迈才道:“兄长,到了。”

黑乎乎之中,李圣天隐约看见河岸上摆着许多物事。

是什么东西呢?

这时已有人摸黑来报:“特使,都已经准备好了。”来的却是慕容秋华。

张迈道:“好!准备施放吧!”带着李圣天到一个地势较高的石台上,放下两张椅子:“兄长,我们在此观看将士们破敌。”

河岸边忽然亮了起来,却不是有人点燃火把,而是有二十几个火球同时燃烧了起来,李圣天定眼看去,不禁轻轻发出惊呼来。

此刻河岸上竟然摆放了几十台投石车,每一台投石车上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其中有半数已经点燃,也就是刚才的亮光所在!

原来张迈黄昏时见这一段河面狭窄,对岸又堆满了木料,岸边系着一百多艘做好了的木筏,全部挤在了一块。真珠河毕竟是内陆河流,河面之宽度自然不可能和长江、黄河相比,这一段的水流虽然湍急,河面却最窄,张迈便问慕容秋华投石车是否可能砸到对岸,慕容秋华目测之后觉得有可能,两人当即忙碌了起来。

慕容秋华带领取的手,在日落之前赶到那里,算准了方位、角度以及投放力道,在南岸做了记号,天色昏黑后,郭洛带领步骑搬了船筏赶往下游,作出要偷袭的假象,慕容秋华却连夜带领民兵安置投石车,四十七架投石车安装完毕,已是二更。

这还多亏了这些投石车多是宁远大机械师萨迪设计、改装过的,不但部分零部件可以拆卸组装,而且底座都带轮子,所以搬运起来比较容易,否则的话慕容秋华只怕也没法这么迅疾地就安排好这个砲阵。

砲弹一点燃,南岸登时亮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二十几个光点那是份外地惹眼,慕容秋华更不迟延,下令:“放!”

二十几架投石车呼呼呼将火团放飞了出去,火球越过河面,部分砸到岸上的木料堆上,部分却砸在了岸边的木筏上,这些火球都是用煤炭、木屑做成,外层涂了石油膏,最里面还放了火药,炸到对面的岸上后,石油膏飞溅开来,溅出了数百点的火星,同时巨大的冲击力将火团激迸成了粉碎,里头的煤屑飞散,火药接触到了火花之后更是迅速燃烧,一个大火球砸过去,便是点燃了一个大火堆!

对岸回纥军都慌了,他们虽然也防唐军夜袭,但防的是唐军渡河,在岸边回纥军早就安插了许多轮值哨兵连夜防范,只要有唐军船只近前就要发箭,可他们万万想不到对方直接用远程武器,真珠河的宽度让弓箭无法直接对对岸形成杀伤力,但投石车的射程却足以越过这片最狭窄的河面。

回纥军都慌乱了起来,大叫:“打水!救火!”可是仓促之间又哪里找得到多少水桶打水?

那挤在一起的木筏以及岸边的木料,却是绝佳的引火之物,四十几架投石车此起彼下,连续不断地振弹,火球一波又一波地送过来,火势越来越大,李圣天坐在高处,看得哈哈直笑,这才对张迈道:“贤弟原来早有妙算,假装要从下游渡河偷袭,其实却是虚兵,真正的目标却是要烧掉回虏的船筏木料,看来我却是白担心了一场。”

就在这时,上游有三十几个木筏下了水,趁着水势推了过去,到了中流分开,原来那三十几艘木筏一半有人一半没人,没人的木筏上也是堆满了引火之物,后面载人的木筏等靠得近了,忽然将前面的木筏点燃向回纥军的木筏群推去,自己却荡桨回了南岸。

北岸防备唐军偷袭的回军这时都跑去救火,却不防唐军来了这一招,天上火球不断飞下,水面上又送来了十几艘火船,两相交逼之下,火势已经难以止住。

回纥军中有一个将领高叫着将木料堆截成两半,这才保住了离岸较远的木料,至于船筏以及岸边木料则尽数被熊熊烈焰所吞灭。

唐军的这场火攻针对的是回纥的船只与物料,冲天大火虽未烧杀得多少敌人,但只要毁掉了回纥的船筏就能让唐军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河面行动的主导权。回纥人就等着船筏造好了就要冲过来和唐军厮杀,没想到一个不慎,多日的心血毁于一旦,连阿尔斯兰都发出了雷霆震怒。

张迈眼见对岸胡马越聚越多,笑着对李圣天道:“兄长,咱们回山城吧,西边还有一场好戏呢。”

李圣天奇道:“还有好戏?”

张迈笑道:“对,虽然没这场火攻好看,但也不会让兄长失望的。”

这时已经闹到了四更,唐军已经停止发砲,张迈留下慕容秋华收拾投石车,却携了李圣天的手,重登亦黑山城,从山城往北望去,对面除了点点星星般的灯火之外便是一片漆黑,这个时代人类的技术还十分有限,要造出方才火烧木料船筏那样夺目的光芒需要大量的燃料,夜里点火把照明,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

唐军这么一闹之后,胡马全部都向真珠河上游涌去,或去救火,或去防备,夜里行军需用火把,所以张迈和李圣天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不断有火把从西面往东面移。

大火烧得再猛,也终有熄灭的时,眼看上游的火光渐渐减弱,北岸也逐步恢复了平静,在长达半个多时辰里头南北双方都没有一点动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等无聊的寂静让马继荣都感到难以忍耐,只是国君也在旁边守候着,自己就连哈欠都不好意思打。

李圣天其实也感到很疲倦,只是张迈既然说有好戏看,他也就只好等着。

四更过后,天色渐白,太阳眼看就要爬起来了,对岸的回纥军营忽然出现了骚乱!

“咦?”李圣天叫出声来,跟着便望见一条火线从西面烧起,一路直窜到回纥军的中军大帐附近,逼近阿尔斯兰的那一杆大纛!

“又是一场夜袭?”马继荣心头微震:“是了!原来如此!”他从斜后方看了张迈一眼:“张特使先派军马到下游准备渡河夜袭,却又故意露出破绽,把回纥人的注意吸引过去,他却在上游安排了火砲,凌空投射,毁掉了回纥人的船筏。等到回纥人都被引到了东边,下游的虚兵却又变成了真正的偷袭部队,直插回纥本营!”

惊呼声此起彼伏,回纥军在救火之后刚刚松懈下来休息,正是最疲倦的时候,忽然被唐军从西面杀来,房间节节败退。

这次领兵过河的是奚胜,用的人数不多,只有一千多人,却全都是精锐步兵,冲入敌营之后且放火且砍杀,混乱之中回纥人都不知道有多少兵马来袭,有许多人连兵器都来不及拿起,就被唐军斩杀。

奚胜和刘黑虎各率五百人,一路兵不留行,直奔阿尔斯兰的大纛而去。那条火线犹如一条毒蛇一般梭行逼近,对岸回纥兵将竟然大叫了起来:“保护大汗!保护大汗!”有几声竟隐隐飘过岸来。

石拔在岸边听得,大喜道:“奚大哥冲到大纛下了!莫非已经捉住了阿尔斯兰?”

张迈原本也只是要奚胜刘黑虎捣乱一番,眼下的这个战局却颇出他意料之外。

石拔叫道:“特使!乘胜攻击,乘胜攻击!请你下令渡河吧!”

诸将也纷纷请战,张迈的心也动了起来,郭洛却把持得甚定,走上一步道:“不行!鸣金收兵!”

石拔叫道:“现在就鸣金?那太可惜了!”

郭洛却喝道:“鸣金!”一边急派温延海去接应。

张迈也点了点头:“鸣金吧。”

石拔连叫可惜,郭洛这才解释道:“刚才是凌晨的昏暗,回纥人不辨敌我,所以奚胜他们才能取得超乎预想的战绩,但现在天已经亮了,天色一明战局就会朝有利于敌人的方向倾斜,我们的兵力毕竟较少,之前又没有打算全军出击,木筏也没法一次就将全部兵将运过去,如果就算临时改变战策匆匆忙忙渡河过去也无法取得全胜,只是会让更多人马都陷进去罢了。”

这时奚胜、刘黑虎两支人马已经趁乱撤退。盛夏的天,一亮起来就好快,没多久功夫天空就已经大白,李圣天在亦黑山城这边竟也能看清对岸部分唐军的行动。

回纥人则渐渐集结起来追杀奚胜、刘黑虎,当唐军最后的一队步兵也跳上船筏之后回纥的铁骑就追到了岸边,幸好这两支部队走得早,若是迟了一步就有可能被回纥军截杀于岸边了。

自此石拔才算服膺郭洛的意见,马继荣看着郭洛,心想:“张特使这条计策固然了得,但更多得这位郭将军把持得定,没有被骤胜冲昏头脑。”

郭洛平日也不怎么说话,之前在宁远时马继荣总觉得他似乎远不如薛复,认为他能位列中郎将且排行尚在薛复之上是因为他是前任大都护的儿子,直到这时才见识到了郭洛在唐军中的作用。

这天晚上张迈接连发动两场进攻,第一场烧掉了回纥人的渡河船具,阿尔斯兰如果还要渡河那只得重头来过,第二场更是逼近到大纛附近,虽然没有真的“斩首”擒住敌酋,却也惊得阿尔斯兰衣衫不整地从大帐中逃出,大失威风。

这两场奇袭战之后北岸的回纥军再不敢轻视唐军,就连那些不可一世的八剌沙衮大将们也都暗自凛然,收起了先前的狂傲,均想:“这个张迈果然不好惹,怪不得马斯乌德会死在他手里,博格拉汗会败在他手上。”

而阿尔斯兰本人则看到了更多,唐军这场夜袭不仅是在策略上得逞,而且还展示了唐军在兵种与战备上的优势:那一千过河偷袭的唐军在崎岖的真珠河北岸阵地倏来倏去,表现出了唐军步兵的攻击力与行动力;而那些投石车更给阿尔斯兰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投石车既然可以横越河面,那么如果安放在亦黑山城上,远砸河面、近砸城外自然更无问题,回纥军虽然人数较多,但面对这样的守城利器也得大大吃亏。

连续两天北岸的回纥都没什么动静,到第三天张迈派出了一个使者,这次回纥人再没有用箭将之逼回,且放他上岸,阿尔斯兰还接见了他,唐军使者这次却只是带来了一封信,阿尔斯兰不识汉字,就让使者当场翻译出来,那使者念道:“大唐钦差、监察陇右道特使张迈并大唐于阗国主李圣天致岭西回纥大可汗阿尔斯兰:亦黑山地,不利驰骋,君宜速归,迟恐有祸。”

阿尔斯兰哼了一声,道:“滚回去告诉张迈,我就算截断真珠河、踏平亦黑山,也要报昨夜之辱!”

使者依着张迈的吩咐,也不反唇相讥,只是老老实实地就退回来了。

李圣天道:“他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番恐怕是难以善了了。”

张迈却笑道:“那也未必,真到了形势比人强时,他想不退都不行。”

第165章 司马归来

张迈火攻夜袭,胜了阿尔斯兰一场,第二日后方传来加急飞报,说录事何春山已经迎回了大都护司马刘岸以及郭汴等人,所有被萨图克扣押的人都已经平安抵达冲天砦。

张迈又惊又喜,叫道:“何春山办事得力!这次没用错他。”

郭洛听说弟弟平安回来心中自然也极为高兴,但欢喜劲头过后,眉头一蹙,道:“算算日子,就算何春山从宁远出发以后马不停蹄直奔怛罗斯,然后又带着刘岸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也不该如此之快啊。”

这时信使又说:“除此之外,萨图克把我们老都护的灵柩也送回来了。”

“什么!”

张迈郭洛一听都叫出了声来。

当日苏赖在何春山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答应引他入境,带他去迎接刘岸。

贺子英来送,有些担心萨图克会像扣留刘岸一样扣留何春山,何春山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的形势与当初不同,萨图克扣留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再说我职位太低,他扣留我连泄愤的目的都达不到。”

便跟着苏赖北上,离开冲天砦之后,才走了一天,苏赖就说:“到了。”何春山大奇,苏赖引了他到一处山谷之中,却见山谷内藏了不知多少人马,借着地势处处埋伏,虽无营帐,却在山洞之中直接栖息,何春山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埋伏了一支兵马在这里!从这里到冲天砦也就一天功夫,轻骑半日就到,如果对方要夜袭我们也得措手不及。”

他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在交涉上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可说是大占上风,陡然在这里发现了萨图克的大营之后才暗自警惕。

来到山谷深处,便在一个山洞之中见到了萨图克,这个西域枭雄此刻显得十分颓丧,且在外人面前也不掩盖自己的落魄,见到何春山,都不敢摆什么架子,显得十分谦下。在他身边坐着一个年龄未老却已两鬓如霜的男子,跟随何春山来的护卫火长乃是新碎叶城的旧人,便认得是刘岸,悄悄告诉了何春山。

刘岸却不认得何春山,他久在敌营身为俘虏,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谨慎,未弄清楚形势之前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双眼睛似开似瞑,却对周遭的所有细节都不放过。这位唐军的总参谋经历了这番苦难之后,心志与城府又更上一层楼。

苏赖和颜悦色地对何春山道:“何录事,我们博格拉汗可是亲自送刘司马来的,这份诚意,也希望张特使能够考虑入内。”

何春山却明白他是话里有话,是在暗示这次的交涉萨图克乃是主动示好,并非被动交人。刘岸一听便知何春山是自己人,内心一阵暗喜,却还是不肯造次开口。

苏赖又传令下去,不一会将士就带了一群人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少年,竟然是郭汴,郭汴也弄不清楚形势,虽然早知道自己假冒萨图克的儿子一事早已穿帮,但这个少年在敌营之中竟也历练出了几分坚忍,他也不认得何春山,见到了刘岸只是看了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再跟着,回纥兵又抬出了两具棺木,一具写着:“郭大都护之柩”,另一具写着:“安长史之柩”。

郭汴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却还是没出声,刘岸心中也是一阵悲痛,但见将郭汴竟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心想:“这几个月来,阿汴至少成长了十年。”

苏赖恭恭敬敬给郭师道的灵柩磕了个头,然后才对刘岸道:“刘司马,当初两家交战,非为私仇,俱兰城破之时,博格拉汗曾屡次苦劝,可惜郭老都护宁死不屈,这份豪情我回纥自博格拉汗以下无不敬重,因此对他老人家的遗体也小心看护着,不敢有失,如今在此交还。请刘司马护送回境,并向张特使、张夫人、郭洛将军等致以哀唁之意。”

这时就算是回纥人也大多已知道张迈乃是郭师道的女婿了。

刘岸至此才开口,说道:“你们这算是要放我走了么?”

“刘司马言重了。”萨图克道:“刘司马是唐军派到我军中的使者,如今出使之事已完,本汗自当恭送刘司马回境。”

刘岸嘿的一声:“唐军,唐军!”这两声感慨,却没人听得懂,要知刘岸来到萨图克军中时,术伊巴尔等人张口闭口的也都说的是“唐寇”,而现在自己要回去,却连萨图克也毕恭毕敬地说“唐军”了,刘岸见到这等变化自然明白如今唐军必然是已大占上风!这样的局面,不正是自己拼着一死来争取的么?想到这里,心中的感触之深又岂是外人所能理解?

但他也未表露自己的情感,默默无言地按照回纥人的指引,带着何春山以及郭汴等人走出山谷,苏赖送了出来,临别时说:“刘司马,张特使到现在为止是连一句诺言都未许给我们,但博格拉汗敬重张特使的为人,实在希望能与他交个朋友,所以二话不说,便将刘司马、郭公子以及郭老都护的灵柩等都无条件送回。如果这样张特使还不满意,仍然不肯与我们冰释前嫌,那么我等除了铤而走险之外,就再没其它办法了。”又说:“十日之内,我当再往冲天砦一行,到时候可不希望再听到推托的辞令了。”

刘岸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一招众人,道:“走吧。”行出数里,何春山看看后面没人跟来,这才翻身拜倒,向刘岸行礼,道:“大都护司马署录事何春山,拜见刘司马。”刘岸赶紧将他扶起来,道:“大都护司马署?”

唐军在新碎叶城时,虽然部门齐全,但大都护司马以及五曹参军事全都是光杆子司令,几乎一个人就是一个部门,最多事务繁忙时再抽调其他人帮忙,唐军开抵怛罗斯时,刘岸手下也只是有三个文书帮忙奔走而已,可没什么衙门,这“大都护司马署”也是唐军在疏勒站稳脚跟之后才设立的。

何春山是新拜的录事,对这一层渊源也不明白,护卫他来的火长笑道:“刘司马,咱们安西大都护府如今地盘大了,人也多了,五曹参军事全都开衙建府了。您是大都护府三大辅官之一,当然也要设署了。你不在的时候,司马署是李膑在料理,不过他也就是副司马,正司马的位置,特使还给你留着呢。”

这次何春山的这个使团虽以何春山为首,但这位火长才是新碎叶城跟来的故人,所以刘岸对初次见面的何春山不能一下子就信任,听了这位火长如此说才大喜道:“这么说,我军果然已经到达疏勒了?”他在萨图克军中也听到了许多传言,只是未得到确证。

何春山道:“何止是到达疏勒。刘司马,此处未脱险境,不如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刘岸道:“好,正该如此。”

一路上何春山便将唐军在疏勒所取得的战绩以及眼下的形势扼要说了,郭汴听说唐军水淹萨曼、击破十万胡马的合围,激动得在马背上连翻跟头,刘岸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回顾后面郭师道的灵柩,垂泪叫道:“大都护,大都护,你听见没有!您一生的愿望,儿郎们已经帮你实现了!唐军,唐军…如今连萨图克也不敢再叫我们唐寇了啊!”

因抬着灵柩,走的又都是山路,所以回程比来时费时更久,到第三日抵达冲天砦,路上刘岸听说何春山这个新部下乃是货殖府后人,对他的心理距离又拉近了几分,望见冲天砦时,贺子英早派了一队骑兵将他们接了回去。

直到见着贺子英,进了自家的营寨,刘岸这才真正地放了心。而冲天砦中见到了郭师道的灵柩却是哭倒了一大片。

安西唐军在大都护与副大都护以下,设有三大辅官。其中大都护长史总理内政,安二逝世后便由郑渭接任;大都护司马为全军总参谋,权力也很大;大都护录事参军事李衍主掌全军军律,弹劾善恶,乃是唐军的纪检部门。

杨易、郭师庸诸将虽为部将中最高的一级,但遇到大都护司马也要后让半肩。刘岸地位本来就高,这时又不辱使命,持节返归,回来后冲天砦兵将无不敬重,贺子英、何春山都来向他请示,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刘岸在路上已向何春山问明了形势,这时道:“苏赖数日之后,必然再来。特使如今应该还在亦黑与阿尔斯兰相持,未必能接见苏赖,我且留在此处应付他。阿汴,你带领从敌营归来的兄弟叔伯,扶老都护的灵柩前往宁远,师庸兄既在宁远,到了那里之后他自会有安排。”

同时命人向亦黑、宁远派出加急信使。

何春山又说:“萨图克竟然在附近安插了重兵,随时都可能来犯,刘司马,我们向宁远派信使的同时最好请那边赶紧向冲天砦增兵。”

刘岸却道:“不用。刚才进砦之前我已看过周围的地形,这里易守难攻,而且地势狭窄,兵力来多了作用不大,徒然增加军资损耗罢了。眼下我们只要严密防范就可,如果萨图克真敢来犯我们又抵挡不住,那时候再求援不迟。”何春山毕竟是商家子弟出身,精于纵横捭阖之道,对具体的战争攻防却不在行。

这段时间薛复虽然很受张迈宠信,但真正面临大事之际,张迈是自己带了郭洛奚胜赶往亦黑迎敌,却将宁远的兵权都交给了郭师庸,由李膑在旁辅佐。

郭师庸听到消息赶紧派出骑兵来迎郭师道的灵柩,一边派人往疏勒报信,李膑心想:“刘司马这次‘北海牧羊’,节比苏武,当日断后的首脑人物里头,只有他回来了,日后必得重用。他又是我的上司,他不在这段期间司马署都是我在料理,现在他要回来了,我最好先一步赶去拜见,免得日后生出误会嫌隙。”便对郭师庸道:“刘司马久在敌营,或能知晓一些萨图克的虚实,我看特使或许会让他主抓西北大事,只是对我军的近况以及机密却未必知道得完全,不如我往冲天砦走一趟,也好将司马署的近务给他交个底。”

郭师庸道:“好,不过你也不能在冲天砦久留,宁远这边也需要你,将事情交割完了就回来。”

李膑答应了,他双腿虽废,走不了路,幸而却能骑马,飞马赶往冲天砦,刘岸知道自己的这个副手到达,迎出砦门,说道:“这几个月兄弟们舍生忘死,打下了疏勒、莎车、宁远,我军势力大张,今日之唐军,已非昔日之唐军。说来惭愧得很,我却是未立寸功,其实这司马之位,本来应该由李兄来做才是。”

李膑慌忙道:“司马这是什么话!若不是郭老都护、安老长史、杨定邦将军以及刘司马你用尽了计策断后,为我军主力争取到了时间,我们如何能骗过讹迹罕、越过葛罗岭进入疏勒?之后的种种战功,全因断后诸位的牺牲而来,刘司马你这样说于自己是谦虚,却置郭老都护、安老长史于何地?”

刘岸呀了一声,道:“是我失言了,是我失言了。”

进砦之后,李膑便将司马署的要务简要向刘岸汇报,跟着又说起了分别以来的军情战报,有许多事情都是何春山接触不到的机密。

李膑在冲天砦留了两天才告辞回宁远,第三日亦黑方面又有快马来,这次来的却是马小春,他见着刘岸之后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哭了起来,刘岸叫道:“你干什么?”

马小春道:“特使这次派我来,临行时特意叮嘱了,说:‘小春啊,这次你去冲天砦,除了公事上传令之外,还要帮我好好看看刘司马是胖了还是瘦了,可苍老了没,可憔悴了没。他被萨图克羁押了这么久,可曾落下一些病痛没。’”马小春说着,指着刘岸的两鬓说:“刘司马,我记得当初分别时你可是满头黑发的,如今两边的头发却都白了,这…你一定是受了很多苦!回去以后我一定跟特使说,让他兴兵灭了萨图克,给你,还有大都护他们报仇!”

刘岸听了也不由得流下两行泪来,道:“我当日前往萨图克军中以后,可就没想到回来。特使和众位老兄弟、新兄弟都还这么记得我、这么关心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事了,快和我说说特使的军命吧。”

马小春这才传令,却是张迈将和萨图克与萨曼的交涉大权都交给了刘岸处理,并命何春山在旁协助。马小春传了命令后说:“刘司马,萨图克这家伙害死了郭老都护,又害得你这么苦,你若要报仇,咱们安西唐军所有将士都会支持你的!”

刘岸问道:“这也是特使的话?”

马小春连忙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胡说八道的。”

刘岸道:“这事干系非小,却是不能开玩笑的。你回去禀明特使,告诉他我已知道我军内部颇为空虚,不宜久战、大战,眼下的局势,国事为重,私仇为轻,当前应该以巩固已有领土、逼退阿尔斯兰为第一要务。至于郭大都护的仇,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的力量强大了,还怕没机会么?”

马小春道:“我记着了。”

刘岸又道:“特使既然交付大权给我,萨图克和萨曼这边,我会尽力斡旋,减轻来自布哈拉与怛罗斯的压力。你让特使放心对付阿尔斯兰吧。”

马小春走后,刘岸叫来何春山商议对付萨图克与萨曼的策略,何春山道:“苏赖说如果我们再不放他一马,他们就要铤而走险,此言多半不虚。如今萨图克已是穷途末路,周边三大势力,任何一方全力进攻都有可能灭了他。就算不进攻,只要用上困字诀,同样能将他困死。”

刘岸点了点头,他才从萨图克军中回来,虽然是被限制了行动,但军中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氛围还是遮掩不住。

何春山继续说道:“怛罗斯周边三大势力之中,阿尔斯兰和萨图克名为同族,实际上却最是势不两立,因他若打败了萨图克,便能吞并其部众,正式一统岭西回纥;萨曼和萨图克虽然曾经结盟,但如今物是人非,他们的关系也就显得晦暗不明,不过仍然有结好的可能;而我们虽然和他们有仇,可因为我们眼下没有力量占领怛罗斯,所以对萨图克的威胁反而最小。”

怛罗斯与宁远城之间虽有小路,但转运起大量军事物资来并不方便,若要走雅尔、灭尔基一路,却又随时会受到来自八剌沙衮的拦腰攻击。唐军如果要继续攻击萨图克不但要冒上被他拼死一击的风险,而且就算能够成功,占领怛罗斯以后得分出大量兵力,用以同时面对来自萨曼与八剌沙衮的压力,结果恐怕是得不偿失。

刘岸道:“你的分析甚有道理,只是萨图克去求萨曼的话,应该会比来求我们更容易成功才对。为何他却先来找我们呢?”

何春山道:“萨曼与他们虽然曾是盟友,但萨图克却刚刚累得奈斯尔二世大赔了一笔,且萨图克在我军手下连吃败仗,似乎全无还手之力,威信扫地,西域各大势力对他都失去了信心,当他是站在坟墓边上等死的人。若萨图克现在去投靠萨曼,布哈拉那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但若能得到我军的谅解,他再将这个消息泄露给萨曼,萨曼听说以后,多半就会主动来争取萨图克了,那时他左右逢源,就有可能在三大势力的缝隙之中存活下来。”

何春山说的乃是生意场上常见的现象,冷门的货物没人要,有人开价了就吃香,中土有句谚语:“瘦田没人要,耕开人人争。”其理亦同。如今萨图克就是要争取唐军第一个开价,让自己从一个没人过问的废物变成一个各方争着要的香饽饽。

第166章 和平的威胁

刘岸听何春山分析了萨图克的动机和手段后,道:“他们若是想要利用我们,怕也没那么容易得逞。”

“其实就是让他们得逞又何妨呢?”何春山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岸问。

何春山道:“萨图克利用我们,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萨曼若是以为我们已与萨图克达成谅解,不但会去争取萨图克,而且对我们态度也会软很多。郑济和斯提尔谈了那么多的条件,巴勒阿米原本的打算,应该只是敷衍应付,但如果局势有了变化,却有可能因此而顺水推舟、弄假成真。而郑济和斯提尔谈的密约,对我们双方来说却是都有好处的。”

郑济和斯提尔的密约刘岸早已从李膑处知道了前因后果,但是从敌营刚刚回来的刘岸,却对唐军当下的内部形势和所面临的外部局面,有着比以往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晓得何春山所说的“好处”乃是一种稳定与平衡,即设法维持岭西现有军政势力的分布格局,在达到一种势力均衡之下建立和平,再在和平的基础上开拓商路,这无疑符合安西境内一部分人的利益与期望,甚至也是西域某一个阶层的利益所在。

正因此,近来的一些事态,正在影响着唐军的决策朝这个方面发展。

稳固的边疆,和平的外交,通畅的商路…这大概也是大部分安西民众所渴望的生活,就近期而言也符合安西大都护府的利益。可是就长期而言呢?

当边界确立起来,当安全得到了保障,当生存变得不是问题,当人们开始用商业来追求财富的时候,唐军的将士们还将为什么而战,还是说,他们将从此失去了战场,失去了用武之地?

一直以来,唐军之所以能够不断壮大,靠的就是生死攸关的威胁,在生死线上不断挣扎,正是求生存的意志激发了他们最大的力量!可如果悬在头顶的宝剑忽然归鞘,安西唐军还将靠什么来维持自己的锐气与战斗力?如果唐军失去了战斗力,这份靠军势平衡构建起来的和平,又能够继续维持多久呢?

“这份和平,会不会来得太早了呢?”

还在八剌沙衮时,在南下之前阿尔斯兰曾召开了一个军帐会议,探讨南下的目标与策略。南下是肯定的,混一了两河流域的岭西回纥风头正劲,当然要对外扩张,不过当时阿尔斯兰有两个用兵的选择:一个是安西唐军,一个是萨图克。

对于安西唐军,意在驱逐,即将唐军赶回葛罗岭以东去,至于进入疏勒,在疏勒攻防战以后西域诸胡已经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恐惧心理,觉得葛罗岭山口以东是一个不可测的用兵之地——号称二十万人的诸胡联军,说败就败了,除了萨图克带了两三万人逃回来之外,其他军马几乎每一个整编得以撤回,疏勒,疏勒,那实在是一个太叫人害怕的地方了。所以大部分人都对越过葛罗岭山口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对于萨图克,则意在吞并,阿尔斯兰已经吞并了土伦可汗的土地与部众,如果再兼并了萨图克,则岭西回纥的统一伟业便告成功。

这两个敌人其实都是准备打的,可问题是,应该先攻打谁?一开始,大部分人都倾向于攻打萨图克,因为萨图克在兵败之余,士气降低到了极点,是个软柿子,而八剌沙衮方面士气正高,诸将都认为几万大军压将过去,捏就把萨图克捏死了。

但后来阿尔斯兰的宰相科伦苏却推翻了这个看法。他认为萨图克虽然兵败,但还保存有相当的战斗力,且怛罗斯地区有山地、沙漠的阻隔,萨图克为了保住他最后的一块土地势必拼死反击,那样的话战争的胜负就很难说了。

而且如果先进攻萨图克会面临两大问题:一是可能会促使萨图克在无可选择之下彻底倒向萨曼,如果萨图克依附了萨曼又死守山城灭尔基,那么怛罗斯攻防战的结果可就难说了;第二个难题,则是唐军的动向——如果阿尔斯兰先攻击萨图克又被拖住了的话,那势头正旺的安西唐军会否出兵雅尔进而袭击八剌沙衮呢?

科伦苏提出了这两个难题之后,军帐之中就静了下来,因为大部分武将都解答不了这个难题。最后是科伦苏自己提出了一个选择标准,那就是哪一家在受到打击时第三方不会出兵援救就攻打谁——即如果攻打萨图克而安西唐军不会出兵,那么就攻打萨图克;相反如果攻打唐军而萨图克不会出兵增援唐军,则攻打唐军。

“大汗,我觉得眼下博格拉汗兵疲粮少,死守有余,出击不足,只需派遣数千人马把守住出入灭尔基、俱兰城的山口与沙漠,就能叫博格拉汗不敢东出灭尔基半步,相反,安西唐军那边会有什么举动我们却是难以估计。反过来,如果我们先打败了唐军,那时军威势必大振,不但讹迹罕可以收回,葛罗岭山口可以封堵,就是怛罗斯也可以不战而下。”

应该说科伦苏的这个提法是相当有见地的。如果世上没有张迈,历史按照正常轨迹发展,到了几百年后的元末明初时,朱元璋也面临着同样的两难抉择:应该攻打陈友谅还是先攻打张士诚。朱元璋最后选择了先攻打陈友谅,他下这个判断的原因就是:如果攻击陈友谅,张士诚不会出兵袭击自己的后方,相反如果攻击张士诚,陈友谅却会顺江而下袭击自己的后背。

历史有时候总是惊人的相似,杰出人物也常常英雄所见略同,不过略同是略同,同样的判断标准选出来的决策这时却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因为决策下定之后是要看执行的。

科伦苏的选择建立在岭西回纥军可以击败安西唐军的基础上才能奏效,可这一刻,当阿尔斯兰望着远没有长江来得宽广的真珠河却在那里望水兴叹。

大军抵达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却还是没法过河——非但没法过河,还被唐军火攻了一阵、偷袭了一场,辛辛苦苦扎好的船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大汗的大纛甚至出现了危机,阿尔斯兰的脸挂不下去了。

“大汗,今晚请许我出击!”

科伦苏的儿子卡查尔出列请令。先攻打唐军的主意是他父亲出的,现在却久无战绩,如果再不打破这个僵局,他们一家子的地位就有可能动摇。

“出击?你准备如何出击?游过去?”

不料卡查尔真的说:“没错!大汗,你可还记得夷播海的马泳大赛?”

阿尔斯兰的眼睛有些亮了。那是前年事情了,阿尔斯兰正在昭山行宫避暑,这时臣下献上的一条娱乐妙计——选用夷播海旁的人,骑上骏马下夷播海游泳,看谁游得更远便算得胜。大部分都是生活在夷播海附近的渔民或者牧民,乃是西域少有的懂得水性的族群。

“参加过马泳大赛的兄弟们如今都在军中,请选拔出来,应该会有一二千人,我带着这一千多人,趁着深夜泅水过河。唐军刚刚毁掉了我们的船筏,正以为我们没法过渡,一定想不到我们竟然会连夜渡河,只要我军先头部队闯到了岸上,站稳了脚跟,占据了一个立足点,后续兵力便可源源不绝地开过去。”

“可是我们的船都没有了,你们上岸之后,我们怎么过去?”另一个大将质疑道。

“那么,还是先造好船筏再说吧。”

“不行!”卡查尔道:“等我们造好了船筏,唐军就会警惕了,那时候反而没机会了。虽然我军将士大部分不会游水,但真珠河的河面又不是阔到无法横渡,我们不是还剩下许多木料么?也不用扎船筏了,就选出一万人来,抱住木板和浮囊,直接划水过去。”

“抱着木头和浮囊过河?”有将令惊呼起来:“那样我们在河里头就会成为唐军的箭靶子。”

漠北民族的浮囊渡河法,乃是用特制的皮囊吹气,当皮囊鼓起来以后,其浮力大体上可以承载一个士兵的重量,漠北轻骑兵经过无法趟过的内陆河流时,常常以此渡河,用这个办法,连水性不精的北方骑兵都有可能渡过黄河,不过这个渡河法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在水里头时防御力接近于零,如果敌军有一队弓箭手把守在岸上的话,来多少人都射死了,就算不用弓箭手,只派一队长矛兵巡岸的话,也可以很轻易地破掉渡水胡兵的攻势。

“如果是白天,当然很危险,但如果是晚上的话,却还是有机会的。请大汗允许我带领一千马泳兵开路,后续军队就以浮囊渡水作为支援。”

有的将领还在犹豫,卡查尔叫道:“大汗!唐军拥有飞砲(他对投石车的称呼),就算我们造好了木筏,也未必能突破他们的防线啊,现在他们刚刚取胜,又认为我们船筏已失无法渡河,军中必定松懈,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虽然有点冒险,但总好过几万骑兵被唐军堵在这里没法前进一步啊!”

在卡查尔的坚持下,阿尔斯兰终于同意了他的主张,由他去挑出了一千六百多人的渡河敢死军,每个人都准备好了一个气囊,一匹善于游水的骏马。傍晚时节,在南岸唐军看不到的地方,一万五千多名回纥骑兵开始对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吹了起来。这种皮囊没有鼓气时叠起来也就是一个枕头一般,平时行军就直接绑在马臀上,晚上睡觉还可以当枕头用,是漠北民族特有的渡水装置,这次回纥军中有三万人带有此物,但由于部分将领的抵制(他们认为太过危险),所以卡查尔最后也只发动了一半人马加入此次行动的行列。回纥军中没有鼓风设备,所以那么大一个浮囊也是靠将士用嘴来吹,皮囊是用皮制的,可不像后世吹橡胶制气球那么容易,吹完之后扣好缝好,一切都干得小心翼翼——这是他们渡河的装置,如果渡水期间漏气自己的一条小命就得送了,这一点所有回纥士兵都很明白。

回纥军做好了准备以后,当天晚上就悄悄行动,一千六百名马泳兵先行。

所谓马泳,并非直接骑在马上,而是人与马并列游水,马泳者半借着战马的力量便能游出比自己游水远得多的距离,且对波浪的抵御也强得多。这次并非比赛,而是夜袭,所以一千六百人除了借马力之外还带着浮囊。

四更天,夜已经黑得厉害,对面的唐军却还有骑兵举着火把在巡河,卡查尔选了一个最黑的地方,低声下令,一千六百人马便一起溜入河中。

水声轻轻荡漾,声响却也没大到能够将对岸已经入睡了的士兵吵醒。

那个时代没有聚焦设备,唐军对岸纵然举起了火把也没法照亮大面积的水面,刚刚结束的飞砲毁船战用掉了大量的燃料,眼下也不能毫无节制地乱点大火堆了。

唐军的人数不多,轮到值夜的不过数百,其中巡河的共有三十火,在长长的河岸线上举着火把逡巡,郭洛设计了一套巡河的频率,让每一火骑兵控制着一段固定的区域,虽然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将河岸线所有点都盯死,但敌军在这样严密的巡逻中想要偷偷上岸却也绝不可能。

这一夜,郭师庸的幼子——才满十七岁的郭漳也作为一个新兵跟在火长的身后巡河,他虽然是郭师庸的儿子,但仍然得从最基层干起,并没有一开始就做官做将的特权。

卡查尔的判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张迈虽然告诉诸将要胜不骄败不馁,不过人总是有懈怠心理的,刚刚取得了一场胜利,又烧毁了敌人的船筏,唐军上下都看死了回纥人有一段时间没法渡河了,这一夜将兵巡河时也就显得有些应付,只是循例,积极性与警惕心都不高。

郭漳这一火巡河兵慑于郭洛严明的军纪,不敢偷工减料,还是按部就班地在河岸上走过来走过去,不过所有人都在打着哈欠,郭漳也觉得这任务十分无聊,巡了一会尿急,就请火长停一停,下了马,跑到河边解手。

火把插在河岸的一块岩石上,火焰在河风的吹拂中时高时低,照耀的方位从一两步到五六步不等,郭漳一边射尿一边打哈欠,忽然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似乎是马嘶,是自己的战马在叫么?好像不是。是同袍们的战马在叫么?好像也不是。那声音,似乎来自河面上!

“会不会是对岸有马叫,顺风飘到这里了?”那也是有可能的。

但紧跟着郭漳就觉得河面上传来的不止是时有时无的马嘶,还有一种拨水的声音。

“有人游水?”

小伙子警惕起来,举起火把要照亮河面,这时一阵大风猛地扑来,竟然将火把吹灭了!

“郭漳,你怎么了?”

十余步外的火长看见这边的火忽然熄灭,问道。

“不知道。”这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晚上,黑漆漆的视野极差,郭漳叫着他火长的名字,说:“这里好像有怪声。”是的,有怪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明显了。马泳者拨水的声音混杂在波浪之中,本来是难以发现的,但毕竟是一千多人马一起行动,那种声响加在一起便格外明显。

“什么怪声?”火长策马走了过来,用自己的火把点燃了郭漳熄灭了的火把,两个火把并在一起,火光旺了一倍,便往河面照去,噗的一下,一个马头出现在数步之外的水面上,再跟着火长便发现了马背上搭着一只手——顺着那只手望过去他便见到了一个人!

火长微微吃了一惊,叫道:“奸细!郭漳,快取弓箭!”

郭漳的个子很矮,又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全火将士就当他是个孩子,可毕竟是将门之后,论弓箭却是整队人中精准度最强的,一听到火长的命令便搭箭开弓,瞄准了水中那人,火长喝道:“不许乱动!先将兵器抛上岸来,然后慢慢游过来!”

那人却没什么动静,只是随着水流慢慢靠近,眼睛盯着郭漳的箭,似乎随时都要躲避。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火长用回纥话叫道:“再不将兵器抛上来,我们就要放…”他本来要说“放箭”,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火光所及处,竟然不止一个人,在这人身后的数步,还有七八个人,都是一个人一匹马——而在这七八个人的周围,似乎还有其他的人马!

这么多人,难道…这不是奸细,那么就是——

“夜袭!夜袭!敌军渡水夜袭!敌军渡水夜袭!”

火长大吃一惊,翻身就上了马背,对郭漳道:“放箭!”郭漳早瞄准了,这时被火长一吼,一个激灵,手一松,飞箭射出,洞穿了那回纥士兵的咽喉。郭漳啊地叫了起来,水中的回纥毫无还手之力,鲜血已经渗出了水面。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了。

他的武艺虽然练得精熟,但杀人这却还是头一遭。打仗的情况,他也见得多了,但真正自己动手那感觉就完全不同。第一次杀人,尽管是在对敌,但那感觉并不好,甚至让郭漳觉得很糟糕。

忽然之间,这个少年有些后悔自己选择了来到前线,如今安西唐军各个方面都需要人才,将门子弟也多了一些选择,不像抵达疏勒之前,所有的人成年子弟都必须义无反顾地上战场!便如慕容春华,原本也是斯斯文文一介书生,当初从军上阵也是纯属无奈,但数年的戎马生涯过去后,却已经变成了一名出色的将领。而郭漳现在却不止一条出路。

因为郭漳读过书,所以郑渭本来有心要留他在自己身边学习历练,做文官的候补,但郭师庸却坚持说郭家子孙当于兵火之中历练,然后才可能真正成长,郭漳本来也觉得在军中的生活可能会更加多姿多彩,而现在郭漳却有些后悔,杀人只是听起来有趣,真正自己经历了才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这时火长已经竖起长矛,号召全火骑兵奔近,叫道:“赶快巡河!见到有人上岸就捅下去!郭漳,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敲锣!两慢三快。”

郭漳被火长一喝,才醒悟过来,朝山城的方向奔了去,一边奔一边拿过系在腰间的铜锣,按照约定好的节奏,两慢三快地敲了起来。这个节奏是在向后方示警:“夜袭,夜袭!情势紧急的夜袭!”

一面铜锣的声响算不了什么,但很快就有一面又一面的铜锣接力,亦黑山城上,火光不断亮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犹如天上的繁星。

“一定要守住亦黑啊!”郭漳心想。

这一片山地守护着宁远的安全,如果亦黑失守,宁远的所有驻军就有可能要被迫撤回葛罗岭山口以东。托云关现在都还没建好,如果葛罗岭山口再被突破,疏勒就将面临第二次的大危机了。

“应该不会的,应该不会的。”

郭漳一边按节奏敲着铜锣,一边想:“有特使在呢!这一仗我们应该可以取胜!”

安西军民对于张迈的信任已经接近“信仰”了,有赤缎血矛的地方,攻必取,守必固!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过,这一次郭漳再次望向山顶矗立着的赤缎血矛,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次战斗结束之后,不如我求爹爹让我回疏勒吧。”

他想,自己文武两方面都行,但靠武功出身的话,那得一刀一枪地拼杀爬上去,从做火长,到做队正,再到做校尉、都尉…

郭漳明白,由于自己出身的关系,上峰应该会有意无意地给自己安排立功的机会,这也是身为郭师庸儿子最大的好处,然而上峰能提供的也只是历练与立功的机会而已,唐军军律严明,真的要往上升,还是得靠自己的努力。

“那可得杀多少人啊!”

郭漳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杀人。

但是,如果到郑渭身边去,那就不同了。聪明的郭漳隐隐想到,文的那条路对自己来说也许是晋升更快的捷径呢。

“如果局势稳定下来,就去求爹爹。”郭漳下定了决心:“反正唐军这么多骄兵悍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就算是我们郭家,不还有大哥在么?爹爹应该会答应的吧。”

喧哗的河岸,波涛中的惨呼声,以及亦黑山城里传出的阵阵急促军令,这一切一切,似乎都和这个少年脑中的思量显得很不搭调。

郭漳手里的铜锣敲得震响,可他的心却已经飞回了疏勒。

第167章 萨图克称臣

苏赖第二次走进冲天砦的砦门,这一次来迎接他的是刘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