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笑道:“在下巴儿思时怎么做,在这里也就怎么做。不用跟他们客气。嘿嘿,这里可比下巴儿思繁华得多了,咱们一定能借到更多钱粮的。再说,大家是同胞嘛,按理说应该比奈尔沙希家族更加慷慨才对。”

回头问郭师庸杨定邦:“庸叔邦叔,你们说对不对?”

郭师庸和杨定邦看过纸条后怒恨已极,但想起张迈在下巴儿思敲诈的手段,心想在那个基础上变本加厉,这些胡商可就有罪受了,郭师庸本来是多厚道的一个人啊,这时也捻须微笑:“对,对,特使说的对!”

众胡商见郭师庸杨定邦也都露出了笑容,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个个学着郭师庸的强调重复道:“对,对…”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对”字是什么含义。

莱伊斯府登时笑声融融,但听那笑声,看那气氛,可真有一家人的感觉。

把事情交待下去以后,走出莱伊斯的府邸,张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迈哥,别为这些人生气了。”是跟在右后方的郭洛,“一群假冒我大唐子民的杂碎而已!犯不着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气?我气他们干什么?”张迈冷笑道:“他们想怎么对待我们,那是他们的选择,但既然他们已经选择了,那咱们也就不用客气了。阿洛。阿易。”

“在!”

“这个地方真正的唐民看来并不多,那些富裕的商人不管是不是货殖府的后裔,总之现在看来是依靠不得的,他们是这座城池原本的统治阶层,连莱伊斯都要靠他们支持,所占据的财富也大,我们来了没法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很难让他们真心支持我们的。但俱兰城人数最多的却依旧是穷人,尤其是那些土兵、民壮里的穷苦人,才是我们团结的对象。我们要把他们发动起来,让他们支持我们,追随我们。”

街道的角落里偶尔闪现几个衣衫褴褛者的身影,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有穷苦人,大唐的势力退出以后,在回纥人的统治下,河中地区的文明其实是退化了,丝绸之路被截断以后经济更显疲敝,所以这里的穷人也就更多。

“要怎么做呢?”

“把诸营出身穷苦的将士们派出去,让他们去和俱兰城的穷苦人直接接触,让俱兰城的草根阶层都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穷苦人的,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来到只会给他们带来好处,让他们知道我们才是他们的希望。让他们知道:跟着唐军,唯一可能失去的只是贫苦与锁链,而能得到的将是整个西域——不!是得到整个世界!”

两个青年将领欣然领命,张迈心中又想:“这俱兰城虽然不错,可惜腹背受敌,又人心不附,恐非久留之所,做不了根据地了。”对郭、杨二人说道:“这些商户纵然身上没多少唐民血统,但他们要是拿出一点真心来,我反而不好拿他们怎么样,现在却怨不得我了。阿易,你去帮唐仁孝刘黑虎的忙,不用跟他们客气!哼,咱们正好拿从这些无良商户手里借来的钱,来养我们的兵。”

这个世界的财富,除非出现科技突变,否则基本上也是守恒的,要在短时期内创造出财富不可能,要想改变一部分人的生存生活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财富转移”。

人心,通常也都是用钱来买的。

“短期内我不可能给那些商户什么切实的好处,他们也很难对我军归心,既然如此,就只好用从商户们手里借来的钱,来供养更容易归心也迫切需要帮助的穷人,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那么要怎么处置郑渭呢?”杨易走后,郭洛问道。

张迈沉吟着:“郑渭…虽然他的态度有些摇摆不定,不过也还看不出对他对我们有恶意。咱们就再给他一个机会。阿洛,你这两天抽空,花一张地图…”

马蹄声响,丁寒山火速来报:“特使,出事了!”

“什么事情?”

“怛罗斯那边已经知道我们已攻占了下巴儿思!”

第025章 转移

俱兰城的城门白天依旧开着,只是有士兵把守而已。

怛罗斯那边还不知道俱兰城被唐军占领,塞坎派来告诉巴加“阿里在下巴儿思遭遇伏击”的使者想也没想就冲了进来,结果自然是自投罗网。

“看来怛罗斯那边已经知道下巴儿思的事情了。”

这其实是好事,说明之前张迈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怛罗斯方面的情报消息,比安西唐军晚了好几天,而这个条件,几乎成了唐军打败回纥最重要的优势,唐军到目前为止,所有行动都抢先回纥一步,就如下棋得了先手,唐军实力虽弱却着着领先,而回纥那边实力虽强却着着受制。

到目前为止,塞坎都还被张迈牵着鼻子走呢。

只是接下来的行动该如何进行呢?

“据俘虏招供的消息,塞坎虽然贪婪、暴虐,但很会用兵。”连夜召开的军事会议上,首先开口的是郭师庸,他关于塞坎的评价,除了有安九拷问到的消息之外,也从俱兰城商户口里得到了一些印证。“虽然我们连续赢了他几次,但实际上都还未正面交锋过,都是奇袭,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说,怛罗斯的兵力虽然有所削弱,但仍然比我们强大。”

“那么,能否考虑依靠俱兰城城和对方打上一仗呢?”郭洛说。这一天里他巡视了整个俱兰城的城防,发现这座城池东面南面依山,西北临水,城池的规模和牢固程度都比新碎叶强多了,是个可供防守的据点。而且现在唐军的兵力也比新碎叶城时强大了许多,如果将灯下谷的可用兵力都调过来,要守住俱兰这样一座中等偏下的城池是刚刚好。

“俱兰城只怕不能久住。”杨定邦却提出了与郭洛相反的意见,他说:“这里和新碎叶不同,城内的居民对我们充满了狐疑,而我们也没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和条件来和他们打好关系,一旦大兵压境,我们非但不能指望他们帮忙守城,甚至还得防着他们造反,在内外交攻的情况下守城是很危险的。”

尤其是今天晚上的这个宴会,更让诸将对俱兰城居民的期待都打消了。

说到这里杨定邦看了看张迈,如今张迈在唐军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难撼动了。

“那么杨校尉的意思是?”张迈没有立即表态,反过来征求杨定邦的意见。

“我认为既然我们这次出谷的目的既是东归,手段既是游骑游击,就无需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这次俱兰城的物资到手以后,马上撤走。还有,下巴儿思那边还滞留的人也赶紧召回,回灯下谷。”杨定邦在心里想了一会才说,显得很谨慎。

“杨校尉说的有理。”张迈对这些中老年将领总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所以开口赞成道,实际上往下巴儿思的使者他昨天上午就派出去了,刘岸等人此刻多半已经在来俱兰城的路上了。

杨易道:“那我们如果撤出俱兰城,以后该怎么进行?继续打游击吗?”

可是,真正的游击战和运动战,是需要有群众基础的啊。如果老是来了就抢,抢完了就走,那就完全是流寇的行为,会让整个西域所有的人都反感安西唐军,往后安西唐军到了哪里都会遇到强烈的抵抗,那对唐军东归的计划是很不利的。

在碎叶河以北时,张迈为激励士气,高叫着“劫掠”、“劫掠”,但出发之后才发现现实的情况远比意料中要复杂,出乎意料的事情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坏的一面比如部分地区的人对大唐的认同远比他预料的要淡漠得多,好的一面则是他发现许多没有唐裔血统的人也有争取过来的可能性。

种族繁杂的中亚地区,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人口占据绝对多数。有众多的人口甚至没有明确的民族归属概念。

回纥人羁縻着十几个草原民族,控制着草原,以铁骑武力占据着政治上和军事上的统治权,但他们不善经商,不会务农,高层依靠武力吸食着各族的鲜血,底层则依旧过着贫苦艰辛的游牧生活,且其内部的族系矛盾也很严重。

昭武九姓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在商业、农业、牧业上都有建树,却缺乏政治和军事上的保障。

其他如已经亡国的波斯人、迁徙到此的印度人,以及数十种张迈至今没能弄清楚的民族在这片土地上犬牙交错,形成十分复杂的局面。唐民后裔此时已沦为众多不主要的族群之一了。

在宗教方面,由于大食君主及其割据政权君主的强制性推动,天方教已经在萨曼全境取得国教的地位,并影响到周边地区,佛教则仍然还有一些据点,许多回纥人则信仰祆教,明教也还暗伏潜流,且天方教内部也有严酷的教派之争。

这些都让张迈觉得,尽管这片土地的华夏影响力已被摧残得十分厉害,但事情仍有可为。因为华夏文化本身具有一种统合任何种族、任何宗教的内在张力。

现实情况和在碎叶河北闭门造车的预测完全不同,但也隐藏着可以制胜的机会。

可具体到眼前的话,则杨定邦的分析亦有道理。

俱兰城西面有塞坎,这也罢了,如果只计算怛罗斯的兵力,唐军合八营之力背城一战也许还扛得住,问题是东面的八剌沙衮,那里可有数万、甚至十几万的回纥骑兵啊!一旦八剌沙衮得到消息,席卷而来,以安西唐军如今的家底,别说一座俱兰城,就算是一座绝险的要塞也守不住。

在个别战场上,可以奇袭取胜,但战争打到最后的话,还是要看真正的实力!

后方,后方…唐军仍然还是欠缺一个后方!欠缺一个稳固的地盘,一个可持续的补给来源。

“唉,真是吃力啊。”忽然之间张迈空前向往起中原来,如果有大唐做背书,提供人口、物资甚至哪怕只是国威上的支持,安西唐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无着力处。那些商户虽然惧怕着唐军,但张迈明白得很,许多人心里只是将唐军当作一伙强盗而已。

“甚至郑渭,大概也是这么想吧。”

不过,现在一切都只能按照眼前已有的这点条件来行事了。

“我也赞成杨都尉的决定,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不能与回纥硬碰。”张迈说。

得到俱兰城对唐军来说是一个有些喜出望外的战果,但要是为此而被牵绊住,失去了唐军赖以制胜的灵动,那就不值得了。

杨定邦见张迈肯定自己的判断,甚是欣然,诸将当即商议起战略转移事宜,杨定邦预计,怛罗斯那边就算发兵应该也得在五日以后,乐观的话甚至可能十几天乃至半个月后才有反应,“所以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可以退走。”

第一批转移为后勤队伍,由郭师庸主持大局,将物资陆续迁往灯下谷,以振武营作为保护队伍,从即日起陆续出发。

第二批为豹韬营主力,押解五百多名等待改造的俘虏,两日后出发。

在此期间,龙骧营必须完成其发动民众、增募兵员的计划,在五天之内作为第三批人马撤出俱兰城。

最后则由机动力最强的骁骑营与鹰扬营殿后。这两个营是清一色的轻骑兵,没有负担,骁骑营训练有素,鹰扬营行动迅疾,在安守敬与杨易的率领下就算撞上了怛罗斯的主力,也有全身而退的能耐。

命令发出后,安西游骑军就忙碌了起来,唐军的真正目的与去向,只有副校尉以上级别和若干队正知道,俱兰城的人见这些唐军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后勤营撤出下巴儿思时,刘岸以“邀请加入”的名义向奈尔沙希家要了一个人质,老奈尔沙希的小儿子阿布勒·伊本·奈尔沙希虽然是自愿接受“邀请”,但唐军一撤出下巴儿思,奈尔沙希家马上对外宣称阿布勒是被“劫走”的,而这在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龙骧营与鹰扬营的将士则穿起新的衣服,拿着刚刚配给的武器,深入到城中各处,寻找着目标。

“兄弟们,到城内城外去,去找牧民、农奴、苦力或者商铺中的伙计,去找那些朴实、有力量又想改变生活现状的男子!”张迈对已经升为副火长的小石头、马小春他们说:“告诉他们你们这段时间的际遇,还有你们的体会,如果他们愿意跟我们走,那么就推荐他们入伍。”

俱兰城中的贫苦人,生活状况比起当日藏碑谷的“唐奴”那是不遑多让,也是三餐不继、衣不蔽体。

这些龙骧营的士兵大多数都没什么口才,然而发生在龙骧营士兵身上的变化却胜于言辞的鼓动,还在藏碑谷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日受辱夜受骂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还戴着脚镣,如今镣痕还未消失,而现在他们却已经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饱饭,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俱兰城的许多穷汉子见到他们,心想:“难道我还比不上他们吗?不,我比他们强!”

亦有人想:“有饭吃,还发衣服?可以去试试,不行的话最多逃走。”

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并不相信这伙“强盗”,直到目前为止,安西唐军都尚未建立起她在西域地区的公信力来——这可是比打十场大胜仗都难的事情,加上这次又不是强制征兵,因此招到的这些人,要么就是质朴到直愚,要么就是抱着投机思想而来。

三天下来,共有四百多人被龙骧营的将士打动,但张迈并不打算滥增兵——唐军的粮食也很吃紧啊,他又带领郭洛他们,进行了两轮的挑选淘汰,最后留下了两百七十多人,加上之前从俘虏中挑选出来的几十名强健男子,共三百人出头,组成一个预备兵营。

“又多了一个营啊。”郭洛杨易都有些欣喜,不过这仍然无法改变这个地区胡汉实力的对比。

“还是得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啊!”张迈心里明白这一点,虽然这时他心中却还无法形成全盘的可行战略。

“我们,还缺少些东西。或许,是还缺少什么人。”

张迈脑中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郑渭,一个是谋落乌勒。他隐隐觉得这两个人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如果他们能真心加入,那或许能帮我打开这个死结!”

第026章 训话

加入唐军其实还没多久的大石头、小石头等人在预备兵面前也变成老资格了。可是他们虽有过几次实战的洗礼,但依然需要继续加强训练。张迈和郭洛将龙骧营的六十名主干中的三十个——原先所有的副火长都升了火长,用来带领预备兵营的新兵,又提拔了在八倍山一战中表现出色的新兵如小石头等人做副火长,以此来组织新的龙骧营。预备兵营由温延海作副校尉统领,暂时来说只是作为龙骧营的附属,参加训练而未被纳入作战计划。

募兵结束的这天晚上,郭洛来找张迈,建议第二天举行一个正式的募兵仪式吧。

“到时候还要请迈哥给我们训训话。”

郭洛是和杨易一起来的,郭洛说完这句话后杨易紧接着说:“到时候我把鹰扬营的兄弟也都拉过来,一起听。”

训话?

嗯,自己如今已经成为这支游击军的精神领袖——这个已成为现实,倒也不用谦虚了。新兵入伍,自己若不上台说上两句,也实在说不过去。

只不过——

“给他们训话?我能训示他们什么呢?”

胡扯几句也可以,只是对不住将士们的期待,虽然他是特使,但说到对战争的认识,还未必比不上鹰扬营的老兵们,甚至就是那些新兵,其中也有不少战斗经验胜过张迈。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有什么能打动他们的训话呢?

郭洛和杨易走了以后,张迈思忖了起来。

“用慷慨激昂的话鼓舞他们的士气?”

“还是用威严的话叫他们敬畏我?”

“还是给他们画个大饼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思前想后,正踌躇不决,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犬吠追逐之声。又有人在哭着,又有人在嚷着。呼呼喝喝之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出了什么事情?”

轮值的慕容旸去打听了一会,回来道:“有两个预备兵闯入一个百姓家,要睡人家的闺女,那闺女拼命反抗,那两个预备兵动了粗,双方厮打了起来…”

“什么!”张迈吃了一惊。

“我去的时候,郭副校尉已经赶到,他准备从严处置那预备兵了,不过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想郭副校尉大概是想让我来问问特使的意见。”

张迈怒道:“怎么处理?当然是从严处置!仗还没打呢,就开始作威为恶了!哼!那家闺女的清白被玷污了没?”

“好像还没有。”

“那还好,那这事我就不出面了,让郭洛好好给人家赔罪。还有那两个预备兵,绝不能姑息容留!”

慕容旸领了命令去了,张迈躺下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就牵挂着这件事情,外头隐隐传来惨叫,却是郭洛在大街上当众鞭打惩处那两个预备兵,慕容旸回来了见他还没睡觉,向他禀告:“郭副校尉将那两人每人打了三十鞭,然后下令将他们逐出预备兵的行列了。”

“嗯,很好。”张迈又问:“事主有什么表示?”

“他们虽然都有些害怕,不过也都服了。”

“嗯,那就好。哼,算他们走运!若那家的闺女被玷污了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一晚的这个小插曲,让张迈脑海翻腾。

要带一支军队,可真不简单啊。现在才九百人呢,就有了看管不周的地方,往后要是继续扩编,该怎么办?

“他们也都是人,和我一样,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各种各样的需求,如果我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需要,是没法带好他们的。”

一个几乎不眠的夜晚过去了,第二日张迈来到莱伊斯府邸外的校场上,在这里,龙骧、鹰扬两营的新老将士都已列队等候着了。郭洛练兵的手段越来越娴熟了,才两天的功夫,已经让那些预备兵也能如老兵一般,站出整齐的队列——当然,这还不能代表他们在战场上也能保持这样的队列。

“啊,特使来了!”

新募集来的预备兵发现,走上台的是个年轻人,脸上一道疤痕都没有,在现代大都市这也不算多出色的脸孔,但在这风沙漫天的古代西域却显得太过白净了,而在军中这样的脸是让人看不起的!

这个张特使的身后,还有人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是衣服。

俱兰城城有两户商人是给怛罗斯的沙基尔(意为侍卫、亲随)们做衣装生意的,他们的仓库里囤积着一千多套衣服,唐仁孝将这些衣服“借”到后,张迈今天特意带了来,当场分发了下去。于是龙骧营和鹰扬营的九百多名将士,便都分到了一套新衣服。

这是俱兰城商户为博格拉汗的沙基尔们预备的,衣服都是用羊毛、骆驼毛以及撒马尔罕毛绒、西尼奇布混织而成,每个人又都配备了一双塔拉兹山羊皮靴子,副火长级别的多配备一条忒儿米皮带,火长级别以上的还有一领赫时披肩,队正级别的还有一顶号称来自中国、其实却是俱兰城自产的高筒皮帽。整套服装的风格粗犷而耐用。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一千五百名将士当场换上了这些衣服,扔掉身上那些破布破衫,校场上的气势登时一变!

一队队的士兵,就像阿尔斯兰的近卫军忽然出现。士兵们彼此相望,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一刻他们忽然感到自己真的是正规的军人,而不只是谋一条活路混日子。

自然而然地都将腰杆挺得更直,再次列队,靴子踩在地上,嘎嘎作响,就连郭洛、杨易,看到自己的手下换了一副模样,更是豪情大增。

张迈也换上了衣服,他新换上的衣服和士兵们大同小异,却又比队正们又多了一领呼罗珊黑袍。

士兵们列成横竖划一的队列,再次望台上这位张特使时,也觉得观感有些不一样了。

而张迈在台上望着他们时,心里也有了底气!

“今天,大家穿上了新的衣服,往后就得有新的气派、新的作风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这个校场上的所有人,便都是我大唐的边疆将士了!”

新募集的将士,有一些是唐民与中亚民族的混血,有一些干脆就是胡人,许多人连汉语都不懂得,这两天郭洛进行的训练,只是让他们听懂了一些简单明捷的汉语号令,长远来说张迈是要求所有士兵都得学会汉语,但这时却还有赖于郭洛来给他做翻译,他说一句,郭洛就翻一句。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一个预备兵竟然闯入民居,意图强奸妇女!副校尉郭洛,依照军令进行了惩处!这件事情,影响极坏,昨晚我考虑了一夜,觉得大话空话都没用,眼下最迫切的,就是如何整顿我们的军纪!所以今天我在这里,不谈别的,只是就我们现在的形势,向大家郑重重申我军的纪律!”

场上鸦雀无声。

“咱们唐军本有严明的军律,老兵们是都知道的,可新兵们一时间却很难都记得,这一点我理解,所以就将咱们唐军的军律,总结为简单的八条训示。”

“我即将要颁示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大唐将士,都要守的八条训示,这八条训示的内容——”

“第一,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

“第二,在未得命令的情况下,不许进行私下的劫掠!”

“第三,作战胜利,一切缴获要先行归公,然后功曹会论功行赏。”

“第四,进入城镇市集,与人交易,买卖要公平。”

“第五,要守诚信,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

“第六,战场之外,不得妄杀无辜!”

“第七,不得强奸妇女。”

“第八,不得虐待战俘!”

“这八条训示,所有将士都要牢记,到今天日落之前,所有人都要背熟,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与杨校尉,到我面前背诵,由我检查,各队正、副队正到郭副校尉、唐副校尉、温副校尉和杨校尉处背诵,由郭、唐、温、杨四两位检查,火长和副火长到队正、副队正处背诵,由队正检查,所有士兵到火长、副火长处背诵,由火长、副火长检查!如果到时候还背诵不出来,或者觉得自己无法遵守这八项训示,那么就脱下你们身上的军装,离开龙骧营,离开鹰扬营!”

场面又静了一下,郭洛看着张迈,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坚毅。

“将士们,兄弟们,我们这支军队,不是强盗、不是混混!我们是正规的军队!是将席卷天下的游骑兵!是大唐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言人!”

张迈的言语中夹带了不少现代词语,有一些大家不是很懂,但是那气势、那豪情却是连翻译也不用的。

“进了这支部队,大都护和我都会关心大家的生活,吃的会有,穿的会有,将来就是连媳妇儿,我向你们保证——也会有的!但是,纪律也是要守的!只有能守纪律的部队,才可能成长为一支铁军!现在你们中有许多人还是新兵,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成长为令人敬畏、犹如狮虎一般的无敌将士!而成为无敌战士的第一步,就是要先牢记这八大训示,要牢记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这不是期待——这是命令!”

第027章 金蝉脱壳

在第三天,刘岸就到了,张迈见到了他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刘岸听说了张迈颁示的那八大训示后,笑道:“这训示很好,只是士兵中的愚鲁朴质之辈怕是背下了也难以牢记。”他让张迈抽查一下,结果抽查了十个人,这才隔了一天,果然有两个忘记了部分内容。

张迈愠道:“看来还得经常督促他们反复背诵才行,必须让他们将这八条训示牢牢印在脑海里,再加上执法严厉,才能使我们的军律好起来。”

刘岸反问了他一句:“特使,要不你背给我听听。”

张迈一愕,这八大训示是他总结的,条列成文,可这时要他背诵他竟也没法当场背个一字不差也难,刘岸笑道:“这也怨不得他们的,这种散耷拉的东西,很难牢记的。”

张迈听到了一个“散”字,心中一动:“哎哟,我怎么忘了。”便回去将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了一下,编成一首新歌。

将军律编成歌曲,虽非张迈首创,也非红军所独有,在红军之前,袁世凯小站练兵就用上了这一招,袁世凯之前,曾国藩也早就这么做了,而曾国藩的军律歌词,又改自戚继光的创制,至于戚继光之前就暂难考证了。

自古以来武人尤其是底层士兵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因此能够洞察人心的将帅通常会将军律乃至作战技巧都编成歌谣教士兵唱诵,这是让他们迅速掌握又牢牢记住的首选法门。

张迈将新歌给刘岸郭洛等一唱,人人叫好,刘岸又将之翻译成其它语言,“会说唐言的,只学会唱唐言军律歌就好,不会说唐言的,学会唱本族语军律歌后,还要再学会唱唐言军律歌。”

学唱歌比学说话容易,靠着旋律的帮助,一个还不会说唐言的将士也能很快就学会一首唐言歌曲,这也是他们学习唐言的第一步。

几个校尉副校尉自己先唱熟了,回头便教会了队正副队正,队正副队正又去教火长副火长,再由火长副火长传授给所有将士,两天下来,俱兰城内满城尽响,不但军士在反复歌唱,就连三岁小孩,听得多了也会哼了。

七天过去了,怛罗斯那边仍然没有消息,还留在俱兰城的唐军也就不急着走,杨易则广派侦骑,在沙堆里、在大道边、在山丘上都埋伏了眼线。张迈和郭洛每天都将龙骧营与预备兵营都拉到城外训练,并轮班在城内巡逻。龙骧营将士的军事素质正一日强似一日!预备兵的步伐也渐渐跟了上来。

那六十四户商家被张迈敲诈得濒临破产,心中都极度痛恨这帮“唐寇”,看到他们竟在俱兰城增募兵员,许多商户都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这些强盗,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要把俱兰城变成他们的贼窟!”

然而痛恨归痛恨,俱兰城的治安却变得好了,那些预备兵每天穿着神气的新衣服,跟着老兵在城内各处巡逻炫耀,一边唱着军律歌,把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和被淘汰的人羡慕得不行。

“强盗…卡拉丁居然还说唐军是强盗!”郑渭对阿齐木在俱兰城方面的管家蒙由,以及老家人郑豪说,“强盗群能有这样的纪律?”

“可他们不是强盗又是什么呢!他们来了不到两天,却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商户都搜刮一空了!就连我们都不放过!”蒙由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在郑家的家人里头,他不如郑豪那么亲,但对郑家与唐军有所关联的事也知道了一点。“也不想想,咱们家之前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郑渭抖了抖手中的“借条”,那是张迈亲手写给他的,用汉字将唐军“借”走的东西写得清清楚楚,还标明了说会有利息。所有被唐军“借”光了家产的商户,手里都有这么一张借条,不过许多商人都是在愤怒的哭号中将借条撕碎——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怛罗斯怎么这么久都没反应,难道塞坎真打算放任这伙唐寇不管不成?”萨穆尔和卡拉丁抱怨着,却都还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人已被截住。

从居民的反应可以看出郭师庸的安排是十分成功的,郭师庸这个老顽固虽然有时候会让张迈觉得他保守,但这个老将调度人员物资的手段也真有一手,不到两天的时间,唐军在俱兰城敲到的物资几乎都已经搬空,而居民竟然还未意识到唐军其实已经做好了随时撤出俱兰城的准备。

所有商户里头,郑渭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天张迈来邀请他,道破唐军即将再次转移,请他一起同行时,郑渭拒绝了。

“我们郑家和新碎叶那边,不是这么合作的。”郑渭道:“郑家如今还是家父、家兄在做主。未得家父首肯,我不敢轻易改变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张迈笑了起来,他可不觉得这个郑渭是很守规矩的人,而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发现郑渭年纪虽轻,但头脑相当清晰,文化修养比郭洛还好得多,不但精通汉文化,而且天方教与佛教的教义典故张口就来,对商旅之事似乎也很娴熟,料来这些年他能在家族主体忽然被战争斩断而独力维系郑家在喀喇汗境内的生意,所受到的磨练当非常人所能想象,眼下安西唐军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当年于阗镇守使的后代,与大唐有深厚的渊源,实在值得张迈结交。

可郑渭却总是刻意地与唐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唐军向他借粮他逆来顺受,张迈向他示好他假装不懂,这一切都让张迈看出这个青年的想法:“看来他并不想加入我们,只是想自保而已。”

要不要像对待奈尔沙希那样,强行将他带走呢?

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但很快就否决掉了。

像他这样的人,强行带走的话,只怕也不会真心出力吧。说不定他还要设法逃跑乃至捣乱,在东归期间,唐军可受不了内部多了一个能制造大麻烦的人。而且对于郑家,也不适合用“扣押人质”这样的手段。

“郑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张迈道:“我可以拍胸口向你保证,如果你不跟我们走,等怛罗斯的大军一到,你们郑家一定要倒霉的。”跟着,张迈给郑渭简略讲了藏碑谷人的经历。

郑渭迟疑了一下,可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郑家不是藏碑谷人,我们在这里安家,是先后从两位大汗那里得到过直接承诺的。”

“两位大汗?”

“对。第一位,是回纥的建国者卡迪尔大汗,当初他曾公开对我们说,会像唐太宗天可汗一样对治下诸族一视同仁;第二位,则是几年前占领了怛罗斯和俱兰城的博格拉汗,他占领了这里以后,也对我们许诺说会按照萨曼之前已行的天方律法来办事。这几十年来怛罗斯俱兰城虽然几次易手,但新的占领者也都没有违反这承诺。”

张迈拿眼睛将郑渭上看下看,看了很久,直到郑渭问他看什么,张迈才冷笑道:“就这样,你就相信这些承诺?你不觉得你有点天真么?”

郑渭没有回避张迈那冷嘲的眼光,很认真地道:“他们不但说了这话,而且还将之拟成条文,铭刻在一块大铜牌上,藏于怛罗斯的汗府之中,所以这不但是承诺,而且是律法。”

张迈冷笑:“就算是律法,也得是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律法,才有相信它的前提!刀握在别人手里,这样的律法不是律法,是恩赐,我不相信恩赐。永远也不相信!”

郑渭沉默了,有好一会,忽然道:“张特使,我问你一句唐突的话,如果你能正面回答我一个‘是’字,我就跟你走!”

“你想问什么?”

“你真的是从长安来的?”这时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郑渭也如当初张迈问他是否准备将神主牌搬往撒马尔罕一样,眼睛灼热地逼视着对方。

张迈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把那个“代代西行”的故事拿出来说。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好,这个问题我不问了。”郑渭轻叹了一声,却道:“可是张特使,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就是带着新碎叶的军民去干什么?”

“干什么?”张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一路拯救唐民,团结各派势力,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联系上大唐,然后规复西域。”

这是唐军的“大战略”,但张迈却不怕被人知道,若这时有人跑去告诉博格拉汗那伙“唐寇”准备这么做,只怕也会被当作笑话看待。

郑渭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很快就想到了许多、许多,但最后还是摇头:“张特使,你刚才说我有点天真,可我现在却不得不说,你的这想法,才有点天真呢。现在的西域,已经不是班超时候的西域了,不是凭三十六骑能纵横无敌的了。”

“天真?我不觉得。”张迈道:“现在的西域也许不同了,但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因为我们千众一心,没有三心二意。”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郑渭却听得有些愕然。

“倒是你,”张迈道:“我看你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想顾全这个,又想顾全那个,到得后来我看你势必两头都不能讨好,会自己倒霉的。话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说了,我最后留下一句话给你:不管将来如何,只要你不干出有负汉家的事情,我唐军的大门就都会向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加入。”说着他取出了一卷地图来:“这幅图是我让阿洛连夜赶画的,现在留给你,上面是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若有什么需要,你按图寻来,就能找到我们。”

郑渭奇道:“你们没驻扎在灯下谷么?”

张迈笑道:“前几年怛罗斯地下河又改流了,灯下谷地下的井水也干涸了,所以不得不另觅驻扎点。”

张迈走后,郑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按照郑渭的分析,除非中原派出大军来接应,否则唐军是不可能成功东归的,更别说什么“规复西域”!

可为什么在刚才那一刹那自己会对自己的判断动摇了呢?

“只要唐军上下都相信我们能成功,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的!”

张迈的这句话算是什么逻辑嘛!

郑渭熟读《孙子兵法》,受过印度的因明学训练,并以之运用于商业世务,脑子的条理十分明晰,对于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话本来是该蔑视的,但为什么内心却反而被打动了?

是少年时代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在苏醒吗?

是身体里流淌着的炎黄血液还在起着作用吗?

大唐…大唐…

那个久远而梦幻的传说,为何还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第028章 何恃无恐

唐军到达俱兰城之后的第十二天,怛罗斯方面的前锋——一队三百人是轻骑兵出现了。这时候,下巴儿思方面的人马已经撤入沙漠,俱兰城城内,只剩下龙骧、鹰扬、骁骑三营。

杨易率领轻骑,试探性地发动攻击,但对方却很快就缩了回去,但也没有逃远,跑开了一段距离便驻马等待,杨易一往回走,他们又追了上来,在风沙砾砾的土地上,踩出了无数混乱的蹄痕。

“这帮家伙,也和我玩这鬼把戏!”

双方在俱兰城城外二十余里处一来一回地进行着这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都没有和对方硬拼的意思,三个回合之后,天色已经黄昏,杨易敛骑回城,在离城十里处郭洛已经设下了埋伏,但这次回纥人却没有追来,使得这个埋伏如同虚设,郭洛见这队骑兵如此机警,心中为之一沉,入夜之后,郭、杨两人相携入城,向张迈汇报了战况。

“敌人变得谨慎了啊。”张迈说。

“对。”郭洛说道:“若只是怛罗斯这边的兵马,我们背靠俱兰城也还有一战之力,敌攻我守,也未必就落下风。不过若被拖住了步伐,等东面的援军赶到,我们就算将灯下谷所有兵马都调来也非败不可,看来当初特使的决定没有错,我看我们也是时候安排最后的撤退了。不然等到他们大部队赶到,怕就没法全身而退了。”

张迈点了点头:“好。”

唐军的行动在秘密中进行,当天晚上三更,龙骧营所有将士忽然被召集起来,连夜发下干粮,吃饱之后从城东悄悄开走——灯下谷虽在俱兰城西北方向上,他们却不敢就回去,而是准备兜个圈子,先进入俱兰山脉山区,然后再折转进入沙漠——那是刘岸上次南下时探出来的道路。吸取上次被敌人尾随到碎叶城的经验,这次唐军的行动已变得加倍的谨慎。因为没有太多的辎重,所以唐军的行动相当的迅速。

杨易打头,龙骧营居中,安守敬断后,四更时唐军退了个干净,刁斗余韵尚在俱兰城街道上盘旋。

直到第二天居民醒来,才发现占据了这俱兰城多日的唐军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