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我很想嗤笑一声,不屑一顾地说“这还用说嘛”。可临到此刻,我竟然犹豫了,只因为父皇在病榻上的那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一个有经世之才的监国公主,她的驸马是统领禁军、手握重兵的大统领,这对夫妻在朝中的分量,恐怕不啻于龙椅上的皇帝。先帝或许对自己的小妹妹格外的宠爱,故而放心,可对那时还是太子的父皇呢?
对他来说,有没有可能,将来的某一日自己的姑姑将自己取而代之呢?
如果我所想的都是真的,父皇的死于纪琛父母的亡故有关,那么纪琛从在西山县找到我到现在走上摄政王之位的种种行为,是不是意味着都是…阴谋。
连我的存在,也都是虚假的…
第三十七章
长汀老老实实地汇报完后半天没等到我的回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发问:“殿下是有何打算吗?”
打算?那太多了啊!从冲到养心殿里把龙榻上装死的南瓜精爹揪起来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对纪琛的爹娘下黑手,又或者是搬条大板凳在门口一摆坐等纪琛回来三堂会审他究竟是不是从头到脚都在与我演一出“大晋王侯复仇记”!
可哪一项,就现在的我也只有无可奈何四个字担当。
于是,我唉声叹息地慢吞吞爬到了一个“完”字上以示今日谈话的结束,然后慢悠悠地缩回壳里准备打个小盹。
长汀:“…”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情基本上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活泼开朗了,因为冷静下来想想,事已至此实在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了,如果纪琛真存歹心那他完全可以一劳永逸地杀我灭口。但是他不仅没有,还每日里着急上火地想着法让我回到人偶身躯里,那情态不似作假。不过,也难保他没打着让我永远做一只王八的主意…
揣着复杂的小心思等到纪琛风尘仆仆踏着倾斜一地的温暖灯火回到府中,甫一进门双目一扫即找到了角落里我的存在。与他对视的刹那我的心陡得凉了凉,鹰视狼顾,满是戾寒,令人望而生畏。然在瞄到我后眼中顿时冰消雪融,快步走过来将我抱起,摸摸壳,拉拉爪:“糖糖,今儿可乖?”
我为他瞬间变脸的速度所震惊,虽然纪琛全身不染一尘,但靠近他胸怀时仍隐隐嗅到一丝血腥气。可能是小动物的本能让我知道不能得罪此刻的纪琛,于是按捺住满腹怀疑我乖乖地伸出爪子戳了戳他掌心,示意自己的一天仍旧是在“吃了睡,睡了吃,没事爬两爬”中度过。撇去长汀来的那一段,我确实也是这么混了一天就是了…
得到我的回应,他面露惊喜,不过那惊喜很快在脸上逝去,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我,几分掂量:“纪糖,你今儿这么乖…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我:“…”
什么人啊这!老娘给你好脸色你还拿起乔来了!于是我毫不留情地张开大口,然后一口咬在了纪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过来的糕点渣子上。
我:“…”
今夜纪琛格外奇怪,喂饱了我后又给我擦了壳,他却没有照常洗漱抱着我入寝,而是将我摆到书桌上的小窝后自己则闲情逸致地挥毫泼墨。纪琛的画同他的字一样,皆是不拘一格中又自有其风度格局。撇去上一次的“王八戏水图”,这是我看他第二次作画了。趴在窝里心想他这次难不成是想画副“王八熟睡图”不成?哪想他此次运笔并不是从前那般肆意,而是精心细致的工笔,一笔一画极求严谨,直至素宣之中逐渐现出了一个窈窕身形…
我去!他不会在画卿卿小郡主吧!一着急之下,我伸出脑袋想瞧个究竟。
这一伸坏了,被纪琛发现我竟然没有睡着,他脸色一变,苍白之中夹着一缕来不及掩饰的尴尬潮红,他搁了笔拂袖想将画遮住可又恐坏了画,只好不假颜色地叱责我道:“这么晚了快去睡觉!省得明天又躺在池子里装死!”
“…”我不!他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倔起了脾气,蹭蹭蹭地往前爬。
没爬两步,壳一紧我被拎到了纪琛面前,他板着一张脸不客气地训我道:“纪糖,你够可以啊!平时也没见着你爬的那么快呢!”
拎就拎,我不理他,正好这个高度可以看清整副画的全部面目。
呃,他画的人我貌似有点眼熟,再一细瞧,简直熟的不行啊…
不才,正是没变成王八前的在下。
我好像有点明白纪琛为什么那么尴尬了,现在的我尴尬症也快犯了,尴尬之余却又有点小小的窃喜。如果不是爪子太短,我好想羞涩地捂一捂脸。
可惜我的小羞涩没有成功传达到纪琛那,他继续在那不解风情地喋喋不休念叨我。
当然,我也没指望他能解一个王八的风情就是了…
迷之忸怩的气氛被突然从门外蹿进来的江流所打破,盯着画的我被神出鬼没的他惊得一背毛毛汗。在我还是一个人偶时只要我与纪琛同处一屋,这孩子每次进门都是规规矩矩敲门,敲三下在纪琛应了后还要等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进屋。这便罢了,进屋头还低得快落进地去了,死活一眼都不肯看我。这让我曾经着实地忧伤过,我问纪琛:“江流是不是…挺讨厌我的啊?”
专心给我雕小鸟的纪琛不以为然:“他敢吗?”
“…”你这么说我愈发觉得他会因为你的刻薄无情无理取闹迁怒与我了qaq。感受到了我实实在在的低气压,他稀罕地扭过头来:“好端端的你怎么觉得他会讨厌你?”
“每次他都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我。”我恹恹答道。
“哦…”纪琛长长地拖了个音,眸线微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掌心轻轻摸过我的脸又滑到我的锁骨处轻轻摩挲,“你不用担心,他只是害怕自己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画面而已~毕竟,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是?”
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在江流、江河、江海、江波涛等等整个六王府的人眼里,我每次来都是和纪琛窝在房里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吗!!!!我们明明是很严肃,很深刻地探讨国家大事好么!就算带颜色!那也是沉重的颜色!正经的颜色!
所以这一下江流没打声招呼地冒出来扎扎实实地唬了我一唬,身姿挺拔的少年一身黑衣束身衣,一双眼眸像暗夜中的猫一般灼灼生辉:“王爷,网里的鱼动了。”
“好。”纪琛应得干脆,半分没有犹豫当即扯了大氅要外出。
一来一去的对话瞬间让我明白,他们晚上可能有什么重要的秘密行动,当机立断我张嘴叼住纪琛的衣袖,表示自己也要一同去。刚刚他进来时的异样已令我生疑,晚上的事情十之八、九与我相干,此时不跟去更待何时啊!
纪琛起初还没发现偷偷吊在他袖子上的我,直到留意到了江流一而再、再而三忍不住往他袖口那乱瞟的眼神才发现了自己还捎带了个私货。额角抖了抖,他好言好语地夹住我的壳试图将我拉下来:“别闹,过一会我就回来陪你。”
我不松口,他额角黑线又挂下三道,脸色由晴转阴:“纪…小白,别蹬鼻子上脸啊!松口!”
互相博弈期间,江流轻轻地咳了声:“王爷,时间紧迫…”
情急之下,纪琛只好由着
唉,看来年纪大了脑子真的不行了,直接用剪刀剪了衣袖就好了嘛~不过这种话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心情愉快地趴在纪琛衣襟之中,感受他胸前的温热与心跳声。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贴近一个男人的身躯。虽然是因为骑马的缘故,他只能将我揣在怀中。
骏马在夜色中风驰电掣奔行,看不见外头景象的我不知纪琛将要去往何方,但从他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御马奔驰的势头来看,可能是往城外而去。片刻后一声略显沉重的吱呀声印证了我的揣测,他果然是出了帝都。
但出他走得哪道城门,奔向什么目的我却是全然不知,只觉得驾马的他周身奔得很紧,气息也不匀称。想想也是,他身体状态毕竟搁在那里,比不得江流等常年习武之人。唉,说起来本宫还是让他成为药罐子的罪魁祸首…
心情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任由起伏不已,纪琛却先行开了腔,混在风声中听不清到底是风声更寒,还是他语意更冷:“想必你也知道了,有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在了岚县附近,虽说这有可能是他们的引君入瓮之计,但是皇帝若是再一次让他们偷天换日,可能你就再没回宫的机会了。所以…”
所以哪怕知道对方摆了个陷阱等你来跳,而我们也不得不跳。纪琛既然敢在今夜出动,想必也有一定把握。我定定神,伸出小爪子在他胸前拍拍,本宫相信你!
纪琛:“…”
依靠着的胸膛轻轻震动了一下,他含混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纪糖,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被他讽刺得脸红又忿忿,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把躲在背后放冷箭的人给揪出来啊!这不是不能嘛!
然后他一句话打断了我所有的不满与委屈:“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就这么靠着我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应和着身.下鼓动的心跳声,我的心跳也噗咚噗咚激烈了起来。
这一番风行雷厉直扑岚县,最终…却是扑了一个空?!!
第三十八章
荒林幽幽,一轮孤月悬于山尖峭壁之上,寂寂俯瞰芸芸众生。林间深处有古屋一座,眼下为一圈疏散的火把为环绕,远处瞅着像几点鬼火跳跃在深山老林之中。一炷香前纪琛率人悄然不动声色地伏击于周围,据探子线报,前一日那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在岚县惊鸿一现,俄而便是被辆马车送入这座宅院后再无动静。
然而久等不见其中动静,纪琛遂下令直捣黄龙而入。屋舍之中灯火寂灭,既无妖艳女鬼也无设伏等候我们的刺客,自然也不见“皇太女”疑踪。
纪琛抱着我在庭院里转了一圈,甚至没有进屋去勘察便兴致懒散地摆手作罢,今晚的行动到此为止。
到此时,我有点不太明白纪琛今夜奔袭此地的目的。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并不失落,仿佛早已料到,甚至说他就是顺着对方的意愿来扑这个空的。如果说之前我揣测他是怕错失良机所以甘冒风险连夜而出,但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良机根本就是不存在,那他跑这一趟难道是…锻炼身体吗???
让一个万年老宅男出门,可是一件堪比登天的难事啊~~
瞬息间思量万千,然而无解,于是我果断探爪勾着他的衣襟拉了拉,试图将自己的疑问传达给他。
老天开眼,他总算和我来了出心有灵犀,他话音含笑,却是冷笑更有一丝轻蔑:“调虎离山之计而已,纪糖,莫非这点伎俩你都看不穿了?”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他没点破我刚刚还真没想到。说句心里话,我一直都对自己是“皇太女“这件事抱有怀疑不是没有原因的。记忆会丢失,相貌会改变,可是一个人的智商…总不会也随着记忆一起丢掉吧。从在西山县醒过来的四年里,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如若不然,我理应会带着自己和“阿肆”过得更好一些,也理应在回来之后混得更如鱼得水一些,而不是一步步被动地应对。
我找不到曾经的自己残留的一丝“英明神武”,所以我怀疑自己的真假,从而怀疑纪琛的用心。说白了,我就是有点小自卑…
纪琛似是感受到了我的默然神伤,指头戳戳我,带着一些不确定问道:“纪糖,不是吧?这么几句话就打击到你了?”他喃喃自语,“变成个王八连嚣张跋扈的性格都变了?”
我:“…”
因我体型过于娇小又藏在他胸前,故而周围府兵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王爷,仿佛在看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有畏惧,还有同情。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没精打采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打了个张口缩进壳里打起盹来。
不论怎样,哪怕天塌了总有个儿高的人顶着,我想烦神也烦不到。
“…”我的破罐子破摔让纪琛好一阵子无语,大概担心我真受到了打击,他又念念不休地骚扰我起来,“纪糖?糖糖?”
我就想睡个觉,这人怎的这么烦呢!一恼之下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张嘴就朝着衣内一咬,结果咬到了一片光滑肌肤…
纪琛胸膛一震,随后一僵,不知为啥,我感到周围的温度暖烘烘地向上蹿。
呃,似乎听到谁的磨牙声?
后知后觉的我在纪琛忍无可忍的一声低喝后蓦地被扯出了他的衣裳,得了,呼呼的凉风一吹,别说睡了,我精神得都能绕山爬上三十圈!!翻天覆地间莫名其妙的我就被丢在了院中一方石台上,府兵们已经在纪琛命下退出院外待命,而纪琛将我扯出后看也不看径自离去。
我朝他茫然抬起一只爪子,等一下!大侠!你不会小心眼到我咬一口就要将我抛弃在这个荒山老林里修成个鳖精演聊斋吧??
别啊!皇叔,大不了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嘛!!!我急飕飕地往前爬,结果一个不慎差点将自己摔了下去。
惊魂未定间纪琛像听见了我的动静,回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去…如厕,你给我安分守己地等在这!”
“…”
哦…人有三急,我懂,虽然这种感觉我很久没体验过就是了…
安分守己蹲在石墩上的我百无聊赖地用爪子画圈圈,同时思考对方调虎离山之计的目的为何?将纪琛调走定是想在京中谋划什么事,不,与纪琛有关的话,更有可能是在宫中!谋反?这个倒不太能成,毕竟林烨率领的禁军不是吃素的,想逼宫没那么容易。何况有没有纪琛,对他们逼宫也没多大影响吧==
与纪琛相关的其实…还有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我。
我与纪琛素来不和,但也因此将双方盯得很紧,往更坏里想,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不和是假,所以想方设法将纪琛调走,调走如何?自然是进行“偷梁换日”。纪琛既已料到,那他还装作情急之下冒险而来想做什么呢?让对方放松警惕吗?
画到第三个圈是我陡然发现身边静得太不可思议了,纪琛是掉坑里了吗,还不回来?
院外也是一片死寂,深夜里山中起了雾,唯有沙沙雾声又轻又冷,而火把声、人声消弭得无影无踪。细细吸了口冷气,已经意识到不对头的我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地往后缩,不断对自己说:“我是个王八,我是个王八,妖怪才看不上我…”
大不了,我头一缩,躲进壳里去!
可这一缩,坏事了,突然僵住的脖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壳边,似曾相识的异样感卷天席地钻入体内。一只无形的手似紧紧攥住我的意识向外拉,整个人像被一把锯子从中来回拉扯割裂,痛得我呼不出气也喊也不出声。这种痛不是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痛,而是难以言述的折磨痛楚。
濒临崩溃的一瞬间霍然响起声尖锐的鸟啸声,拉扯我的力道陡然一松,身子一空我似不断下降,堕入无底深渊之中…
“太女殿下,请让让。”
双颊病白的单薄少年垂着眼皮站在面前,虽然年轻了许多,但这个样貌即便烧成灰我也认识,黑心老变态纪琛呗~
而此时的我和平时没两样,比他矮不少--
气焰却是嚣张了不止一个段位:“你挡了本宫的路,还要本宫给你让?纪琛你好大的胆子。”
少年抬起幽深的眼眸,眸底映出的是个粉雕玉琢的…萝莉?!
尚且想不清自己为何变成这般模样,纪琛已极是厌恶地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极的话一样,一扫之前伏小做低之态:“纪糖,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皇叔。”他朝着我伸出只手,像招呼小猫小狗一样招了招,“来,叫声皇叔听一听。”
为他一句话懵住的我怔怔看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从没受到如此轻慢对待的我胸中涌出一股恶气,想也没想就势抓住那只手。纪琛似完全没料到我有此举,也是一愣,脸上浮出一抹措不及防的红晕。
然后,我就,狠狠地猛地一头向前一撞,把他撞进了后面的池塘里…
为此,从小到大没挨过父皇一个冷眼的我被他狠狠打了一巴掌,还是太后奶奶及时求情才免了我后面那一巴掌。
那时快吓惨了的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已是少年的纪琛撞进池塘里,更没想到他差点因此高烧烧掉了一条命。打了一巴掌又挨了禁闭的我左思右想终是坐不住,带着江春偷偷地溜出宫到了纪琛府上。他虽然才十来岁的年纪,却已开宅立府令我好生羡慕了一番。
进六王府不是一件难事,单凭江春的腰牌已足矣,只是身处禁闭的我不便表明身份,只能破天荒头一遭地扮作小太监跟着江春“奉命慰问六王爷”。
在太医的救治之下,纪琛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也托我的“洪福”休养了几日他仍是躺在床上起不来。江春装模作样地在外厅里询问六王爷的病情,而我偷偷摸摸地摸进了纪琛的内寝,还好他睡着了免去了相见瞪眼的尴尬。趴在榻边看着他吐息均匀,面上虽然没有血色但轻轻碰碰好歹有点温度,我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了。
才几岁的我,毕竟还不能接受失手杀人这么大的刺激。
摸完确保没死后我放心大胆地准备提腿走人,只要没死那就是好的嘛!
“你想去哪里,纪糖!”手被人蓦地攥紧,紧得像勒紧我的骨头里…
第三十九章
少年病得瘦骨嶙峋,肤色也是枯朽的灰白,一双眼中却似燃烧中熊熊烈火,烧得我心虚心慌连直视都不敢,一边担心外边人发现一边拼命抽出手腕,底气不足地小声叫道:“纪,纪琛!你放开本宫!本宫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要是有人一把将我推进池子里还不知悔地冲我这么大呼小叫早被我一嘴巴子抽一边儿去,更别说心气孤傲还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纪琛。也不知他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死死扣着我的手连拖带拽将我扯上床榻,一个翻身坐在我身上,冷笑的面容可谓狰狞万分,两指掐起我的下巴:“纪糖,大概没人告诉你,杀人是要偿命的!”
他一句话说完咳得撕心裂肺简直快要将肺吐出来了,外头小厮听见了不觉发问:“小主子?”
“滚!”他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小厮是他的人自然被他吼得大气也不敢出,而江春就不同了他可是打小跟着我忠心不二的小心腹!他一听响动顿时紧张起来,朝着里面使劲咳嗽起来。
而我已被他一连串疯狂的举动吓得浑身僵硬,哪里顾得上回应江春,只觉被捏得着的下巴隐隐作痛,半晌逞强鼓起勇气反驳他:“什么杀人偿命!你又没死!本宫哪里需要给你偿命了!”
从小被捧在掌心里我何曾被人压制到这等地步,除了皇帝爹以外我又何曾如此居人之下!倍感受辱的我怒极攻心之下,想也没想一口低头朝着拿捏我的修长手指咬过去!
他一个不妨,一缕鲜血顺着伤口细细流下,他却好似根本没感受到疼痛:“伶牙利嘴!”
可能是真被高烧烧晕了脑袋,顷刻之后纪琛做了一件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他俯身狠狠咬住了我的嘴…咬得鲜血直流,惨不忍睹。
纪琛说我欠他的,因为我的任性妄为让他失去了健康人的体魄,再不能骑马射箭,游走四方做他的闲散王爷。
所以他就阴魂不散地缠了我十几年!而在其他人眼中,因为我与他儿时这一出恩怨自此结仇,不共戴天。可背地里却是…
“纪糖,将我的刀拿来。”
“纪糖,前些日子徵州进贡来的墨呢?”
“纪糖,把你的蠢弟弟看好。”
纪糖!纪糖!纪糖!
谁能想象得到,外人所见到的风光无限的皇太女背地里是这样卑躬屈膝和小狗一样地被他纪琛呼来唤去!每每我愤恨撒气不干时,他就会咳得惊天动地像是马上要被我气死一样!
不过呢,偶尔他也会稍稍地善解人意…
“纪糖,我当你好大的本事和骨气,原来被翰林院的儒生们骂了两句就躲在这哭呢。”
“…”我真不懂,这人属狗的吗?我都躲这儿了还能揪出来我。若是往日可能我还会反唇相讥,今日实在没有心思与他扯淡,抹抹眼角我默默爬起来,不想人倒霉时连树枝都欺负自己,才站起来“刺啦”被牵住的衣角带着我摔了个满面泥。
这一摔把我满腹的委屈彻底摔了出来,我趴在地上不动也不起就任由自己和只王八一样五体投地。
纪琛竟是没有揶揄我,半天他亦是沉默地不甚温柔地将我拉扯起来,看着我满面的泪水与泥巴愣了愣,一声不吭地用袖子草草在我脸上擦了一把。看了看,又用指腹一寸寸撇去我脸上脏污,我哭得不停,他才擦干又糊花了脸。最后他无奈地放弃了,转而蹲在我面前提提我的衣襟,拍拍我的袖子,一番细细整饬下来倒也变回了原先朝堂上那个端庄威严的太女殿下。
除了那张苦兮兮的泪脸,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视线模糊地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做这个皇太女了。”
“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可称得上是冷漠地说,“就为了他们几句闲话,说你是女子不能执掌江山?说你是踩着先皇后的尸骨才成为皇太女?”
一提母后,我的泪水更是绵延不断,成溃堤之势。这两字曾是我夜夜不得摆脱的噩梦,在那个漆黑的地底房间里我总能梦见瘦如柴骨的母后静静地躺在那,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我,她一国之后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纪糖,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也不要让你的母后死得不值。既然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不要辜负了所有将你捧上去了的人。”
我怔怔看着他,抽噎声慢慢止住,半晌我带着一丝残留的哭腔低头道:“可是我好累,”撇撇嘴,“好辛苦。”
“谁不苦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望过来的眼神是我不懂的复杂情愫,“你苦,我也苦…苦中作乐罢了。”他迟疑了一瞬,掌心终还是落在我头上,自言自语般,“幸好还有这一点同病相怜的一点乐。”
那天纪琛陪我坐了很久,到后来哭累得我靠着柱子睡着了。朦胧间有人小心翼翼地背起我来,一步步走得缓慢又坚实,我迷迷糊糊地搂住他脖子,将眼泪口水尽数糊在了他背上。
他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聊作惩罚,继续向前走。
纪琛他不知道,那时睡得不踏实的我曾小小地希冀过这段路永远不会走完。在这个倦鸟入眠,花落惊月的春夜里,年轻的他背着年少的我,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
再后来,随着年岁增长,父皇有意培养,忙碌起来的我与纪琛逐渐疏远起来。偶尔从朝臣那听到他的只言片语,无非是他愈发得深居简出,人也愈发得孤僻冷傲,身体也…愈发得不好。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仅此为止了,年少的时光埋没在时间与现实之中,两人渐行渐远,直到有一日相见发现终成了普通的君臣。直到四年前我遇刺,直到差点被我害没了命的他不顾一切挽回我的性命…
他并不知道,当他在充满着图纸、木料的屋舍里,他孤身一人一刀一刀精雕细琢着我的躯壳时其实我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就好像在那个一步一顿的春夜里,我恍恍惚惚,而他的一字一句干哑得像沁出血来:
“纪糖,你欠我一条命,所以你不能死,就当你把它还给了我。”
在生与死的鸿沟面前,他像一个卑微又无赖的孩子,向上天乞求着要回我的寿命,要回那个将他推入池塘不可一世却又与他相依相伴十年的小姑娘。
木屑簌簌落下,笔墨在皮囊上氤氲散漫,伤痕累累的手指以一种偏执的姿态一笔一划勾勒出我的眉眼。那是十七岁的我,明明很久没有相见,他却仿佛朝夕相伴般地熟稔在心,而我的时光随着他的笔墨永远停住在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