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喜欢家长里短罢了,”唐姨娘的神色淡淡的,“各家都有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事关成国公,唐姨娘说得格外简单,并未细细说开去,但这两句话,已经让谢筝讶异了。

虽说各人喜好不同,但成国公的这个喜好,很是让人出乎意料。

谢筝听唐姨娘那意思,成国公爱听的只怕不仅仅是各府兄弟纷争,还会有些私密事情。

唐姨娘的目光落在了棺木上,道:“我说过二爷的小厮看上了夫人的丫鬟,说过老爷的腿上有两颗黑痣,说过二筒叫隔壁刘大人家的狗儿欺负了,老爷黑着脸一个月都不理刘大人…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国公爷就是喜欢听这些罢了。

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没说过,姑娘,‘您’的事儿,我一样没说过。”

谢筝的眸子骤然一紧,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陆毓衍,陆毓衍亦是紧紧蹙眉,他们都听懂了唐姨娘的意有所指。

唐姨娘很清楚谢筝的身份,她说的是“您”,而不是“你”。

陆毓衍的手落在谢筝肩上,指尖微微用力,示意谢筝平缓些情绪,莫要被唐姨娘牵着鼻子走。

“姨娘,”陆毓衍把话题从谢筝身上引来了,“你说想看我们怎么做,你认为我们能做什么?”

唐姨娘弯着眼儿笑了:“国公爷听多了家长里短的,知道的事儿也多,我问过他,老爷还能活多久。

国公爷说,不怕知道得多,就怕知道得多了后,还想管得多。

老爷他呀,想管的事儿太多了,想要他命的,又岂止是一个两个?

我不是没劝过老爷,别搅和浑水了,二品大员的位子差不多就到头了,真拼下去,能拼出个爵位来?

可他说,他要对得起他那身血肉骨,他要对得起陆家百年名声!

呵…名声!”

谢筝的呼吸顿住了,虽未亲耳听过,但她能够想象陆培元说这番话时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他不会有丝毫的激动,他很平静,他只是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

这是他的骨气,是他的信仰,深刻在心中,而无需激烈表达。

风轻云淡,却重如泰山。

陆培元如此,谢慕锦亦是如此。

谢筝抬眸看向陆毓衍,他的眼角泛红,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这会儿躺在这儿,连气都没有了,你背在身上的陆家声望,你儿子还背不背?”唐姨娘自顾自说着,手掌拂过棺木,眼神一点点锐利,猛得转过身,看着陆毓衍,道,“既然是铮铮傲骨,那就继续查呀,老爷是因一根簪子而死的,二爷,是真相大白,而是满门被害,我等着看!”

陆毓衍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百年的名声,他不会放下,但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唐姨娘争论,他直接问道:“一根簪子?”

“对,”唐姨娘道,“一根簪子。”

谢筝垂着眸子,脑海之中,全是陈如师送来的首饰图样,她记得,那里头有六根簪子。

她记忆出众,那些图样又是认认真真看过的,此刻回忆起来,也算是一清二楚。

起先,她并未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刚想开口再问详细些,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惊得她一把抓紧了身边的陆毓衍。

“怎么了?”陆毓衍扶着谢筝站稳了。

谢筝瞥了唐姨娘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与陆毓衍道:“想起一桩事儿来,二爷随我再去书房看看。”

陆毓衍颔首应了。

唐姨娘目送那两人快步离去,直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她的身子一软,挨着棺木瘫坐在地上。

刚才都是强撑着,这会儿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眼泪都收不住,一滴一滴往下砸。

桂嬷嬷和小丫鬟总是劝她,让她这样那样,可只有唐姨娘自个儿才明白,她稀罕的从来都不是一家子的中馈、内院事务,这些东西,换个仔细些的,但凡不蠢,都能做好。

她想要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认真听她说话,有事儿时能与她商议,她不是一个呆板的管家婆,她也有很多想法与见识,哪怕不够成熟,哪怕不够周全…

她羡慕谢筝,因为谢筝能陪着陆毓衍查案子、走天下,谢筝是陆毓衍器重的帮手。

她也想要做一个人的帮手,不需要儿女私情。

只是,陆培元从未信任过她,他们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说话,就是陆培元说他要对得起陆家百年名声。

“我啊,是真的羡慕,可谁让我没那个命呢…”唐姨娘喃喃着。

另一厢,谢筝急急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挑出了那几张簪子图样,与陆毓衍一起去寻了陆培静。

陆培静在客房里,她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于嬷嬷说话。

听闻谢筝与陆毓衍深夜过来,陆培静顾不得什么妆容不整,急切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筝把图样瘫在桌上,道:“这几根簪子,娘娘以为如何?”

陆培静闻言,就着烛光,认真看了看,道:“我之前就看过,没看出不妥来。”

谢筝指着其中一根,道:“若是永正十二年呢?”

第三百零四章 品级

永正十二年?

陆培静没明白谢筝的意思,眸底之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就这么看着谢筝,见对方目光灼灼,不似胡乱开口瞎猜的,便赶忙沉下心来,喃喃道:“十二年啊…”

那一年,宫里还是有不少事的。

最大的那一桩,就是傅皇后的薨逝。

彼时只当傅皇后是染风寒一病不起,但今儿个陆培静已经从谢筝口中得知,傅皇后是叫淑妃害死的。

“除了这一桩,还有齐妃娘娘生下了五殿下,”陆培静低声道,“比先皇后薨逝还早些,那年夏天,齐妃生了五殿下,搬离了安阳宫…”

陆培静一面说着,一面扭过头去看于嬷嬷,脑海之中模模糊糊的那根弦,在对上于嬷嬷的视线时,突然之间就清楚了。

她的眸子骤然一紧,不顾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将那几张簪子的图样在桌上一并排开,迅速扫了一眼,指尖颤颤落在其中一根簪子上“这个!”

陆毓衍看了一眼,微微蹙眉,那簪子造型华贵,但他实在不懂后宫女眷们的首饰,并没有看出端倪来。

陆培静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一直都想岔了,淑妃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这都是合规矩的,只是,闻嬷嬷出宫时是永正十二年。那一年,还没有什么夏淑妃呢!”

那年,宫中最荣宠的是生下五殿下、从贵嫔晋了昭容的齐氏,那年,夏氏还是夏昭仪。

直到永正十五年,白氏封后时,后宫里才又晋了一批品级。

齐昭容晋了齐妃,夏昭仪晋淑妃,白氏空出来的贤妃之位落在了曹昭仪的头上。

陆培静点了点那根簪子:“这簪子,只有四妃才能用的,当时的夏昭仪一定没有,那闻嬷嬷到底是从哪儿拿了它?”

陆毓衍听明白了,垂着眸子看向谢筝。

谢筝拧眉沉思。

她也是想岔了的那一个。

入宫有些时日了,对什么人用什么东西,心里多少有些数,之前看这些图样时,因着“淑妃”这个名号,并未看出不妥来,直到刚才,突得想到了这个细节,这才匆匆来寻了陆培静。

果不其然,陆培静亦看出来了。

若这簪子并非是闻嬷嬷离宫时从淑妃手中得到的,那…

“永正十二年的四妃…”谢筝低声询问。

陆培静的声音沉甸甸的:“淑妃、德妃的位子一直空着,贵妃的封号自打向贵妃没了之后也空着,那年,就只有贤妃白氏。”

谢筝想起了白皇后的容颜。

她在宫里远远见过白皇后一回,听相熟的宫女们说,白皇后严肃、不苟言笑,只有在对上寿阳公主与皇孙时才会露出笑容来。

可正是这位曾为贤妃的白氏,是旧事里最大的受益者。

淑妃曾说过,彼时她为了长安的出身惴惴,怕傅皇后已然看出了问题,她想过对傅皇后下手,可一直犹犹豫豫的。

一来是心志不坚定,二来也没有那么好的手段法子。

皇后毕竟是皇后,宫里对付人的手段不少,死几个宫女太监的也不是稀罕事,但若目标是皇后,想事成之后还全身而退,委实太难。

偷听了淑妃与方嬷嬷对话的闻嬷嬷先下手为强,就这么夺走了傅皇后的性命,还做得干净利索。

先斩后奏,淑妃心惊肉跳之余,终是将人送走了。

谢筝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淑妃当时等着“病故”,连长安的出身与傅皇后的死都与李昀说明白了,不至于在这等细节上与李昀说谎。

那么,闻嬷嬷呢?

闻嬷嬷是心疼淑妃走投无路瞻前顾后,还是她为了另一个人对傅皇后下手、又把这事儿推到了淑妃身上?

出宫之后,闻嬷嬷隐姓埋名,是她小人之心、以为淑妃会灭口,还是…

还是她从头到尾,想要躲的就不是淑妃!

谢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

陆毓衍和陆培静的面色也不好看,这其中的状况,没想明白时是一头雾水,等敲通了关节,一下子就清楚了。

后位,常理来说,稳如泰山。

傅皇后的品行摆在那儿,断断不会做出惹得圣上忍无可忍之事,她的背后又是旧都世家,更不可能让傅皇后失去后位。

贤妃白氏想登天,唯有傅皇后薨逝一条路。

若闻嬷嬷的主子真是白氏,那这一招借刀杀人做得真是漂亮,淑妃直到临死时,都一直认为傅皇后是因她而死的。

谢筝下意识地去看陆毓衍,见对方眉头紧蹙,神色凝重,不由轻声问他:“二爷还想到了些什么?”

陆毓衍只有模糊的想法,听谢筝问起,还是道:“淑妃说过,齐妃猜出些长安的出身,她才对齐妃下手的,可…可那么隐秘的事情,齐妃从何得知?”

谢筝一怔。

陆毓衍又继续道:“齐妃还在安阳宫时,主位是白贤妃,与其说齐妃知道长安的事情,不如说她可能知道闻嬷嬷与白贤妃的往来。借刀杀人的买卖能做第一回,又怎么不能做第二回?”

谢筝的双手不由攥紧了。

陆培静静静听他们说话,道:“没有证据的事儿,这都是猜测,闻嬷嬷有没有投靠白皇后,这还是两说呢!”

话虽如此,可要陆培静解释为何闻嬷嬷会有“四妃”的首饰,她也说不圆。

只是心里憋得慌。

为了淑妃,更为了傅皇后。

清亮的打更声在雨夜之中也闷了几分。

陆毓衍看了眼让陆培静安心休息,带着谢筝退了出来。

灵堂之中,唐姨娘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跪在灵前,撒了大把的元宝进去,见两人回来,她扯了扯唇角,什么话也没说,拖着步子慢慢出去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她也不想留在灵堂里和他们两看两相厌。

陆培元灵前有儿子儿媳,哪里会稀罕她这么个多余的人?

陆毓衍续上了三炷香,见谢筝直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谢筝试探着开口:“白皇后…”

“娘娘说得也没错,没凭没据,”陆毓衍道,“齐妃在安阳宫里有没有听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若要问,也只能去问安公公。”

第三百零五章 认得

谢筝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

陆府治丧,明日里来悼念的人肯定不少,哪怕李昀为了一个臣子的身故而登门,人来人往的,陆毓衍也不方便与李昀沟通。

可撇开这个时机,让作为独子的陆毓衍离开陆府去别处,也是招人眼的事儿。

若论时候,此时最好。

谢筝压着声儿与他道:“我去见殿下?”

陆毓衍沉沉看着她,刚要说话,又叫谢筝阻了。

“我让松烟随我去,二爷不用担心。”说完,谢筝想了想,挤出了笑容来。

这个笑容说不上好看,甚至是勉强的,就谢筝的那双凤眼眸子,映着屋里的蜡烛光。

陆毓衍的掌心落在了谢筝的额头上,轻轻覆着,他想问问谢筝,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能够笑出来,哪怕是挤出来的。

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都咽下去了。

不笑,难道要痛哭流泪吗?

他不是没见过谢筝哭的时候。

在胡同里,小姑娘抱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在谢慕锦夫妇的墓碑前,她哭得只打嗝,怎么哄都平复不了。

谢筝并非不会难过,而是她很明白,何时能大哭一场,何时只能咬牙忍着。

至亲的突然亡故,阴谋重重,这种滋味不仅陆毓衍品尝到了,去年时,谢筝一样经历过一回。

他此刻心中有多痛,那时的谢筝就有多痛。

掌心沿着谢筝的脸颊一路缓缓滑下,落到脖颈处,他微微用力,把她拥入了怀里。

谢筝有些惊讶,身子微微僵住了,却没有动作,在适应之后又放松下来。

“丹娘,”陆毓衍的声音低沉,落在谢筝的耳边,“让松烟和花翘一块跟你过去,路上小心些。不用挂心我,我在这儿陪父亲说会儿话。”

他说得很慢,虽然谢筝没有说出来,但陆毓衍知道,谢筝在担心他。

丧父之痛,又是突闻噩耗,陆毓衍心中波澜,远远比他面上表现出来得多。

可他必须挺着。

谢筝当时能做好的,他也会做好。

这个当口上,他不能一蹶不振。

他心痛陆培元的离世,亦心痛谢筝曾经的遭遇,两种痛楚纠缠着,让他不禁紧紧抱住了谢筝。

谢筝听见了两人重叠的心跳声,说不上为什么,眼眶就有些热了,她吸了吸鼻子,颔首应道:“我去去就回来。”

陆毓衍松开谢筝,叫来松烟嘱咐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

等瞧不见谢筝身影了,他才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望着灵位。

眼前氤氲模糊,陆毓衍抹了一把脸,叹道:“百年声望…”

父亲不在了,就成了他肩上的担子了。

不仅仅是陆家,他还答应过谢慕锦要护谢筝一生,这些,都是他的责任。

陆府离李昀的府邸不远,但也说不得近。

谢筝一路来,哪怕有蓑衣,也是狼狈不堪。

松烟拍着角门,隔了会儿,门房上才面色不善地打开了门。

谢筝上前,道:“我是陆婕妤娘娘身边的宫女,有急事禀殿下与安公公。”

门房深夜被吵醒,正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对上松烟还狠狠甩了两个眼刀子,看着谢筝与花翘两个姑娘家,反倒是不好发作了,又听谢筝提及陆培静,他的瞌睡就全醒了。

今日京中最要紧的事儿,就是陆婕妤的兄长、都察院的陆大人亡故了。

门房没敢耽搁,请了他们进去避雨,又急匆匆去通传了。

很快,便有人手引着他们到了李昀的书房。

安公公撩了帘子,示意谢筝入内。

李昀刚起来,长发简单扎着,饮水润了润嗓子,道:“你深夜过来,是不是陆大人的事另有隐情?”

谢筝理了理思绪,把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在说到淑妃极有可能是做了刀子时,李昀的眸色深沉。

“你是说,母妃的死,亦可能是…”李昀把茶盏按在桌上。

与傅皇后薨逝时不同,那时候淑妃是犹豫不决,但对齐妃下手时,无疑她是下定了决心的。

漱芳是她亲自挑的,命令亦是她下的,淑妃临死前,把这一切与李昀说得很清楚。

可是,若淑妃是被人误导而杀齐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