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走了。”

长安公主抬起眼皮子,朝窗口努了努嘴:“小五走了?那把窗户打开。”

闻言,梁嬷嬷为难极了,苦口婆心劝道:“公主忘了刚才应了殿下的话了?您明后日要进宫去看娘娘的,再吹寒风,病了可怎么是好?您要是病了,娘娘多伤心啊。”

“是啊,也只有母妃伤心,”长安公主的声音哑得厉害,“从来都只有母妃为我伤心。”

梁嬷嬷赶忙摇了摇头:“公主,圣上与殿下也是伤心的,奴婢厚着脸皮说一句,您若是病了,奴婢和您身边几个丫鬟,难道就不伤心吗?您一哭,奴婢们都跟着掉眼泪。”

长安公主咬着后槽牙,推开梁嬷嬷,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窗户。

外头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长安公主抓着窗沿,叹道:“父皇会伤心,小五也会伤心,那林勉清呢?我若病了,他会伤心吗?”

梁嬷嬷苦着脸,没说话。

“他都死了,心都不会跳了,又怎么会伤心,”长安公主自嘲一般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开始哭,眼泪簌簌落下,她背靠着墙,身子一点点滑落,瘫坐在地上,“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为我伤心过…”

梁嬷嬷上前,跪在长安公主身前,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公主莫要这么说,驸马他…”

“是我的错,”长安公主打断了梁嬷嬷的话,“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有错,是我错了,可嬷嬷啊,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他,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他,我想着十年、二十年,我总能把他的心焐热了,可他、可他死了,死了!他不给我机会了!”

寒风呼啸着,遮掩了咽呜哭声。

长安公主的身子蜷缩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哭得浑身发颤。

梁嬷嬷垂着眼,轻轻拍着长安的背,眼底冷冰冰的。

她想说,焐热了又如何?

她从长安公主幼年就伺候着,自然也认得房幼琳。

论模样、论才情,长安与房幼琳不相伯仲,若有差异,便是出身与性情。

房幼琳温柔娴静,长安骄傲锐气,性子不同,原本也不是什么高低输赢,可人心总有偏好,林勉清喜欢的是房幼琳那样的姑娘。

哪怕长安在驸马跟前压抑自己的脾气,学着做一个温和之人,落在驸马眼中,也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格格不入。

只是,这些话,再与长安公主说一百遍、一千遍,她也不会懂,她不想懂。

不懂就不懂吧,梁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反正,人都不在了。

云层渐渐散开,露出半边月亮,清亮的光落在未化尽的雪地上,使得视线亮了许多。

陆毓衍回到府中,让人去请了谢筝,自个儿径直往陆培元的书房去。

谢筝快步过去,给陆培元问了安。

陆培元放下了手中的笔,认真听陆毓衍说话。

陆毓衍将李昀交代的事情一一告知。

谢筝捏着指尖,她没有想到,李昀竟然从绍方庭口中得知了一些内情。

而陆培元琢磨着的是旁的事情。

“房幼琳…”陆培元的指尖点着桌面,良久,道,“我曾听过几句传言,房幼琳和林驸马合过八字。”

这个消息,陆培元已经记不起来是从哪个同僚那儿听来的了,没凭没据的话,陆培元没有当真过,况且,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别人家儿女婚事,他不会去打听真假。

这事儿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若不是陆毓衍提起房幼琳,陆培元压根就想不起来。

可既然李昀留下了那么一句话,看来,房幼琳和林驸马议亲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就是不知道是八字不相配,还是没合出个结果,长安公主就在御书房里看到了林勉清的丹青,一心要让他做驸马。

谢筝拧着眉,道:“莫不是殿下觉得,驸马爷坠马的原因在房姑娘身上?”

房幼琳早就嫁人了,林驸马娶了公主,就算有胆子跟着秦骏胡来,也断断不敢和房幼琳这样出身的官家女纠缠不清。

公主要为了房幼琳与林驸马起纠纷,早些年就闹起来了,怎么会在房幼琳死后和驸马闹得不愉快?

话又说回来,林驸马坠马是意外还是谋害,并没有定论。

陆毓衍低声道:“原本,可以借着狄水杜的案子查梁松和梁嬷嬷,可梁松出了城,衙门里寻梁嬷嬷问过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若是找不到梁松,这案子…”

陆培元哼笑一声,道:“寻到了人,有寻到人的审法,寻不到人,有寻不到人的路子可走。刑狱之事,端看主审怎么想了。”

谢筝闻言一怔,转头看着陆毓衍。

陆毓衍敛眉,亦琢磨着陆培元的这句话。

第二百零六章 难听

翌日一早,陆毓衍去都察院里点卯。

才过了一个时辰,安公公笑眯眯进来了。

“陆公子才回京城,按说手上事情不少,不过,那狄水杜的案子,还请陆公子帮个忙,与顺天衙门一道,早些将案子破了,也省得主子们烦心。”

陆毓衍看了几位同僚一眼,谦虚了几句,随着安公公往外头走。

安公公压着声儿,道:“公主今日进宫去,娘娘很是担忧,殿下向圣上禀了,陆公子只管放心做事。为了公主府的名誉,也要快些破案。”

这话说得简单,陆毓衍还是听懂了。

裕成庄是长安公主的私产,明面上的东家狄水杜死了,衙门里却查到了梁嬷嬷的侄儿头上。

公主还在为林驸马的死伤心,哪有功夫理会这些事情?

淑妃娘娘得了讯息,自是担忧的,也不希望这案子拖下去,损了公主府的名声。

陆毓衍在都察院做事,原本是不能再管顺天衙门的活,李昀禀了圣上,便消了后顾之忧,能让他借着查狄水杜的案子,“以公谋私”,狠狠查一查梁嬷嬷和梁松。

有了圣上的指使,陆毓衍下午时就去了顺天府。

谢筝得了信,在石狮子处等着他。

听了陆毓衍的话,谢筝沉思了一番,道:“如此看来,淑妃娘娘是不知情的。”

倘若淑妃晓得梁嬷嬷和梁松牵扯进了谢家与李三道的案子里,她怎么会让陆毓衍查这案子?

为免事情败露,她应当是费些工夫,将狄水杜的案子快速了解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莫要叫人顺藤摸瓜。

还是说,淑妃娘娘有如此自信,梁家姑侄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陆毓衍也没有定论。

后衙书房里,杨府尹沉着一张脸,听闻陆毓衍来了,他的神色才好看些。

“贤侄,”杨府尹揉着眉心,道,“梁松一跑,狄水杜这案子,八九不离十是他做的了,可他不见了,我这案子还怎么判?昨日去找那梁嬷嬷,啧啧,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倒不是杨府尹想要隐瞒什么讯息,而是压根没从梁嬷嬷那儿打听出什么来。

梁嬷嬷那张脸面无表情,说话时也唇角都没多少起伏,叫人看着心里都瘆得慌。

杨府尹也懒得多抱怨了,饶他是个顺天府尹,三品的京官,在对着公主身边的体面婆子时,说话也要注意些,免得这些小鬼难缠得厉害,回头莫名其妙给他添些麻烦。

“不能一直拖着,”陆毓衍道,“殿下让我也来看看,免得拖久了,更加累了公主府的名声。”

杨府尹闻言,眉梢一扬:“贤侄能帮着一道琢磨琢磨,那是再好不过了。”

“狄家来认过了吗?”陆毓衍问道。

杨府尹颔首:“是个管家来的,认过了,可狄水杜与梁家的关系,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陆毓衍决定先去梁家看看。

梁家住的胡同里,左右有不少外乡人,房舍陈旧,略有些凌乱,只看这住处,倒是想不到,他家还有个体面亲戚。

陆毓衍和谢筝才刚走到梁家外头,就听那闭着的院门里,传出来哐当一声响,似乎是木头落地的声音。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听起来像是砸凳子了。

下一瞬,里头传来个男人的喝声:“发什么疯!”

“我发疯?”女人尖锐的声音在白日里也很清楚,“到底是谁发疯?平日里吃老娘的穿老娘的,没见他念着我半点好,每日里臭着个脸,我欠了他了啊?

现在还惹了事,杀了人了你晓得吗?

衙门里的人昨天都上门来了!他收拾了东西一溜烟跑了,老娘还要给他擦屁股?你知道今天左右邻居都怎么说的?说我们家出个杀人犯了!你那两个儿子出门都抬不起头来了!”

“阿松难道不是我儿子?”男人忿忿道。

“你儿子你儿子!”女人的声音更大了,“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没那样的儿子!整天就会给我找事!你那姐妹不是厉害吗?不是公主府里有头有脸的吗?让她去收拾啊!别来连累我儿子!”

男人似是骂不过那女人,没再出声,一把拉开了院门出来了。

迎面遇见了陆毓衍和谢筝,男人脸上满是尴尬,硬着头皮道:“几位找谁?”

那女人从后头挤上来,嘴上道:“还能找谁?肯定是找那个杀人犯!哎,我跟你们说,他昨天就跑了,他做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你们只管抓他去好嘞。”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回了院子里,关上了门,没理会她在里头大呼小叫,与陆毓衍道,“别理她,她就是憋着气,说话特难听。”

陆毓衍不置可否。

谢筝努了努嘴,嘀咕道:“当娘的这么骂儿子,可不就是气坏了嘛。”

男人的脸色愈发尴尬了,搓了搓手,想往外头走,又顿住了脚步,推开门回了家。

里头的女人又骂起来,男人猛得关上了门。

也不知道男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的声音终于消了。

谢筝压着声音,与陆毓衍道:“看来马捕头说得不假,梁松和他娘的关系很差。”

若不是母子关系不好,又怎么会骂得这么难听。

谢筝在胡同里稍稍一打听,便证实了这个说法。

梁家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亦有长住的邻居,在他们的印象里,之前的几年之中,许是因为梁松的娘偏心两个小儿子,他们母子的关系十分冷淡。

从前梁松的媳妇还在的时候,好歹有个能周旋的,倒也不至于闹得厉害,后来那媳妇病死了,母子之间就剑拔弩张起来。

梁松觉得当娘的刻薄,折腾死了儿媳,当娘的觉得是儿子不好,大儿媳死后,她给底下两个小儿子找媳妇,都被别人说他们家克妻。

一来一去的,这关系就越发不行了。

可要谢筝说,即便如此,当娘的今日这般说儿子,也让人听起来怪怪的。

母子相处,整日里这么说话,也难怪不得安生。

谢筝瞄了梁家院门一眼。

梁松的娘说话跟倒豆子一样,也许能从她嘴里知道一些事情,只是他爹在家,怕是不会让他们打听状况,不如下回再来。

她与陆毓衍道:“去狄家看看吧。”

第二百零七章 暗话

狄水杜掌着裕成庄,虽说就是个明面上的掌柜,但能拿到手的银子还是不少的。

狄家也住在银丰胡同里,与汪如海的宅子隔得不远。

经过汪家时,那大门突然开了,管家陪着笑送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出来,等那中年人上了马车,管家才收起了笑容,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身之时,管家正好瞧见了陆毓衍和谢筝,他微微一怔,复又打起精神来,拱手唤了声“陆公子”。

“今日府上有客?”陆毓衍上前,随口问了一句。

管家顺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讪讪笑着道:“也算不上客。”

“裕成庄狄水杜家里,管家熟悉吗?”谢筝问道,“汪员外与狄水杜…”

管家的脸色白了白,压着声儿,道:“姑娘,都是一条胡同里住着的,总归有打照面的时候,可说熟悉…狄老爷出事了吧?那跟我们府上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姑娘来问,我也答不上什么来。唉,我们府里自己都磕磕绊绊了,姑娘高抬贵手。”

谢筝挑着眉头看他,笑道:“听管家这话,倒像是怕怀疑到贵府头上似的。”

管家哭丧着脸,视线在陆毓衍一行人身上转了转,一咬牙,道:“陆公子,说句实在话,刚刚来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买家。

您是知道的,银丰胡同就这么长,两侧宅子都是有数的,多少人拿着银子都买不到。

我们员外的香料铺子,这些日子生意大不如前,就有不少人在打这宅子的主意,恨不得落井下石,逼我们员外卖宅子。”

谢筝想了想,道:“那这些想买宅子的人,是不是也会去狄家问?”

“狄家那宅子,怕是没人敢买,”管家解释道,“想买银丰胡同的,都是看中一个口彩,要讨彩头。狄老爷叫人杀了,虽说不是死在家里,但在旁人眼里,狄家就是风水不佳。谁家要是敢买,那一定是请了位高人,重新摆一摆风水。”

陆毓衍听了,道:“香料铺子生意不佳?员外在府里吗?”

“差了许多了,”管家引了陆毓衍往里头走,“我们员外在府里。”

依旧是数月前来过的花厅。

谢筝迈进去,下意识往侧边书房瞥了一眼,白墙上,林驸马的那副丹青已经被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极其普通的画作。

汪如海拱手与陆毓衍见礼,见谢筝往里头看,叹着气道:“贵人的画作收在了后院里,挂在前头,怕再叫眼尖的人认出来。”

陆毓衍坐下,抿了口热茶,道:“有人想买员外的宅子?”

汪如海苦笑,道:“陆公子是知情人,我的香料铺子能在京中立足,原本走的就是秦骏秦公子的门路。

秦公子犯案,秦家也败了,墙倒众人推,从前与秦公子相熟的,都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

我铺子里的这些客人,少了七八成。

幸好之前的生意还赚了些银子,否则我可真要落到卖宅子的地步了。

话又说回来,我是送了那河边的院子给秦公子,又送了不少瘦马,可我哪里知道,他们睡女人还睡出人命来了,这、这…唉!”

汪如海的确不知情,他若晓得秦骏做事那般出格,手上沾了鲜血,他可没胆子走秦骏的路子。

虽说案情细节,衙门都没往外头说,可市井传闻真真假假的,混在一块,听起来越发渗人。

汪如海听了,想到他亲自送过去的那些瘦马,只觉得脖颈后头冰冷冰冷的,就像他自己也成了刽子手一般。

“汪员外眼下有什么打算?”陆毓衍又问。

汪如海徐徐吐了一口气,道:“好不容易才搭起来的生意,看着是一落千丈,但还能坚持,这几年再费些心神,也就是多赚些少赚些的事儿。”

“汪员外的精神气,实在叫人佩服,”陆毓衍说到这里顿了顿,捧着茶盏饮了一口,突然转了话题,“不晓得员外与狄水杜的交情如何?”

一听狄水杜这个名字,汪如海的脸色有些僵,半晌,道:“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狄水杜是给公主做事的,能替公主打理钱庄,可见是颇得信任。

而我,我就是个卯着劲儿想往上钻的,好不容易才厚着脸皮走通了秦公子的路子,驸马那儿,我也只能不要脸的说一句‘他认得我这张脸’,更别提是公主跟前了。

再说了,我给秦公子送宅子的事儿,能传到公主那儿去?给我吃一锅子的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啊。

秦公子进了大牢,驸马爷也受牵连,公主没跟我这个小人物计较,我真的是阿弥陀佛了。”

陆毓衍的指尖轻轻瞧着桌面,突然瞥了谢筝一眼。

谢筝见他眼色,多少晓得他心思,便清了清嗓子,道:“汪员外,既然是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也就说说正经的。

员外知道不知道,狄水杜一个外乡人,是靠着什么得了公主的亲睐?

公主府平日里可有什么人出入这银丰胡同?”

汪如海抿着唇,蹙着眉,掂量着谢筝的话,迟疑着道:“听说衙门里怀疑凶手是铁匠梁松?”

“员外的消息还真是快。”谢筝并不否认,反问道,“员外晓得这梁松来历吗?”

“这…”汪如海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琢磨了一会儿,才道,“我这里是有些消息,就是不知道…”

陆毓衍放下茶盏,看向汪如海,道:“汪员外,这宅子住得还挺舒心的吧?”

汪如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原本想靠着卖些消息,从陆毓衍手里谋些好处,哪里想到,才想试探了一句,就叫陆毓衍把路给堵上了,甚至反过头来将了他一军。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当真是不好对付。

他若是胡说八道,他现在苦苦支撑的生意,大抵是要完蛋了的。

汪如海苦笑,道:“我与那狄水杜是不熟悉,但同住在这胡同里的、做布料生意的谷老爷,与我关系不错。”

谷老爷和狄水杜是邻居,而且是纷争不少的邻居。

第二百零八章 儿子

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在谷家和狄家身上都不存在的。

这两家,一个月能闹上一两回。

谷老爷家产一般,咬着牙买下了银丰胡同,听说是住了十几年了。

这么些年,没见到谷家的生意蒸蒸而上,但谷家里头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添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