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亲切,她看过练过无数字帖,最最喜欢的,还是谢慕锦的那一手字。

只得了柳大儒皮毛的字,却是谢筝最难以忘怀的。

这封信,是谢慕锦的手书。

陆毓衍看到这封信时,一时也有些惊讶。

这封信是他去年秋末从镇江带回来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镇江,远远看了谢筝两眼,那小姑娘自是浑然不晓得,离开之前,陆毓衍去拜访了谢慕锦,谢慕锦旁的都没有多说,只是让他带了这么一封信回来。

谢筝从陆培元手里接过了信,打开信封时,她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颤。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薄薄的,寥寥几个字,连抬头落款都一并省下了,只简单写了两个字。

“漱芳。”谢筝喃喃念了,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她抬头看着陆培元,疑惑道,“这似乎是个名字?”

陆培元颔首,低声道:“别说是你,只怕毓衍都不一定记得,十几年前,宫里有一批宫女是漱字辈的,那时候婕妤娘娘身边,还有一个叫漱鸾的。”

宫女的名字?

谢筝愕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绍方庭的爱妾是宫中逃婢,莫非她在宫里的名字,就是这个“漱芳”。

“永安十八年,圣上南巡,随驾的嫔妃、官员、内侍宫女嬷嬷,都有名册可查,”陆培元解释道,“你父亲应当是查了当时离开宫闱、不见踪影的宫女名姓,选了年纪相仿合适的,最后得了结论。”

谢筝抬头看向陆培元,问道:“那这个漱芳,是哪位娘娘身边的?”

陆培元摸着指间的扳指,沉声道:“淑妃娘娘。”

谢筝怔住了,不止是她,连陆毓衍的眼神里也透了几分诧异。

当年齐妃病故,小产失去儿子的淑妃娘娘怜惜李昀年幼,便求圣上把李昀抱来抚养。

这一养就是十二年,一整轮。

满朝上下皆知淑妃待李昀犹如亲儿,事事关心,而李昀待淑妃也极其敬重,这些日子淑妃养病,李昀几乎日日都在宫里探望。

可是,把齐妃之死说破的宫女漱芳,却是淑妃身边的。

到底是淑妃害死齐妃,借此养了个儿子,还是淑妃知道齐妃遇害,她帮不了什么,只能把年幼的李昀接过来护在羽翼之下?

别说谢筝和陆毓衍不知道,陆培元也不知道。

或者是,谢慕锦还没有弄明白。

谢筝捏着信纸,心底里五味杂陈,想法很多,杂乱极了,有一瞬间,她想到了李昀。

那日宫中偶遇的温润如水的五殿下,而萧娴却说,李昀与幼年时似是有些不同了。

谢筝暗暗叹气,自然是不同的吧?

幼年丧母,在内廷之中,年幼的皇子失去母亲庇护,将会面临许多事端磨难,幼子心性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淑妃成了养母,若她不是凶手,自是好的,若她是害了齐妃的人,那李昀又要如何面对她?

不管是哪一种,真相都是需要他们去找寻的。

陆培元把这封只有两个字的信又收了起来,坐回到椅子上,道:“现在我们来说说镇江的案子,你把你记得的,完完整整再与我说一遍。”

谢筝应了,也坐了下来,慢慢开始讲述。

无论说第几遍,无论她记得有多清晰,那几日的事情都让她呼吸艰涩。

谢筝说得很慢,时不时顿住,扶着几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边沿。

突然间,手背微微一烫。

谢筝顿住了,低头看向手边,那里多了一盏清茶。

她的目光顺着上移,对上的是陆毓衍的眼睛,许是担忧她,陆毓衍不声不响地给她添了茶水。

心里一暖,仿若是手背上的温度突然到了胸中,谢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稍稍稳住心神,才又继续往下说。

陆培元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时不时提笔记着些什么。

直到谢筝说完,陆培元才道:“我等下去衙门里,先看看案卷如何写的,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谢筝颔首应下。

陆培元看了眼西洋钟,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去了都察院。

陆毓衍送走了父亲,与谢筝道:“我今日休沐,去我书房吧。”

谢筝还在想事情,也没在意陆毓衍说什么,随意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一段,才察觉到不对来。

陆毓衍还未成亲,自然是住在外院的,他的外院书房,就是他的住所,与陆培元那个偶尔小憩、主要做事的书房是不同的。

再是未婚夫妻,再是彼此交心,谢筝径直过去,也是不妥当的。

可偏偏陆毓衍说起时一本正经,叫谢筝此刻要质疑,都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些。

谢筝撇了撇嘴。

既然都应下了,也没有转身走开的道理,不过是书房,又不是龙潭虎穴。

书房门口挂着青竹帘子,窗户半启着,撩开帘子进去,只觉得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明间摆着宴客的桌椅,西间做了书房,东间是卧室。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书房坐下,视线随意打量着。

松烟伺候了茶水点心,不用陆毓衍吩咐,一扭头就退了出来。

陆毓衍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镇江的案卷,我还没看过。”

谢筝挑眉看他,倒也不觉得意外。

陆毓衍刚到都察院任职,哪怕有个当左都御史的父亲,他自个儿也就是个小小的御史。

都察院里案卷数不胜数,陆毓衍又没有接掌应天一带的事情,突然翻查镇江案子,并不妥当。

好在陆培元回来了,那案卷里到底如何写的,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棋局

松烟搬了把杌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选的这个位置,阳光正好,又不直面书房窗户,不会出现在自家爷与谢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可若是主子们唤一声,他又能够听见。

这真是太贴心了。

松烟支着腮帮子想。

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松烟打盹犯迷糊,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这才睁开眼睛。

见是竹雾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杌子,打了个哈欠,道:“坐吧。”

竹雾也不傻,径直在杌子上坐下,低声道:“你就没去听爷跟谢姑娘在说什么?”

松烟撇了撇嘴:“我还要存月钱娶媳妇的。”

他们爷赏罚分明,他去做不懂事的愣头青,改明儿月钱就少了。

竹雾扑哧笑出了声。

松烟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唉,你跟水涟姑娘一道时,都说些什么?”

提起水涟,竹雾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眼睛里却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

说什么?

只要水涟姑娘在他眼前,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哪怕就只是站在那儿,竹雾心里都跟开了花一样。

若是肯启唇与他说道几句,就算是骂他,那也是天籁之音。

同样是未婚夫妻,他们爷能牵谢姑娘的小手,能抱抱她,而他连勾水涟姑娘的小手指都没成功过。

思及此处,一股悲愤漫上心头,竹雾想,他是不是该悄悄溜过去听一听墙角,看看他们爷是怎么稳住谢姑娘的。

刚站起身,想到陆毓衍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凉,竹雾又无奈地坐回了杌子上。

罢了,回头还是舔着脸去问吧。

松烟半晌等不到竹雾的回话,瞌睡又上来了,迷迷糊糊的,突然身边的人站起又坐下,他嘀咕了一句“瞎折腾”,闭着眼睛会周公去了。

书房里,陆毓衍和谢筝还真没说旁的,只是摆了棋盘。

陆毓衍的这幅棋子似是有些念头了,黑白子被磨得圆润清亮,捏在指尖,很是舒服。

谢筝棋艺不精,却很喜欢与陆毓衍下棋,对方步步为营的棋风在对局之时很是有意思,饶是一输再输,她都不觉得厌烦。

棋盘上黑白纵横,似有破绽又似是陷阱。

青葱手指捏着棋子,无意识地翻动着,谢筝凝眉望着棋局,几次想要落子,又都收了回来,重新细细思考。

陆毓衍把玩着棋子,视线落在谢筝身上,小姑娘苦思冥想又犹豫不决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他有心卖几个破绽与她,偏偏她思虑多,不肯贸然进攻,小心翼翼的,让陆毓衍想起孙氏养的那只猫。

孙氏爱打马吊,给猫儿取名叫“二筒”,只因那猫儿通体雪白,就两只眼睛碧绿碧绿的。

二筒与其他猫儿不同,很是粘人。

前回得了个铜铃给它玩耍,偏它小心极了,抬起肉呼呼的爪子,碰一下,又很快缩回去,反复试探了许久,才把铜铃抱在怀里,逗得孙氏哈哈大笑,搂在怀里亲了几口。

陆毓衍彼时不懂母亲为何那般开怀,今日遇见小猫儿一样的谢筝,总算有些体会了。

眸子沉了沉,笑意越发浓了。

对于漱芳、对于李昀和淑妃娘娘,陆毓衍有不少话想与谢筝说,只是知道她突然得了消息,此刻心情必定起伏,这才忍耐住了。

下棋,是让一个人心境平复最好的方式。

这一盘棋,因着陆毓衍的刻意设局相让,比平时足足多下了两刻钟,谢筝才投子认负。

收拾棋盘时,谢筝还在琢磨对局,她应当是错过了好几次吞噬大片江山的机会,可她还是说不上来,那些到底是不是好机会。

黑白棋子各自归篓,只省下空荡荡的棋盘。

谢筝的手指点在右下星位上,脑海里还在想着棋局,一不留神,指尖就叫陆毓衍握住了。

陆毓衍牵得很松,若是谢筝想抽出去,轻而易举。

谢筝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抽回来。

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反正,她也喜欢他。

“在想哪一手?”陆毓衍的一只手勾着谢筝的手指挪开了棋盘,另一只手取出棋子,漫不经心依着刚才的对局落子。

谢筝抬眸看他,思忖了会儿,与他说起对局上不解之处。

陆毓衍眉梢挑着,自是不能告诉谢筝那些他有意相让的地方,那些破绽也好陷阱也罢,本就是机会与危机都有,正着说反着说,都说得通。

谢筝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都没有留心到,那只被握住的手已经与陆毓衍十指相扣。

说一局棋,不比下一局简单。

等仔细说完了,谢筝才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手指稍稍用了些力,谢筝感受到了,抬眸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柔声道:“案卷上大致会写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谢筝咬着唇:“知道的。”

比起在陆培元书房里时,谢筝已经平复了许多。

这些时日,她不止一次猜测过案卷上的内容,尸体检验,人证物证,详详细细的,都是为了最后那个叫人咬牙切齿的结论。

到底有多少人,在那起案件里说了谎话?又有多少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快速结案?

牵扯在内的,都是父亲的上峰下属,也有谢筝相熟的镇江府衙里的官家女眷,去质疑熟悉之人,去猜测他们的用心,委实不好受。

哪怕是竹雾已经带给了她一些讯息,可一一整理起来,还是叫人心里闷得慌。

“殿下把我放到都察院,定然不会叫我在京里点卯混日子,”陆毓衍的身子往前一倾,压着声儿与谢筝道,“我会与父亲商议放外差,往应天、镇江去。”

也许是陆毓衍靠得有些近,也许是他说的事情,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巡查镇江,这是谢筝最初从许嬷嬷那儿得到讯息时,最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希望的。

案子牵扯后宫,哪怕是顺藤摸瓜,那藤都有被人砍断的时候,可就算要断,谢筝也想让它断在该断的地方。

哪怕是替罪羊,也不是个稀里糊涂的。

陆毓衍若能往镇江去查,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亲昵

谢筝犹自想着,突然听陆毓衍唤她,她才回过神来,以眼神询问他。

陆毓衍凝着谢筝的眼睛,沉沉湛湛:“前回说的,寻个合适的理由让你离开萧府,不如就这个吧。”

衙门里都知道,陆毓衍查案时身边总带这个小丫鬟。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记东西却格外清楚,一些细节处都能映在脑子里。

陆毓衍若是放外差,把得力的小丫鬟带上,倒也说得过去。

反正,谢筝是萧娴身边的丫鬟,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即便有充足的理由,也会叫人诟病。

如今这样,已经是个不错的由头了。

哪怕有人要胡说八道,总归是出了京城,耳不闻心不烦。

谢筝没说话。

她自然是想跟着去的,去旧都见一见章家老夫妇,去给父母磕个头,再回到镇江,镇江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她比陆毓衍熟悉。

可她一个姑娘家,在京中也就罢了,跟着出远门,多少有些不方便。

抿着唇,迟疑和犹豫只在心中一闪而过,余下的就是坚定了。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与她说,让她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那她又何必在意那些。

她是谢慕锦的女儿,策马投壶,而不是被束缚在内院里的世家女。

在闺阁里本本分分绣嫁妆,恪守着沉重的规矩,那不是她,也不是谢慕锦希望她做的。

谢筝徐徐舒了一口气,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啊。”

扣着手指的手突的又添了些力道,饶是陆毓衍知道谢筝会答应,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又欣喜雀跃之感。

简单的两个字,却好像有烟花炸开,映满天空的五彩让人惊喜不已。

不自禁的,陆毓衍抬起手覆在了谢筝的额头上,手指拨弄着她的额发,指腹触及光滑细腻的额头,叫他不由想起那夜嘴唇轻轻吻上去时的触感。

清晰,又模糊,想要再触碰一次,想要再体会一次,来验证当时的感觉,把那份记忆刻得再深一些。

谢筝微微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陆毓衍的指腹擦的她额头有些痒痒的,还不等她推开,下一刻,突然那双桃花眼近了许多,映在其中的她的身影也越发清楚,在谢筝回过神之间,陆毓衍的额头已经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着那只手掌,额头贴着额头。

谢筝的眸子一紧。

这个距离,委实太近了些,鼻尖似乎都要碰到一块了。

她能数的清陆毓衍长长的睫毛,也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近到,让谢筝连呼吸都要忘了。

那双桃花眼似是蕴了一汪水,眼中的笑意就像是阵阵涟漪,随风飘荡开,漆黑的眸底里情深意切,那么清晰且直白。

谢筝以为她会沉在这汪水之中无法思考,可她的脑海里却闪过各种片段,都是她从前看过的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段落。

彼时她笑话他们的情难自禁,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

陆毓衍想,他还是吓着谢筝了吧,别看她平日里胆儿大,在感情上却稚嫩极了,几乎都是他半推半拖着,才让谢筝一点点明白过来。

不愿意吓着她,陆毓衍微微直起身,覆在谢筝额头上的手往上移开,打算轻轻碰一碰就离开,垂眸却对上了她的目光。

凤眼扬着,眼角微微发红,有些彷徨,有些迷茫,却没有露出排斥和抗拒来。

这般模样,实在是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