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还在想着安娘的话,与这一日她搭过话的妇人、孩子的说辞合在一起看,隐约品出些味道来。

理了理思绪,谢筝道:“郑夫人不常与来善堂施舍、帮忙的妇人说话,她都与孩子们一道,而且,似乎对身有残疾的孩子特别关心。孩子身心敏锐,若郑夫人不是真心实意待他们好,他们也不会那么牵挂郑夫人。比起一些身患疾病、体弱的孩子,郑夫人更经常与残疾的孩子相处。她还与一个寻女儿的妇人搭过话,说会帮着打听孩子下落。”

乐善好施,亲力亲为,但郑夫人亦有偏颇之处。

这种偏颇来自于郑夫人自己,只怕是有其因由的。

陆毓衍的指尖摩挲着杯沿,道:“这一点,回头要再问问岁儿。”

第二十四章 客气

脖子上围的丝巾虽然轻薄,但毕竟是夏日里,一整日下来,难免闷热。

在善堂里与人说话时,心思不在伤势上,这会儿一坐下来,突得就觉得脖颈上微微痒了。

在场的都是知情人,谢筝也就不遮着,抬手松开了丝巾,收到了袖口里。

痒痒的感觉没有褪下,她抬起手,轻轻触碰伤口。

不至于痛得咬牙切齿,可也让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陆毓衍坐在谢筝对面,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

陆毓衍与他道:“打一盆清水来。”

小二应声去了,没一会儿就端了个盆儿来,摆在了一旁几子上。

“擦擦伤口吧。”陆毓衍道。

谢筝还在想善堂的事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愕然抬眸看着陆毓衍。

她知道小二打水了,原想着是陆毓衍要洗手用的,不曾想到,是打来让她清理伤口的。

想摇头推拒,对上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桃花眼,谢筝的声音就哽在了嗓子里,半晌才道:“奴婢不要紧的。”

陆毓衍的眼角微微上挑,视线凝在谢筝的脖子上,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满几分嫌弃:“出了汗,闷得红了,你自个儿看不见,只当不要紧,我看着就不爽快了。”

谢筝闻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有些人就是这般的,看见别人身上的伤口就浑身不舒服,她的母亲顾氏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口子,顾氏看在眼里都觉得头皮麻瘆得慌。

可谢筝不信陆毓衍也是这般,若他看不得伤口,还怎么查案子?

偏偏陆毓衍说得真切,语调里的排斥满满都溢出来了。

许嬷嬷见两人僵住了,赶紧打了个圆场:“阿黛,瘀伤看起来是不大好,水已经打来了,你过来,我帮你擦擦。”

谢筝跟着许嬷嬷起身,背着陆毓衍与苏润卿,用帕子沾了清水擦拭伤口。

苏润卿瞥了一眼,托着腮帮子,凑到陆毓衍跟前,道:“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了,再是个丫鬟,也是个姑娘家。

人家出力跑腿,辛苦了一整天,这才使得伤口不好了。

不但不道谢,还这般刺过去…”

苏润卿一张嘴嘀嘀咕咕的,直到陆毓衍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他背后一凉,赶紧闭嘴了。

亏得闭得快,不然下一句就是“你这样不知体贴的人,能找到媳妇儿嘛!”

这话要是真冒出来了,今天这一顿菜,大概与他无缘了。

苏润卿干巴巴笑了笑,暗道危险。

他闭嘴,陆毓衍却开了口。

慢条斯理饮了茶,陆毓衍哼道:“你要客气,要道谢,你身上不是有药膏吗?怎么不拿给她?”

苏润卿叫陆毓衍一提,拍着脑袋想起来了。

苏太傅晓得他这几日跟着陆毓衍查案,嘴上骂他外行人瞎捣蛋,实则关心得紧,特特让他母亲嘱咐他出门带上些药膏,免得磕着碰着。

问小厮拿了药膏来,苏润卿交给了许嬷嬷:“这是宫里赐的,涂了就不会火辣辣的痛了。”

许嬷嬷连声道谢,打开那青瓷小圆罐子,沾了一点儿,仔细替谢筝涂上,又把罐子捧到苏润卿跟前。

苏润卿抬手要收回来,余光瞧见陆毓衍似笑非笑的唇角,明明没说话,他却品出了些嗤笑味道,陆毓衍仿若在说“你的感谢就只那么一指头尖的药膏?”

他是苏家最得宠的幺孙,怎么可能小气吧啦?

“妈妈收着吧,”苏润卿摆了摆手,“就这么一小罐,不用还我。”

许嬷嬷迟疑,瞄了陆毓衍一眼,见自家表公子不反对,便大大方方收下,替谢筝向陆毓衍道了谢。

谢筝的脖子舒服多了。

昨日傅老太太给的药膏也极好,也许是她捂了一日,伤口极不舒服,这药涂上去,让她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果真是御赐的药更好些。

转过身来,谢筝见许嬷嬷收下了药膏,正欲向苏润卿道谢,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下意识地就去看陆毓衍。

陆毓衍自顾自添茶,桃花眼隐在氤氲水汽后面,看不出丝毫情绪,更没有把一丝一毫的注意放在谢筝身上。

要不是陆毓衍刚才说话的语气,谢筝有那么一瞬,还当他是故意帮她的。

重新落座。

这顿饭,谢筝只简单用了些,倒不是不习惯对着陆毓衍和苏润卿,而是她的心思里满满都是案子。

等用完了,从酒楼里下来,许嬷嬷和谢筝就打算回府了。

从这儿回萧家,沿途经过国子监。

陆毓衍唤住了要上轿的谢筝,道:“顺路去一趟郑博士家吧,岁儿对着我和润卿就紧张得颠三倒四说不明白事情,你在一旁,她说话还通顺些。”

谢筝没立刻答应,只转头以目光询问许嬷嬷。

许嬷嬷估摸着时辰,此刻倒也不算迟,今儿个已经帮忙了,不如送佛送到西,也不差这么一程了。

她颔道:“那就听衍二爷的。”

轿子一路到胡同口,谢筝还未下去,就已经听见哀哀哭泣声与和尚做法事的诵经声了。

走到郑家外头,只瞧见门上挂着白灯笼,大门开着,里头动静越清楚。

四人一道进去。

郑博士伤心至极,已然卧病在床,白日里来悼念的客人,他都无法接待。

郑夫人的独子跪在灵堂里,一脸木然,事突然,他到此刻都没回过神来。

给郑夫人上了香,管事寻了岁儿来。

岁儿的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拉着谢筝的袖口,道:“阿黛姐姐,我们夫人真的是叫韩婆子给害了?衙门里昨夜带走了韩婆子,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谢筝握着岁儿的手,柔声道:“衙门里还在审,是与不是,我也不晓得。只是有样事情,我想问问你。我去了几处善堂,做事的妈妈们和孩子们都很想念郑夫人,小六儿、安娘都伤心坏了。我晓得身有残疾的孩子不容易,听说夫人特别关心他们?”

提起这事儿,岁儿的眼泪又簌簌往下落:“我们夫人真的真的是个善心人,她待安娘他们是真的好,在我跟着夫人之前,夫人就在救济善堂了。

我听说过,安娘被扔在广德堂外头的时候,才三个月大。

当时广德堂都不太愿意收她,这么一个没有双腿的女娃,只能白养着,养大一些既不能帮着照顾其他年幼孩子,也不能帮着堂里做些活,是夫人正好经过,说服了广德堂收下安娘,答应了每年捐银子。

夫人总说,人这一辈子,都是戴罪身,做了罪孽事,要替自己赎罪…”

谢筝听了心里酸,吸了一口气,依旧说了正事:“我听堂中的王妈妈说,前回夫人遇见一个寻女儿的妇人,答应了要替她找女儿,不晓得后来寻到了没有?”

话音一落,岁儿猛得就止住了哭,瞪大着杏眼,别扭道:“姐姐怎么问起这一桩了?”

第二十五章 悬乎

谢筝凝着岁儿的眼睛,听得出来,岁儿对提起那件事情很是排斥,甚至对谢筝都透出了几分疏离感。

郑夫人帮着打听孩子下落,这原本是一桩好事,为何反过头来,岁儿是这种态度?

心中疑惑,谢筝斟酌了用词,故意又道:“安娘他们牵挂夫人,夫人如今在底下,也肯定很牵挂他们的,我想着,夫人从前应下过那么一桩事情,若是没有做好,只怕不能安心。

我们姑娘与夫人有缘,我就想着,要是这事儿没了,我们能出一份力,替夫人做完这件事,也是好的。

夫人那般心善,可不能让她就做了一个失言的人了。”

这番话说得真切,岁儿喃喃道:“可不是,夫人是真的好…”

晚风拂过,带着白日未曾消散的闷热,吹在身上黏糊糊的。

佛音顺风而来,木鱼声咚咚落在心田,岁儿抬手抱住了双臂,上下搓了搓,似是有些冷。

她低头又抬头,看了谢筝好几次,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压着声儿,几乎附耳与谢筝道:“那件事儿,也就是姐姐来问,我才说的。

我知道姐姐与你们家姑娘都是好心人,但好心人碰到的不一定就是好事,就跟我们夫人一样。

那是暮春时候了吧,具体是哪一日,我记不清了,但总归是过了端午,夫人在广德堂里遇见了那个妇人。

妇人哭得都没了魂了,说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穷,家里不愿意养,就送到善堂来了,她晓得了之后跟家里吵了一架,心里舍不得,要接女儿回去。

广德堂里没收过,夫人就说去其他善堂帮着问,又留了那妇人名姓和住处,找到了孩子好告诉她。

夫人一直挂着这事儿,几个善堂里打听了两三日,也托了人去其他地方问了,倒是有几个刚收了女童的,但岁数对不上,也不知道那孩子去哪儿了。

又隔了天,那妇人自个儿来寻夫人,说是晓得女儿下落了,往后就在一处不分开了。

夫人塞给她一些碎银,她也没收,我和夫人瞧她神色不对,就让人去她住的村里打听了,一问才知道,可惨了!

那妇人是寡妇归家,婆家骂她克夫,又说孩子是赔钱货,不肯养,她就带回娘家来,哪知道娘家那几个也不是善人,她老娘骗她说送了善堂,其实是扔到山上了,等寻到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气了。

听说死得挺惨的,我胆子小,夫人让我躲出来,别往下听了,等我再进去的时候,夫人都哭过了,说是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但也太狠心了。

我知道夫人伤心,就全当没有这一桩事儿,其实,我也是怕,我们夫人待我好,她没了,我看着只是难受,不害怕,但不认得的,又死得惨的,我怕。”

岁儿年纪小,对生死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谢筝安慰似的拥着她的肩膀,拍了拍,道,“那个妇人住哪儿呀?”

岁儿想了想,道:“城南郊外山上的燕子村,那妇人娘家姓罗,三十多岁了吧,她是真的惨啊,听说前头也生了三四个孩子,都没养活,夭折了,后头生的这个姐儿,她很宝贝的。”

又安慰了岁儿几句,谢筝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开了,两人说了些琐碎事情,见岁儿平静了,谢筝才告辞。

四人出了郑家,陆毓衍他们没过来听岁儿说话,谢筝便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都说了。

许嬷嬷听了连连念佛号,不停说着孩子可怜妇人可怜。

“燕子村?”苏润卿抿唇,他前阵子似乎听说过有关那村子的事儿,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思及死在山里的女童,他一个激灵,拍着脑袋道,“我知道这事儿!这事儿在村里传得可悬乎了!”

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苏润卿。

苏润卿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府里有一个当差的就是燕子村人,他说出来的。

就是五月的时候,有一个老太失足摔下山死了。

他们村里都说,老太在山里害死了外孙女,那天正好是头七,小鬼厉害,抓了她去报仇。”

谢筝皱眉,道:“这老太是罗妇人的娘,被害死的外孙女就是妇人想在善堂里找的孩子?”

苏润卿点头。

许嬷嬷背后凉,低声道:“亏得是出了七月了,不然真是要吓死人了!”

罗妇人与郑夫人的遇害是否有关,谢筝说不上来,但真算起来,郑夫人是好心帮过罗妇人的,罗妇人即便不心存善念,也不该反过头去害郑夫人。

只是,心底里有那么一份怪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偏偏又理不顺畅。

谢筝拧眉沉思,猛然间,突然叫人抓住了胳膊狠狠往边上拉,力气颇大,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额头撞在拉她的人身上。

她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去,对上的是陆毓衍的眼睛。

夜色之中,只那两盏惨白惨白的灯笼,桃花眼成了一潭深泉,看不透底。

谢筝想问陆毓衍做什么拉她,话没出口,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摔坐在地上,惶恐不安极了。

她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厮应当是从胡同深处出来的,他跑得快,没想到这儿站着人,想停下时没收住,自个儿摔了。

正好是摔在谢筝刚刚站在位子上。

要不是陆毓衍拉开她,她跟那小厮大概要摔作一团。

虽然陆毓衍的胸膛硬邦邦,撞得她脑门疼,但谢筝想,总比摔地上好些。

箍在手臂上的力道小了,陆毓衍松开了她,谢筝退开两步,捂着脑门道谢。

陆毓衍瞥了她一眼,当是应了,又转眸去看那小厮。

小厮顾不上痛,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苏润卿,赶紧道:“苏公子安好。”

“你又没撞上我,我怎么会不安好?”苏润卿嘀咕了一句,凑近去仔细打量那小厮,“你有点眼熟。”

“奴才是胡同里头梁司业梁大人家跑腿的。”

苏润卿恍然大悟:“梁大人府上出了什么事儿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有理

小厮苦着一张脸,道:“这不是、这不是自打郑夫人没了,我们夫人哭了好几回,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白天刚叫大夫看了,刚才一个不留心,煎药的炉子被哥儿打翻了,哥儿烫着了手,奴才赶紧要去寻大夫。”

一听是孩童受伤,苏润卿忙道:“那你就别耽搁了,赶紧去吧。”

小厮忙不迭点头,又连连与谢筝道歉,这才风风火火去了。

苏润卿转头与陆毓衍道:“梁大人就这么一个老来子,我过去看一看。”

陆毓衍颔:“我送许嬷嬷和阿黛回萧家。”

许嬷嬷和谢筝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衍二爷有事儿尽管去忙,这里离萧家也不远了,奴婢们坐轿子回去,很快就到了。”

陆毓衍没说话,淡淡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往胡同口走。

谢筝与许嬷嬷只好跟上去,到了轿子边,她犹豫着道:“衍二爷不是还要去衙门里吗?让松烟送奴婢们回去就好。”

下午时候,松烟跟着她们跑了几处善堂,闻声抬起头来,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又赶紧低下头去。

胡同口通着大街,两边的铺子还有不少开着,比在郑家门口亮堂许多。

陆毓衍垂眼看向谢筝,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而是说了另一桩:“燕子村的罗妇人,你怎么看?”

谢筝没料到陆毓衍会问她这个,抬眸,道:“衍二爷认为那罗妇人与案子有关?”

“也许。”顿了顿,陆毓衍又补了一句,“燕子村也不远,替我去认认,她是不是在寺中行凶的人。”

饶是谢筝镇定,闻言都不禁愕然。

她是萧娴的丫鬟,到顺天府认人也就罢了,这是衙门办事,但人没抓回来,就去村子里认,这算哪门子事儿?

谢筝张口想要拒绝,话才到嘴边,又被陆毓衍抢了先。

“明日一早去,我现在要去衙门里,让松烟送你们回去。”陆毓衍说完,也不管谢筝和许嬷嬷应不应,朝松烟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将人送回去,自个儿转身向西,往顺天府去了。

谢筝被他这自说自话的态度给震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毓衍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了。

虽说是扮作了丫鬟,谢筝骨子里的脾气还是冒了出来,忍不住咬牙,与松烟道:“你们爷素来如此?”

松烟眨巴眨巴眼睛,道:“爷是主子,我是奴才,他吩咐什么,我点头就是了,哪里还要问个子丑寅卯啊!”

谢筝被这话堵了个正着,所有的抱怨都给堵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简直太有道理了,只能怪她是个丫鬟,陆毓衍当惯了大爷,自然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许嬷嬷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当着松烟的面,她不好开解谢筝,见谢筝鼓着腮帮子闷了会儿气,自个儿先平静下来了,她就放了心。

轿子到了萧家角门时,谢筝的那点儿不满都已经散了。

陆毓衍要她去燕子村,这事儿她点头摇头都不作数,先回去问问萧娴为好。

安语轩里,主屋里点着油灯,阿碧守在门口,见她们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姑娘问了好几回了。”

萧娴坐在东次间里看书,听见动静,让浅朱迎了出来。

谢筝与许嬷嬷一前一后进去,依言坐下,仔细与萧娴说了今日的经过。

萧娴的眉头一直紧皱着,良久叹了一口气:“我与郑夫人只说了那么一回话,也感觉到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如今看来,她比我想得还要好。”

谢筝道:“衍二爷让奴婢明日与他上燕子村。”

“去认那个妇人?”萧娴抿唇,上上下下打量着谢筝,犹豫着道,“你是我身边的,怎么能由他指东画西的!我去明州这几年,是极少见他了,但他以前也不是这么个使唤人的性格。阿筝,他真的没有认出你?”

这个猜测,萧娴之前也提过。

前回像是打趣,这回更添了几分认真。

谢筝捏了捏指尖,下意识故作轻松答道:“前回就说了,真要认出来了,早就掐死奴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