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想,即便修行三十年,那份风骨依旧在正恩大师胸中。
“五年前,绍方庭把玉佩交给贫僧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正恩大师的唇角微微扬着,似是欣慰,似是感慨,“他说,‘君子如玉’。”
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
谢筝合掌谢过正恩大师,从厢房里缓缓退了出来。
萧娴拉着萧临去看塔林了,此处庑廊下,只剩下谢筝一人。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低声念着“君子如玉”。
绍方庭当年留下这四个字,定然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了吧。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以至于要赔上性命?
或者说,他想守护住的到底是什么?
陆培元主审杀妻案,若他牵扯其中,那谢家惨案,他是否也…
谢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最初进京时,没有想过要借助陆家的力量,可自从遇见萧娴,心底里还是燃起过仰仗萧、陆两家来替父母伸冤、替自己翻案的念头的。
希望就像是燎原火,从未企及也就罢了,已然冒出了火星,再一桶凉水浇下来,愈绝望。
手心泌出一层薄汗,连握着的玉佩也湿漉漉的,谢筝突然就想到了陆毓衍,想到他随身挂着的红玉,想到他早晨提醒她当心出汗。
她垂着眼帘自顾自想着,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
谢筝抬头,四目相接,她对上了那双桃花眼。
夏日里行上半个多时辰,即便是林荫山道,依旧热得很。
陆毓衍一路走来,亦是出了些汗水,那些水雾似乎漫进了眼中,水光潋滟,勾人心魄。
谢筝下意识抿住了唇。
五年前,陆毓衍也就十二岁,绍方庭案子的真真假假,与他毫无干系。
可他是陆培元的儿子。
要是陆培元掩盖了真相、甚至与谢家大火有关,那两家就是仇敌,不管陆毓衍为何还挂着红玉,她都要离他远些。
不仅仅是远些,是断不能让陆毓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能让陆培元知道她还活着。
不能让萧柏把事情告诉陆培元。
萧、陆两家关系亲近,萧柏和陆培元之间…
一旦开始质疑和猜测,似乎所有人都不能信赖了一般。
谢筝有些冷,就算是在日头底下,依旧冷得想打颤,她心中暗自讥笑,饶是她的记忆比普通人清楚深刻,屋里一丁一点的变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她看不穿人心。
这种感觉真的挺糟的。
她想,她需要冷静下来,仔仔细细琢磨一番,而不是由着恐惧支配,把所有人都钉上“不可信”的标记。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陆毓衍不疾不徐走过来。
谢筝福身唤了声“衍二爷”,指了指塔林方向:“大爷与大姑娘看塔去了。”
陆毓衍似是对她的答非所问不满,又补了一句:“你怎么没有去?”
谢筝自不能说实话,急中生智,道:“会出汗。”
陆毓衍一愣,睨着谢筝,唇角似笑非笑:“你倒是听话。”
干巴巴笑了笑,谢筝知道陆毓衍根本不信她的说辞,但他没有继续追问,这让谢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两人站在庑廊下,没有人再说话,酷暑的午间,连知了都不出什么声响来,整个上塔院安静极了。
正恩大师的话依旧在心头,可谢筝无法再细细思考,亏得萧娴和萧临回来,才打破了此处静谧。
萧临挑眉,道:“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送你们下山回京,免得进城时又遇巡查。”陆毓衍道。
提起巡查,萧临神色凛然,道:“城门口还要查到什么时候?之前还能拿巡查暂且向圣上和殿下交代,如今死了个官夫人,不拿出些进展来,不好交差了吧?”
陆毓衍颔,一面走,一面道:“大致有些想法。城门巡查是那些老狐狸想出来的,由他们折腾去。”
一路下山,陆毓衍与萧临说着案子的事儿。
谢筝跟在后头,竖着耳朵听,大致明白了陆毓衍的思路,也知道他说出来的都不是最关键、需要保密的讯息。
回到厢房里,简单收拾了一番,用过了午饭之后,一行人启程回京。
亏得有陆毓衍在,入城还算顺畅。
宁国寺里出了人命案子的事儿已经传回了京里,又因为同样是被勒死在菩萨跟前,在百姓之中,愈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
沈氏从底下婆子那儿听说了,一颗心提着,见萧娴下车,她一把握住女儿的手:“怪我,就不该让你去!亏得你们没出事,吓着了没有?”
萧娴有些倦,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沈氏扭头要问许嬷嬷和谢筝,视线落在谢筝的脖子上,她不禁惊呼道:“阿黛,你的脖子怎么了?”
“母亲,我们回屋里说。”萧娴赶忙打了个岔,拉着沈氏回了安语轩。
屋里摆了冰盆,比外头凉爽许多。
沈氏见萧娴眉宇之间透着些疲惫,催着她在榻子上躺下,才又问起了谢筝的伤情。
许嬷嬷替谢筝说了来龙去脉。
沈氏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念着佛号,直到傅老太太使人来寻她,便匆匆去了。
萧娴打了人,又让许嬷嬷守了中屋,压着声问谢筝:“与正恩大师说了些什么?”
嘴唇嗫嗫,谢筝本想说些旁的,讲她与大师说了书道、说了佛法,话到嘴边,她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都咽下去了。
添了一盏清茶,谢筝一口一口抿完,道:“大师说,父亲的死许是跟五年前绍侍郎杀妻案有关,那个案子的主审是陆伯父。”
第十七章 不易
绍方庭杀妻,彼时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萧娴亦听说过一些,时隔数年,她一下子有些记忆,却又不甚清楚:“那个案子怎么了?绍侍郎杀了妻,满京城都知道呀。”
“大师说,那是个冤案,父亲亦知是冤案,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办了。”
萧娴正提着茶盏要给谢筝添茶,闻言手上一颤,热茶洒出。
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滴在谢筝衣摆上,留下湿漉漉的水渍。
萧娴很快回过神来,赶紧把茶盏放下,又掏出帕子替谢筝擦拭。
谢筝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一时之间也没心思再收拾桌面,干脆拉着谢筝挪到了榻子上坐。
“你说真的?”萧娴捏着帕子,指尖用力,微微白,“正恩大师一个出家人,即便认识你父亲,又是从哪里得知的绍侍郎的案子?还清楚真假冤情?你信他?”
谢筝苦笑:“他是出家人,又何必编排些假话来诓奴婢?他不仅是正恩大师,他还是誉满天下的柳泽柳大儒,他没有理由来骗人。”
读圣贤书,还是念经修佛,无论哪一种人之中,都有与修行背道而驰之人。
但那个人,不应该是柳泽。
她并非全心信任柳泽,她是相信谢慕锦。
谢慕锦一生临写柳大儒的字帖,在柳泽落为僧之后亦与他来往,甚至在两年前从正恩大师手中收下了玉佩,并让顾氏替她戴上,谢筝想,他的父亲不应该是一个眼拙之人。
那陆培元呢?
谢慕锦又是怎么看陆培元的?
谢筝还未细想,萧娴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杏眸沉沉,神色认真:“我们谁也不知道当年旧事,但唯有一样,阿筝,你必须要明白。
若陆伯父是清白的,有他相助,你才能把你父母的案子翻过来。
若你疑心他,你不肯信他,就是把什么路都绝了。”
谢筝怔怔,这些日子,萧娴几乎不曾再唤过她“阿筝”,突然听见这么一声,她有点儿回不过神。
下意识咬住了唇,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谢筝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她知道萧娴说的是对的。
萧、陆两家是姻亲,又同是旧都世家,只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娴会因私心助她,但萧柏不会。
萧柏帮她,是因他与谢慕锦相识,而谢筝是陆家的媳妇,若帮助谢筝会损了陆家、损了萧家,萧柏的选择会很明确。
谢筝如今是一介孤女,她就算有勇气去顺天府外喊冤,无人相助,一样没有结果。
顶多是世人知道了谢筝还活着,谢家女没有为了情郎殉情,谢家惨案是有冤情的,至于这冤情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不依旧是靠衙门里的几页卷宗吗?
什么小贼偷盗引火情,什么谢慕锦从前经手的案子引来了报复。
各种因由,谢筝不用动脑子就能找出来,只要元凶想蒙混过关,一样有办法的。
只不过比起当初谢筝殉情害死父母,稍稍难处理那么一丁点罢了。
萧、陆两家在官场说不上只手遮天,但对付谢筝总是足够了的,就算有政敌想以此打击,谢筝凭什么让别人相信,甚至全力相帮?到最后,底下出力的当枪使的都完了,上头的神仙们拍拍衣袖,收场了。
谢筝不怕被当枪使,她怕站出去了,却不能让谢家案情沉冤得雪。
萧娴的意思是让谢筝赌,赌陆家清白,赌陆培元清白。
谢筝按了按胀的眉心。
“姑娘,老太太请您和阿黛过去。”许嬷嬷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萧娴站起身来,抿了抿唇,叹道:“先别想了,等陆伯父归京再看吧。祖母应当是听说我们在宁国寺里遇了险情,我们这就过去,免得她惦记担心。”
谢筝跟着萧娴出了安语轩。
萧家内院的屋舍不多,大片宅地开拓成了花园,又引了活水入院为池,养了不少锦鲤,搭了亭台,无论四季,行走其中,自有一番风情。
谢筝小时候就喜欢来萧家的园子,她记得每一处景,也记得每一条小径,还记得西角有一棵树,上头刻了两条短短的横杠,听说是萧临和陆毓衍幼时比身高划下的。
想到陆毓衍,谢筝不禁往池水另一边的水榭看去。
五年前的春日,她和萧娴在水榭里喂鱼,陆毓衍跟着父母入院,两边人彼此交错的一眼,最终定下了亲事。
春日,落英缤纷的春日。
谢筝的心重重一跳。
她记得清楚,两家合八字的时候还不到清明,但绍方庭的案子复审完成、行刑的日子,谢筝一下子没想起来,但起码是过了端午的。
那年端午时,谢慕锦问顾氏要过两个粽子,说过“好歹再让绍大人过个节”。
而陆家来谢家放小定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七。
离绍方庭被斩,过了三个多月了。
若谢慕锦为了绍方庭的冤案与主审的陆培元起了嫌隙,就不该再把谢筝嫁过去。
小定之前,婚事未成,谢慕锦不愿与陆培元做儿女亲家,是可以把婚事缓下来的。
可两家不仅定下了婚约,谢慕锦甚至把传家的红玉给了陆毓衍,来彰显他对乘龙快婿的满意。
离开京城五年,谢筝从未听谢慕锦说过陆家不好,说陆毓衍不好,从宁国寺取玉佩回来后,当顾氏提起姻亲时,谢慕锦亦没有露出过半点质疑、犹豫亦或是后悔。
谢筝捏了捏指尖,她因谢慕锦而相信正恩大师,那她是不是也应该相信陆家?
跟萧娴说得一样,赌一把?
谢筝犹自想着,直到进了延年堂才醒过神来。
萧娴进屋里去了,谢筝站在庑廊下,暗暗想:真遇到了事儿,才晓得相信和怀疑,都那么难。
像谢慕锦那样,每年每月与各种案子打交道,从那么多人嘴里分辨真话假话,当真是难事。
查案不容易。
站在顺天府大堂里,看着那几位你来我往、你吹胡子我瞪眼的老大人,苏润卿的脑海里也只有一个念头了:查案当真不容易啊!
陆毓衍比他晚进来一步,见里头架势,连眉头都没皱,抬声打断众人,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先饮盏茶润润嗓子?”
第十八章 记仇
话音一落,大堂里霎时安静下来。
忙着争论的老大人们面色各异。
有年纪大的,正是面红耳赤时候,生生叫人打断了,一口气还不顺,哼哧哼哧瞪着陆毓衍,余光瞥见一旁的苏润卿,到了嘴边的讥讽话就都咽了下去。
他们可以不给陆培元面子,但他们不敢不给苏太傅面子。
虽说苏太傅已经卸任,可他颇受圣上信任,在朝中依旧能说上几句,为了一时口头之快,得罪苏太傅,这买卖委实不划算。
陆毓衍性子偏冷,查案就是查案,不会去李昀跟前告状,苏润卿则恰恰相反,他嘴巴快,只要他们在这儿推三阻四,改明儿五殿下就清楚了。
顺天府尹摸了摸汗涔涔的额头,凑过来低声问陆毓衍:“贤侄,润卿怎么来了?”
陆毓衍挑眉,声音不轻不重,正好叫所有人听见:“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今早又出一桩命案,殿下不满意,润卿好奇那凶手怎么有那般能耐,大理寺、刑部、顺天府一道出动,都没揪着皮毛,就与我一块上宁国寺看了看。”
苏润卿正寻向衙役讨茶水喝,闻言转过头来,对上似笑非笑的陆毓衍,拼命忍耐住了拆台子的冲动。
是,他是好奇。
相熟的官宦公子之中,谁都知道他苏润卿好奇心重,比起八股文章,他更喜欢市井传奇、鬼怪志异。
苏太傅现今只在国子监转悠,苏润卿平时也接触不到衙门案子,这一次是凑巧,李昀奉命查案,他近水楼台,跟着陆毓衍走了一趟宁国寺。
原本以为是陆毓衍懒得跟他扯皮废话,他要跟着就跟着,这会儿往大堂里一站,苏润卿品过味来了。
陆毓衍根本就是拿他当盾牌,来挡住这些老大人们的唇枪舌剑。
偏偏,他跟陆毓衍是一条绳上的,别人是三大衙门,他们俩是五殿下亲信,不能窝里反。
苏润卿一面在心里痛斥陆毓衍不地道,一面扬起唇角笑了笑:“不止我好奇,殿下也很好奇呀。几位老大人,这都多少天了?不仅没查出个结果来,还死了个官夫人,明日殿下进宫,圣上跟前交代不过啊。”
顺天府尹的笑容挂不住了。
李昀交代不了,他们几个衙门难道会有好果子吃?
“贤侄、两位贤侄,”顺天府尹硬着头皮,挤出笑容来,“宁国寺里有什么现没有?”
“我和润卿商量了,有些想法。”陆毓衍道。
这话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眼下最怕的是没有思路,无处追寻,连凶手的性别身份年纪都闹不明白,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一样抓不到人。
能有个想法,有一条线能跟着追查下去,比当无头苍蝇强多了。
刑部左侍郎田大人冷笑一声。
他刚才在与几位大人的口舌交锋中落了下乘,正是一肚子气没出,听陆毓衍如此大言不惭,道:“贤侄,查案不比吃饭,不是对着菜牌点菜,要是错了方向,我们这些人也就算了,底下跑腿做事的衙役、官员,可就白费劲儿了。”
陆毓衍闻声,桃花眼斜斜睨了田大人一眼:“田大人说得在理,这案子原本就是顺天府的事儿,我就借几个顺天府的人手,要是出了错,烦请田大人帮着收拾收拾。”
苏润卿不知这话因由,其余人却都听明白了。
前回他们说的“但凡沾着一点儿边的都来擦屁股了”,陆毓衍一直记到了现在。
分明那句话是他们说顺天府的,陆毓衍这般记仇是做什么!
前次回敬过了,这次怎么还不放!
大理寺右少卿摇着头,暗暗骂田大人多事。
陆毓衍话是不多,但嘴巴厉害,前次就吃了亏了,这次做什么还惹他?
再说了,田大人是与陆培元不睦,要辩要骂、动手动嘴,尽管朝陆培元去,对着小辈撒气,算什么道理。
这下好了,案子的进展全交给了顺天府,等有了收获,功劳是顺天府的,跟他们没关系了。
真真是挨骂时一块挨骂,褒奖时半点轮不到。
亏大!
顺天府尹是最乐呵的一个,贤侄长贤侄短的,低声和陆毓衍交流。
陆毓衍道:“也就是个想法,今天在寺中,郑博士一家太过伤心,我也没顾得上细问,还请大人去郑家与郑夫人娘家问一问,家中的仆妇们昨夜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