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药这样看着，感觉男孩儿像是踩进什么布满了黑泥的沼泽里。
他不挣扎，也不喊救命。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冷漠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沼泽吞没、被拉向只有无尽长夜的地底。
“别管啦。”
旁边有一起玩的女孩儿拉了她一把，将她注意力拽了回来。
“我们去游乐场吧！我表哥开的那家！我让表哥找人送我们进去玩啊”
“好哎！”
“我也要去！”
“一起一起！”
“瑶瑶，快走啦。”
“……嗯。”
时药应了声，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最中间。
出了大院之后，又走出去几十米。耳边欢笑的声音始终未停，而时药则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朋友聊着。
“瑶瑶，你外婆家好玩吗？我听说”
“……”
时药的身形蓦地一停。
之前藏在长长的滑梯阴影下的那个男孩儿的背影，像是又一次从她眼前晃了过去。
身后没收住脚的女孩儿撞到了她身上，“哎哟”了一声，抬起头来揉着鼻子不解地看向时药，“瑶瑶，你怎么突然停下了？哎瑶瑶？？”
“你们先去吧，我待会儿就追过去！”
时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臂，便拔腿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瑶瑶这是做什么去？落什么东西在家里了吗？”
“不知道哎，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瑶瑶说了让我们先走的嘛，我们说不定还没她快呢，到了游乐场门口我们再等她吧。”
“……”
几个孩子间七嘴八舌，只有沈骄扭过头，看着女孩儿的背影逐渐变小，然后一个拐弯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你们先去吧，我回去接一下瑶瑶妹妹。”沈骄和朋友们说。
“啊，那就交给你了啊，松子儿！”
“再在瑶瑶不在的时候还叫我松子的话，我就要打你了。”沈骄冲着说话的男孩儿挥了挥自己攥起来的肉肉的拳头。
对方吐了吐舌，和其他孩子一起笑闹着重新往游乐场的方向走去了。
而沈骄迟疑了一秒，便转身顺着时药离开的方向追去。
……
时药跑到戚辰面前的时候，长长滑梯下的男孩儿仍旧保持着她之前见到的身形动作，看起来一丁点挪动都没有过。
时药小小地叹了口气，气息因为之前跑步而有些重，她绕到男孩儿的正前方去，挡住了对方的视线，然后踩在男孩儿面前撑着膝盖慢慢蹲下身。
戚辰的目光焦点慢慢凝住，最后定格在女孩儿身上。
女孩儿双手平叠放在膝盖前，抱着腿眨着眼睛看着他。在目光相接以后，她还轻轻地歪了下脑袋
“你终于看见我了啊？”
戚辰：“……”
时药：“我刚刚就看到你了，还想跟你打招呼呢，可你一直都没往我这边看。”
戚辰：“……”
时药等了半天还是没得到回应，保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往前矮矮地挪了两步，最后在距离男孩儿只有几公分的地方停住。
她往前一伸细细的脖颈，小小的鼻头几乎抵上男孩儿的。
看到那双冷漠又毫无波澜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然后是更多丝的情绪变化，时药的嘴角俏皮地勾了起来，“……你不会是已经把我忘了吧？”
“……我不认识你。”
男孩儿这样说，然后低下眼。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像片小扇子似的扑闪着盖到了下眼睑。
戚辰心里情绪变化得有点厉害。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撒谎了。
长这么大，不管是对什么人，这都是他第一次撒谎。
……他当然记得她。他又不是傻子。
……他连那个蓝莓派又甜又腻的味道都还记得。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本能一样，那个谎言就在女孩儿没有距离的对视下脱口而出了。
……他好像在心底期待着什么。
这很可怕。
因为这是戚辰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心情。
对于他来说，所有陌生的都是可怕的。所有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个体的感情和反应都更可怕。
像洪水猛兽。
不适宜的情绪会在不适宜的时刻翻涌、会压不住、会吞了他，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不知道什么怪物。
“你在骗我。”
清脆的女孩儿的声音突然阻断了戚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胡思乱想。
他本能地抬起视线，然后就看到女孩儿表情俏皮地看着自己
“你其实记得我的，对吧？”
“……”戚辰不说话。
从这个反应里，时药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真实答案，于是她更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上次给你的蓝莓派，是不是很好吃？”
“……”
提到这个，素来讨厌甜食只上回被猪油蒙心吃掉了整只蓝莓派还反胃了一天的戚辰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来看向时药。
时药无辜地眨眨眼，自己小声嘀咕：“看来是不太喜欢啊……不过没关系，今天一定会补偿你的！”
说着话，她拍了拍膝盖站起身，冲着男孩儿伸出手，眼睛笑起来弯的像是月牙。
“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戚辰没说话，沉默而安静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时药丝毫不气馁。
事实上她觉得经过上次以后，她对他的小伎俩都已经看透也不怕了。于是她笑得愈发灿烂
“好不好吗？”
“……不要。”戚辰张了张口，转开脸。
男孩儿一张精致的脸，唇红齿白，偏是透着从内而外的冷淡和生人勿近。
时药直接弯下腰，趁男孩儿没注意，一把拉住了他垂在旁边的手。
在男孩儿本能微微睁大的瞳孔倒影里，她笑颜如花，杏眼里带着得逞之后的开心
“不要一个人了，会很难过的。”
说着话，时药手上施力，硬是把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孩儿从长长的滑梯的影子里拉了起来。她笑着把男孩儿拽着往外跑，一直跑出了那漫漫的阴翳、跑过了层层叠叠的灌木、跑到了明媚的阳光地里。
身后男孩儿抗拒地皱起眉，两只拉在一起的小手间也有了往反方向的阻力。
跑在前面的女孩儿感觉到了，转回头来看表情有点严肃、眼神也有点冷的男孩儿。
“你是不是害怕呀？所以才一直躲在阴影里，还躲着我的朋友们。”
“……”
戚辰微怔，随即皱起了眉。
他才不是害怕，他只是……
“别怕呀。”
没等他想完只是后面的答案，他就听见跑在前面的女孩儿笑着对他说话。
“……”
戚辰抬起眼，正看见女孩儿回过头，拉着他向前面明媚得刺眼的阳光跑去
“你别怕，”她笑着说，“我保护你呀。”
第71章
时药和戚辰一路跑到了集合点。
到了地方, 隔着还远，几个伙伴便已经看见了被时药拉在身后的戚辰。等两人停住时, 有个女孩儿干脆不高兴地问时药：“瑶瑶，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时药把男孩儿的手抓得紧紧的，严防死堵以免这人跑走，闻言扭回头笑得眉眼弯弯
“他是我哥哥啊, 我当然要带着他一起。你们不许欺负他，不然我可跟你们没完。”
“……”
时药一贯是这群孩子中说话比较有决定力的，听她这样说，尽管还有个别几个觉得不乐意，但最终都还是没说什么。
倒是最先开口的那个女孩儿看了看时药身后, “哎……奇怪, 沈骄不是回去找你了吗？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啊？”
时药眨了眨眼, “我没看见他, 是不是……”
她话没说完, 有人看着她背后方向，“沈骄来了可以进去啦！”
时药转回头顺着那人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果然便见沈骄一直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只是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模样。
时药奇怪地看着比自己还矮了一点的小胖子，“松子儿, 你去哪了？怎么才来？”
“……”沈小胖儿没说话, 在时药面前停了一下，他低着头看了一眼时药拉着身后那个男孩儿的手, 目光变了变。过了两秒他才闷闷地说了句，“不关你事。”
说完，沈骄直接跑到了前面几个朋友的身边去了。
时药懵然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随后才无奈地一副大人口吻感慨：“太幼稚了。”
旁边戚辰看着沈小胖儿的背影，眼神闪了闪，但没说什么就收回了目光。他原本只是单纯被时药攥着的手往前勾了勾，在女孩儿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反握住了她的手指尖。
……
孩子们去的是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的一家小型游乐场，游乐设施并不多，也只有一些安全系数比较高的，诸如摩天轮、鬼屋之类的项目。
时药发现戚辰明显非常排斥和其他孩子距离过近、甚至只要有人出现在旁边他都会皱起眉后，便主动拉着戚辰站在了最外围。
公园里这会儿人不多，她也乐得和戚辰说说话，尽管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说
时药：“你认识我的妈妈吗？她说你是我哥哥，要我好好照顾你哎。”
戚辰：“……”
时药：“啊，你看那只小狗，是不是特别可爱哈哈哈”
戚辰：“…………”
时药：“你有没有坐过摩天轮？这个可是我们市区这边最高的了！”
戚辰：“………………”
旁边突然多了一只叽里咕噜说个没完的女孩儿，戚辰还真是有点不适应。他甚至有点奇怪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构造异于常人。
不然，怎么别人在他的冷落下连几句话都说不完，她却能自己一个人单口相声似的停也不停。
再不然，为什么别人说一个字他都会嫌烦，而听着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吵闹，但他却一点都不介意。
真奇怪。
戚辰皱着眉看着那张吧嗒不停的小红嘴，不解地在心里想。
“瑶瑶”
缺少了时药这个主心骨，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几句之后仍没拿好定论，此时正派了两个“代表”跑到时药面前。
时药被带走了注意力，转头看向两人，“嗯，怎么啦？”
“我们在商量第一个项目要玩什么！”两个人中的女孩儿说着话，还偷偷看了旁边绷着小脸面无表情的戚辰一眼。
另一个过来的男孩儿点点头，兴奋地说：“大家都想去鬼屋，瑶瑶你什么意见！”
“鬼……屋？”时药小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一僵，过了两秒她连忙重新提起一口气，装出没什么所谓的模样，“我当然没关系了，就是……就是……”时药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转向旁边的男孩儿
“戚辰！你会害怕的吧？你要是害怕的话那我就陪你一起在外面玩，不去鬼屋了。”
“哎？瑶瑶不去了吗？”女孩儿失望地问。
时药转回头，“对啊，我要照顾我哥哥嘛，他不想去的话，我就”
“去吧。”
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声量不高，却让其他三个人同时一愣。
跑过来的男孩儿女孩儿一脸懵然地“是你说话了吗”的表情对视了眼，而时药则僵硬地转向身旁的男孩儿
“那个……你真的想去吗？不用这么勉强的。”
戚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颗漂亮的黑琉璃似的眼瞳里像是掠过一点影绰的光彩。
“不勉强。”
“……”
时药呆呆地看着对方。
刚刚他是……笑了吗？
好、好好看。
旁边两人没注意到时药已经陷入呆滞的神情，“瑶瑶，那就没问题啦，一起吧！”
“嗯……好啊……”时药走着神喃喃地答应。
两人立马跑回去汇报战果了。
而直到对方离开之后，时药才猛地回过神等等，她刚刚答应了什么？？？
……
几分钟后，时药生无可恋地站在了鬼屋外面，手里还没放松地拉着戚辰，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样。
工作人员给他们叮嘱了几句之后，才把一堆孩子分成了几组，安排他们分批次进入。
到了时药和戚辰这里的时候，刚好只剩下了他俩。工作人员把两个孩子带到鬼屋入口里面。
看着突然黑下来的视野，时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旁边鬼屋工作人员正温声嘱咐：“按照地上绿色的荧光地标指示的方向前进哦。”
那人说完就要退场，只是还没等跨出第一步就被时药一把拉住
“叔……叔叔……这条路有多长啊？”
工作人员闻言笑着说，“没多长的。”
时药显然并不信任他，仍旧不松手地问：“没多长……是多长？”
工作人员：“嗯，应该就两三分钟，最多五六分钟就出来了。这个要看你们走的速度。”
时药一听这时长，声音都开始打着颤儿，“那……那能不能叔叔你陪我们进去啊？”
工作人员失笑：“不能哦，我的工作岗位在这里，没办法离岗的你们如果实在害怕，就不要进了吧？”
时药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戚辰，然后她立马扭回头来挺起胸脯：“我……我不怕。”
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无情地扒开了时药抓在自己衣服上的小手，“既然不怕的话，那就赶紧进去吧。”
说完，他直接走了出去。
看着对方消失不见的身影，时药一瞬间直接跑着追出去的冲动都有了。
只不过在她内心蠢蠢欲动地想要迈出第一步去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个冷冷淡淡的男孩儿的声音，“你怕的话，我们从这儿出去。”
“…………我才不怕呢！”时药扭头梗住了细细的颈子，咬着牙说。
戚辰无奈地低下头，看了一眼两人抓在一起的手。
攥着自己的手指明显带着点不自知的抖。
而时药在这时为了表明自己的“不怕”，主动大着胆子拉着戚辰往鬼屋里面走去，一边紧张地看着前路上会出现的东西，时药一边小声地“安慰”戚辰
“你……你别怕，我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在最让自己放松和熟悉的黑暗里，戚辰怔了怔。他抬眼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儿。
……明明吓得手都抖，还说要保护他啊。
“啊啊啊啊啊”
面前红光一闪，戚辰还没回过神，就感觉到耳膜突然被身前女孩儿的尖叫声侵袭。不等他有所动作，刚刚还站在前面说要保护他的女孩儿猛地回过身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两只手交扣在他颈后以一副要勒死他的架势抱着他尖叫起来。
戚辰：“………………”
果然，女人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动物。
戚辰从扒着自己的女孩儿的手臂间有点艰难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衣服、披着一顶长且枯燥分叉的假发、还自带出场光效的鬼屋工作人员。
看着那白色衣服上的红色颜料，戚辰蓦地拧起了眉，垂在身侧的手也突然攥紧了。
……血。
满眼的血。
还有那个房间，那个面色苍白瘦弱枯槁的父亲，那把狰狞的沾着暗红色痕迹的美术刀……
……“我们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起死吧，爸爸不忍心你活着受罪……更不想你像我一样拖累芳如啊……”……
……“不会疼太久的，很快我们就能离开了。”……
最令人暴躁的场景和记忆蜂拥进脑海里。
男孩儿精致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可怖的狰狞。
“戚、戚辰那个鬼……鬼走了吗？”
女孩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把他从那些幻觉和幻听里拉回现实。
戚辰攥成拳的手蓦地一松。
……差点。
差点又要失控了。
戚辰冷冷抬眼，看向对面比自己高了许多的那个扮鬼的人。
那枯槁长发下的眼睛和他对视，化着鬼妆的脸上努力做出狰狞可怕的表情。
这样的对视在男孩儿单方面的面无表情下持续了尴尬的十秒，在恐怖的背景音下，工作人员慢吞吞地挪回自己刚刚藏身的位置，一边挪那“鬼”一边唠唠叨叨。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不可爱了…………”
等自带光效的鬼屋扮鬼工作人员退场，戚辰“喂”了一声。
可惜他的声音显然不足够在这样的恐怖音效下让哆哆嗦嗦的女孩儿听到。
戚辰迟疑地抬起了一只手，拍了拍女孩儿的后背。
“呜呜呜呜别碰我我一点都不好吃”
这一拍之后，女孩儿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勒他勒得更紧了。
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