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求你救胥国, 全当救夷潜。你若在意他, 怎忍他走向歧途。陛下的今日就是夷潜的明日!”
倪胭收回思绪, 目光从手腕移到扶阙的眼睛。四目相对。半晌, 倪胭勾起嘴角, 眼中划过一道鬼魅之色。
她带着自嘲笑问:“谁说我在意夷潜?”
扶阙微怔, 眼中浮现困惑茫然。
“我谁也不在意。玩而已。”倪胭推开扶阙的手,站了起来。
她身侧落地灯架上晃动的烛火照在她异常冷漠的脸上。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扶阙抓住栏杆,强撑着站起来, 逼视倪胭的眼睛。
倪胭一边开锁,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说了啊,玩。”
沉重的牢门被倪胭拉开,扶阙松手的时候身子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住。倪胭轻笑一声, 向前迈出一步, 双手环过扶阙的腰侧,是扶住他, 也是抱住他。
她将下巴搭在扶阙的肩上, 望着牢房里阴暗角落里的老鼠,目光有些空。
不论是这一世, 还是之前的每一世, 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属于过去, 属于一个没有她的过去。当她结束这场游戏, 他们是他们, 她是她。
“阿滟。”
“嗯?”
“帮我好不好?我陪着你玩。”扶阙垂在身侧的手挣扎之后,缓慢抬起,搭在倪胭的后腰。
倪胭轻笑出声,笑问:“怎么?我的国师大人要使美男计啦?”
扶阙的头慢慢垂下来,连眼睑也疲惫得合上。
他身上很烫,火炉一般。
倪胭拍了拍他的脸,说:“撑着点哦,你要是彻底昏过去了,我才不会背你走。”
扶阙的呼吸很浅慢,他没有说话,许是没有太多力气。
倪胭扶着他走出天牢,外面的狱卒见到倪胭皆是大惊,不知她什么时候进去的。
“您、您怎么在里面?不行,您不能带走……”
倪胭随意挥了挥手,几个狱卒立刻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倪胭一点都不急,闲庭信步一样扶着扶阙往宫外走。但凡遇到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被倪胭施了定身法。
“妖、妖……”小宫女睁大了眼睛,接下里的话没说完便定在了那里。
扶阙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宫中被定身的侍卫、宫人,眉头紧皱。
倪胭以为扶阙担心胥青烨在宫中无法逃脱,随口解释了一句:“陛下今日不在宫中。”
扶阙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望向当空的烈日。光圈一圈圈重叠,白花花的一片。
许久之后,扶阙长叹一声。
·
倪胭把扶阙带到了行宫。
扶阙懂医,他强撑着坐在桌前,提笔写药方。
倪胭坐靠在桌子上,弯下腰来,夺了扶阙手中的笔。扶阙抬眼,对上倪胭妩媚的眉眼。
“你守着个妖女还开什么药方?”倪胭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亲我一下,立刻痊愈。”
扶阙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裂开嘴大笑起来。他脸色惨白,眼里一片不正常的猩红。他越笑越大声,鲜血从嘴角滴落。
倪胭拧起眉。
“我扶阙平生占卦无数,最信命数,又最不信命数。”扶阙忽觉释然。这牵绊的命数,他终究没有逃掉。
“命数?”倪胭勾起嘴角,“凡夫俗子的命数不过神界挥挥手罢了。”
她俯下身来,勾住扶阙的后颈,将吻落在扶阙的嘴角。
一道金色的流光渡进扶阙口中。扶阙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苍白的脸色也在转好。
倪胭向后退开一些,拍了拍扶阙的脸,笑着说:“喏,不打算亲亲我表示感谢吗?”
扶阙摊开手,惊奇地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他猛地抓住倪胭的手腕,认真道:“阿滟,你有这样的能力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你弄疼我了。”倪胭拧着眉挣脱开扶阙的手。
“阿滟!”
“真是无趣。” 倪胭黑着脸从桌上跳下来,带着点小恼怒地往外走。刚走了没几步,她又转过身,手腕流转间,扶阙脸上已经消失了的“淫”字重新出现。
“什么时候学乖了知道哄我开心我再帮你去了这字,要不然你就永远留着!”
扶阙没怎么在意倪胭说的话,他望着窗台上的一盆腊梅,一阵风吹过,腊梅竟然簌簌掉落,雪色的花瓣儿落了一窗一桌。
扶阙捡起一片花瓣,他的手微微发颤。
倪胭也注意到了,她望向窗外天际的阴云,喃喃:“已经打进城里了吗?”
“你这里可有琴?”扶阙问。
倪胭诧异问:“都这个时候了,我的国师大人还有抚琴的雅兴?”
扶阙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祈天宫里听你的曲子许久,今日我为你抚一首。”
倪胭蹙眉瞧着扶阙,略觉得这人真是古怪,一会儿笑若癫狂,一会儿又从容淡然。因为知道一切都迟了吗?
倪胭挥手,一道流光在扶阙面前桌上浮动,流光消散后便出现了一把琴。
扶阙微微侧头,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试了一个音。微顿,指如流云,悠远的音律流出。
倪胭还以为他会弹一首忧国忧民的曲子,却不想是这样一种悠久古朴的曲子。
等等……
倪胭越听越觉得熟悉。
《倚九重》,这是蚌妖一族的音律。
难道是之前她在祈天宫时曾弹过?倪胭稍微一细想,确定自己当初在祈天宫时绝对不曾弹过这首曲子。
“国师大人这首曲子的旋律好生奇怪,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幼时无意间听来的。”扶阙随意道。
倪胭瞧着扶阙的神色绝不像说谎,难道这个世界里还有别的蚌妖一族的人?
倪胭暂且不去多想,安静地听着扶阙抚琴。扶阙琴技极佳,丝丝之音入耳,气势隐在内里,如暗流涌动,铺展而陈。
一曲终了,音律似尚未歇止。
许久之后,倪胭说:“曲子好,只可惜抚琴人一身脏乱,侮了这画面。”
她轻快地跑过去拉起扶阙的手,说:“这行宫里有许多番邦进贡的佳品,我们去瞧瞧有没有合你身的衣裳。”
扶阙看了一眼被倪胭拉着的手,任由她拉着跑在堆金砌玉的甬路中。琉璃墙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扶阙侧首望见自己脸上的烙字。
胥青烨所立刑罚极重,以偷盗入狱会在脸上烙“窃”字,以拐卖入狱会在脸上烙“拐”字,等等。当然,这些是指偷盗数量极少和拐子帮凶。偷盗数量稍微大一些和拐卖元凶皆是烙字之后再加别的重刑。
扶阙以奸。淫之罪入狱,脸上自然会烙“淫”字。
扶阙知道会如此,不过倒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微皱的眉转瞬舒展开,他竟觉得留下也好。
放置贡品的宫殿极大,各种东西堆在一起。原本还有宫人打扫,这半年战事四起,宫人也没了做事的心,不知道瞧瞧顺走了多少东西。
倪胭随便翻开一个半人高的鎏金箱子,说:“如果找不到合身的,一会儿拿一套我的裙子给你穿。嗯,轻纱的那一种。”
扶阙拿起一把匕首,推开刀鞘,刀刃森寒。
似想到了什么,他迅速翻找起来。这一间房中的贡品几乎都是服饰,他转身去了隔壁。
倪胭没怎么在意,一边寻找扶阙能穿的衣裳,一边瞧着稀奇。不多时,她翻到了一把比手掌稍宽的弓箭。瞧着像小孩子的玩具,却是最厉的利器。
夷潜擅弓箭。
——这个想法忽然跑进倪胭脑子里。
原主的记忆逐渐在复苏吗?倪胭诧异过后,将这套弓箭收入袖中。
她翻开另外一个首饰箱时,一下子被一个白色的玉石面具吸引了目光。
“咦?”倪胭将面具拿起来端详。
面具通体雪白,倒也没其他特别之处。若说特别之处,瞧着和白石头整日戴着的那个倒也很像。
“白石头,我找到一个面具和你那个好像。你那个带了几万年,要不要我把这个拿回去给你替换着用?”
静悄悄的,白石头一点回音都没有。
这段时间倪胭几次喊白石头都没有回音,倪胭的耐心将尽。她恼怒地又喊了一声“白石头?”
“你在和谁说话?”
白石头仍旧没回应,倒是扶阙走了进来,立在倪胭身后。
倪胭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望着扶阙笑起来,说:“和你说话啊。我估计你这臭性子是学不会哄我欢心啦。这烙字恐怕要一直留着。所以给你寻了个面具戴着玩玩。”
说着,倪胭将手中的面具放在扶阙脸前。遮了他温润隽秀的容颜,只露出一双静若清潭的漆眸。
隔着面具,四目相对。
倪胭眸中嘴角的笑,在一点点消失。
“白石头……”
扶阙接过倪胭手中的面具,略垂眸翻看了一下白玉面具,抬眼望向倪胭,问:“送我的?”
倪胭望着他漆色的眼眸,一瞬间,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杂乱的记忆里,她忽然想起曾经她和白石头闲聊时的对话。
——“白石头,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
——“心爱之人所赠之物罢了。”
第212章 美人计〖19〗
第212章
倪胭的脸色瞬间苍白, 脑子里涌出来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她慢慢蹲下来, 一手压在心口。心里也莫名其妙跟着抽痛。这种疼痛的感觉来势汹汹,压得倪胭几乎喘过气来。
而且这种疼痛的感觉让倪胭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阿滟, 你怎么了?”扶阙大惊,不知倪胭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他急忙蹲下来扶住倪胭犹如雨中芦苇随时都能倒下的身子。
倪胭缓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扶阙的手腕, 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血, 处处都是血。伴着哭嚎。
鲜血染红了莲花池。池中的红莲开得极盛。
无数尸体跌入莲花池, 激起巨大的水花。莲花池岸边是一场屠杀,杀人的人面目可憎, 带着一种极度诡异的兴奋感。被宰杀的一方绝望而疼痛。
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长刀一挥, 男人一头栽进莲花池,下半身在池外, 脑袋却埋进池水里,血染满池。
倪胭这才感觉到凉气和湿意, 觉察出自己的处境来。
她抬起双手, 望着自己肉呼呼的小手, 有些茫然。
这个躲在池中荷叶后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而她现在正穿在这个四五岁小女孩的身体上。
浓重的血腥味儿让她皱起眉, 还有那些士兵张狂的嘴脸也让倪胭觉得难以忍受。她稚嫩的脸蛋上流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厌恶, 看上去有几分怪异。
那边的屠杀接近尾声, 倪胭冷漠地看着那些士兵, 刚要动用妖术,心里忽然一阵难捱的疼痛,嘴里已经一片腥甜。
剧烈的疼痛中,她昏了过去,渐渐沉入池底。
哦,她怎么忘了。此时的她不是身在九重天上,亦不是肆意妄为的珍珠娘。
她刚刚剜了心,肉身被锁,蚌壳被毁,也没有妖术了,随意安置的魂魄居然寄居在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身上。
倪胭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沦落到刚被淹死。真是……令她觉得无语至极。
算了,死就死吧。反正穿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没什么好玩的。
早死早超生,说不定下一世穿个好身子。
·
“你会醒过来的,会的……”
倪胭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绝望又仇恨的眼睛。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把她抱在怀里,屋外大雨瓢泼。
“活下来就好。”少年抱着倪胭轻轻地摇晃,温声哄着她:“都过去了,不怕,不怕,不怕……”
倪胭安静地注意着他,发现他全身上下都是伤。
夷潜垂眸,他望见倪胭的眼神不由愣了一下,这哪里是四岁小女孩该有的目光?他望着倪胭的眼睛许久,在倪胭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这种情绪,他太清楚不过。
片刻后,夷潜抿了下唇,朝倪胭伸出手,说:“我们一起复仇。”
倪胭眨了眨眼。
复仇?
哦,应该就是先前她还没有昏迷时见到的屠杀。罢了,既然用这个小女孩的身体活了下来,那便顺便帮她报报仇。
如此想着,倪胭慢慢伸出手,用自己的小手指勾起夷潜的手指。
夷潜扯了扯嘴角,带动嘴角的伤。他已两年不曾笑过,不曾想今日因为一个小女孩终于露出笑容来。
“对了,你叫什么?”夷潜问。
倪胭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原本叫什么。
“滟珠。”
倪胭说完犹豫了一下,又说:“阿滟,叫我阿滟。”
“嗯,阿滟。”夷潜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一个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少年。
两个人相依为命,一无所有。
十余年陪伴,倪胭陪着夷潜建立潜光谷,和他一起长大,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看着他从丧家之犬到如今这般以天下为谋。
·
“可好些了?”扶阙关切地问。干净清澈的漆木中融着满满的担忧之色。
倪胭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茫然散去。
原来不是原主的记忆在复苏,原来不是这个身体对这个世界人物的熟悉感还在。
那是她自己的记忆。
她就是阿滟,阿滟就是她。
这个任务世界,竟然是她剜去珍珠心后,来人间的第一世。
这两万年,她一路走一路忘。两万年,真的太久了。久到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阿滟?”见倪胭一直不说话,扶阙不由又一次担心地喊了她一声,并且将食指搭在倪胭的腕上,想要替她诊脉。
倪胭推开扶阙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出去。”
扶阙望着倪胭,略显犹豫。眼前的倪胭有些不同寻常,和扶阙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她差别极大。分明就是有事。
倪胭没有看扶阙,她什么也没有看,目光有些空。两万年前的这一世,她想起来很多东西,却仍有很多记忆是缺失的。脑子很沉,也感觉很累。声音里都带着丝疲惫。
“好,我就在外面。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扶阙终于起身走出偏殿。他不放心地多看了倪胭一眼,才将沉重的殿门关上。他立在檐下,望了一眼天际的阴云。
快要下雨了。
·
殿内,倪胭随意坐在地砖上,懒散靠着身后的鎏金箱。
倪胭轻声问:“这就是你不肯给我这一世记忆的原因?”
大殿内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倪胭知道,这一次,白石头不会再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