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的,一定遗漏了些什么重要的线索,她和自横爱得那么深又那么热烈,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彼此燃烧般的感情来得有多么不寻常!

红尘发疯一样地翻找着,找出自横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一封封一行行地读着: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和他身世仿佛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样,在第一时间就走进他的心里了,让他的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疼,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一个人没有人爱是可怜的,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让自己去爱,也很可怜罢……”

难怪一见钟情,难怪似曾相识,难怪觉得熟悉,根本,他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当然会觉得亲切!一切,都是骗局!

红尘找到一只打火机,打着,把信纸凑近火苗。那雪白的浪纹纸腾地燃烧了起来,瞬间将自横的热情吞噬,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当点燃第六封信的时候,淡绿软缎的窗帘被风卷进来,沾到了火头,也随之燃烧起来,然而红尘痴痴地跪在屋子中央,一无察觉,仍然默默地流着泪,守着那小小的火堆,把最后的两封信凑向火苗……

自横从噩梦中惊醒,大叫:“红尘!红尘!”

一头冷汗。他对着闻声赶来的爷爷愣愣地说:“我梦到红尘,红尘在火里叫我……爷爷,会不会是红尘有什么危险?你读周公解梦又读弗洛伊德,他们可以告诉你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吗?”

“关心则乱罢了。”周公坐下来,“横呀,你想得太多了,还是忘了那个女孩吧。”

“她不是‘那个女孩’,她是我亲妹妹。”自横不满地说,“即使我不能再把她当成女朋友,可我也仍有责任要关心她。”

“唉,冤孽呀!”周公叹息,“我们周家和洛家,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欠了谁!”

“周家和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自横坐起来,恳求爷爷,“爷爷,你还瞒着我什么事?都告诉我吧。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安心的。洛红尘的姥爷一直说是爸爸杀了红尘的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了,红尘的妈妈又是这样,怎么会那么巧?这些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天,只能是天!”周公叹息了一声又一声,“你妈妈当年参军的部队,就是洛长明的部队。洛长明是老革命,‘文革’的时候做了文工团的总指挥,是你妈妈的顶头上司。据说,是他害死了你妈妈。详情我也不清楚,总之当年你爸爸抱着你回到南京的时候,就告诉我们,他不会放过洛长明,一定要替你妈妈报仇。可是后来,红尘的妈妈洛秀却爱上了你爸爸,不顾死活地要嫁给她。洛长明反对,洛秀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咱们周家。”

对于洛秀,自横是有印象的。那位温柔善良的继母,常常背着他父亲到爷爷奶奶家来看他,给他买新衣裳,买玩具,还带他出去吃好吃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横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只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洛红尘的生母!

“要说秀秀,那真是咱们欠了洛家的。”周公继续说,“你爸爸虽然娶了洛秀,但是因为洛长明的缘故,他们婚后的感情并不好,但是不管你爸爸怎么发脾气,怎么挑剔,秀秀总是不声不响地承担下来,从不和你爸爸吵,对我们也都很孝顺,真是个好媳妇。我们也劝过你爸爸几次,让他好好地对待秀秀,尤其后来发现秀秀怀孕了,还很严厉地警告过他两次。你爸爸似乎也有所悔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秀秀的碴儿,也肯偶尔关心她的身体。一起上街的时候,也曾陪秀秀买过婴儿衣裳。我们都说,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夫妻天系一定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秀秀又在临产前出了车祸,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那孩子,大概就是洛红尘了。”

“这些,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也是怕我童年有阴影吗?”

“那倒不是,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周公再次重复,“真是冤孽。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洛长明夫妇挡在那里,根本不许我们见秀秀的遗体,口口声声只说你爸爸害死了他们女儿,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们周家人。而你爸爸,当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不知道,秀秀在死之前生产过,还以为那婴儿已经胎死腹中了呢。却原来,洛红尘已经这么大了,而且还和你……冤孽呀!”

周自横忽觉一阵心寒,仇恨,报复,婚姻,车祸,这一切,简直都不像真的。难道,这就是奶奶常说的报应吗?周锋因为报应,娶了洛长明的女儿,又将她虐待至死;洛红尘因为报应,刚出世就没了母亲,疯了父亲;而自己,因为报应,竟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太残忍的一场报应!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这就是报应不爽?那么,天这样地报应着天下人,又有谁在报应天呢?

随着一阵咳嗽声,奶奶周婆走了进来:“咳咳,你们爷儿俩,天不亮的,聊什么呀?”

“天快亮了。”爷爷看看窗外,关切地对周婆说,“还早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几天,你咳得又厉害了,多睡一会儿吧。”

自横看着爷爷奶奶,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爷爷奶奶已经很老了,一生中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大喜事,儿子疯了,媳妇死了,可是所有的患难,他们共同走过,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白头偕老。他们,比自己幸福!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打来的:“周先生,场地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提前检查一下?”

“场地?什么场地?”自横过于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秦淮八艳”竞选的大日子呀。可是,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心思去选美?

筹备了那么久的“秦淮八艳”终于要揭幕了。他,红尘,还有梅绮,都为这个大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可是今天,当大赛正式开幕,他们三个,却都没有出现在应该的位置上。

记得,当初就是这场选美大赛把洛红尘带到他面前的。那天,梅绮还跟他商量想报名参赛,而他调侃她不妨考虑辞职。没想到,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现实。而他和洛红尘,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们命中劫难般地遇上,又如被雷击般地爱上。一切,是谁的大手在拨弄?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横不耐烦地推拒:“我说了今天有事,不去了。”

“请问是周府吗?”原来,却是精神病院打来的,“周先生,经过诊断,我们已经确定周锋先生有了正常人的思维,从今天起,你们可以来探望他了。”

周锋?爸爸?周自横心里一震,是呀,一心只想着红尘的悲剧,差点把这个突如其来的爸爸给忘了。爸爸,周锋,他真的好了?

自横再次见到周锋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

周锋神清气爽,虽然仍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但是精神奕奕,眉目明朗,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只在一夜之间,他老了,甚至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自横深深地叹息,曾经只在历史课本上听到过李自成一夜白头,那是因为焦虑;而今,他真的看到了,却是因为苏醒。随着父亲记忆的回归,那些被他弄丢了的光阴也都老马识途般地找了回来。父亲的一夜,等于别人的数年,他迅速地苍老了,憔悴了。也许,在今后的时间里,他还要加倍奉还那些被他忽略了的舂夏寒暑,背负起所有的沧桑岁月。

周锋看到周公和周婆,也是同样地激荡和震撼。他跪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爸,妈,你们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这个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啊,如今终于清醒过来了。周婆声声咳着,几乎杜鹃啼血:“儿啊,你别怪妈心狠,咳咳,二十年来,从来不来看你。咳,我是怕你儿子知道有你这个父亲,咳,怕走露风声呀。咳,妈只好狠心,全当你已经……死了!”

周锋也是泪流满面,磕头说:“爸,妈,是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奉养过你们,反而让你们为儿子操心。今后,儿子一定要补偿你们!”

周公把自横推到面前:“锋呀,这二十年来,你儿子也长大了,幸亏有自横呀,他已经替你在回报我们老俩口了。自横很能干,已经是大公司的董事长了,还给我们买了别墅。这几年,你的住院费,都是我用自横赚的钱替你交的,等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跟我们回家去了。”

自横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每个月跟自己要那么多现金,却偏偏过得那么节省,原来,那些钱,都替父亲缴了住院费和治疗费。他也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来到父亲面前,叫:“爸爸,我是您的儿子自横,还认得我吗?”

“阿横……”周锋专注地看着儿子,仿佛在他脸上辨认上帝的天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今天早晨,我从醒来以后,就一直在想着你。我还记得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大人了。妃嫣在天有灵,一定很安慰。”

提到妃嫣,周公周婆的脸忽然阴沉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自横小心翼翼地叫,他对父亲的清醒情况还不笃定,不知道他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您还记得和我妈妈结婚的时间吗?还记得我妈妈是在哪里生我的吗?”

“我和你妈妈,并没有结婚。”没想到,周锋竟然这样回答,他看着周自横,带着初醒过来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混沌和坦诚,明白地说,“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第九章 你究竟是我的谁

 卧室的火虽然扑灭了,红尘心里的火却依然在燃烧,而且,烧得更旺了。烧得她一双眸子异样地闪亮,冲着姥姥和姥爷狂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吧!我要去见我爸爸,我要找自横!我要见他们!”

然而洛长明和她一样的倔,以比她更大的声音暴喝:“你休想!你要出去,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当年你妈背叛我,现在,你也要背叛我吗?”

他们都疯狂了,渐渐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洛秀与红尘。在洛长明的谩骂中,周锋和周自横变成了一个人,而洛秀和洛红尘,也合二为一,混淆不清。洛长明咒骂着:“你放火!你跳窗!你有本事!好,就算你真的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我也不会让你出去!我宁可没生过女儿,也绝不会让你嫁给周锋这个王八蛋!”

红尘真的要疯了,哭着喊:“姥爷,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心狠?你和周家,到底有什么怨恨?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妈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代你受过?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你这样恨我?你到底对妃嫣做过什么?”

提到妃嫣,洛长明就真的疯了,扬起拐杖,重重地打在孙女儿身上,将她一杖打倒在地,还仍不罢休,冲上前踢着,骂着:“妃嫣!妃嫣!我叫你跟我提妃嫣!我叫你跟我作对!”

姥姥吓坏了,拼命地抱着拐杖,哭着,叫着:“老头子,你醒醒,你会打死红尘的!”

洛长明骂着:“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了她,就不会丢人现眼,去找那姓周的小子了!”

这个世界真的疯了,黑白颠倒,时光混乱,今天与昨天已经完全地重合,再也分不清洛秀和洛红尘,周锋和周自横。一切仿佛历史重演,他们两代人被命运的大手推进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漩涡里,颠簸挣扎,不得超生。

红尘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听到自横在门外喊:“开门,开门呀!红尘,红尘你在吗?”

“自横!”红尘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开了门。姥爷毕竟是太老了,如果红尘拼了命地反抗,他是没力量阻挡的。于是,红尘和自横终于又面对面了,红尘的第一个欲望是要扑进自横怀中恸哭一场,然而她忍住了,那个人,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是哥哥。哥哥,多么残忍的亲情啊!

她看着他,哀伤地看着他:“自横,为什么,你会是我哥哥?”

“不,不是!”自横兴奋地摇晃着红尘,狂喜地大喊大叫:“红尘,我们不是兄妹,不是!”

红尘呆呆地看着他,恍若未闻。

自横更大声地喊:“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好了,他亲口对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只是妃嫣的儿子,不是他的。他和我妈妈,只是恋人,不是夫妻,他们没有婚姻!我不是他们两个生的!我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什么?”红尘终于有点听明白了,她也大叫起来,“是真的吗?真的吗?那么,你爸爸是谁?”

“不知道,我没有问,没来得及问。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刚好,医生不让他多说话,要让他好好休息,不让他太用脑过度,让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医生说,再过几天,证明他彻底稳定了,就可以批准他出院子。”

“是吗?”红尘的泪汩汩地流下来了,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们不是兄妹,不是。”人家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是今天,自幼与不幸作伴的洛红尘,却同时得到了两个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讯。

她终于扑进自横的怀里,幸福得简直要晕倒过去:“太好了,自横,太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不分开了!”

然而,他们的幸福完全没有影响到洛长明。他拄着拐杖冲过来,猛地拉开红尘,指着周自横骂道:“小子,你给我听着,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种,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永远不许再踏进我们洛家!”

“姥爷!”红尘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拦我们吧。当初,您的阻拦给我妈妈带来了悲剧,现在,您还要让这悲剧再次发生吗?”

“当初就是因为没阻拦得了你妈妈,悲剧才会发生,你妈才会惨死!”洛长明暴躁地打断,“姓周的没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锋那个王八蛋生的,只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绝不让洛家的女儿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红尘刚烈地反问,“姥爷,当年您的专制逼得妈妈离家出走,宁可从窗户里跳出去;现在,您还要坚持己见吗?那我也一定会像我妈妈那样,选择离开您的!”

“你敢要挟我?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要挟我?你这个畜牲!”

眼看着洛长明的拐杖又要挥舞起来了,自横将红尘猛地一拉:“红尘,快跑!”

两个人麻利地从拐杖下逃开,一直奔下楼去,直奔到大街上,确定自己安全了,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微笑起来。

自横看着红尘满脸的泪和一身的伤,心疼地说:“我来得太晚了,这两天里,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红尘再次扑人自横的怀抱,身不由己地重复起了母亲当年的誓言,“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自横带着红尘回到珊瑚园的时候,周公周婆正在看电视,一时没看清红尘,老远就冲孙子喊:“横呀,快来看,怎么那个梅绮姑娘也在电视上呀?这打扮起来,还真是俊呢!”

正是“秦淮八艳”选美大赛的现场直播,虽然主办人因故缺习,但因为场地早已租定,媒体准备就绪,故而大赛还是如期进行。

竞选佳丽个个天姿国色,环肥燕瘦,依次登场,一片蜂飞蝶绕之势。观众们兴奋地鼓掌,吹口哨,现场十分热烈。不用看结果,已经可以确定,这次大赛成功了!

但是自横和红尘的由衷的喜悦和兴奋,却不是因为大赛。

他们亲密地相拥着踏进客厅,梅绮在电视上的风光丝毫不能牵引他们的注意力,自横大声宣布:“爷爷,奶奶,这就是红尘,我把她带回来了!”

然而周公周婆并未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慈爱,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红尘,孙子的恋人,可是周公凭着他那半瓶醋的相术,还是从红尘的脸上读出了灾难的阴影:这个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面相,而且她扑朔迷离的身世,实在带给周公和周婆太深的惊异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来到周家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狼狈,也是这样的刚毅,眼里燃烧着豁出去的热烈,最终,把自己烧作了一堆灰烬,也带给了周锋二十年的疯狂。

现在,这一切又要重演了吗?

周婆将红尘安顿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便把孙子拉了出去,细细地询问他和红尘交往的深度,一边声声咳着,一边忧虑地劝戒:“横呀,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咳咳,为什么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儿纠缠不清呢?咳咳,听奶奶的话,还是和她分手,另找一个吧。咳咳,就是梅绮,咳,也挺好呀。”

“天下女子千万,但我只爱这一个!”自横坚定地说,“我认定了她!”

红尘隔着门听到这句承诺,心里一酸,流下泪来。不论为自横经历过什么,听到他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是三姐在和什么人口角,再一听,竟是姥姥和姥爷打上门来了。

周公周婆忙将孙子推进屋里,叮嘱着:“千万别出声,别起冲突,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长辈,你躲在里面别出来,让我们应付好了。”

自横闪身进来,红尘要起床,自横忙按住:“你好好躺着休息,千万别激动。交给我爷爷吧,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会摆平的。”

这样紧急的时刻他还有心说笑,红尘不禁微微一笑,顺从地伏在自横的怀里不出声,只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周公周婆这时已将洛长明老夫妇迎进客厅,好言相劝,不住说着:“红尘姑娘不在这里。自横另有住处,怎么会带女朋友来我们这儿呢?”

“什么女朋友?”洛长明暴躁地打断,“我们洛家的女孩,和你们周家没关系,少来套近乎!告诉你孙子,快把我孙女儿交出来,不然,我告他拐带妇女!”周婆不满了,咳着说:“咳咳,话不能,咳,这样说,你孙女儿有手有脚,咳咳,又不是小孩子,咳,哪里说拐带就拐带了?”

红尘抱歉地看着自横,小声说:“真对不起,给你们家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姥爷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自横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地一声:“别出声,让我爷爷想办法。”

话音未落,却听到门外又是一阵扰攘,三姐扑嗵扑嗵一路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先生回来了,来了一个男人,他说是先生!”

自横一时没听明白,红尘却猛地反应过来:“爸爸?爸爸怎么也来了?”

接着客厅里扬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地说:“各位好,我是周锋的主治大夫,周锋午睡醒来后,坚持要回家来看看,说什么也不肯再呆在医院里。我们尊重他的意思,但不放心他单独出来,所以陪他一起回来看看,你们稍微谈一会儿,等下还要回去,怎么也要再留在医院里观察几天才可以确定出院。”

红尘欢喜:“爸爸真的好了!”

然而这时周锋在门外暴喝起来:“洛长明,怎么你在这里!”

接着洛长明也大叫起来:“姓周的,你这个杀人犯,你还没死!”

医生忙忙劝慰:“这位老先生,病人情况还不稳定,请不要让他情绪激动,以免引起复发。”

“他死了才好!”洛长明大吵大闹着,“这个杀人犯,早就应该判死刑了,进疯人院,是便宜了他!”

“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周锋带着病人还不完全清醒的激动回应着,“你害死了妃嫣,你该为她偿命!”

“我要你给我女儿赔命!”洛长明大叫着,好像又抡起了他的拐仗,周婆和红尘的姥姥一起叫起来,周公和医生用力地拉扯着,门外吵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电视主持人高声宣布大赛冠军得主即将最后揭晓的兴奋得变了调的尖叫声。不论客厅里怎样地沸反盈天,电视屏幕上只是歌舞升平。莫大的讽刺!

红尘紧张地说:“我们出去吧,他们会不会闹出事来呀?”

“我们出去,只会使事态更乱。”自横烦乱地说,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觉得好像就要有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洛长明,周锋,妃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自己和红尘,是不是受了上帝诅咒的一对,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波折和磨难?天边似有雷声隐隐,压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令人窒息。自横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就要承受不住了,就要叫出来了。

洛长明和周锋仍在激烈地争吵。周公气喘吁吁地劝告着,周婆咳得像要吐出血来,医生也在拼命地拉扯周锋:“你别激动,别太激动了。你要好好休息,我们马上回去,赶紧回医院!”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要找这只狼偿命!为妃嫣讨还公道!”

“你才要给我女儿偿命!”洛长明人老声音不老,毫不示弱地叫着,“是你害死秀秀,你这疯子,最好永远呆在精神病院里,不得好死!”

“洛长明,秀秀是为你死的,是你的报应!你强奸妃嫣,迫害她,使她生子身亡,秀秀是你的女儿,父债女还,她是在替你偿命!”

“什么?”洛长明大叫,“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知道吗?妃嫣是因为生儿子难产死的!是你逼死了他!你就是自横的生父!你这个魔鬼!”

“轰!”宛如晴天霹雳,这一声暴出,红尘的心灵被猛地撕裂了,猝不及防地,她尖利地哀叫一声,“不!”推开周自横,自床上一跃而起,猛地冲出门去。

自横是早已被惊得呆住了,自从父亲进门,他就被一阵莫名的恐惧掐住了喉咙,而真相的揭出,终于使那最可怕的事实落定,将他彻底地震呆了过去。

周公周婆以及洛长明夫妇一阵扰攘着,喊着“红尘,你去哪里”纷纷追出去,然而大门外,长街寂寂,哪里还见得到红尘的身影?

周婆慌乱地捣着小脚跑回来,推着呆若木鸡的孙子:“横呀,咳,咳,快,快追,看那孩子哪儿去了,她连鞋子都没穿,可千万别出事儿呀!”

“她没有穿鞋子?”周自横呆呆地重复着,忽然间,在夫子庙初见洛红尘的情景鲜明地撞到眼前来,红尘坐在无针绣坊里低头绣着鞋儿的身影是如此地清晰刺目,刻骨铭心。

电视里,主持人还在兴奋过度地高叫着:“现在,请梅绮小姐发表讲话。请问梅绮小姐,您为什么要放弃成功公司宣传经理的高薪职位,以自由人的身份来参加这次选美?如果你取得名次,请问你会有什么打算?”接着,梅绮夸张的声音响起:“谢谢大家,谢谢,我非常庆幸自己最终有勇气站在这个舞台上,如果能拿到这个奖,我会考虑重新演绎自己的人生……”

就是这时,仿佛一道白光劈过,电视屏幕忽然现出一片雪花。

整个世界都变成空白。

爱与恨在这一刻彻底地大冲撞了起来……

时间要倒回到三十年前——

文工团总指挥洛长明,带着一群平均年龄不足十七岁的少女,深入草原腹地,给远在边疆的战士们巡回演出。在那个非人性的时代里发生过很多可怕的悲剧,草原的风,原野的兽,都给年轻的女文工团员们带来了许多不属于她们年龄的灾难与威胁,而其中最可怕的一种,莫过于来自披着人皮的狼的摧残和侮辱。

洛长明,就是这样的一只狼;而妃嫣,就是这样的一个牺牲品。

她本是天地间最纯美清丽的一个女子,却受到了洛长明灭绝人性的奸污,然而,荒天旷野里,非常年代,谁能为她伸冤呢?于是,她只有默默地承受,忍辱偷生,直到,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妃嫣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惨剧,也再不能忍受洛长明没完没了的纠缠,偷偷地逃走了。那个年代,做逃兵是要执军法的。她四处躲藏,远遁深山,弄得一身是病。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长了,于是辗转托人带给爱人一个口信,希望能在临死前和周锋见上最后一面。当周锋跋山涉水地赶到农户家里找到妃嫣时,刚刚生产的她已经奄奄一息,她握着周锋的手,只来得及向他表白了自己的爱意,并把儿子托付给他,就含恨长辞了。

周锋几乎要疯了,跪在妃嫣身前发誓,他一定要找到洛长明,为她报仇雪恨!

人已经死了,无凭无据,虽然新的政策出台,可是周锋已经拿洛长明没有办法。他曾经试图联络别的文工团员控告洛长明,但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她们好不容易活着捱过了那可怕的岁月,只想今后过平安的生活,再也不愿回首往事。洛长明这只狼,竟没有人能将他绳之以法。

而就在这个时候,洛长明的女儿洛秀,却冤孽般地深深爱上了不速之客周锋,并且勇敢地向他表白了爱情。周锋是怀着仇恨来迎娶洛秀的,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他就冷落她,羞辱她,苛责她,把她当成洛长明的代替品来报复,向她讨还孽债。但他终究是一个有爱的人,当洛秀在承受着那些无妄的折磨的同时,他自己也在痛苦着,矛盾着,挣扎着。他不住地想着新花样来对付洛秀,却不能自己地一天比一天更深地爱上了她。他在这爱与恨的漩涡间挣扎着,自己同自己搏斗,争得好苦好苦。

他常常将自己灌得酩酊大罪,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怕见洛秀充满爱意的眼睛。然而半梦半醒之间,偶尔也会有难得的温存。在一次酒后,他使她有了身孕。他觉得这是自己对妃嫣的背叛,从而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同时也更觉得对不起洛秀,矛盾的两极将他的感情撕扯得就要疯掉了。

然后,有一天他陪洛秀上街的时候,迎面驰来一辆三轮车,他本能地喊了一声“秀秀”,将她猛地推开去,宁可代替她承受着那剧烈的撞击。他们被同时送进了医院,他只是受了点内伤,并没有生命危险,而洛秀,却因为早产大量失血,在生下女儿后,油尽灯枯。

躺在产床上的洛秀,顾不得看一眼新出世的女儿,却哭着叫着周锋的名字。周锋被推到了她的床前,洛秀抓着他的手,问:“锋,你爱过我吗?在你生命中,有哪怕一个瞬间,真正地爱过我吗?”

那一刻,周锋只觉脑中似有千军万马踏过,恨不得粉身碎骨来回报他挚爱的人。生死关头,他终于被迫面对自己的心,一声声地喊着:“秀秀,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离开我!”

洛秀凄凉地笑,笑得那样美,那样满足,她说:“我一辈子的爱,只换来你这一刻的真,也值得了。”

她撒开了她的手,就那样笑着咽了最后一口气。当护士将周锋从她身边拉开的时候,发现周锋的眼神已经涣散,他的心,随着妻子的生命一起死亡了。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间,没有人知道周自横其实是洛长明和妃嫣的儿子;也没有人知道洛秀在死前留下了一个女儿洛红尘。更没有人会想到,周自横和洛红尘真正的血缘关系,其实是舅舅和外甥女!

而当这惨绝人寰的秘密被揭穿的时候,红尘的心灵就彻底地被摧毁了。她一路凄厉地惨叫着,赤着一双脚风一样冲出了珊瑚园,快得让人来不及拦阻。

那以后,周自横再也没有见过洛红尘,他寻找了她很多年,却连一丝踪影也没找到。

从此,每每提起洛红尘,周自横只会呆呆地重复一句话:“她没有穿鞋子。”

她没有穿鞋子。

那在夫子庙无针绣坊卖绣花鞋的女子,在逃离她的爱情和伤痛时,没有穿鞋子……

西岭雪2003年7月12日于西安西航花园

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