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前做好准备。”

他沉着冷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如既往地拿起搁在鞋柜上的钥匙,往外面走去。

朝乐深呼吸一口气,跟在他后面。

“对了。”司从迟疑大概三秒,“上回聚会,你穿的墨绿套裙挺好看。”

“我有穿过吗?”

“没有吗,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从这几句话里捕捉到他的紧张,心里终于找到一丝安慰,其实他也不像表面上那样淡定嘛。

朝乐看着他站在车前,磨蹭良久也没有打开车门,看似不急不躁地摸出手机,似乎有意让人来修车。

她问:“车有毛病吗?”

“嗯。”

“要不你换把钥匙?”

“为什么?”

只见她伸出的小手点了下他的钥匙:“你拿的是车库钥匙。”

“……”

给工人拿饭的路上,朝乐想起早上老男人复杂的脸色,心情畅快许多。谁让他昨晚折腾她,害得她一晚上没睡好觉。

食堂也有现做现吃的工人。几块旧木板搭的桌子边,一群工作服鲜亮的工人浑身冒着热气,伴随大风扇呼啦呼啦响声,他们啪地掰开筷子,嗅觉深陷浓郁的酱油味,埋头一阵猛吃,把空缺已久的胃填补。

朝乐在车里等人装盒饭,足足有二百个。等待的过程中,她接到朝母的电话。

“乐乐,你弟呢?”

“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我,我……”朝母说着说着,哭了出来,“这孩子太不听话了,要不是杨老师打电话,我还不知道朝阳他不学无术,在外面和别人打架斗殴。三年来什么学位都没有。”

“什么?”

“我打不通他电话,你帮我找找他。”

电话那端,有朝父轻声安慰的声音。

十二点了,朝乐只能先给司从打电话,告诉他,她今天临时有事,无法管饭了。

“你们姐弟两个说好了吗。”司从说,“你弟也没来。”

“对不起,我晚上和你解释吧。”

匆匆挂断电话,朝乐坐上车,心情复杂焦急,凭着对弟弟的了解,直接杀到了网咖。

不出所料,朝阳一直在网咖,电脑屏幕放着直播视频,人趴在肩膀上睡觉。

见朝乐气势不小地冲过来,旁边人幸灾乐祸地提醒:“兄弟醒醒,你女朋友来了。”

朝阳无动于衷,继续趴着。

“你给我起来!”朝乐一把拉过他的胳膊,连人带椅子脱离了电脑桌。

朝阳七分睡意被她的声音赶走了一分,再见她的脸,基本醒了,好看的唇角挽起,“哟,我还以为谁来了呢,原来是司太太。”

故作的阴阳怪气没有让朝乐生气,她没有当众教训,强行拉着他,来到偏僻的走廊角落。

朝阳浑身软骨头似的,半倚在墙上,明明有着同龄人的行为,却仿佛经历了世间的沧桑。

“你告诉我,你三年里学到了什么,学到撒谎和欺骗吗?你不是告诉妈你学习好到可以用奖学金支付学费了,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姐姐卖/身给我上学呢?”朝阳慢声嗤笑,“是这个意思吗。”

朝乐咬紧的唇发紫,脸色苍白得厉害,“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伟大得可以牺牲幸福去成就弟弟。可只有我知道,你是最懦弱的人,你伟大行为的背后是羞耻潜逃的内心。”

啪——

一巴掌扇过去,朝乐自己也愣了,掌心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第二个巴掌要扇过去的时候,被朝阳躲开并且反控于掌心。

“难道不是吗?”朝阳反而控住她,将她逼到了墙角,“你自己说,你嫁给那个老男人,是为了帮我上学,还是为了逼自己放弃。”

“朝阳,你太让我失望了。”

没有愤怒,也没有疯狂,朝乐突然发现,人的平静并不是如同死水般毫无生气,而是经历过风浪的海平。

她挥开朝阳的手。

朝阳倚着墙的姿势不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子没了原先的狂妄肆意,反而落寞得很。

手机亮了,他瞄了眼。

一个公鸭嗓音的中年男声从电话另一端笑道:“儿砸,爸今天给你订了辆超跑。”

“我说了我不是你儿子!”

暴躁狂怒的嗓音后,是通话掐断的寂静。

世界仿佛暗了。

朝阳记得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情景。他逃课来网吧,穿着干净校服的朝乐跑遍大街小巷,找到某家网吧里的他。

他放荡不拘,目空一切,面对她的质问反而顶了回去,一句“你管得着吗”让她眼圈泛红,哭着跑出去。而他手插裤袋,吊儿郎当,自认为有着男儿不肯低头的神态,接受其他网瘾少年的膜拜。

LOL排位还没结束,他看着自己0-6-1的战绩,原本熟练秀操作的亚索不知为何玩成这个死样子,他心神不宁,低骂一句“垃圾游戏太简单老子不玩了”,飞似的跑回校园。

少年昔日的风光模样荡然无存,站在朝乐跟前,是把头埋得像乌龟的朝阳:“姐,我错了。”

朝乐不作理睬,转身就走,却被他反手拉了回来,态度更卑微几分:“你要是气不过的话,就打我。”

他举起她的手,作势要扇自己巴掌,她及时停住动作,抬起的手覆在他的校服上,将拉链拉好,清冷地道:“校服穿好,你觉得你拉链拉到一半很帅吗。”

“还行,没有我脸帅。”

他们姐弟两趴在走廊栏杆上,再怎么聊也不会被老师误认为早恋,那时游戏正热,青春大好,从未有过多的考虑。

直到毕业。

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的大学费用,何况朝阳学习成绩根本上不了好学校,也无法当兵,因为曾打架记过档案,唯一的出路只有留学。

一年的留学费用不低于十万,朝家拿不出。

朝阳已经做好先打工再进攻电竞的准备,他找到一家奶茶店兼职,第一个月拿了不到三千的工资,兴冲冲交给朝妈的时候,朝妈笑着说,有三件喜事。

第一,朝阳赚得人生第一桶金。

第二,家里已经给他办理留学手续了。

第三,朝乐结婚了。

那天气温闷热,旧风扇吹的风,将朝阳扔在地上的钞票吹翻一片。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任何的告白,句号就这样画上了。

高空上,飞机距离地面万米,朝阳透过窗户所看见的每一朵白云,都能联想到她身上的每一寸婚纱。

无人注意到,曾以为自己能打职业娶心上人的朝阳,坐在角落,失声痛哭。

☆、6

琴房被少男少女的欢笑声所覆盖。

朝乐手下的那对学生情侣已经和好,休息的时候,女生找上朝乐,问道:“老师,你觉得我男朋友怎样。”

“很好,怎么了?”朝乐知道,学生中,他们两个的成绩较为突出。

“我真的好喜欢他哦,老师,你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嗯,如果喜欢的话那就争取吧。”

说出这话,朝乐的心像是蚂蚁叮了下似的。

朝阳说的不错,她伟大行为的背后是羞耻潜逃的内心。

早就应该明白的,纵然她知道朝阳并不是父母亲生,也不该肆意胡来,不该任他在心上疯长。

下班后,朝乐按照约定,需要和司从回一趟司家。

他开车来接的她。

司从的车是最普通的大众SUV,开了四五年,手感好,一直没换过。他自己不习惯其他车,倒是给朝乐买的是小宝马,她的车性比价不高,胜在外形俊美,也满足女孩的虚荣心。

他瞧出她粉底下蜡黄的脸色,不动声色,“中午有急事?”

“朝阳电话打不通。”

“这就是你旷工的理由?”

他很少这样说话,朝乐一愣,车子戛然而止停在斑马线前,她的身子跟着前倾,心跳更是骤然一停。

“我,我……”她头低下,“对不起,是我太担心他了。”

“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我……”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司从深色衬衫的袖子卷起半截,精壮的手腕勃出青筋,却沉着镇定地开口:“我打算让你弟离开这里,去云南监工。”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朝她递了眼,“你有想法吗?”

“什么?”

“我看了他的资料,作为设计师连最基础的CAD都没掌握,有限的条件只能做这些。”

他说得顺其自然,倒没让她怀疑有私心,点点头,“那我呢,你还怪我旷工吗。”

“你明天不用来了。”

她神经一紧,“为什么?”

“明天是周末。”

“……哦。”

司家院落占地面积不小,年年装修,终于改成司老太满意的环境:金碧辉煌。

朝乐嫁进来的时候才十九岁,模样文静,司老太看中她胖胖的脸蛋,圆脸有福气,却不想几年过去,她褪去婴儿肥,比原先漂亮,但不招司老太喜欢了。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人基本齐了,老少皆有。

入座后,朝乐的筷子还没拿热,司老太呛了一句:“小朝啊,你的肚子还没动静吗?”

发觉大家都在看自己,朝乐下意识地低下头,小声道:“嗯。”

“隔壁她姨家的媳妇比你还小,都生第二个了。”

朝乐不知说什么是好,哦也不是,嗯也不是,只能笑笑带过。

“奶奶,你怎么不说咱家的狗也生了三窝?”

开口的是小侄女,司晚于,年纪约摸十八九岁,机灵鬼样,莫名对朝乐抱有好感,忍不住替她说话,

“这孩子……”司老太面目浮起不悦。

旁边的二嫂忙笑脸打圆场,“晚于说话一直都这样。”好说歹说哄着老太太,“妈,来,我给您剥螃蟹。”

老人家注意力这才转移。

这时候的河蟹肥美多汁,配上姜葱蒜往锅里一蒸,肉感独特,蟹黄鲜美,只是河蟹不如海蟹大,吃着费事。

司家共有三个儿子,大儿二儿都走得早,只剩下司从一个小儿和家中女子。

二嫂对司老太低眉顺眼,只求有个安身之处,饭时剥螃蟹,饭后也当老母伺候着。

二嫂给老太太剥的时候,顺手给每人发了一只,朝乐看着眼前的螃蟹,没打算动手,却见身侧的司从拿出吃蟹专用的蟹八件。

她听他问道:“会用这个吗?”

“不会。”

“我教你。”

嘴上说是教她,但并没有告诉她怎么使用,只留给她一勺,他用叉剔出蟹身和蟹钳中的蟹肉,以及壳里的蟹黄,尽数全给了她。

“我……”朝乐有点懵,这算什么教学。

“没学会?”他问。

朝乐勉强答:“还行,有点懂了。”

“那再教你一遍。”

“……”

于是他又挑了只重量足,壳红亮的母螃蟹,剔出肉后,放在她的盘中,煞有介事地问:“学会了吗?”

朝乐咽了咽口水,“会,会了。”

她盘中的蟹肉,比司老太盘中的还要多,司二嫂虽然殷勤,但手脚笨,带壳的肉被司老太吃到后,老人家的脸色显然不太好。

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给母亲剥螃蟹,反而给女人剥,还美名其曰教她用蟹八件。

呵。

老人家耍起脾气也不好惹。拿起酒瓶,满上一杯酒。长辈喝酒,晚辈不由得跟着端起杯子。

司二嫂是明白人,忙给朝乐和司从满上。

司从说:“她不能喝,用茶吧。”

“哪有不能喝的道理,喝茶不如喝酒有心意。”司老太斜眼睨着朝乐,“都是你宠的,不给我生个孙子带带,反而将她当个闺女宠。”

老太太还惦记螃蟹的事。

朝乐不想场面难堪,忙把酒杯递过去,二嫂帮她满上后,她小声道谢。

晚辈们掬起酒杯。

一杯酒下肚,辣得朝乐喉间火热,面泛桃红。

司从说:“不能喝就别喝。”

“没事。”

很少沾染酒精,乍一碰反而感觉先前的郁闷都被冲散,朝乐自己拿起酒瓶,倒了一杯,这个动作倒是让司老太意外。

老太太平日里就爱喝点小酒,每回家庭聚会都少不了小酌,但朝乐通常以茶代酒,今天的行为很反常。

司从把她第四杯酒夺走,冷冷道:“不准喝了。”后半句是,你发什么疯。

“朝乐啊。”司老太也放下小酒杯,没话找话,“你和司从结婚三年了吧。”

朝乐摁了摁酸胀的眉心,迷糊地点头,“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跟长辈说话能是这个口气吗?”

“对不起,我也不记得我和他具体结婚多久。”

“做妻子的不知道日期就算了,连个孩子也没打算要吗?”

她感觉眼前有些迷糊,大脑昏沉沉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什么话都不想说。

司老太继续道:“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妇科,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哪有不生孩子的女人。”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