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山庄?”颜天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凤云渺。

风凌山庄,不就是他爹娘隐居的地方吗?

那么史曜乾口中的师父…

“有件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忘记跟你说了。”面对颜天真疑惑的目光,凤云渺给出了解释,“我母亲,就是他口中的师父,十几年前收养过他。由于我十几年来一直在宫里,也就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母亲也没想起来要跟我说。”

颜天真一时语塞。

“我们兄弟二人与师父也就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她那里学了一点本事,之后就没有常常见面,师父喜欢四处游玩,我们兄弟二人就定居在北昱国内谋生。”史曜乾说到这儿,笑了笑,“我知道师父有个儿子,问起来,她只是说,儿子常年在外做生意。”

颜天真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实,道:“帝后归隐,自然是不愿意被人知道真实身份的,他们想过安宁的日子,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隐瞒身份也是正确的,总不能见人就说实话。”

云渺爹娘的做法,是低调。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低调,才会造成了这么些年来,凤云渺和史曜乾不相识。

若是他们年少就相识,哪里还会生出这么多矛盾。没准就打成一片,拜把子了。

现在这样的局面,可真是有些尴尬了。

能怪孟离芝吗?不能。

她不提起自己曾经是皇后的事,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已经投身闲云野鹤的生活,又何必提起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这一刻,颜天真也不知该说什么。

“从得知真相到此刻,还不足一个时辰,凤云渺,你知道这一个时辰里我想了多少事吗?”

史曜乾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在想,如果我的师父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多好,这么一来我还是幸运的,我问师父,能不能与她的儿子见上一面,认识一番,或许还能多个朋友。可偏偏她是你的亲生母亲,那就注定她不会向着我了。”

想法与现实,真是相差甚远。

总觉得上天像是故意跟他开玩笑,戏弄他。

凤云渺大概也会觉得他很可笑。

没准…还会叫师父莫要再与他来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凤云渺一句挖苦的话也没说,而是转身走开了。

颜天真连忙跟了上去,握上他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上天喜欢开玩笑。”凤云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这还能让我说什么呢?我总不能去逼着我的母亲让她做选择,让她要与她的徒儿断绝关系,既然他们师徒是真的感情好,那就随他们去。”

颜天真松了一口气,“我差点以为你生气了。”

“母亲的徒儿是我讨厌的人,哪能不生气。但,我是不会逼着母亲做选择的。”凤云渺道,“我不想让她为难,那就只能指望史曜乾聪明一些,别再做一些惹人厌的事,若他还想在母亲面前留个好印象,那就应该离我们远远的。”

他的母亲与史曜乾有了这样一层师徒关系,史曜乾还会放肆地前来纠缠颜天真吗?

若他还会,岂不就证明了师父在他心里也没多少分量。

若他真的在意这个师父,就应该想着要怎样做才能不让师父为难。

谁知道他会不会懂事。

“从来都没想到,母亲与他会有什么关系。”颜天真道,“这样一来,你也不必要让他太难堪,‘焚心’的解药…”

“再说罢。除非他愿意当着母亲的面,说他从此再也不会纠缠于你,再也不要与我作对,我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把解药给他。”

“那——我能否前去劝劝?”颜天真试探般地问了一句。

凤云渺难得白了她一眼,“你想去劝什么?”

“给他褒心灵鸡汤。”

“只怕他不会愿意喝。”

“试试看喽。”

这一次,凤云渺竟没有拒绝颜天真的提议。

“我可以同意你与他说话,但我会在不远处看着。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说,若是他顽固不化,那就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

“行行行,我听你的。”

征求了凤云渺的同意,颜天真便转过身,返回那条窄巷之内。

史曜乾依旧坐着,靠在墙边休息。

听到耳畔脚步声响起,他抬起了头,望着渐渐走近的颜天真,面上展露一抹笑容。

“怎么?又要来跟我说些人生道理了吗。”

“白莲乾,说句心里话,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挺欣赏你的头脑,也就你的头脑能和云渺一较高下,其他人多数都阴不过他,所以,你们一斗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也是让我比较烦恼的,我一直在想,有个什么机会能够让你们之间平息斗争。”

“你觉得机会来了,是吗。”史曜乾淡淡道,“我尊敬我的师父,可并不代表我得让着凤云渺,我也有我自己的脾气,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的。”

“我没要你让着他啊,有什么是需要你让的?”颜天真耸了耸肩,“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抢他所拥有的东西,比如我。我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哪里需要你让。”

“别说了,我想静一静。”

史曜乾双手抱膝,将头埋在了膝盖中。

颜天真头一回见到史曜乾如此失落的模样。

史曜乾在她的印象里,绝大多数都是沉着冷静、即使面临困难也能笑得出来、心思深不可测的人。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太失落。

“我一直都不太理解,你这么傲慢的一个人,被人拒绝过后怎么就还能不死心。这天下间的好姑娘多得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啊。”

颜天真长叹一声,“你不是执着于皮囊的人,因此,我最吸引你的地方绝不是这副皮囊,那你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好的?”

史曜乾抬起了头,月牙眸注视着颜天真,“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

顿了顿,又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一直都晓得自己脸皮厚,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去争取,我所喜欢的人,我也想费尽心机夺到手,我就不相信,长年累月下来,我会无法打动一个人的心,就算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又如何,我有的是耐心。”

“你这确实也够不要脸的。”

“我就是不要脸。在这个世道上,脸皮太薄容易吃亏。”

“你想继续追求我是吗?那我问你,若是你的这一番行为,引起你师父的不满,导致她对你失望,这你也不在乎吗?”

“从前的我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史曜乾的语气总算有了波澜,“我多希望自己不知道事实。”

“可你不能逃避!”颜天真道,“人的一生当中,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你尊敬师长,记着她昔日的恩情,你想报答吗?你若想,那就不要让她困扰。这个理由够不够你放弃我?你想过她的感受吗?她固然会偏爱亲生儿子,但不代表,你这个徒儿就没有份量。”

“所以我才觉得,上天从来就不曾厚待过我。”史曜乾伸手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了身,“亲生母亲差点弄死我,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了师父,比我的亲生母亲还要好,我甚至不介意叫她一声母亲,可我不敢开这个口,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给我的温暖让我记了十几年,虽然见面不多,我从不曾忘记。”

史曜乾说着,顿了顿,道:“凤云渺如此讨厌我,我大概是要失去师父了吧。”

颜天真连忙道:“放心,他的心胸还不至于如此狭隘。他也是会为母亲着想的人,又怎么会逼着母亲做选择,师徒还是师徒。”

还以为凤云渺会借此机会挖苦他呢。

片刻的寂静过后,他又开口了。

“上天实在太厚待凤云渺了。”他道,“我喜欢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我尊敬的师父是他的亲娘。”

“妻子原本就是他的妻子,亲娘原本就是他的亲娘,他没有抢你的,这些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所以,你没有理由恨他。”颜天真叙述着事实,“我知道你是强者,你不需要同情,所以,请你释怀。”

这时候她绝对不能说上一句——我很同情你。

虽然她心里当真有些同情史曜乾。

这家伙也确实倒霉,可以想象他如今的感受。

但,心里同情,嘴上却不能说。

他是个高傲的人。

他高深的武功和深不可测的心机,是靠着多少磨难磨出来的。

他不需要同情,他只需要夸奖。

因此,她努力给他灌心灵鸡汤。

“听着,史曜乾,你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如今的强悍,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没有什么能够让你太消沉。你虽然中了云渺的算计,但也不可否认你是个强者,毕竟也没有几个人阴得过你,我早就说过,我佩服你的头脑,所以——你以后能不能别再犯傻?”

史曜乾静默。

她也欣赏过他吗?

“你已经可以在这浑浊的世间傲然而立,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了,你如今要学会的只有——释怀和放下。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你今夜跟我说的好话够多了,多到让我吃惊。”史曜乾迈出了步伐,背对着颜天真一步一步走开,“你回去罢,我需要安静,让我自己想想。”

颜天真听闻此话,不再多言,也转身离开了。

她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踏出了小巷,就瞥见了树荫下的一道修长身影。

颜天真走上前去,“说完了,走罢。”

凤云渺牵过她的手,“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边走边说罢。”

二人并排行走在街道边上,夕阳的余晖打在二人的身上,拉出两道斜长的影子。

夜幕降临,颜天真与凤云渺并没有回宫,而是去了风凌山庄。

踏进了孟离芝的居所,隔着不远的距离,凤云渺便看见了前头的榕树底下拴着一只黑豹。

那一身皮毛油光油亮,双眼炯炯有神,眼见有人走近,便十分警惕地盯着。

“黑豹?”颜天真望着那只豹子,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史曜乾在花楼里夺魁,赢来的奖品送给了母亲?看那只黑豹多有精神。”

“真难看。”凤云渺给出了一句淡淡的评价,“比起玲珑差远了。”

“再怎么说也是珍贵的雪域黑豹,你嫌弃什么。”颜天真白了他一眼,“若是我送给母亲,你还会说难看吗?”

凤云渺挑眉,“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吗?你觉得玲珑跟它比起来,哪个威风?”

“那铁定是玲珑…”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空气中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

“云渺,你们来了?正好过来陪为娘共用晚饭!”

二人闻声望去,就看见孟离芝站在大堂外,冲二人招手。

二人齐齐走上前,就被孟离芝拉着到了饭桌边坐下,又让人添了两副碗筷过来。

凤青黎优雅地吃着饭,孟离芝的手拿着筷子,在饭桌上扫荡。

“来来来,两人的身板都这么瘦削,要多吃些,长得壮实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十分热络地给颜天真二人夹菜,直到二人碗里的饭菜堆成一座小山。

“好了,别夹了。”凤云渺适时打断,“这么多,也吃不下。”

“身为男子怎么能吃那么少?吃下去!”孟离芝冷哼了一声。

一家人正在用饭,忽有下人前来报——

“庄主,夫人,今日白天来的那位客人,又来登门拜访。”

“额…”孟离芝想了想,道,“你让他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哦不,还是把他带去客房等候罢,就说我这有点事走不开。”

“不用叫他等,喊进来。”凤云渺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我知道来的人是谁,母亲不用担心我有任何不满。”

孟离芝听闻此话,先是一怔,随即面色一喜,“那我就把他也叫进来吃饭?”

凤云渺道:“你高兴就好。”

他从不会只顾着自己耍脾气,而不顾母亲的感受。

孟离芝心中觉得欣慰,便让人将史曜乾带了进来。

史曜乾踏进大堂的那一刻,看见凤云渺与颜天真,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还以为这两人会回宫呢。

很快,他的脸色就恢复了常色,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师父,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这话是朝着孟离芝说的。

“告别?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北昱国了。”史曜乾说到这儿,双手拱起,朝孟离芝拜了一拜,“师父保重。”

话说得十分干脆利落,转身也十分干脆利落。

颜天真与凤云渺对视了一眼。

史曜乾打算离开了?

“诶,你等等。”孟离芝叫住了史曜乾,“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再陪为师吃一顿。”

孟离芝开口挽留,史曜乾脚下的步子一顿,“好,以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

这么些年聚少离多,确实很有必要同桌吃一顿饭。

孟离芝吩咐下人又添了一副碗筷。

史曜乾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夹着菜,仿佛没有看见对面的凤云渺。

凤云渺也只当没看见他,优雅地吃着饭。

孟离芝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打转了片刻,试探般地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史曜乾碗中。

“呵呵呵,感觉你们没有一个身材壮实的,再苗条下去就成姑娘了…”

她开口说话活跃着气氛,并不希望冷场。

很快的,她注意到了史曜乾的脸色不对,泛着淡淡的苍白,没有多少神采。

“徒儿,你看上去有点没精神啊…”

“没什么。”史曜乾道,“刚才在街上与人打了一架。”

由于‘焚心’的作用,这一刻他还没完全缓过来。

他并没有打算在孟离芝面前提起此事。

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解药才来。

只是纯粹来看她,与她道别,仅此而已。

但史曜乾没有想到的是,对面的凤云渺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沿着桌面推到了自己面前。

小盒撞击到了碗,卡住。

史曜乾望向凤云渺。

不等他提问,凤云渺开口解答,“你很需要的东西。”

史曜乾瞬间明白。

‘焚心’的解药。

就这么轻易给他了?

坐在凤云渺身旁的颜天真自然也明白。

孟离芝却不明白了。她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凤云渺,“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凤云渺淡淡道,“吃饭。”

孟离芝又看向史曜乾,指望他能来解答自己的疑惑。

史曜乾也冲着她淡淡一笑,“没什么。师父用饭罢。”

第269章 感激(一更)

这一刻二人似乎都十分有默契,对过往的恩怨绝口不提。 ..

颜天真心中晓得,二人都是为了孟离芝考虑,不愿她为难。

可见,无论是做人亲娘还是做人师父,孟离芝都是相当成功的。

“打的什么哑谜?神神秘秘的…”孟离芝心中格外好奇那盒子里装的东西,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们有心隐瞒,她追问下去也得不到结果。

一餐饭吃得格外安静,饭后,颜天真拖拽凤云渺离开了大堂,借口出去散步,让史曜乾能够与孟离芝好好道个别。

凤云渺在场,气氛就未免有些尴尬。

“既然他是来道别的,那就让他多点时间与母亲说话罢。”颜天真道,“对待格外缺乏关爱的人,一点点的温情或许都会让他铭记在心。”

史曜乾再如何阴险狡诈臭不要脸,他的心底深处也有一处柔软的地方,一旦触及,也能够发现他的良知。

“乖徒儿,为师想了想,还是要跟你认个错。”

大堂内,孟离芝耷拉着肩膀道,“要不是我隐瞒身份这么多年,也就不至于…”

“我是来探望师父的,不是来责怪师父,更不是来师父这里博同情。”

史曜乾打断她的话,“刚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对师父是有些失望的,觉得您始终拿我当外人,后来转念一想,我本就是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让师父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年少时,我在心里偷偷喊过您一声母亲,但,您自己是有儿子的。”

“等会儿等会儿,我最不爱听这些话了,太客套了。”孟离芝当即沉下了脸,“我虽然有儿子,但不代表徒儿在心里就没地位了。”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儿子与徒儿争执,您当然是要向着儿子的。”

“话虽如此,我依然没对你生出反感的情绪啊。其实,我很欣慰,在我面前你们都格外懂事,吃这一餐饭也没掐起来,仿佛你们之间什么恩怨都没有,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你们是在替我着想吗。”

孟离芝注视着史曜乾,一本正经道:“你想离开,我不挽留,你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你可以不用这么急着离开,你与为师这么久没见,就不打算在为师这边多留几天再走?”

“算了。”史曜乾摇了摇头,“还是避免与凤云渺相见为好,如果不是因为您与他的母子关系,我大概还会没完没了地对他进行打扰。”

他一向不是个屈服困难的人。

但,欠下孟离芝的人情,总归要还。

换做从前,他很多时候都不记人情,他可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出卖任何一个帮过他的人。

尹晚晴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救他,反而被他出卖。

他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一丝罪恶感。

但是孟离芝的人情,他却记了十几年。

十几年前的救命之恩,十几年后的救命之恩,在他心中留下的感觉竟截然不同。

年少时和大哥流落街头,无比狼狈,脑海中只记得生母的歇斯底里与残酷虐待,让他感叹人心冷漠,内心被仇恨所包围。

他只想活下去,不再受任何人的欺凌。

他与大哥相依为命,从来不愿意交朋友,因为他们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想和外人有感情羁绊。

最落魄的时候,被孟离芝所收养。

在遇到孟离芝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过安逸平静、丰衣足食的生活。

他们喊她——师父。

她似乎是他们阴暗人生中的一抹光明。

她才配做他们的母亲。

可是,她有孩子。

所以…他们只是捡来的,在她那里不敢奢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