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慢慢大了,金兰开始感受到辛苦,朱瑄下了朝就回坤宁宫守着她,腊月年节宫务繁忙,他一样都不让她插手,她过了一个着实清闲的年。
正月的时候又陆续下了几场雪,积雪一直没化,等正月过完了,大内宫城仍然白雪皑皑,一片冰雪琉璃。
金兰在内殿闷了几个月,朱瑄怕她闲着无聊,看着这天日头晴好,吩咐宫人在暖室预备了席面,让宫人陪着她赏梅花。
暖室里摆满梅枝、蜡梅和水仙,香气清冷,金兰在暖室里赏花吃奶卷,困意上头,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大玻璃窗外天色阴沉,搓绵扯絮,又落雪了。
她穿上厚厚的冬衣,裹了件大红绒面宫绸衬里斗篷,出门赏雪。
暖室外一大片梅林,梅枝虬曲皴皮,梅花只有零星几朵,大雪纷飞,梅花凌寒绽放,娇媚的红梅平添几分刚健雄气。
小满紧紧跟在金兰身侧,为她撑伞。
宫人已经清扫过甬道的积雪,洒了层碎渣子,金兰顺着甬道走进梅林之中,心道梅花还是在雪中更好看。
正和小满几人说笑,角落里忽然一角绯红影子闪过。
金兰怔了怔,问宫人:“刚才谁站在那里?”
宫人过去探问,回来时答道:“娘娘,刚才罗统领在廊前等着宫人摘花,今天内阁大臣吃酒赛诗,罗统领好像输了,被罚过来摘花。”
金兰站在雪地里,出了一会儿神,吩咐小满:“请罗统领过来,不必回避了。”
小满答应一声,把手里的伞递给宫女,抄小道走出梅园,不一会儿折返,身后跟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
他走到金兰面前,仿佛有些意外她会请他过来。
金兰有点认不出罗云瑾了。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穿着一身绯红云肩通袖襕锦袍,头戴纱帽,腰束金带,气势沉凝,锋芒尽敛,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一举一动间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散发出一股桀骜的戾气杀意,取而代之的是统率百官的沉稳气度。
这些年世人都快忘了他是个宦官。
金兰的记忆还停留在罗云瑾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愤怒敏感,喜怒无常,反反复复,时而冰冷无情,时而脆弱温和,最后他跪在她面前,泪水一滴滴砸下来。
从那以后,对她来说,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
对罗云瑾而言,却是整整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他一直在等她想起他。
金兰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张守勤,想起他抱着她,求她原谅,说怕她喜欢他,又怕她不喜欢他。
之后张守勤死在他手里,放火烧东宫的内官和背后指使的太监也是他一个个亲手送进诏狱。
她想起那年从侯府的婚宴上出来,遇到他,他突然发疯,护卫不小心打翻了火盆,他跪在她脚下,直接用手拍去炽热的火炭,掌心烫得血肉模糊,一遍遍问她:圆圆,你疼不疼?
想起他默默站在角落里看她,怕她发现,一站就是很久,衣袍湿透。
想起西苑初遇的那一天,他看到她时,那双血红的眼睛。
金兰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一件件回想,心头沉重,酸酸胀胀。
寒风呜呜卷过,枝头积雪扑扑簌簌洒落下来,罗云瑾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金兰下意识道:“云瑾哥,别站在风口里了。”
罗云瑾撩起眼帘看她。
两人都怔了一会儿,雪花簌簌飘落。
金兰先笑了笑,转头去看枝头上的梅花:“云瑾哥才高八斗,怎么会输给谢尚书?”
罗云瑾淡淡地道:“他们在吃酒,一屋子酒气,吴尚书醉酒之后最喜欢骂人,谢尚书和他吵起来了,臣不耐烦应酬,借故出来走走。”
金兰轻笑。
他一点都不谦虚,这样很好。他满腹才华,就该如此。
她接过宫女的罗伞,示意小满几人去廊下等着,拢紧斗篷,问罗云瑾:“你的嗓子好些了没有?”
刚才听他说话,声音不像以前那么粗噶了。
罗云瑾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脚底下,看着她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走着:“好些了,林老实另外给我开了副药方。”
玄霜绛雪丹他一直留在身边。
那年领兵征讨小王子,深入沙漠,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烟,夜里安营扎寨,他拿出瓷瓶,听着帐外的士兵大声讨论收到的家信,心想她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会给他写信,叮嘱他记得服药。
回到京师以后,他去太医院寻到林老实,请林老实帮他治嗓子。
金兰一笑:“玄霜绛雪丹果然是骗我的,这名字听起来就古怪,唉,我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罗云瑾心头一阵颤动。
因为你当时心地赤诚,因为你喜欢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
金兰愣了一下。
罗云瑾接过她手中的伞柄,为她撑伞,自己站在罗伞外,纱帽上落满雪花。
金兰松开手,仔细回想了很久,发现他好像从来没为她撑过伞。
倒是有一年冬天,她看见他冒雪回舍房,巴巴地撑了一把伞迎上去,怕他冻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他从来不在意这些,好像不怕冷也不怕热似的。
白雪红梅,朱红宫墙,彩绘曲廊,金色琉璃瓦,雪中萦绕着阵阵幽香。
金兰和罗云瑾在雪中漫步,身后留下两道蜿蜒的鞋印。
她望着梅花,忽地道:“云瑾哥,放火烧东宫的人不是你,你不要责怪自己。”
罗云瑾身形一僵,手指收紧。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经历过太多世事,饱经风霜,历尽艰辛,早已经看淡身外事物,练就铁石心肠,此刻,和年纪整整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她并肩走着,听到她轻描淡写提起这件事,他所有的淡漠和雍容顷刻间土崩瓦解。
“圆圆”他闭了闭眼睛,忽然不敢看她,“我应该早点去救你。”
他疯了一样赶去东宫,还是晚了一步。
金兰伸手接从天而降的雪花,摇了摇头:“云瑾哥,世事无常,我现在活着,我过得很好。”
他曾亲眼看着她死去,这是他的心结,她还记得他发疯时那种痴狂的情态。
她抬头看他,晃了晃胳膊,莞尔:“你已经为我报仇了。”
罗云瑾垂眸,看着她的眼睛。
经历那么多事,她这双眸子依然清亮,看人的时候,目光盈盈,让人觉得天都陡然亮堂了几分。
她总是如此善解人意,知道他因为那次的大火郁结于心,认真地开解他。
这就是她呀!
醒来之后,金兰没有和他说话,没有问起他,她留在朱瑄身边照顾朱瑄,从头到尾,没有提起他们以前的事。
罗云瑾还以为她一点都不在意了。
原来她都记得。
特意隔了大半年才和他谈起,理由不难猜,她不想让他难受,不想让他越陷越深,不想让朱瑄猜忌打压他。
罗云瑾嘴角微微扬起。
这是圆圆做得出来的事。
她事事为他考虑,他怎么能辜负她的关心?
罗云瑾沉默了良久,目光落到她斗篷里隆起来的小腹上:“皇后夜里经常不能安睡?”
朱瑄非常紧张她,只要坤宁宫的宫人来乾清宫禀报事情,他立刻抛下大臣。和大臣商讨政事时,又总是突然岔开话题问起怎么照顾孕中妇人。
现在谢骞和吴健就怕朱瑄传召他们说话,说来说去最后话题都会绕到皇后身上,他们知道朱瑄老来得子不容易,但是他们真的不懂怎么照料孕妇啊!
这半年,但凡皇后有一点头疼脑热,内阁大臣和近侍都得忍受朱瑄的一惊一乍。
金兰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朱瑄说了什么,含笑说:“这几天夜里总是要醒好几次,其实还好,白天补补觉就是了。”
罗云瑾端详她的脸,她胖了些,面庞圆润,双颊晕红,气色很好,不见憔悴之态。
胖点好。
他笑了笑:“等孩子出生,你得管严点,皇上只怕狠不下心当严父。”
满朝文武都在嘀咕,朱瑄爱重金兰,天下皆知,如今金兰有孕,他更是爱如珍宝,他年过四十才当上父亲,等皇子或是公主出生,他还不知道会怎么疼宠溺爱,若是个公主,宠爱些也就罢了,要是个皇子,溺爱之下难免骄纵。
金兰也在为这个头疼,不过想想朱瑄那谨慎的性子,等他冷静下来,肯定不会一直溺爱孩子,他也是个合格的帝王。
但是朱瑄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严父。
她失笑:“那我来当严母好了。”
罗云瑾跟着笑,眉眼舒展:“皇后脾气太好了,当不了严母。”
她容易心软,孩子只要对她撒撒娇,装装可怜,她就心疼了。
金兰想了想,道:“那就轮着来。”
孩子该管教的时候还是得管教,不能真宠坏了。
罗云瑾失笑,她的孩子可能像朱瑄,也可能像她,圆圆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专注。
还是像朱瑄多一点的好,更容易适应皇家子弟的身份。
两人并肩走着,心平气和地说着家长里短,渐渐走到甬道尽头。
几簇梅花被积雪压得低垂至路边。
罗云瑾拂去梅枝,等金兰走过,松开手,雪花落了他满袖。
宫人捧着摘好的梅枝等在廊前,小满走近,笑着抬手。
罗云瑾看着金兰一步一步平稳地步上回廊,撒开手里的伞,接过梅枝,掉头踏入茫茫飞雪之中。
圆圆,你曾经陪着我度过最艰难的岁月,那些快乐和喜悦如此真实。
这些年我曾在阵前斩杀敌将,得万军欢呼,曾在乾清宫和内阁大臣据理力争,令百官敬服,曾见识大漠孤烟直的浩瀚苍凉,曾领略雪拥蓝关的磅礴恢弘,曾打马千里冰封的雪原,看天际璀璨华光,曾轻舟万里,听两岸鹤唳猿鸣
你让我活了下来,我才有机会感受到这些,才有更加广阔的人生。
你放心,我会好好珍重,好好地活下去。
金兰立在廊前,转身,目送罗云瑾挺拔的背影走远。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战功赫赫,内政出众,他日史书青笔,罗云瑾之名注定在本朝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会只出现在《貂珰录》中,可以和本朝其他名臣同列齐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满院香气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