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登基的第五年,早已就藩的庆王和德王先后上疏,条陈藩政,请立宗学。
奏疏送至六科廊房传抄,礼部知道无力阻止,上疏附议。
是年三月,在大学士谢骞的提议下,朱瑄下旨令诸王府开设宗学,教导宗室子弟,命他们研习四书五经,以及礼、律、令、数、书、课等六科,还有《皇明祖训》、《孝顺事实》、《为善阴骘》等书,学业优秀者可以授予王府官职,供给禄米。
同时朱瑄还适度地开放了对宗室子弟的限制,让他们可以从事四民之业,以便自给自足。
朝廷开始控制宗室人口,严谨宗室藩王侵占百姓土地。
朱瑄登基的第八年,国朝户口增至千万户,赋税收入涨至三千万石,达到近三十年的巅峰。
第九年,元辅徐甫病逝,朱瑄为之辍朝两日,赠太保,谥端肃。
老臣逐渐老去致仕,吴健、谢骞经过多年的磨合,逐渐取代徐甫和礼部尚书,谢骞升任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吴健晋少师监吏部尚书,两人依旧针锋相对,常常因为政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不过从未有过互相倾轧之事。
百姓称本朝圣上英明,所以朝中亦多君子,大臣只要有真才实干就能得到提升,圣上又明察秋毫,自然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
朱瑄登基的第十年,罗云瑾奉命率军西征,汇同河西部落,奇袭哈城,大败吐军,一举收复哈城。
第十一年,鞑靼小王子不断侵扰国境,掳掠人口,罗云瑾和陆瑛各自率领一路大军前往御敌,于凉州大败鞑靼小王子后,陆瑛留守,罗云瑾继续带兵追击,深入沙漠。
第十三年,罗云瑾直击鞑靼小王子老巢,活捉鞑靼小王子。
朱瑄登基第十四年,大军凯旋。
枇杷累累,樱桃肥熟,正值红瘦绿肥的暮春时节,京师万人空巷,百姓欢欣鼓舞,蜂拥而出,挤到城门前迎接获胜的大军。
他们大声为罗云瑾欢呼,他掌兵权多年,权倾一时,世人称呼他为罗都督、内相,几乎快要忘了他的内宦身份。
谢骞以内阁大臣的身份率领文武官员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却没有见到罗云瑾,只看到副将。
副将爬下马背,拱手道:“统领事前禀报过圣上,先回京了。”
时至今日,罗云瑾的属下仍然叫他统领。他依旧住在那间普普通通的院子里,出入只有亲随跟从,不收受贿赂,不结交文臣,不为自己置办私产,不骚扰地方百姓,行事有度,熟谙律令,多谋善断,多次上阵领兵击败敌寇,还能不骄不躁,低调行事,内阁大臣对他佩服不已,赞他是内宦中的第一贤人。
谢骞知道,罗云瑾根本不在乎文官的这个评价。
他才能出众,屡建战功,为的是不负他的所学,不负他半生的坎坷,不负他自小的志向,至于后人如何评价,他早已不在意了。
凯旋这种盛大的场合,罗云瑾向来不会出席,他不爱应酬。
谢骞安排好宴席,问身边亲随:“今天是什么日子?”
亲随答道:“四月初八。”
谢骞怔了怔,抬头仰望城墙之上碧蓝的晴空。
一晃已经十年了。
自皇后逝去,每年四月,不管身在何方,罗云瑾一定会回到京师。
谢骞出了一会儿神。
下午,他陪同副将入宫,乾清宫内官出来迎接,小声对他说:“阁老,陛下这几天有些着凉,恐不能见将军了。”
朱瑄去年底患了一场风寒,吃了药之后好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过后又突然传出消息说病重了,朝中大臣忧心忡忡,奈何朱瑄这几年颇有圣裁独断的架势,不敢多言。
谢骞眉头紧皱,示意副将先去兵部,问内官:“前些天那个叫张广的术士,是不是还养在宫里?”
朱瑄天生不足,体弱多病,皇后病逝后,他一人独居乾清宫,形单影只,别说朝中大臣看不下去,连宫人也觉得眼酸,忍不住劝谏,朱瑄大怒,接连打发了数人,宫中内官噤若寒蝉。
不能进美人,那就荐僧道。
今年有人向朱瑄举荐了一名术士,此人名叫张广,说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蛊惑朱瑄,还向朱瑄进献丹药。
朱瑄居然留下了张广。
谢骞心头惴惴不安,先帝就是服用丹药过量才会驾崩,朱瑄身体不强健,一旦沾上丹药,只怕难以戒除。
内官冷笑了一声,道:“阁老宽心,张广已经被赶出宫去了,那个举荐张广的小人也被夺去官职,发回原籍。”
朱瑄留下张广,宫中内官听说以后,大吃一惊。
已经升任大总管的杜岩、扫墨和小满等人手捧皇后生前的一份手书,大哭着跪在乾清宫内殿廊前,劝朱瑄不要听信张广的歪门邪道。
那份手书是皇后生前亲笔所写的懿旨,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者,杖二十,发送浣衣局。
朱瑄看到杜岩送上的手书后,沉默良久,当晚就让人将张广驱赶出宫。
说到这里,内官擦了擦眼角:“还是皇后娘娘的话管用。”
即使皇后不在了。
谢骞松口气,皇上没有被张广撺掇着服用丹药就好。
第183章过去(1)
八岁那年, 小朱瑄觉得自己可能见到了传说中的鬼。
还是个女鬼。
一个眼睛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又大又圆的漂亮女鬼。
朱瑄从小在幽室里长大, 没出过门, 没读过书,阿娘和安乐堂的太监魏吉白天忙着当值,只能趁晚上口授他简单的启蒙诗文, 教他宫廷礼仪。
昨晚朱瑄听到魏吉告诉阿娘:“皇子八岁入学, 在那之前,司礼监应选老成公正的内官教授皇子诗书礼仪, 五哥已经快八岁了, 再不教他读书, 以后就算见了圣上,一问三不知,如何博得圣上喜爱?”
还没被册封为淑妃的覃氏泪流不止。
魏吉长叹一口气,道:“圣上如果知道五哥是他的血脉,一定会册封五哥为皇子。可是宫里到处都是郑娘娘的耳目, 只怕还没见到圣上, 五哥就遭毒手了。”
覃氏听到郑贵妃便浑身哆嗦, 更咽着说:“不读书就不读书罢,我只求五哥平安长大。他现在这样,读不读书有什么区别?”
魏吉沉默, 转头看朱瑄。
朱瑄呆呆地坐在一边,瘦骨嶙峋, 神情呆滞, 长年不见天日, 皮肤苍白,举止畏缩,身上瘦得能看到骨头,脖子细细的,像根随时可能折断的木柴棒,脑袋显得格外大。
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吓人,快满八岁了,却骨瘦如柴,身量瘦小,像个五六岁的孩童。
魏吉和覃氏说了半天话,他呆呆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吭,仿佛一句也没听懂。
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他是皇子?
魏吉忧心忡忡。
郑贵妃嚣张跋扈,宫人们虽然畏惧昭德宫,但是也有很多人看不惯郑贵妃的蛮横狠辣,愿意为覃氏和朱瑄保守秘密,仁寿宫和两位废后很可能早就知道朱瑄的存在,一直缄默不言,母子俩暂时还算安全。可是朱瑄长这么大还没上过学,又一直不怎么开口说话,看起来似乎神智不清的样子。
嘉平帝膝下荒凉,还不至于稀罕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皇子。
魏吉心事重重,留下从膳房讨来的吃食,匆匆离开。
覃氏喂朱瑄吃已经冷掉的羊肉馒头,摸摸他的头发,擦了擦眼角,小声说:“五哥,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儿子长这么大一直东躲西藏的,说话结巴,反应迟钝,魏吉觉得儿子可能是傻子,她偷偷哭了一场。
傻子就傻子罢,只要儿子能活着就好,她宁愿儿子什么都不懂,也不想让儿子跟着自己担惊受怕。
朱瑄一口一口吃着羊肉馒头,发现阿娘又哭了。
阿娘经常哭,小声地哭,偷偷地哭,没事就望着光秃秃的墙壁抹眼泪,对着他擦眼睛。
他把手里的羊肉馒头往前递。
覃氏一愣,看着儿子递过来硬往自己手里塞的羊肉馒头,嘴角一扬,眼泪却掉得更快。
“五哥,阿娘不饿,你吃。”
朱瑄不吭声,细瘦的胳膊固执地往前伸着。
覃氏抹了抹眼角,低头在羊头馒头上咬了一口,推回朱瑄怀里:“好,阿娘吃饱了。”
她走到床头,翻出针线笸箩,低头做针线。
覃氏日夜针线不离手,她要养活一个孩子,必须做针线贴补。魏吉会帮她把针线送出去变卖,大内有专门售卖宫人所作针线玩器的市集。
她一直做到后半夜才歇手,天不亮又要去当值。
“五哥,千万别出去,乖乖地待在房里,不管谁过来都不要应声,记住了没有?”
临走之前,覃氏千叮咛万嘱咐。
朱瑄点点头,他从小东躲西藏,被惊慌失措的宫人从一个幽室抱到另一个幽室,以躲避郑贵妃的耳目,早已经习惯一个人整日整日待在阴森的幽室里,等着阿娘给他送吃的。
覃氏爱怜地摸摸他的脸,匆匆走了。
幽室光线暗沉,朱瑄盘腿坐在靠墙的床上发呆。
床帐忽然无风轻扬,一阵寒意掠过。
朱瑄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女鬼。
她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漂浮在半空中,歪着脑袋,好奇地张望一圈,眼睛又清又亮,让朱瑄想起阿娘给他吃的丝窝糖,甜丝丝的。
朱瑄浑身紧绷,手脚发凉。
他虽然痴傻,但一直记得魏吉讲过的那些志怪故事,他见到鬼了!
朱瑄想要大叫,可是嗓子干巴巴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魏吉和阿娘根本赶不及回来救他。
他心里很害怕,怕得浑身发抖。
长发女鬼环顾一圈,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朱瑄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魏吉说过,鬼都是吃人的妖怪,他们青面獠牙,专门抓小孩吃,挖掉他们的心,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女鬼要来吃他了!
朱瑄越想越害怕,手脚僵直,一动不敢动。
长发女鬼看了他半晌,挪开视线。
朱瑄居然从女鬼的脸上看出了她的疑惑。
接下来的一天,女鬼留在房中,飘来荡去,一会儿在房顶上打转,一会儿像荡秋千一样在门口和紧闭的窗扇前来回晃荡。
朱瑄不住打哆嗦,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鬼,生怕一个不小心睡着了,女鬼会冲过来吃了他。
困意上头,他眼皮发沉,差点睡着,吓出一身冷汗,忙找出阿娘的绣花针,扣在手指底下,快要睡着的时候就扎一下自己,提醒自己不能合眼。
折腾了一整天,女鬼围着他飞来飞去,他瑟瑟发抖,靠着一根银针,撑到了晚上。
阿娘和覃氏都没有过来,今天他们要当值。
朱瑄撑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就让女鬼把他吃了罢。
第二天早上朱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胳膊还在,腿也在,胸膛也没有被女鬼挖开,屋中光线昏暗。
他以为女鬼消失了,松口气,翻身坐起来,一转头,床边坐着一个穿天水碧氅衣的女子,正歪着脑袋打量他,长睫扑闪扑闪。
朱瑄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几声惊恐的咕哝,晕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听见女子带着好奇的声音:“你看得见我?”
嗓音娇柔婉转,很好听。
一点都不像魏吉口中那些凶神恶煞、专门吃小孩子的女鬼。
朱瑄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张圆圆的笑脸。
女鬼漂浮在半空中,长发披散,杏眼圆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倒抽一口冷气,全身冰凉,吓得不敢动弹。
大眼瞪小眼。
女鬼眨了眨眼睛,笑容甜净:“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朱瑄呆呆地望着女鬼,一言不发。
魏吉说过,女鬼最擅长骗人了,她们一个比一个丑陋,专门变幻成漂亮温柔的仙女来哄小孩子上当,然后剖开他们的心,吃他们的肝。
他紧咬牙关。
女鬼等了半天,伸手摸他。
一股凉意从颊边拂过。
朱瑄忍住惊骇,佯装没事人一样,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窗扇前,踮起脚,使劲推了几下。
窗扇紧闭,他推不动。
朱瑄快要吓哭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阿娘再不回来的话,他会被女鬼吃掉的。
他鼻子发酸,噔噔噔噔跑回床上,掀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女鬼的声音环绕在他周围:“小弟弟,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你怎么哭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这里是哪里?你认不认得我?”
一声接一声,回荡盘旋。
朱瑄趴在被窝里,吓得直抖,心道:你当然不是坏人,因为你根本不是人!
女鬼好像根本就不会累,固执地围着他上下飘动,哄他出被窝。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呀?”
“你和我说说话罢。”
“你叫什么名字呀?”
朱瑄哇的一声小声哭了出来,躲在被窝中,泪流满面。
他要被一只女鬼给吃了。
等到覃氏回来的时候,朱瑄已经因为恐惧和饥饿昏睡了过去。
覃氏赶紧叫醒他,喂他吃东西,搂着他掉眼泪。
朱瑄指着还大大咧咧坐在床边的女鬼,浑身颤抖。
覃氏轻轻拍他:“五哥想吃什么?”
女鬼凑到覃氏跟前,好奇地打量覃氏。
覃氏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抱着朱瑄,温柔地安抚他。
朱瑄明白了:这只鬼只有自己看得见。
他要吓死了。
第二天,女鬼还在。
魏吉过来给朱瑄送吃的,他打开门,拉着魏吉进屋,把魏吉推到女鬼身边。
女鬼和昨天一样,凑到魏吉面前,仔仔细细打量魏吉。
魏吉拍拍朱瑄的脑袋:“五哥是不是还想吃甜食房的丝窝糖?”
朱瑄浑身冰凉。
女鬼好像也明白只有朱瑄看得见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她在房中窜来窜去,围着朱瑄打转。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你怎么不说话?”
朱瑄不搭理她。
女鬼以手托腮,漂浮在床头,认真地思考了一整晚。
第二天,朱瑄起身的时候,她突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披散的长发从他眼前划过。
朱瑄吓了一跳。
女鬼发出咯咯的轻笑声,时不时从角落里猛地钻出来,飘到他面前。
朱瑄每次都吓得一愣,女鬼觉得很好玩,继续逗他。
他很害怕,结结巴巴告诉覃氏和魏吉,两人没听懂他说什么,听懂之后,都不相信他,以为他是整天待在屋中憋出病了。
半个月之后,女鬼依旧整天在屋中飘来荡去,逗朱瑄玩。
“你不会说话么?”
“怎么是个小哑巴呀?”
两个月后,朱瑄彻底麻木了。
他已经习惯屋中有一个荡来荡去的聒噪女鬼,早上起来的时候女鬼会突然从被窝里窜出来,夜里他睡觉翻身的时候女鬼会坐在床边对着他吹冷气,他习以为常,一开始天天被吓得瑟瑟发抖,后来即使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看到女鬼就飘在自己上空,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着合上眼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