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的时候双眸微弯, 笑得甜丝丝的, 连只蠢狗都救, 就是不救她, 太子妃每次对着她微笑的时候, 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时之间无数个猜测转过心头,郑贵妃忍着气起身, 先去屏风后面换衣裳,刚刚摔了茶盏, 襕裙上一片淋漓的水迹。

换好衣服出来,桃仁笑眯眯地道:“娘娘, 太子妃殿下还没走,殿下说要留下来陪您说说话!”

郑贵妃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觉得金兰不怀好意。

随即一声嗤笑, 就算金兰来者不善又怎么样?她是堂堂贵妃, 难道会怕一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

还是乡下地方出来的村丫头!

郑贵妃大踏步走出里间。

金兰果然没有走, 看郑贵妃出来, 含笑问:“娘娘刚才没呛着吧?”

郑贵妃觉得喉咙又痒起来了, 一个白眼丢过去:哪壶不开提哪壶!

宫人们难得看郑贵妃这么精神,对视一眼,笑着搬来牌桌,拉着金兰一起陪郑贵妃抹牌。

郑贵妃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一眼金兰,仿佛很嫌弃她似的,目光带了几分挑剔:“太子妃会抹牌吗?”

金兰微笑着说:“会一点。”

宫人们设好牌桌,簇拥着两人挪到暖阁里打牌。

郑贵妃先坐了,示意金兰也坐下:“话说在前头,本宫不和你客气,待会儿输光了别哭哭啼啼的。”

金兰笑而不语。

一刻钟后,郑贵妃看着手里的牌,再看一眼金兰,眉头紧锁。

半个时辰后,郑贵妃面容沉凝,眼神阴鸷。

陪坐的宫人瑟瑟发抖,不断朝金兰眨眼示意。

金兰视若无睹,放下手里的牌,嘴角微弯:“承让。”

郑贵妃牙关紧咬,双眸圆瞪,脸涨得猪肝一样,腮边铅粉簌簌抖落。

宫人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一声。

暖阁里只有花牌跌落在牌桌上的声音,以及郑贵妃压抑不住的、满是怒气的喘息声。

郑贵妃额前青筋浮动,牙齿咬得咯咯响,沉默了一会儿,摔了手中的象牙牌,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再来!”

又打了一圈,不到一刻钟,金兰又赢了。

郑贵妃专门用来放散钱的箱子已经空空如也。

咔哒一串脆响,郑贵妃紧攥的骨牌纷纷跌落在牌桌上,手背青筋狰狞。

宫人吓得心惊肉跳,正要起身跪下,帘外传来通禀声:“娘娘,万岁身边的夏爷爷说万岁中午在仁寿宫陪着老娘娘用膳,夜里再过来。”

这一声打破阁中僵持的气氛,宫人心中直念佛,暗暗松口气。

桃仁趁机打乱桌上的骨牌,笑呵呵地道:“娘娘,一晃眼就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郑贵妃面色阴沉,冷冷地盯着金兰,目光阴寒。

金兰没事人一样低头翻看赢来的彩头。郑贵妃瞪了她半天,她毫无反应。

郑贵妃忍了又忍,怒火熊熊燃烧,很想一把摔了牌桌。

然后呢,让天下百姓耻笑她堂堂贵妃因为输了牌大发雷霆?

郑贵妃深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一字一字地道:“太子妃,你很好!”

平时德王妃她们陪她抹牌,谁敢赢她?

太子妃居然把把都赢!哪怕宫人们急得直接出声提醒她,她还是照赢不误,一点情面都不留!

金兰示意身边近侍替自己收好彩头,淡淡地道:“都是娘娘让着我。”

郑贵妃气血翻涌,心肝肺像被火烧一样,浑身都疼。

宫人知道她气狠了,不敢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

金兰也站了起来,正要告退,郑贵妃叫住她:“赢了本宫的钱就想走?你留下来用膳,下午接着陪本宫抹牌!”

宫人傻眼了: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都气成这样了,怎么还要留下太子妃?

要在以往,娘娘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金兰侧头和小满说了几句话,笑着婉拒:“不敢叨扰娘娘,宫中还有庶务没来得及料理。”

说着便告退出去。

郑贵妃一腔怒火还没撒出来,金兰已经在宫人的簇拥中转身走了。

宫人目瞪口呆。

郑贵妃也愣了一会儿,险些气得呕血:居然就这么走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

郑贵妃面容沉凝,一言不发。

宫人们汗如雨下。

半晌后,郑贵妃霍然一个转身,猩红指尖指着在门口不停扒拉、想去追金兰的狮子犬:“给本宫送去膳房炖了!”

桃仁吓得直抖。

金兰从昭德宫出来,穿过树影婆娑的长廊,出了一会儿神。

小满跟在她身后,打起罗伞为她遮挡日晒。

她停下脚步,吩咐小满:“你先回去,领着胡女史去刑堂走一趟,宋女史是她的旧相识。”

小满会意,笑了笑,点头应是,把罗伞递给洪山,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仁寿宫。

周太后半靠在榻上,老泪纵横,哭诉御史多管闲事,她娘家侄子是朝廷册封的伯爵,打死几条人命算什么?御史怎么总揪着不放?

嘉平帝安慰周太后:“这事朕已经叫司礼监的人去处理了。”

周太后哭了一会儿,帕子按了按眼角,冷笑:“依哀家看,他们就是吃饱了没事干!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皇上不该纵着他们,否则以后他们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轻狂!不如远远打发了,免得他们又指手画脚。”

嘉平帝心中暗叹。御史是皇家用来遏制内阁文臣的手段,他们既然能够随意弹劾朝中大臣,自然也能弹劾外戚,如果为了这点小事就随意降罪于御史,以后还有哪个御史敢仗义执言?随他们弹劾就是了,反正他又不会真的处置周家表弟。

他虽然胡闹,还不至于动不动就杀文官。

见嘉平帝没有处置御史的意思,周太后甚为恼怒,板起脸孔怒斥:“难道皇帝就眼睁睁看着周家人被欺辱?那可是你母亲的亲侄子!是你亲表弟!我们母子俩受了那么多苦,多亏周家在外面帮忙照应。你如今贵为天子,就忘了以前咱们母子俩受苦的时日了?哀家从来不为难你,就求你这一件小事,你都办不到?”

嘉平帝皱眉道:“阿娘表弟确实当街打死了人,大庭广众之下,民心浮躁,这事瞒不住,御史也只是抱怨几句罢了,随他们抱怨去,朕不会让表弟受委屈。”

周太后冷笑:“今天他们敢弹劾周家,谁知道明天他们是不是就要逼陛下大义灭亲?陛下耳根子软,哀家却不是受气的人!陛下必须严惩那几个御史!”

嘉平帝叹口气,只得放缓了语气:“您先消消气,儿子真要惩治那几个御史也不能现在下旨,等风头过去再说。否则朝臣义愤,事情更不好办。”

周太后就是等着他松口,闻言,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

“皇上,哀家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周家,哀家这是为了你!你要记住,你才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你得拿出君王之威,让那些朝臣怕你敬你,你不能被那些朝臣给辖制住了!”

嘉平帝心神俱疲,干巴巴地答应一声,示意宫人传膳。

周太后逼着嘉平帝给出了保证,心情畅快,留下皇帝用膳。

下午嘉平帝回乾清宫,周太后问宫人:“昨晚皇帝又留宿在昭德宫?”

宫人应是。

周太后冷哼一声。

宫人小声道:“老娘娘,中午奴婢去昭德宫传话,太子妃也在。”

周太后诧异地抬起头:“太子妃怎么会去昭德宫?是贵妃叫她去的?”

太子妃从来没去过昭德宫。

宫人回答说:“贵妃没有给太子妃下帖子,宫人说太子妃是去给贵妃娘娘请安的。贵妃娘娘很高兴,两人说说笑笑的,打发了其他人坐在里间说私房话,贵妃还拉着太子妃抹牌。奴婢听昭德宫的人说,贵妃娘娘很喜欢太子妃,她养的那只狮子犬每次看到太子妃就跟过去撒娇。”

周太后脸色沉了下来。

狮子犬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只蠢狗。

太子妃怎么会主动去昭德宫?

虽说之前不管她怎么挑拨离间,郑贵妃和东宫一直消消停停的,从来没起过争执,但是太子妃始终对昭德宫敬而远之,绝不会无缘无故主动跑去昭德宫陪郑贵妃抹牌。

其中必有蹊跷。

周太后忽然没来由觉得一阵烦躁。

小满腿脚快,一路小跑着出了昭德宫,叫住传话的人,要他们领胡广薇出宫。

大半个时辰后,胡广薇神情恍惚地跟着小满踏上马车。

车窗外的嘈杂人声传进耳朵里,胡广薇猛地回过神,透过被轻风掀起一条细缝的车帘看向车窗外。

目光贪婪而又热切。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出东宫一步,只能老死在偏殿里。

太子妃没有折磨她,每天好吃好喝养着她,还每隔一旬就叫人从翰林院翻找藏书送到她房中给她解闷,从不禁止胡令真去探望她,但就是不许她踏出偏殿一步。

胡广薇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凝望车窗外热闹喧哗的市井,泪盈于睫。

她真的怕了。

马车晃荡了一下,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小满冷冷地道:“女史,下车吧。”

音调又尖又细。

胡广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冷汗涔涔:好端端的,太监为什么会带她出宫?他们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她吓得浑身发软。

小满狞笑,攥住她的手腕:“您还记得宋女史吗?”

胡广薇厌恶阉人,不想露出太害怕的神情,努力挺起胸膛,双手却不停发抖:“哪个宋女史?”

小满慢条斯理地道:“宋宛宋女史。她在宫里坏了规矩,被郑贵妃赶出了宫,胡女史和宋女史是旧相识,既然你们相识一场,不如就由您亲自来送宋女史。

胡广薇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抖得更厉害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春宴

胡广薇没有想到她和宋宛再次相见竟然会是在刑堂这种腌臜之所。

刑堂在宫外, 是专门关押审讯犯错宫人的地方,被送到这里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宫当差。

小满示意看守的太监打开锁,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史进去吧,咱家在外头等你。”

刑房中臭气熏天,空气里弥散着阴湿酸腐的腥冷气,暗沉的光线中, 便溺、干涸的鲜血、秽物混杂在一处,让人闻之欲呕。

胡广薇掩住鼻子,适应了牢室的幽暗后, 目光四下里逡巡。

一道清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她往里走了几步,脚步声惊醒对方, 那人慢腾腾地抬起头, 披散的长发间一张苍白的面孔,目光呆滞麻木。

胡广薇惊愕地瞪视着对方,不敢相信眼前狼狈落魄的女子就是选秀时一直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宋宛。

宋宛却先认出了她, 拨了拨乱发,冷笑着问:“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声音沙哑,不似平时说话温婉动听。

胡广薇愣了好一会儿, 苦笑着说:“我如今和你的处境也差不了多少, 怎么会来笑话你?是太子妃派人送我来的。”

选秀时她们俩一个代表仁寿宫,一个代表昭德宫, 争锋相对, 谁也不肯服谁。太监为了不得罪周太后和郑贵妃, 想方设法让她们俩名次并列,两人也真的将对方视作自己最大的劲敌,互相较劲。十几岁的少女,正是自尊心最强、最自命不凡的年纪,她们以为只要胜过对方,自己就能当上太子妃了。

谁曾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胡广薇什么都听姐姐的,姐姐让她留下,她就留下了。

她既然留下,宋宛自然不能认输。

她们俩见识过皇家的富贵,只差一步就能成为东宫后殿的女主人,怎么甘心被送回家去嫁给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就算是富家子弟、书香门第的公子,即使他们富甲一方、蟾宫折桂,又哪里比得上皇太子的尊贵?太子可是将来的天子啊!

选秀时的种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胡广薇还记得自己为了压过宋宛每天夜里偷偷练习鼓琴,练得手指破皮也不肯休息。

一晃眼,太子和太子妃琴瑟调和、如胶似漆,连赵王、德王、庆王也娶了正妃,赵王妃的孩子都快生了。

选秀的时候,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根本不算起眼,哪里比得上容貌才学兼备、样样都最拔尖的胡广薇和宋宛?

可人家成了王妃。

而胡广薇受制于太子妃,终日忙碌。宋宛误中圈套,犯了忌讳,被五花大绑送至刑堂,于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世易时移,曾经互相将对方视作彼此最大竞争对手的两人沉默地打量对方,心中百味杂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胡广薇叹口气:“宋女史向来高傲,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们知道自己留在后宫的目的是什么,她们可以花枝招展用尽心机手段勾引皇太子,也可以阴谋算计趁虚而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成王败寇,等她们得偿所愿,谁会在意她们是怎么成功的?可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手段不到万一还是不要用的好,以免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周太后和胡令真就曾经有过这个打算,而且还是在朱瑄大婚之前,可惜朱瑄向来冷静自持,好几次看到胡广薇没有任何反应。

胡广薇当时虽然害羞,但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能让朱瑄留意到她,她不在意用什么法子,反正天下男人都一样,只要床上伺候得好,他根本不会在意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不过宋宛是多么冷傲啊,冷傲到不屑和宫人虚与委蛇,她居然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宋宛苍白的脸上浮起讽刺的冷笑:“在宫里待久了,怎么可能还有高傲可言?胡女史应该也明白,你我这样的人,即使才华满腹,饱读诗书,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的,郑贵妃只是个宫女,却能荣宠这么多年,老太后固执跋扈,仗着是皇帝亲母,谁敢说她一声不是?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用尽手段挽留皇帝?”

“只要能成功,我就赢了。”

宫人告诉她郑贵妃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只需要在最适当的时机出现就行,她信以为真,等了一整天,朱瑄果然来了,而且看起来情形不大对。

她没有想太多,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发鬓,按着宫里掌事女官教过的,袅袅娜娜地出现在长廊深处。

灯下看美人,更添妩媚娇柔。

皇太子和她说话的时候多么的温和有礼。

她差一点以为太子真的心动了。

宋宛闭了闭眼睛,抬起下巴,秀丽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倔强:“事已至此,我输得一败涂地,就看胡女史怎么施展本事了。”

胡广薇仍是苦笑,低头看着紧紧箍在手腕上的一对镶金玉镯子:“宋女史太高看我了。”

进宫以前,她娇小苗条,弱柳扶风,腕上的对镯能一直撸到胳膊上去,现在对镯紧紧绷绷地套在手上,连张帕子都塞不进。

宋宛靠在苔痕斑驳的墙壁上,淡淡一笑:“认清自己的本分也好,我是没什么指望了,惟愿胡女史日后前程似锦,一展壮志。”

她们曾经势不两立,如今两人都是失败者,回想之前种种,竟然生出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胡广薇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力取下手中的金镯,拔掉金簪银钗,取下耳边丁香,扯掉簪子上镶嵌的珍珠,用帕子一股脑包了,塞到宋宛手里。

宋宛一愣,脸上神情屈辱,浑身轻抖,甩开帕子:“我不要你来可怜我!”

珠玉绿翠滚落一地。

胡广薇吓了一跳,跪在地上,一一捡起那些首饰,重新拿帕子包了:“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计较这些了。你也知道,太监最为阴毒!你现在落到他们手里,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我好歹和你相识一场,这些东西你留着打点那些人,派不上什么大用场,至少可以让你好过一点。”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帕子往前推了推,推到宋宛破破烂烂的鞋子边。

宋宛眸中寒光闪烁,扭开了脸不看她。

胡广薇叹息一声。

不多时,太监打开牢室的门,催促胡广薇出去。

她不敢耽搁,转身就走,离开牢室之前,回头看向角落。

宋宛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孔,看不清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团帕子已经不见了。

胡广薇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眼眶却微微发红,跟随太监出了刑堂。

小满在外面等她,一句话没说,示意她上马车。

马车晃晃动动驶出院子,那股挥之不去的骚臭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胡广薇手心冰凉,抬起眼帘,偷偷观察小满脸上的表情。

“公公”挣扎许久后,她努力挤出几丝讨好的笑容,“宋女史亡故后,会不会通知宋家人来认领她的尸首,让她入土为安?”

小满扫一眼胡广薇,嘴边一抹讽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帮宋女史料理丧葬?胡女史倒是有情有义。”

胡广薇一惊,想及自己的处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不敢吱声。

一路沉默着回到东宫,胡广薇双腿发软,衣衫层层湿透。

小满目送她踏进偏殿,忽然开口叫住她:“胡女史就不必为宋女史操心了,再过五天,宋家人就会进京来接宋女史回乡,宋家可以自行聘嫁婚姻。”

胡广薇怔了怔,蓦地转过身:“宋女史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