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无天的小皇子们立刻噤声,跟着起哄的女官、太监也都低下了头,一声不敢言语。

尴尬的沉默中,朱瑄面色如常,走到金兰身边,轻轻扯开小皇子们攥得紧紧的衣袖,径自拉着她走下长廊。

小皇子们张大了嘴巴,小公主们瞪大了眼睛。

宫人躬身侍立,一动不动。

朱瑄一句话没说,直接拉着金兰离开。

几声零星的炮响传来,小皇子、小公主们回过神,一窝蜂涌到长廊前,目瞪口呆地瞪着朱瑄的背影,皇兄居然就这么拉着太子妃走了!

小气!

他天天和太子妃在一起,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今天宫中大宴,就不能把太子妃借给他们和他们玩一会儿么?

太子妃多好玩呀,又温柔又和气又漂亮,还会玩那么多花样,不会板着脸教训他们,看他们玩累了就叫宫人端面茶给他们吃,比皇兄好多了!

小皇子们看了很久,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金兰被朱瑄拉着步下长廊,走出很远之后,回头一看,一群小光头还站在栏杆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忍俊不禁,摇摇朱瑄的胳膊:“五哥,你喜欢男孩多一些还是女孩多一些?”

朱瑄脚步顿了一下,给她拢好鹤氅的衣襟系带,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唇角微挑:“我最喜欢你。”

离得最近的小满忍不住红了脸,提着绛纱灯走远了点。

金兰就知道朱瑄会这么回答,笑了笑,搂住他的手臂:“你喜不喜欢孩子?”

赵王妃今晚没有出席宫宴,她肚子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小,等闲不敢出门,平时的宴会能不出席就不出席。不过她人虽然没来,宴席上的女眷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她的肚子,据说仁寿宫的女官认为赵王妃这一胎一定是个小郡王。赵王连小郡王的名字都想好了,周太后亲口允诺,如果赵王妃能顺利产下小郡王,她立刻向嘉平帝请旨册封小郡王。

这些话她们是背着金兰谈论的,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她们立刻止住话头,说些别的事。

她自己是不急的,就是不知道朱瑄怎么想。

朱瑄低头亲了亲金兰的发顶:“不讨厌。”

金兰失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哪有这么回答的!

朱瑄只是笑,握住她捶打自己的小拳头,送到唇边,吻她的手背。

金兰失神了刹那,心头一阵悸动。

有时候她觉得朱瑄确实不喜欢孩子,赵王因为赵王妃有孕的事气焰嚣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一点都不着急,从来没和她说起过这个话题。

金兰甚至隐隐觉得,朱瑄不希望她现在就怀上身孕。她知道前不久有个东宫属臣向他推荐助孕方子,他罕见的大发雷霆,不仅直接痛斥那个属臣,还把属臣打发去了南直隶,东宫上上下下噤若寒蝉,之后再没人敢和他提起这事。

倒是没人在她面前多嘴,偶尔有人说起赵王妃,其他人立刻把话题岔开,生怕她听了不高兴。

不必说,一定是朱瑄嘱咐过什么。

乘坐轿辇回到东宫,在抱厦里吃了茶,小满笑嘻嘻地道:“殿下,杜岩已经在廊前预备下炮仗了。”

暖阁那边人太多,小皇子小公主们又缠着金兰不放,小满知道她没玩尽兴。

金兰抬头看看窗玻璃,夜色浓稠,烟火还在燃放,窗前时不时笼下耀眼的红光,风声呼呼。

朱瑄接了她手里的茶盏放回案上,道:“再玩会儿吧,明天不用早起。”

金兰拉住他的手:“那些炮仗是你让人预备的,你陪我一会儿。”说着晃晃两人交握的手,“这里没外人。”

朱瑄嗯了声,牵着她的手走出抱厦。

杜岩领着宫人站在廊檐底下,看他们出来,立刻示意宫人点燃引线。滋溜溜的燃烧声同时响起,造型各异的炮仗满地乱窜,闪耀的火光映在台矶上,银芒流转,庭前一片透亮。

金兰拉着朱瑄的手走下石阶,指着炮仗,一个一个为他讲解。

他含笑听她柔声细语,眸光一直停留在她被烟火映得彤红一片的脸颊上,看得目不转睛。

烟火转瞬即逝,炮仗也是。

一刹那的壮丽之后,只剩下缕缕青烟缭绕。

犹如梦幻与泡影,亦如朝露与电光。

短暂得如梦似幻,却又让人刻骨铭心。

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哪怕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朱瑄侧过头轻轻咳嗽一声,紧紧握住金兰的手,他已经满足了。

过了十五,枝玉和金兰辞别,跟着商队去了西川,祝舅父放心不下她,决定和她同行。

枝堂仍旧留在京师,贺老爷担心他再闯祸,写信说他会进京来接儿子返乡。

祝舅父临行前问金兰到时候要不要见见贺老爷。

金兰只思索了一刻钟,微笑着摇摇头:“不必了,宫中规矩多,就不用见了。”

祝舅父心中叹息:都说女儿家心肠软,父女血缘应该是斩不断的亲缘才对,但是太子妃却连见贺老爷一面、走个过场都不愿意。若是一般人,大概只会恨祝氏,恨贺枝玉,甚至恨贺枝堂,她却始终分得清楚明白,并且一旦失望透顶,绝不转圜。

嘉平帝病愈之后,依然不理政事、宠信僧道,大臣们还是见不到他的面。不过嘉平帝会时不时召见朱瑄。

消息传出,朝臣放下心来: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嘉平帝见不见他们并不重要,反正嘉平帝这些年深居简出,大臣都快忘了上一次上朝是什么时候了。

朱瑄一忙起来,金兰就清闲了。之前年前年后都是最忙碌的时候,积压了一堆宫务没有料理。她找了个空闲整理礼单,发现郑家两位侯爷送了不少礼物,而且样样珍贵,全是价值连城的厚礼。

她把两位侯爷的礼单放在一边,继续翻看,越看越是大开眼界,今年不止礼单比往年多,各家送的年礼也至少要比往年多出三成。

嘉平帝重病,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

朱瑄力排众议保下刘敬,现在宋素卿已经从济宁府赶至留城,和刘敬一起重新修筑大堤。朝臣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确定嘉平帝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心中大石落地,积极配合以掩盖他们的过失。朱瑄威望日隆,再提出什么意见或是想法,大臣不会随便反对,处理政事顺畅了很多。

连东宫属臣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断有人上门打听家中公子、小姐是否婚配。

后宫之中,金兰所到之处,所有宫眷妃嫔都笑脸相迎,言语之间极尽奉承。她随便梳一个新式发髻、换一样首饰、穿一件家常衣衫,明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宫妃们都会眼尖地指出来,然后争相吹捧,恨不能把她夸上天。

每次宫中大宴,当宫妃们搜肠刮肚想出各种漂亮话夸奖讨好金兰的时候,郑贵妃总是坐在一边直翻白眼,时不时还冷笑几声,故意打断宫妃们的奉承。

宫妃们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继续讨好金兰。

郑贵妃继续翻白眼。

金兰拿起郑家的礼单,心想郑贵妃要是知道她的兄弟给朱瑄送了这么多厚礼,一定又得翻白眼。

郑贵妃确实在翻白眼,而且翻得眼皮直抽搐。

过完了年,嘉平帝病愈。郑家兄弟在宫宴上向嘉平帝敬酒,趁机偷偷打量皇帝,觉得皇帝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立刻抛开顾忌,依旧上跳下窜,到处蹦跶。

兄弟俩想得很明白:郑贵妃没有儿女傍身,一旦嘉平帝驾崩,郑家就没靠山了,既然嘉平帝已经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他们更不能老实,反正老实了别人还是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他们得趁嘉平帝还硬朗的时候赶紧多捞些好处!兄弟俩雁过拔毛,什么钱都想捞一点,什么好处都要占一成。

旁人听闻两位侯爷急着用钱,立刻捧上金银财宝,兄弟俩来者不拒,别说是卖官鬻爵这种小事,就算是让他们帮忙往东宫塞人,只要钱给得多,他们都能答应!

消息传到郑贵妃耳朵里,她气得呕血,把兄弟俩叫到昭德宫,痛骂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早说过让你们老实一点,不要去招惹东宫,你们左耳进右耳出,郑家迟早败在你们手里!”

兄弟俩跪在榻前乖乖挨骂,等郑贵妃骂够了,笑嘻嘻地抹去脸上的唾沫,挽住郑贵妃的手:“姐姐不必忧心,弟弟们好歹也是经历过风雨的,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姐姐放心,弟弟们把您的话听进心里了,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保管东宫能和我们郑家化干戈为玉帛。”

郑贵妃眉头皱起,直觉事情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嗤笑一声:“你们俩也能想到好办法?”

兄弟俩对望一眼,挺起胸膛:“姐姐这就太瞧不起人了!我们这回真的想出好办法了!”

郑贵妃眉头紧蹙:“说!什么办法!”

兄弟俩回头张望了几下,小声道:“赵王妃马上就要生了,东宫却还没有喜信传出,弟弟们知道太子一定焦急万分”嘿嘿一笑,继续道,“特意搜罗了几位美人,个个是好生养的”

话还没说完,郑贵妃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来,一巴掌拍在两个兄弟脸上:“蠢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冤案

郑贵妃也不是第一次打自己兄弟了, 出手利落干脆, 一巴掌下去, 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刚刚好擦着郑氏兄弟俩油光满面的脸蛋扫过。

兄弟俩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 不痛不痒,鬓角一丝不乱。

不过他们还是抬手捂住了脸,委屈地道:“姐姐, 您怎么不听我们把话说完”

郑贵妃冷笑一声:“你们还想再弄一个郑氏女儿进宫争宠?靠着我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以后又要靠你们的女儿?”

郑老大和郑老二对视一眼,脸上讪讪。

他们确实有这个想法,已经认了那几个好生养的女子为义女。郑家好吃好喝供着那几个美人, 就盼着她们中的哪一个能被皇太子朱瑄挑中,他日朱瑄登基,她们也能获得晋封, 郑家就算没有如今的风光, 至少宫里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她们肚皮争气生个一儿半女,那就更好了。

郑老大压低了声音谄笑:“姐姐, 人是我亲自挑的, 和太子妃那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身细皮嫩肉, 千娇百媚,娇娇柔柔的,哪个男人看了都得腿软”

宫人跪坐在榻边伺候, 郑贵妃擦擦手, 拈起盘中一枚大玛瑙葡萄吃, 闻言又是一个大白眼。

“谁腿软太子也不会腿软!你们以为就你们能想到这个主意?他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往他身边送人了,哪一个讨着好了?”

嘉平帝十几岁就被身边内官引诱着沉溺享乐,什么花样都玩过。到了二十多岁渐渐不得趣了,于是开始借助丸药助兴。丸药吃多了,愈发觉得平时床笫之间索然无味,转而服用药效更强的丹药,这一吃根本断不下来,身体也越来越差,越差自然越要吃丹药。

朱瑄懂事以后,钱兴建议郑贵妃从这点入手,她盼着朱瑄早死,立刻着手挑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宫女送去东宫,暗示她们引诱朱瑄。

那些宫女个个功败垂成。

搔首弄姿的,朱瑄直接找到一个错处让掌事姑姑杖打,几乎送命。温柔含蓄的,在东宫伺候几个月也找不到近身伺候的机会。貌美如花的,还没凑上前就被其他宫人联手赶出东宫。能识文断字、样样拔尖的,最后居然被送进仁寿宫伺候周太后去了。

郑贵妃气得跳脚,奈何朱瑄意志坚定,就是不中计。

有一次钱兴故意找了个机会把朱瑄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关在一处,过了几个时辰太监去听壁脚,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出女子哭泣声,以为计谋得逞,赶紧报告给钱兴知道。钱兴喜得直搓手,立马带着人去堵人,打开门却发现宫女跪在地上哭着求饶,身上衣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看到太监进门,宫女并没像约定好的那样含羞带怯地指认朱瑄,而是冲到钱兴脚下抱着他的腿瑟瑟发抖。

朱瑄没给钱兴借着宫女大做文章的机会,当场以意图行刺为由命禁卫抓了那名宫女,不久宫女就受不了严刑拷打死在了诏狱中。

宫女死之前还招人钱兴派她去行刺,吓得钱兴托东西厂的干儿子帮忙才把事情掩下了。

自那以后宫女轻易不敢招惹朱瑄。

其实直到选秀的时候郑贵妃还没有放弃美人计,她费尽心机把宋宛塞进秀女中,为此不惜和周太后对打擂台。

结果半路上却杀出一个贺金兰。

等郑贵妃亲眼目睹朱瑄对金兰的种种异乎寻常的爱护宠溺以后,她才彻底死了心。

郑贵妃推开两个兄弟,坐起身,红缎刺绣西番莲纹高底绣鞋轻轻踢一脚郑老大:“你们别忙活了,这条路不通,先别说那几个美人能不能派上用场,你们这么瞎张罗,太子妃会怎么想?太子妃是以后的中宫皇后,你们这么上赶着给太子找妾侍,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记恨你们。你们说,是皇后说的话管用,还是几个身份低微的妾侍说的话管用?”

郑老大一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姐姐是贵妃,吴皇后、王皇后两任皇后在她面前一点脸面都没有,吴皇后幽居冷宫,王皇后也深居简出,谁比得上姐姐这个贵妃?

郑老二笑嘻嘻地道:“太子妃贤惠端庄,我们这还是帮她呢”

郑贵妃一脚踢开郑老二:“混账东西!本宫怎么就摊上了你这样的兄弟!”

郑老二哎哟一声顺势躺倒在地,偷偷看一眼郑贵妃,见她面色冷厉,连忙利利索索爬起来跪好。

郑贵妃脸色阴沉,挥挥手示意宫人退出去。

等阁中只剩下姐弟三人,她冷笑着道:“你们记住,皇后终究是皇后,太子妃名正言顺,和太子琴瑟和谐,吴皇后、王皇后比不得她!你们挑人之前也不知道去东宫打听打听,太子妃对太子撒撒娇,太子连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来给她,得罪了太子,你们也不过是夹着尾巴过日子罢了,少不了你们的吃喝嚼用,得罪了太子妃,郑家才是真的自取灭亡!”

郑老大和郑老二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哼哼了几声。

郑贵妃躺回美人榻上,闭上眼睛假寐,懒洋洋地道:“既然那几个美人有你们说的那么好,你们自己留着享用吧,别没事找事。”

郑老二嘿嘿笑了几声,凑上前给姐姐捶腿:“姐姐,也不止我们这一家打这个主意!我听说周家前段时日找了不少美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标致,仙女一样的人他们才看得上,要不是怕他们家赶在我们家前头,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啊!”

郑贵妃霍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闪烁:“周家?”

郑老二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周家!老太后的亲弟弟家!他们家的管家说了,就是要挑生得福相、看起来好生养的清白人家女儿,我偷偷派人去打听过了,他们已经挑了十多个姑娘养在庆宁侯府里了。”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天气晴好,新雪初化,融化的雪水顺着屋脊流淌而下,日光和煦,窗外却是一片滴滴答答声。

正是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值房里没有人说话闲聊,案桌间唯有笔毫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窗前一张黑漆大案,罗云瑾沐浴在从窗玻璃漫进内室的金色日晖中,低头批改完奏章,自己先从头到尾一本本检查一遍,这才示意身边侍立的内官过来收走。

门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小内官进屋通禀,小声道:“是去了真定府的郭大。”

罗云瑾面色不变,抬起头,有人站在门外朝他拱手。

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出值房。

郭大风尘仆仆,黧黑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眼底泛青。

罗云瑾扫一眼他的手:“你受伤了?”

郭大愣了一下,他之前受过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行礼的时候姿势有点僵硬,没想到统领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点点头,道:“属下在真定府打听消息的时候惊动了什么人,他们派了四个人埋伏在驿站里,想趁着属下落单的时候下手。幸好属下夜里睡得浅,没让他们得逞,不过还是受了点内伤。”

罗云瑾瞳孔微微一缩:“是什么人?”

郭大皱眉道:“属下惭愧,不知道那些人的来路。他们下手狠辣,为了斩草除根,连属下的马夫都杀了,属下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先离开真定府。”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统领,薛家的案子肯定有蹊跷,属下什么都查不出来,却屡次被人追杀,之前属下查到的那个贪墨的太监竟然也死了!这事太古怪,虽然现在还没查到什么证据,不过属下可以断定,薛大人畏罪自尽的事情一定有隐情。”

之前他们顺着薛大人生前负责的最后一项工程顺藤摸瓜,查到乾清宫的一个太监身上,太监曾协助薛祖父维修宫中窗扇,还没查出什么,太监忽然暴毙。

线索断了以后,罗云瑾马上派郭大去真定府,看看能不能从薛家族人那里打听些有用的东西。

郭大本以为这趟任务不过是跑腿问话而已,没想到竟然会被人追杀!他是堂堂锦衣卫,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这一回他真是死里逃生,差点就把命交代在真定府了。

他心有余悸地道:“还好属下记得统领的吩咐,随身带着假的路引文书,没有暴露锦衣卫的身份,否则他们就知道是谁在查薛大人的案子。”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平静地道:“你受了伤,先休息几天。既然已经惊动了他们,肯定有引蛇出洞的法子。”

郭大应是,抱拳告退。

罗云瑾伫立原地,凝望墨黑假山上慢慢融化的积雪。

廊前一条条银色水线垂挂而下,织出一片潺潺的雨帘,水花四溅,他站了很久,袍角被雪水打湿,凤眸中暗流涌动。

时至今日,知道祖父有可能沉冤昭雪,他已经无力为之欣喜雀跃。

人都已经死了,雪冤有什么用?既不能让他的祖父重回人世,也不能抹去他从云端跌进尘埃的痛苦岁月。

说到底,不过是给活着的后人些许安慰罢了。

假如祖父没有死,假如他不是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假如和圆圆相遇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前程万里的世家公子

然而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祖父早已经化为一抔黄土,薛季和也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埋葬。

罗云瑾自嘲一笑。

书阁。

东宫洗马站在书案前,向朱瑄禀报宋素卿和刘敬修筑新河大堤的近况:“大堤并未完全冲毁,宋总督临时征募调用了几千名民夫加筑堤坝,先堵上缺口,然后置闸口,加厚大堤,再疏浚河道,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工程很顺利,刘敬不敢张狂,吃睡都在大堤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个月内可以完工。”

朱瑄点点头:“户部那边派人盯着,如果他们找借口拖延拨银,立刻来报。”

洗马应是,继续汇报,提起在东直门外举行立春仪式的事。今年立春仪式肯定由朱瑄来主持,礼部那边已经准备好流程,只等朱瑄过目之后就能着手安排。

商量了一会儿,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扫墨匆匆进殿,走到朱瑄身侧,小声道:“千岁爷,庆宁侯求见。”

庆宁侯周昌是周太后的嫡亲胞弟。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寿宴

周昌是长辈, 年纪又大, 宫人将他请进暖阁里稍坐。

宫人奉上茶果,他吃了杯茶,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抬起眼帘。

朱瑄头戴乌纱翼善冠,一身玄青色地暗纹团龙补子交领直身, 束玉带, 皂皮靴,俊秀儒雅,温文如玉,进了暖阁, 先朝周昌行晚辈礼。

周昌平时虽然跋扈骄横, 但深知皇太子朱瑄和周太后并不怎么亲近, 哪敢真的受朱瑄这个礼,忙站了起来, 退到一边,含笑看着朱瑄,道:“几日不见, 殿下的气度愈发不凡了。”

朱瑄淡淡一笑。

等朱瑄落座, 周昌这才坐下。

过年的时候周昌在宫宴上见过朱瑄, 周太后还笑着叫周家子侄给朱瑄敬酒, 当时看着是一片祥和, 但是周昌留意了一下, 发现朱瑄对周家人的态度并不比对郑家人的好多少。郑贵妃是太子的杀母仇人, 太子对郑家人都能客客气气的,可见周家在太子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

周家这些年仗着周太后煊赫一时,周昌有时候吃醉了酒,甚至敢当面骂嘉平帝,嘉平帝不仅不生气,还得陪着笑脸叫舅舅。过后有御史弹劾周昌御前失礼,周太后怒斥御史多管闲事,嘉平帝也没往心里去,笑着道:“庆宁侯乃吾家舅父。”

周昌认为朱瑄生母早逝,根基浅薄,理应和周家来往密切,有周太后给他当靠山,他何必怕郑贵妃和钱兴?只要周太后不点头,嘉平帝绝不敢废太子!

可是朱瑄对周家并不热络,平时虽然礼数周到,却并无亲近的意思。

周昌百思不得其解,周太后性情固执,曾经逼得满朝文武跪在左顺门前大哭,可是周太后和朱瑄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祖孙俩从没起过争执,朱瑄就算不喜欢周太后,也不该和周家这么疏远啊?

周太后也想不明白朱瑄为什么不亲近自己这个祖母,对周昌道:“我看太子天性薄凉,和谁都不亲近。”

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通。

从前周昌并不在意朱瑄对周家的态度,只要皇太子不是郑贵妃养出来的就行,现在眼看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周昌不得不开始为周家的日后早做打算。

他收敛心思,笑着捧出一封烫金帖子,道明来意:“一晃眼,老朽今年也到天命之年了!多承太后娘娘和圣上眷爱,这些年家中事事顺遂,老朽每日含饴弄孙,日子倒也快活。家里几个不肖子弟整日不务正业,闹着非要给我办寿,我嫌他们太闹腾,本不想大办,我是富贵闲人,于社稷无功,做什么寿?吃碗寿面也就罢了!大张旗鼓的,也不怕别人背地里笑话!不过前几日太后娘娘和圣上也说起此事,圣上还特意为我写了匾,既然太后娘娘高兴,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张罗起寿酒,总不能拂了太后娘娘和圣上的意思!到底也是太后娘娘的脸面。家中略备了些席面招待亲友,届时殿下若能拨冗出席,周府上上下下不胜欣喜。”

朱瑄听他句句都提周太后和嘉平帝,又亲自来送帖子,知道这事推辞不得,接了帖子:“舅爷爷的大寿,孤自然是要到的。”

周昌松口气,知道朱瑄人多事忙,闲话几句,告辞离去。

朱瑄目送周昌离开,问扫墨:“周家最近有没有惹下什么祸事?”

扫墨回道:“周家大公子、二公子前些时在妓馆和人争风吃醋,失手打伤了人,不过已经赔了钱钞,对方只是个寻常侍郎家的公子,又没伤到要害,没有不依不饶。”

朱瑄站起身,道:“再查,盯着周家。”

扫墨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