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的事,我却毁了她的全部。

对着灯光伸开手指。

当皇后两个多月,手已经保养得细嫩光滑。我的手很灵巧,可以绣花,也可以养花,可如今这双手已经不干净了,沾满了血腥!

我与贤妃又有何差别?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

她是为了儿子,我只是为了自己。

叹了口气,回头,正对上眉绣探究的眼神。掩饰般笑了笑,猛然发现眉绣脸上有种不同寻常的焦虑。

眉绣平日假装毛糙,真有事时却冷静得很。上次听说平王遇刺,我吓得浑身颤抖,她却平静得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是什么让她担忧?只能是平王了吧。

果然她不安地说:“王爷去安王府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我愣道:“去哪里做什么?”

“王妃被张都督请去安王府做客了。”眉绣忿忿地答。

“怎么回事?”我大惊。平王妃好端端地怎么会…

眉绣道:“王妃听说外面大乱,王爷又彻夜未归,就亲自出门寻王爷,王府的马车都有标识,一眼就被五军都督府的人看见了。”

“府里的侍卫是白养的?”

眉绣“哼”一声,眼中露出一丝不屑,“王妃拿簪子抵着咽喉,谁敢拦就死在谁面前。”

我无语!

这种时候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添什么乱?即便出去,穿件丫鬟衣服雇辆不打眼的马车也好,还非要摆出王妃的排场来。

不禁想起以前偷听过的谈话,平王去西梁打仗,她私自找了父亲的门生上折子让他回来。

她是真的关心平王,可这关心却总是不合时宜。

如今,平王不能置王妃不顾,恐怕需付出些代价才能安然脱身吧。

我并不担心平王的安全,这个紧要关头,每个人都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安王与张都督都是聪明人,平王若受到伤害,无疑是给另外几个虎视眈眈的王爷极好的理由来对付自己。明面上的事,他们不会做,可背地里会有什么发生,就说不准了。

平王约莫亥时才回来。我并没有见到他,是眉绣告诉我的。她说平王让宫人们准备灵堂,明日就昭告天下,同时宣外地的王爷进京守灵。

皇帝的死讯只瞒了一天。

拂晓时分,沉闷的钟声次第响起,惊飞了成群寒鸦,也惊醒了酣睡中的人们。

一夜之间,皇宫成了白色的海洋,门口的灯笼换上了白纸灯笼,树梢枝头挂上了白幔,穿梭往来的宫人个个身着素服神情悲切。

平王以储君名义下旨,全国举丧,召桂王与滇王回京致孝。

按例,皇子们需哭灵七日,穿衰服二十七天,百官穿素服在西门举哀号哭七日,二十七天除服,民间禁祭祀婚嫁一百天。

皇上的死讯公开了,朝云、木香等人也被放出来了,依旧在我身边伺候。

哭灵巳时开始,我按着时辰到了灵堂。

皇子们一字排开跪在前面,刘则阳刘则鸣兄弟两紧随其后。妃嫔及王妃们分别跪在两旁,伺候的宫女丫鬟则远远地跪在四周。见我到来,她们自觉地闪出一条路,将我让到最前方。

我木然地跪着,挤不出半滴眼泪。妃嫔们想必也是如此,因为我并没听到啼哭声,反而四周的下人,有几个甚是善哭,声音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说辞一套一套花样繁多,听得我几次欲回头看看那几人的表情,却强忍着没有。

一个时辰后,平王率先起身,屋里的哭声嘎然而止,下人们忙着搀扶自家主子。灵堂里人影穿梭却异常安静。

无意中回头,看到庄王妃脸色有些苍白,身子摇晃着似乎站不稳。

显然是病了。

我忙吩咐朝云过去,跟她身边的丫鬟一同将她搀到了纤云宫,又派了个太监请太医来。

风太医很快赶来,把了把脉,道:“娘娘有了身子,月份小,娘娘千万谨慎些。”

庄王妃又惊又喜,忙问:“孩子可好?”

风太医道:“脉象平稳,应该无恙,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开了张安胎的方子。

朝云拿着方子喊人去太医院取药。

我对庄王妃道:“既是有孕,以后就在这里歇息,不要去灵堂了。”

庄王妃红着脸应了,“多谢母后。”遣了伺候的丫鬟,低声道:“儿媳还有件事求母后。”

我诧异地看着她。我们平常并无交集,她能有何事求我?

庄王妃坦然地说:“新帝登基,王爷必定要遣往封地。儿媳想去辽东,求母后代为说项。”

辽东靠海,地处偏远,生活不便,她怎么想去哪种地方?

我思索了下,问:“此事,你跟庄王商量过吗?”

庄王妃道:“嗯,王爷性子温和不喜朝堂,想去个僻静地方。辽东土地虽贫瘠,可盛产人参鹿茸各种药材,还有毛皮,正适合做生意…王爷做生意眼光奇准。”想了想,又道:“王爷拉不下面子求四弟,儿媳就自动请缨来求母后了。”笑意盈盈的,并非勉强之举。

我不由叹道:“娶你为妻,是庄王的福气。”皇上本是按着一国之母的标准为庄王求娶了海氏,没想到到此境地,海氏不但毫无怨言,还事事为庄王考虑。

若庄王能去辽东,平王也算是解决一大难题吧。至少,有个王爷镇守,辽东的强贼不会太过肆无忌惮。

庄王妃笑笑,“儿媳能嫁入天家才是福气。”

我拍拍她的手,“反正事情不急,你现在有了身子,总得等稳定下来才成。本宫若有机会跟平王说一声。”

以后几日,庄王妃进宫后,我就派朝云将她请到纤云宫歇着。平王妃与安王妃虽不说什么,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倒是庄王,看着我的时候充满了感激。

转眼就是第七日,过了这天,皇上就该下葬了。

天阴沉得厉害,不到申初,已经暗得像是子夜的天了。因着天气不好,庄王与安王便早早告退回府,妃嫔们也各自散去了。

我正想借机与平王说说庄王的事,特意留了下来。没想到刘成烨竟也没走。灵堂里只有我们三人。平王是未来的皇上,而我跟刘成烨是他登基路上必须过的关卡。

气氛很是尴尬。

好在青剑进来,将平王请了出去,我才暗自松了口气,偷眼打量着刘成烨。他一袭白衣,脸上毫无表情,那双素日光彩四射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忍不住想起初见他,那个沐浴在秋阳里,风采斐然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那个时候,他那么得美,美得让我心痛。

可如今…

想必他已经知道了皇上的遗旨,因为这宫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不由地同情起他来,因为失明,本就缺少了许多乐趣。原先贤妃在,可以宠着他,皇上也对他颇为爱护。没想到,贤妃死了,皇上却下旨要他的亲兄长杀了他。

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我也曾有过。爹去世的那个夜晚,我抱着他的尸身哭了一夜。幸好有蕙姨可以多少照顾我。

可刘成烨呢,他谁都没有?

刘成烨似乎听到了我的叹息声,嘴角扯出个苦笑,“阿浅,你说皇兄会不会杀我?”

他仍是叫我阿浅。

同样的问题,我问过平王。

他的回答是,“我很为难。”

可,这个答案,我怎能说给他听?

刘成烨道:“皇兄数次针对我都不曾得手,这次想必会成功。”话语虽是平静,可我却听出其中深藏着的哀伤。

“不…”我刚要开口,看见眉绣端着托盘袅袅娜娜地走来。

“天气太冷了,王爷吩咐奴婢送汤过来,娘娘与殿下喝了暖暖身子。”眉绣将汤端至刘成烨面前,又取了一碗递给我,笑意盈盈地说:“还热着,娘娘快喝吧。”

我没有胃口,捧着碗暖手,刘成烨却掂起羹匙尝了口,道:“不错,很香。”咕咚咚连喝了好几口。

我不免眼馋,正要端着碗喝,却猛然看见刘成烨手里的羹匙——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抽了,试了好几次上不来,你们呢?

52新帝立

原本银白色的羹匙,已成了乌黑。

我本能地张口叫道:“有毒!”只听“咣当”一声,刘成烨的碗落在地上,有青烟冒出。

“来人,快请太医。”我拼命地喊,试图冲出去,却被眉绣一把抓住,“娘娘,王爷特地吩咐做给您的汤,娘娘不喝吗?”

我惊恐地看着她,想挣扎,却挣不脱。

眉绣单手制住我,另一手端着碗递到我嘴边,道:“请娘娘成全王爷!”

我紧紧地闭着嘴,眉绣一时倒也奈何不得,她恨道:“王爷为娘娘做了那么多,如今帝位垂手可得,娘娘为何不成全王爷?”

我还要怎么成全,难道非得死?我不敢开口辩解,眼泪慢慢溢出来。

眉绣低低道:“若王爷登基成了皇上,你就是太后,皇上与太后若有私情,那是乱伦,世人不容。娘娘忍心见王爷为千人所指?”

我拼命地只是摇头,眉绣越发紧地扼制住我,汤碗就在我唇边,只要我稍张口,就会顺势灌下。

正值紧要关头,眉绣的手不知为何竟然一松,碗“砰然”落地。我也软软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秦宇急步进来,手轻轻一挥,眉绣便昏倒在地上。我这才大哭出声,“快请太医,六殿下…”

刘成烨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惨白的唇角有污血淌下来。

秦宇一手抓起他,另一手飞快地在他胸前摁了几下,刘成烨张嘴,“哇”地吐出一堆秽物。

秦宇道:“娘娘先看顾一下,属下马上叫人来。”

我无力地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到刘成烨身边,掏出帕子擦他唇角的血,可不断有新血流出来,总是擦不干净。

就像我的泪水一样,止也止不住。

平王终于动手了。

正如刘成烨所说,这次他真的成功了。

倘是别人来送汤,或许还有可能是假借平王之名。可来的人是眉绣,她只听从顺服平王。

平王离开时,也带走了守在门外的侍卫。

紧接着,眉绣来送汤,偏偏是眉绣,我对她根本全无防备。碗就是我平常用的甜白瓷碗,羹匙亦是日常用的银匙,全无异样之处。

她先递给刘成烨,再给我,站在我面前,笑意盈盈地劝我喝汤。

看似无意之举,事实上,她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刘成烨的羹匙,而我,平常都是端了碗直接喝的。 刘成烨看不见,而我用不着羹匙。

眉绣的心思真是细密!

今天是哭灵的最后一天,明日就要下葬,若我死了,正好与皇上同陵。

平王完成了皇上的遗愿,就能够毫无悬念地登基为帝了,他也就用不着再说为难之类的话了。

正哭着,秦宇拽着林太医进来。我擦擦眼泪,避到一旁以便林太医把脉。

秦宇看看仍昏迷着的眉绣,伸手取出条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低声对我道:“属下去见皇上。”

我没有拦阻他,可能在我心底也是抱着一丝幻想,或许这并非平王的意思,只是眉绣自作主张。

林太医把了脉,扎过针,道:“殿下是误用了鸠毒,好在中毒不深,只是老臣不善解毒,等老臣回去与同僚商议一下,再开药方。”

“那殿下只能这么昏睡着吗?”

林太医摇摇头,“老臣无能为力,不过每日熬了参汤先吊着命也好。”

我肃然地看着他,咬牙道:“若治不好殿下,本宫让整个太医院都陪葬。”

林太医喏喏应道:“老臣自当尽力而为。”

林太医刚离开,有虎卫进来,说奉了秦宇的命,送六殿下回宫。被眉绣吓跑了胆子,我不敢轻易相信他们,只让他们在外面等着,待秦宇回来再说。

好在秦宇很快就回来了,脸色却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声,问:“见到皇上了吗?”

秦宇摇头,“青剑拦着没让进去…不过,青剑说,王爷的确吩咐眉绣送汤。”顿了顿,又道:“娘娘累了一日,属下送娘娘回去歇息…青剑会将此事禀报王爷。”

我只好点了点头。秦宇将门外的虎卫叫进来,嘱咐他们将六殿下送回玉清宫。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路面湿滑,白锻的软靴踏上去一会便湿了个精透。

秦宇撑了油纸伞,小心地遮在我头顶。可秋雨伴着冷风还是不断地落在我的裙裾上,寒冷而孤单,就像除夕那夜,独自冒着风雪往风华厅走。

彼时,平王说他会看着我走,陪着我走。如今,他又在哪里?

沿路挂着的白灯笼,凄零地在风雨里飘摇,似是无数眼睛,在嘲笑我的多情。

没多久,就到了纤云宫。

出人意外的是,纤云宫竟漆黑一片,往常这个时候早就灯火通明了,如今却半点灯光都没有。

秦宇将伞交给我,“娘娘稍等,属下进去看看。”说罢,推门而入。

我收起伞,放到屋角,紧跟着他走了进去。

秦宇屏住气息,立了片刻,道:“应该没人”,打亮火折子,寻了盏宫灯点亮了。接着,又点了好几盏灯,屋里终于明亮起来。

可是朝云、木香她们去了哪里?

一间一间屋子地找,一扇一扇门地打开,终于在长廊尽头不起眼的房间里发现了被捆绑在一起的宫女。

我急忙扯出她们嘴里的棉布,朝云哭道:“娘娘,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水香与木香也呜咽不停。

秦宇手起刀落,利索地斩断了她们身上的绳索,问道:“是谁干的?”

“眉绣,还有两个太监,不是这宫里的。”木香抢着答。

“其他人呢?”我问。

朝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秦宇道:“此事交给属下来查。”对朝云道,“你们好好伺候娘娘,娘娘还没用晚膳。”

朝云她们忙应了。

夜里,我们主仆四人没敢分开,我睡在里间,她们三人在外间轮流睡觉。

秦宇不放心,另外派了几个虎卫守在偏殿门口。

平王一直都没来过,也没让人来解释。

应该算是默认了吧。

好在林太医对刘成烨还算经心,每天三次往玉清宫里跑,不时来纤云宫汇报,诸如刘成烨能进汤水了,能睁开眼了,诸如此类。

我去看过两次,刘成烨睡着,雕翎般黑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红玉在一旁伺候,照顾得很细心。

回来时经过松筠阁,我突然想起刘则阳兄弟两人,夜里就问秦宇。

秦宇道:“王爷一早就吩咐加派人手保护他们,娘娘放心。”

我自嘲地笑,平王心思缜密深藏不露,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即便他们出了事,桂王跟滇王要找的人是他,又扯不到我头上。

想是如此想,心里总归不舒服。我不相信,纤云宫的情况,他会不知道。

皇上下葬后,就该准备新帝登基之事。皇上是十月十七日驾崩的,新皇登基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六。

进了腊月门,宫里一扫先前的晦涩之气,而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尤其景泰殿,灯火通明,彻夜不灭。

腊月初四,尚衣局的宫人送来太后礼服,说是新皇登基大典穿用。又解释道,平王不让她们来纤云宫打扰我休息,所以她们只能按照前几个月册后大典的尺寸,连夜赶工,刚刚才赶制出来。

我令朝云厚厚地打赏了她们,却没有试穿。

礼服合身与否,其实没那么重要。

初六那天,平王一早就来到纤云宫。他穿了明黄色的吉服,上面绣着盘旋缠绕的九条龙,底襟则绣着繁复的云纹边。原本他就身姿挺拔面容刚毅,如今更多了帝王的气势,令人不敢直视。

他恭敬地道:“辰正是吉时,儿臣特来接太后。”面色平静,就像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他不曾说过不负我的话,也不曾有过让眉绣送汤之事。

如此倒也罢了!

我微微一笑,“恭喜皇上。”伸手搭在他伸出的手臂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龙袍上缀着的丝丝缕缕的金线,冷且硬。

皇上登基大典的复杂繁琐更胜过册后大典。先祭拜天地宗庙与社稷,自奉天门下来,皇上被群臣簇拥着进入奉天殿坐至龙椅上,然后宣读诏书、呈献玉玺,接受文武百官的三拜九叩。

自此,平王刘成煜成为新一代帝王,年号顺和。

我成为皇太后,搬至绪宁宫,一切日常用度均按太后例,比往日更多半分。

绪宁宫在东北角,离景泰殿与纤云宫都不近,是个还算僻静的地方,正合了我的心意。

搬家那日,秦宇向我告别,他终于可以去他向往已久的,有着广袤无边的草原的西梁了。我很为他高兴。

他告诉我,眉绣早就死了,喝鸠酒死的。又问我,假如那天他带我出宫,我会不会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