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经来了。
他缓缓走近,视线落在梅花上,像是看着心爱的女子,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梅花承接着他的目光,似有灵性般,一朵接一朵绽开,花瓣微卷,像在朝拜君王。
皇上伸手抚摸着花瓣,动作轻柔温存,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我竟有些感动,谁能想到皇上也是爱花成痴。
过了好一会,他猛然开口,“来人,将此花送入沈相府里。”
一语惊了四座。
谁都看得出来,皇上极喜爱这盆绿梅,而且近半个月景泰殿的宫人也没少为这花折腾,可皇上竟然赏给了沈相。
皇上竟如此看重沈相么?
太监小心地将花抬了出去,皇上面容平静地看向我,“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恭谨地说了朝云之事。
皇上听罢,对范公公道:“你看着办吧。”
我心里一喜,这事算成了。
除夕宴跟往年一样设在风华厅。
酉初,景泰殿的正门缓缓打开,范公公头前开路,皇上乘御辇居中,张禄随侍辇旁,一众宫人静肃地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前往风华厅。
雪已停了,树上积雪犹在,被耀眼的红灯笼映着,发出柔和的光芒。
一路走来,处处张灯结彩,宫里真正有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风华厅的门口,早有成群的宫人候着。皇上方一下辇,口呼万岁的声音便排山倒海般一重一重呼啸而至。
王爷与王妃侍立在大殿内,齐声问安。
皇上心情甚好,笑着让大家平身,自己在首位坐了。德妃坐在他的身旁。
我这才发现,皇上的妃嫔少得可怜。皇后自然是没了,四妃如今只剩德妃自己,九嫔倒有六人,虽说容貌看着还算艳丽,但仔细一瞧就明白她们都已过了韶华之年。至于其他婕妤美人才人什么的,总共也就二十余人。
菜一道道摆了上来,酒一壶壶端了上来。
因是家宴,又是除夕,酒过三巡,席上之人便少了拘束,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我站在距离皇上稍后的地方,被廊柱挡着,正好能够大胆地观察着殿内的人。虽然,我极不想承认,我心里牵挂得只是平王。
平王坐在右首首位,看上去兴致很高,一盏接一盏地喝酒,不时侧身与平王妃说笑几句。平王妃比那日的气色明显要好,白皙的脸上泛着潮红,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屋里暖意太足。
平王过去是六皇子刘成烨,因尚未成亲,他一人独占一案,神情专注,像在倾听屋内的丝竹之声。他头戴白玉冠,身穿绯色直缀,绯色很衬他,既显得喜庆,又增添了他的俊美。那双眸子,映着殿内的流光溢彩,明亮得如同黑曜石。
不可否认,在场的诸多俊男美女中,六皇子无论在长相还是气质上都是最出色的一个。
平王虽英俊,但稍嫌霸气,让人不敢接近,庄王虽温和,可过于怯弱,撑不起大场面来,而安王,总让人感觉聪明外露自信过了头。
这兄弟四人,平王与安王容貌最为相似,都像皇上。六皇子更多带着贤妃的特征,而庄王…我的视线不由转向左首首位,庄王正兴致勃勃地看歌舞。
一道视线吸引了我的注意,迎着那道目光看过去。
那人黝黑的皮肤,机灵的双眸,见到我,习惯性的咧嘴一笑,露出两列雪白的牙齿。
竟然是齐义!
那个想送我到盛京的马车夫。
而他,正站在庄王身后,显然是庄王的侍卫。
我记得很清楚,沈相曾为了诱皇子们出动而放出风声说西南有凤身。
我也记得朝云说过,沈家支持得是庄王。
既然如此,庄王为什么也派人去惜福镇?
他想迷惑其他皇子?
还是沈相根本没告诉庄王这是个圈套?
齐义见我讶异不解的样子,又是咧嘴一笑。我本能地往廊柱后面再躲了躲,恰碰上范公公。
范公公着急地说:“给你使了好几次眼色都没看见,快去,皇上给王爷们赐了酒。”
我一激灵,看到眉绣已取了酒壶往庄王那边去了。
忙上前,在皇上面前的案上取了另一壶酒,朝平王走去。
这些天,我已经很能控制自己,在有人的时候绝不会如以前那般偷看他,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就全身颤抖得不能自已。
所以,我微笑着缓步上前,优雅地跪下。我的步子很稳,我的笑容很甜,我的跪姿很端正,然后取过他的酒杯,执壶倒酒,酒恰平杯口,一点都没溢出来。
我有点佩服自己,平常倒茶绝对没有这样高的水平。
双手端起酒杯,恭声道:“皇上所赐西域贡酒,王爷请——”
他伸手来接,手指拂过我的手背,停了片刻。
我慌忙起身,裙裾似被什么挂了一下,害得我几乎站不稳。
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只是我的错觉。
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往六皇子那边去。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话语,因他眼盲,我执了酒杯送入他手里。
他连酒杯带我的手一并握住,低声道:“阿浅,你怨恨我么?以致于路上遇到都不肯打个招呼。”
我愕然抬头。
自打不教他养花,我只遇到那一次,就是在去浣衣局的路上看到他正与四个姬妾玩雪赏梅。我折返回去,从另一条路过去了。
那天,他并没有“看”到我,想来是江离告诉他的吧?
我想抽出手来,他却握得极紧,“阿浅,我向你赔礼,你可能原谅我?”
我急道:“殿下,此处非说话之地,改天再说好么?”
眉绣已斟完酒,捧了酒壶回去,此时虽无人注意这边,可我再不会,难免令人生疑。
他低低道:“那明天申正,我在赏荷亭等你。”
我无奈地应了,他这才松开了手。
匆匆往回走,对上一个看着脸生的侍卫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心里“咯噔”一声,刚才这一幕到底被人看见了。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有流言出来?
想到明日,又是一桩麻烦事。
以往,因着贤妃的命令,我教他养花,故此经常在一起。可那都是白天,身旁还有其他宫女太监。
如今,我已并非纤云宫的宫女,他又约在申正。
申正,天已经黑透了。
因着心里的烦恼,我也没有兴致打量四周了,闷闷不乐地看着廊柱发呆。厅里的气氛倒是热络的很,才刚有舞姬表演了剑舞,这又换上了歌姬唱歌。
范公公拉拉我的衣袖,“现下没什么事,张禄他们已吃过饭了,咱们也下去吃饭。”
我点点头,叫着眉绣,跟在范公公后面,到了膳房旁边的小偏厅。
黑漆方桌上摆了不少菜,有从厅里撤下来的,也有新出锅的。站了这半天,只看别人吃吃喝喝,腹中真有些饿了。大家伙也不客气,捧了碗,围在一起开吃。
在下人面前,眉绣一点都不拘谨,一会夹菜,一会盛汤,甚是活络。
范公公打趣她,“在皇上面前怎不见你这么机灵?”
眉绣撇着嘴说:“我说我上不得台面,您老偏让我上,做得不好,又被您排揎。”
范公公笑道:“得了,就在我面前有本事。”
一桌人低低笑起来。
厨子端来一盆酱蹄髈,放到范公公面前,谄媚地说:“这是专门做了,孝敬您老的,您老尝尝。”
范公公道:“我知道你的孝心了,赶快去忙活正主儿要紧。”
厨子点头哈腰地走了。
眉绣抢先伸出筷子,“今儿跟着公公沾点光。”蹄髈太滑,筷子夹不住,她索性伸手抓了一个,“嗯,真好吃。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蹄髈。”伸手去抓第二个。
“都还没吃呢,这就动上手了。”范公公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
眉绣猛地缩手,手臂碰倒了汤碗,满满一碗汤尽数洒在我身上。
我慌忙起身,抓了帕子擦,油渍却是擦不掉。眉绣不住口地道歉。范公公就训斥她,“这毛手毛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眉绣泪眼盈盈地看着我,似乎眼睛一眨,泪水便要落下来。
我叹口气,“行了,多大点事儿。我先回去换件衣服,若有差事,你替我顶着。”
眉绣连连点头。
范公公也道:“快去快回。实在不行,这里还有我。”说着又狠狠地瞪了眉绣两眼。
我笑笑,穿上木屐,从侧门出了风华厅。
刚出门就打了一个寒噤。屋子里那么暖和,外面还真是冷。
将手凑在唇边哈了口气,搓了搓,感觉好了一些,遂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沿路的树上挂了许多红灯笼,冷风吹过,灯笼摇曳,树影斑驳,加上木屐踩在雪上单调的“吱呀”声,心里隐隐有些惧意,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猛回头看过去,却什么人都没有。连脚印都只有我浅浅的一行。
不由笑自己胆小。
小时候,我性子野,胆子也大,跟着顾远顾兰兄妹两人爬树捉鸟下河摸鱼,什么都干过,不提灯笼走夜路也没怕过。如今,人长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了。
想起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真的是无忧无虑。
正想着,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我拉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猜一猜,拉她的人是谁?
32他的吻
我尚未及反应,那人已俯首吻上了我的唇。我张嘴,用力咬上去,他吃痛,低呼,“你真狠。”
这声音…
我的脑子“嗡”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半晌回过神来,嘲讽道:“王爷,这算什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扯他衣袖,他说我逾矩,他试图强吻我,又怎么说?
“本王有话问你。”他张开手臂,将我揽进他的大氅里。
我仰头,等着他的问话。
他冷冷道:“你身为景泰殿的宫女,不想着谨守本分伺候皇上,一晚上直勾勾地盯着庄王,莫非对庄王有想法?”
我不答,反问道:“您堂堂一个王爷,专盯着我一个宫女找碴,有意思吗?”
“有意思。”他答得飞快,“否则怎么能知道你目中无人呢?”
“人”字咬得极重。
我气极反笑。以前我盯着他看,他说我没规矩,现今我不看他,他又说我目中无人。
这人,还真是别扭。
突然想起斟酒时,裙裾被挂住之事,不禁用力掐上他的胳膊,恨恨地道:“王爷,您成心的是不是?您就看我这么不顺眼?我若洒了酒,捱了打,您开心么?”
“开心!”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就是希望你看我不顺眼,希望你恨我,也省得…”
他的声音很低,可我仍是听得清楚,他说的是牵、肠、挂、肚。
牵肠挂肚,他也会么?
我愕然地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咬着牙,不甚情愿地道:“我不会让你摔倒,就是想提醒你…”
是提醒我,他的存在吧。
他喟叹一声,高大的身躯俯下来,薄唇完完全全覆盖了我的。他的唇温暖湿润带着淡淡酒意,呼吸时的气息密密地扑在我脸上。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他予取予求,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得很远很远,不知所踪。
头晕目眩时,有个凉凉的东西,自我颈间滑下,冷意使我猛地清醒过来,听到他霸道的声音,“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呵,定是那枚玉指环。
“那你上次为何不给我?”在纤云宫,他让我看荷包,荷包里装的就是指环。那天,他冷静地拒绝了我,事隔才半个月,怎么突然就变了?
他用力将我拥住,脸埋入我的发间,“我犹豫了好几天…墨书临走时,说愧对依柳…阿浅,我不想你像依柳…”
依柳死后,才得到墨书的情意。他不愿我像依柳那般,所以今夜才…
他的心跳得那样快,那样急。
小心地将手印上去,掌心被他的心跳震得一下一下的。
悄声问:“那些花样子呢,不还给我么?”
“别指望。”他突然恼怒起来,咬牙切齿道:“本王不许你拿着我画的样子替别人绣。”
多么霸道的人啊,稍不如意就“本王”“本王”地,他以为我怕么?
掂起脚尖,伸手攀上他的后颈,望着他渐低的双眸,问:“王爷,不是说您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么?”
他微愣,抬手扼住我的下颚,“很好,又顶撞本王,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双手慢慢下移,竟试探着去解我颈间的盘扣。
我心一慌,连忙推他,他力气很大,一手扼制住我,另一只手仍不放弃,一颗,两颗…然后大手一拂…
我只觉得肩头一凉,竟是完全、裸、露出来。
拼命推搡着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却猛然低头,一口咬上我的肩。
呵,他可真用力。我低声嚷着:“痛!”
“你也知道痛?”他闷声大笑,一粒粒复将扣子系上。
他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可是,他笑起来真好看啊。像个孩子般单纯,带着些许羞涩。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正舒畅开怀的笑。
他轻柔地拭去我腮旁的泪水,笑道:“这就怕了?”
我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说不出话来。是的,我怕,我很怕,怕他不管不顾地要了我,我该怎样自处?
他捉住我的手,拢在他的掌心里,深邃的双眸烁烁地盯着我,“阿浅,我只问你一句,也只问这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
我紧张地望着他,隐约猜到了他的问题。
果然,他凝重地说:“这条路,不好走。你确定要跟我在一起?”
我的脑子顿时乱成一团浆糊。
他是不受宠的王爷。
他有王妃。
他想夺位。
我是个宫女。
爹不许我做侍妾。
这份感情的结局注定令人绝望。
那么还要开始吗,要跟他在一起吗?
他神色平静,静静地等待我的回答。
散乱的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寂寞孤单的背影,他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冰冷凝肃的神情…
花圃里他淡淡地说:“不过是个奴才…”
树林里他生硬地道:“没规矩。”
纤云宫他冷冷地甩开我的手。
他是个专横冷静节制霸道的人,可是…
我忘不了无意叹息时,他迅速地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