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傍晚,歌厅里的姑娘这时陆续下楼,一水儿的浓妆艳抹,衣着暴露。梁思喆隐约猜到这地儿的性质,大抵不像那女人刚刚说的“做正经生意”。他微微讶异,皇城根儿下,没想到还有这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路过的姑娘免不了回头打量梁思喆——没到营业时间的歌厅坐进来了一个少年,况且这少年又实在打眼,像是盘丝洞里突然闯入了不问红尘的唐三藏,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这“少年唐三藏”微低着头,脑后绑着一截半长不短的头发,额前有几绺不合群的碎发垂落下来,脸上的轮廓像是被最灵巧的手精细地雕刻过,就连鼻梁在脸侧投下的阴影都刚刚好。少年身上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些锋利,又有些颓废,单单是坐在那里对着一处发怔,就好像一帧被精心截取的电影画面,充满了让人想要探究的故事感。

梁思喆其实什么也没想,大脑放空,对着墙角的一处污迹发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郑寅迟迟不过来,他等得快要睡着了。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少年气的,透着些讶异和疑惑:“寅叔,你还真带我来这啊,这儿靠谱么?”

梁思喆刚刚漫上来的睡意这时很快褪了下去,他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西晒日头落得很低,门帘高高地掀起来,外头极敞亮,屋里极昏暗,梁思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

郑寅这次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在外面锁了车,跟着上了楼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车还没挺稳就跑下来,”然后对着屋里,抬高了声音,“小梁,你过来一下。”

那少年背光站着,梁思喆走进了,才看清楚他的脸——挺好看的男孩,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

他们身高相似,此刻都在打量对方。梁思喆显得漫不经心一些,曹烨却毫不掩饰目光中打量的意味。

“小梁,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曹烨,曹修远导演的独子。”郑寅拍了拍曹烨的一侧肩膀。

看出来了,梁思喆心道。虽然曹烨的长相不随曹修远,但他打量自己时那种不加修饰的眼神,真是跟曹修远如出一辙。

“你好。”梁思喆面色平静地说。

然后他看见对面的少年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

下一秒,少年转过头看着郑寅,低声道:“寅叔,是不是搞错了啊?”

郑寅没听明白:“什么?”

曹烨偏过脸不看梁思喆,凑近郑寅的耳边,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因为距离太近,梁思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他是个男的吧?”

操。梁思喆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忍住了——怪不得刚刚一个劲儿地打量自己,感情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要给他开荤的对象?

郑寅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大笑:“曹烨你在想什么啊!”

“我就是对男的不感兴趣啊……”少年挺无辜地说到一半,突然发应过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抬手挠了挠额角,看着梁思喆,“啊……我搞错了是不是?”

“不然呢?”梁思喆没什么表情看着他。

“对不起啊哥们儿……”曹烨挺尴尬地道歉,又看着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郑寅,“寅叔你别笑了,你把我骗到这儿到底是想干嘛?”

第10章 P-第2章-3

郑寅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拍着胸前给自己顺气:“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来小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梁思喆。小梁你多大,十七是不是?”

梁思喆点头道:“是。”

“那曹烨比你小两岁,”郑寅拍着曹烨的后背,“来,认个哥吧,怎么称呼比较好?……就叫思喆哥吧?”

十五六岁正是对年纪敏感的时候,恨不能全世界都管自己叫爸爸。曹烨不乐意认这个哥,打量着眼前的梁思喆,低声嘀咕:“差不了多少,我俩还一边儿高呢。”

郑寅被他逗乐:“你还比我高呢,不照样叫我一声叔么?”说完也没跟曹烨就这个问题做过多纠缠,转而去对梁思喆说:“思喆你这些日子多帮我看着他点儿,回头我好好谢你。”

梁思喆扯起嘴角笑了笑,没说好还是不好。

他倒也并非故意不给郑寅面子,只是自己在管别人这件事上实在是自顾不暇又缺乏经验,而眼前这人看起来也确实像是能惹事、不服管的主儿。

“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郑寅看出他的不配合,表面笑得温和,不露声色地给他下达任务,“看着他不闯祸,不乱勾搭姑娘就成,行么?”

梁思喆没正面回答,只是看着曹烨,原封不动地把后面俩字扔给他:“行么?”

也许是刚刚那事儿太过尴尬,曹烨这会儿已经收起了打量梁思喆的目光,转而漫不经心地环顾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这俩字是朝自己来的之后,他转过头看着梁思喆,干脆地应道:“行。”

两人对视,虽然谁也没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达成了少年人之间的默契共识——刚刚这话就当放屁,咱俩谁也别招惹谁。

这时在里屋忙活的老板娘撩开门帘,探头朝外看了一眼,见郑寅跟两个少年站在门口,走出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曹烨:“这就是曹导演的儿子?长得倒是不太随爸爸。”

郑寅看了一眼曹烨,笑道:“比他爸好看。”

“那确实。”老板娘也笑,又说,“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郑总你们先歇会儿,我上去交待完就过来,一会儿就好。”

夜场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是蓝宴一天里最忙的时间段,郑寅能理解,问:“都安排好了是吧?”

“安排好了,”老板娘说,“我办事儿您就放心吧。”

“那我就不陪在这等了,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您看着安排就行。”郑寅说。

跟老板娘寒暄完,郑寅又回头看着曹烨跟梁思喆:“那一会儿你们听她安排就行,我有事要先走,”又抓过曹烨的手臂,拉着他朝外走,“小烨你跟我过来拿你的行李箱。”

“凭什么我得待在这儿啊?”曹烨被他出去,语气里掺着几分不满,“寅叔你把我骗到这到底想干什么啊?”

郑寅下了蓝宴前面的几级台阶,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梁思喆待在店里没出来,抬手揽住曹烨的肩膀,把他往墙根下带,声音压低:“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啊?”曹烨身体没使劲儿,被他带着朝前走。

郑寅揽着他走到墙根处停下,自己背墙站着,双手扶着曹烨的肩膀,让他面朝自己,表情挺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曹烨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周茹姐以你为原型写了个剧本?”

“你说过么?”曹烨面露疑惑,“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什么脑子啊,正事儿从来不往脑子里进,不记得就算了,但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可记好了。”

“哦……”曹烨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倒不是因为郑寅郑重其事的语气,多半是出于好奇,“什么事啊?”

“你周茹姐写的那个剧本马上要开拍了,正在筹备中,导演是你爸。”

“啊?我要演电影了?”曹烨一愣,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小点声,”郑寅顿了顿,略带迟疑地看着他开口,“虽然快开拍了,但你爸还没决定好主演要不要定你……”

“为什么啊?不是说周茹姐想着我写出的剧本么?”

“话是这样说……”郑寅瞥他一眼,故意把话往重了说,“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万一到时候戏拍到一半,你觉得没意思撂挑子不干了,谁能承受得起这损失啊……”

没想到曹烨还挺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郑寅恨铁不成钢道:“是什么是,这么好的机会,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周茹姐前几天还跟我提到你,说特别希望你来演男主角。”

“我爸最后定不定我也不是我能说了算啊……”曹烨挺为难地抬手挠了挠额角。

“不是还有我么?你寅叔还站在你这边呢,”郑寅这才把话拐到重点,“这片子的剧本啊,你爸现在还没给任何人看过,我跟周茹要了一份过来,虽然最后肯定会有不少改动,但大致的故事线和人物设定是差不多的。剧本我塞你行李箱了,这段时间你好好琢磨琢磨,不懂的地方告诉我,我帮你去讨教周茹,这样一旦到时候试戏,别人没有准备,就能显示出你的优势了。”

曹烨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寅叔你帮我作弊啊……”

郑寅抬手朝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是有心帮你作弊,但最后结果怎么样还是要看你自己,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你爸说不定哪天过来看你,小心被他抓住把柄,到时候把你的候选资格直接取消。”

“他才不会过来,”曹烨不以为然地说,“我都回来好几天了还没见着他人影呢……”

“之前你爸一直在外地勘景呢,还没腾出时间来,”郑寅替曹修远解释,“前期筹备事儿多得很,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忙,放心,过几天他一准儿来看你。”

“爱来不来,我巴不得他不来。”话也听得差不多了,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曹烨这会儿开始有些耐不住性子听郑寅唠叨了,敷衍地下保证道:“寅叔你放心,我一准儿按你说的计划办。”

郑寅一听就笑了,曹烨听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他喜欢这孩子:“成,我就一心等着你的处女作问世了啊。”

下决心的话张口就来,曹烨应得干脆利落:“没问题。”

郑寅把话交代到位,走到车边,掀开后备箱拎出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地上,拉杆拉出来交到曹烨手里,叮嘱自己的孩子似的:“你的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都在里面,缺什么给我打电话,还有那剧本,记住了,只有你自己能看,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能看,刚刚站你面前的梁思喆也不能看,听到没有?被你爸发现我偷剧本给你,他非把我炒了不可……给,拿着箱子。”

曹烨接过行李箱,拎起来试了试轻重:“我爸把你炒了,那他还拍得成片子么……好了寅叔,你放心,这剧本我绝对不给别人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了,还有周茹姐也知道。”

郑寅也笑:“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曹烨正要拎起拉杆箱朝蓝宴走,一抬眼,看见几米开外,梁思喆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微微仰头端量着前面一排五花八门的门头。

曹烨脚步顿住,拉住正要开门上车的郑寅的手臂,朝梁思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他是做什么的?”

“哦,他啊,也是找来做演员的,到时候会给他安排个别的角色吧,”郑寅回头看了一眼梁思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跟他讲啊。”

“哦。”曹烨的目光落在梁思喆身上,不走心地应道。

郑寅坐进车里,关了车门,把车窗压下来,脑中想着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待,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曹烨开口道:“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曹烨把目光收回来:“够了啊,我有卡。”

“哪张卡?我看看。”

“一直用的就是那张啊……”曹烨低头从牛仔裤兜里拿出钱包,打开来正打算找出那张卡,郑寅一只手伸出车窗,把钱包从他手里抽走,扒开看了一眼:“嚯,现金还不少呢。”

“还成吧。”曹烨说着,又抬头去看梁思喆——不得不说,曹修远的眼光还真挺不赖的,从哪找来的这号人物啊?随随便便一站就是一幕长镜头。正值黄昏,有些起风了,梁思喆站在破败的小巷上,脑后的发梢和身侧的衣角随风簌簌摇动,看上去跟动漫里的人物似的。曹烨脑中不自觉出现这种联想。

郑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面额的现金,又从车前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张新办的借记卡,一并塞到曹烨手里,钱包扔到储物箱里,“啪”地合上:“这些给你,剩下的我替你代为保管。”

说完收了手,抬起脚刹,趁曹烨走神的功夫,果断开车走了。

“啊?”郑寅一句话说完,曹烨才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一张单薄的百元钞票和寒酸的银行卡,顿时回过神,抬头喊道:“寅叔你把我钱包还我!”

郑寅车速不停,一眨眼就拐出了小巷。

曹烨当机立断地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推,迈开两条长腿,飞快地追着跑出去。但郑寅的车很快驶入主路,汇入下班大潮的车流之中,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曹烨追了几十米,眼见追不上了,他停下来看着车流拥挤的主路,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手里的百元钞票捏成一团,一扬手用力丢了出去,嘴上抱怨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呢……”然后他掏出手机给郑寅拨了个电话。

郑寅没接。

曹烨锲而不舍地地又拨了第二遍,还是没接。看来郑寅打定主意不接他电话。

又过几秒,手机一震,郑寅来短信了:“放心,钱包回头会还你。这一阵子你就好好待着,别惹祸,过几天我来看你。对了,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

曹烨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忍住了才没把手机扔出去。

第11章 P-第2章-4

郑寅心情放松,一溜烟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他觉得这番操作应该能治曹烨几天——没钱的话,这孩子折腾不到哪儿去。

曹烨这孩子他还是知道的,爱玩,好惹事儿,但优点也不少,譬如不矫情,随遇而安,开得起玩笑。这段时间让他住在蓝宴,他估计顶多嘴上抱怨一两句,不会真跟你起性子。下次再见面,他一准儿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曹修远的儿子不会错的。郑寅想。

郑寅对曹烨这态度,比曹修远这个生父上心多了。自打十年前他跟着曹修远,做他的助理兼制片人以来,曹烨每年的生日他都没缺席过。

曹修远的所有作品——无论是拍的那些片子,还是独子曹烨——他无一例外地都很上心。

这次也一样。曹修远想拍的那个剧本,是一个围绕着生活在陋巷的少年展开的犯罪故事。剧本是他们的老搭档周茹原创,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剧本的诞生确实跟曹烨密不可分。

那晚周茹跟曹修远他们坐在一桌喝酒,听说曹修远的儿子曹烨这几日从国外回来,她兴致上来,说什么也想见见。

郑寅便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曹烨的照片给她看。那是去年曹烨生日时拍下的照片,曹烨那天刚跟朋友玩了一下午的野外真人CS——他们那一战队输得挺惨,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裤脚和衣袖沾着脏兮兮的尘土,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郑寅哄他拍照时,他情绪差劲,脸色不佳,背上还背着郑寅几分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把价值不菲的小提琴。

当时的周茹苦于灵感枯竭,连续两年没有新作产出,谁知见到这张照片后,她灵光一闪,当晚回去就在电脑上敲出了故事主线。

“一个生活在陋巷的少年被背上昂贵的小提琴压得喘不过气来。”周茹说她想写这样一个故事,高贵与贫贱交织,陋巷与都市碰撞,关于无法逃离的生活与挣脱不了的宿命。

按理说,因曹烨而诞生的角色,没有人会比曹烨更适合出演,但曹修远却迟迟不肯下决定。

前两天他们去岩城勘景,曹修远忽然心血来潮,说要去附近的音乐附中看一眼。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他们把梁思喆从千里之外的岩城带到了北京。

然而至于要不要定下梁思喆来出演这个角色,曹修远依旧没有下准话儿,只是让郑寅把梁思喆扔到相似的环境里先待着。

郑寅与曹修远共事多年,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梁思喆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若是真要定下他做主角,那他一切的表演几乎全部会出自本能以及他目前的生活经历。然而眼下的情况是,从那晚梁思喆的生活环境来看,他的成长条件看起来太优越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陋巷中的少年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所以他需要设身处地地去观察和体验,去融入那个环境之中。

“那曹烨呢?”郑寅当时问曹修远,“要不要跟着一起过去?”

“你能说动他那就一起过去。”曹修远说。

车子停至红绿灯路口,郑寅脑中的思绪收住,掏出手机给曹修远去了个电话:“远哥,我把小烨送过去了……他挺乖的,对,您放心吧……”

***

曹烨脸色不佳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憋屈地搜寻刚刚自己随手丢出去的那一百块钱。

他打算用那一百块钱到附近打辆出租车,去朋友那里。

然而,找不到了。

那一百块钱消失得无踪无影,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般。

曹烨觉得一阵烦躁,抬头扫视着巷子边上忙里忙外的男女老少——此刻清一色地抬头看着这位“落难少爷”满地找钱,稀奇得跟看戏似的。

他们脸上的表情太过一致,以至于曹烨一时根本判断不出到底是谁捡了自己的钱,他站在原地,不高不低地出了声,也不知是冲着谁问的:“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

当然没人开口回答他。承认自己捡了钱的人怕不是傻子。

曹烨顿了两秒,也觉得这问题挺傻,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扫兴地继续往回走。

走到蓝宴,梁思喆还在站在门口呢,曹烨不知道这些污糟陈旧的门头有什么值得研究的,难道在根据油垢的厚度判断每家店面存在的年代吗?

“欸。”他站在路沿石下面,下颌微抬,出声叫站在台阶上的梁思喆。

梁思喆正在思考一会儿吃什么晚饭,听到这声招呼后,慢吞吞地把目光从那排门头移到他脸上。

“你看到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么?”

梁思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没。”

“真背……算了,”曹烨觉得继续跟那一百块钱纠缠估计没戏,又问了下一个问题,“那附近的ATM机在哪儿你知道么?”

“不知道。”

曹烨正要再开口,老板娘这时从店里急匆匆地小跑出来,她嗓门大,人未至声先到:“等急了吧?郑总走了是不是?”

曹烨气闷地“嗯”了一声。

老板娘做这行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轻易看出他不乐意待在这地方,走上前好言好语地哄道:“别看一楼的环境不怎么样,我给你们留的可是咱们这里最好的房间,你们上去看一眼就满意了,走吧两位小帅哥……”话说到一半,眼神瞥见倒在不远处的行李箱,“哎?那是你们的行李箱吗?”说着就要走过去扶起来。

曹烨先她一步迈出腿,情绪一点都没被老板娘调动起来,话音儿里还是兴致不高:“是我的,我自己扶吧。”说着他走过去,躬身握着行李箱上方的提手,拎了起来走上台阶。

老化的木质楼梯走起来嘎吱嘎吱地响,曹烨走在最前面,梁思喆拎着行李箱慢他两步,老板娘走在最后,抬头冲着两个少年喊:“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三楼是个隐蔽的招待所,价格低廉,条件极差,住在这里的人只为图个便宜,有些租户一住就是好多年。

走廊不透光,只靠着头顶稀疏而昏暗的顶灯散发出的微弱光亮照明,打眼看上去,一水儿陈旧的木门看上去黑洞洞的,无端端地有点瘆人。

两个拉杆箱在人造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出隆隆的闷响,曹烨抬手去推楼道尽头的那扇门,没推动,门锁着。

“钥匙在我这,”老板娘加快步子小跑着追上来,从兜里摸出钥匙,“今天刚打扫得干干净净,”说着转动钥匙开了锁,握着门把手朝里推开,“进来看看怎么样?”

房间挺大,正向朝南,已近傍晚七点,屋里还是一片亮堂。摆设虽说简陋了一些,但的确干净整洁,跟楼下的环境格格不入。若是不推门亲自走进来看看,单从走廊的条件推断,没人会想到这间屋子会这么敞亮。

曹烨停在门口站住了,梁思喆侧身走进去,把行李箱靠在墙边,然后在房间里溜达着看了一圈。两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双人床,中间空隙正对的墙上安了一台不大的电视机,旁边一米的地方,贴墙立着一个看上去有些劣质的四扇烤漆衣柜,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不大的木质方桌。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其他摆设。

还成吧,梁思喆想,比刚刚走进来前想象的好多了。

但他一抬头,对上站在门口的曹烨,对方微皱着眉,就差没把“这什么破地儿”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曹烨是想直说来着,但眼前的老板娘态度太过热情,让他不忍扫兴,于是他硬生生地把绕到舌尖的那句话咽了回去,换了一种稍稍委婉的说法:“双人间?我俩都住这儿?”

“是啊,”对着曹修远矜贵的小儿子,老板娘赔笑道,“小祖宗,这是我们这儿唯一的好房间啦,我上哪儿给你腾出来第二间这样的?不信是不是?我带你去隔壁看一眼,采光离这里差远了,房间面积也小得很,你要是乐意一个人住那儿,我也不拦着你。”

事实上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是郑寅先提出来的,他是真害怕曹烨学坏,万一哪天曹烨心血来潮带着姑娘回房甚至是同居,他没法跟曹修远交代。让他跟梁思喆住一间,且不说梁思喆乐不乐意看着他,单说这种带姑娘回房的情况基本上可以避免。

而至于老板娘,自然也没说谎,郑寅的确出手大方,可她这里的条件也确实有限,还真腾不出第二间像样的房间。就连眼下这间,也是原来的八人间上下床临时改出来的。

曹烨真跟出去到隔壁房间看了一眼,只消一眼,他住单人间的念头就打退堂鼓了。

老板娘说得没错,隔壁真够小的,十平左右的面积,被中间一张床占据了大半空间,缩在角落的卫浴间更是逼仄得可怜,人站在里面洗澡应该都转不开身。

“没骗你吧?”老板娘跟在他身后,“知道你们都是矜贵人儿,专门腾出了咱们这最好的一间房,我说小祖宗啊,你就凑合住吧,我下楼忙去了啊,你们自己收拾收拾。”

说完把曹烨带出来,合上了门。又把两把钥匙递给他们,没多耽搁时间,下楼继续忙活去了。

第12章 P-第2章-5

曹烨怏怏不乐地回了房间,梁思喆正半蹲在地上,埋头在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翻找什么。

“你睡哪张?”见他回来,梁思喆抬头问他。

“无所谓,”曹烨兴致缺缺地说,“你挑吧,我不一定住这儿。”

“我也都行。”梁思喆说着,拿了浴巾和换洗的衣服到卫浴间,“你挑吧,我先洗个澡。”

北京比岩城少说高了十度,刚刚那会儿楼下又没开空调,空气憋闷得很,他出了一身的汗。换干净衣服之前要先洗澡,这是他打小以来被母亲教导出来的习惯,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件事了,但这习惯到现在他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浴室的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曹烨站在窗边的那张床前,朝床上一扑,躺尸似的地趴了几分钟后,摸出兜里的手机,开始一路给通讯录里的狐朋狗友们拨电话。

按首字母依次朝下拨,从最上面的B开始:“欸小白,我曹烨啊,你在哪儿呢?跟你爸在一块干什么?你爸不是要给你娶回个糟心的小后妈来着……啊?白叔叔,不好意思,我刚跟小白开玩笑呢……上周群架?没我的事儿,我真没参加,上周我还没回国呢……”

出师不利,还无缘无故被朋友的爸爸好一通教育,曹烨挂了电话,又蔫蔫地拨通了下一个:“喂明尧,哪儿呢?画画?又在哪个山头画?乞力马扎罗?你跑非洲去了?……算了你画吧,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儿,挂了啊。”

“喂戴哥,你在家么……等等你怎么喘这么厉害,你在干什么啊……操,那你接什么电话啊?!挂了。”

等到梁思喆冲完凉从浴室出来,曹烨正拨到首字母“L”,是给林彦打过去的,原本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但梁思喆出来的瞬间他立刻翻身弹坐了起来:“在哪啊?我也去!我是对男的不感兴趣,可我实在没地儿去了啊……见了面再说吧,对了,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一会儿你出来帮我付一下车钱啊。”曹烨说着,容光焕发地从床上蹦了下来,跟梁思喆进浴室前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好嘞,等着我啊!”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拉开门蹿了出去。

梁思喆裸着上身,半蹲在行李箱边翻找上衣——浴室里的花洒用着不顺手,刚刚他带进去的那件T恤不小心被溅湿了。

他翻了另一件白T恤出来,拿着站起来,正打算往头上套,门又开了,曹烨闯进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两步便靠近了,胳膊往梁思喆肩上一勾,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哥们,回头寅叔或是我爸过来了,你帮我兜着点啊。”

梁思喆头也没回地提醒道:“我身上有水。”他刚刚冲完凉,只用浴巾草草擦了几下就出了浴室,这时身上还残留着未蒸发干净的水珠。

曹烨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白T恤,靠近梁思喆身体的那一侧果然被沾湿了一些,但他满不在乎,也没躲,还是那样搭着梁思喆的肩膀:“没事儿,行不行啊哥?”

这会儿倒想到要叫一声哥了,还挺会装乖。少年的音色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听上去竟有几分像撒娇。

梁思喆侧过脸瞥他一眼:“我怎么帮你兜着?”

曹烨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如果他们搞突然袭击,就你随便编个理由应付他们,就说我……去附近喂狗了?喂猫也行,然后你偷偷打电话通知我,我立刻打车过来,行不行?”

相比曹烨的自来熟,梁思喆的态度显得不冷不热,只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够意思,”曹烨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手机,调出通讯录界面,递到梁思喆面前,“你号码多少?给我输一下?”

梁思喆输了自己的号码,又敲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手机递给他。

曹烨接了手机,这才松开梁思喆,把号码拨过去的同时低声重复了一声梁思喆的名字。等到梁思喆扔在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地振动,他抬头朝梁思喆绽放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给你拨过去了,你存一下啊。”

梁思喆“嗯”一声,抓着T恤边缘朝下抖了一下,两只胳膊穿过袖口,正要往头上套,曹烨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身材不错啊。”说完抬腿朝门口走,同时装乖也不忘装全套,走到门边嘴甜地冲梁思喆回头说:“那我撤了,谢了啊思喆哥。”

梁思喆穿好衣服,开始整理行李。既然曹烨刚刚趴在靠窗的那张床上,那他理所当然地就选择了另一张。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把行李箱里面的夏季衣服整摞搬起来,两只手抄着底,原封不动地挪到衣柜里,这就差不多完事儿了。

楼下传来劣质音响的声音,播着大街小巷随处可闻的口水歌的前奏,脚下的地板像是都在跟着一起震动。鬼哭狼嚎的人声也随之传上来,虽然一句也没吼在调上,但拿着话筒的人听起来唱得十分陶醉。

隔音真够差的,这要是唱到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梁思喆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副入耳式耳机,扔到床上,然后把箱子一合,搁到墙角,抓起桌上的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

三楼走廊还是刚进来时那模样,灯光昏黄,两排陈旧的木门紧闭,叫人判断不出里面到底有没有住人。

一层之隔的二楼则完全是不同的景象:冷白的灯光亮得刺眼,随着走廊舞曲的节奏一下一下地闪动,把来往的客人头上和脸上的油光照得锃光瓦亮。

木质楼梯有些窄,两个人走上来正好,三个人便有些挤。下楼时梁思喆迎面撞见一对腻在一起的男女,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女人纤细的腰,女人满脸都堆着讨好的笑。

他侧身给那两人让路,但楼梯实在挤,那男人又着实有些胖,所以避让得有些费劲。

好不容易从嘈杂的环境里挤出来,他站在蓝宴的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幕落下来,小巷的夜晚热闹喧嚷,跟一小时前乏味庸碌的气氛全然不同。连气味都变得生动且丰富起来。傍晚那会儿单调的油烟味掺进了烤肉的焦香、炖煮的酱香以及炒饭的爆香味道。

梁思喆缓慢地沿着小巷朝外走,离蓝宴越远,煎炸爆炒的滋滋声便听得越清晰。

梁思喆觉得自己真的是饿了,傍晚站在蓝宴门口时他还觉得对着每一个油腻的门头都没食欲,这会儿路过每一个摊位,竟然都觉得挺诱人。

天儿挺热,他找了一家余有空位的馆子,随手拉了一个竹椅子坐下,点了一份冷面,多加了一只白煮蛋和半份酱牛肉。

上菜的速度很快,梁思喆挑了一筷子面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比昨晚点的外卖好多了。

思及此,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正坐在北京的地界上。又想到曹修远昨晚来自己家里说的那些话,想到今天跟曹修远儿子的那番碰面,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行吧,那就以此为起点,重新开始吧。梁思喆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冷面想。

拉不了小提琴也可以做点别的,曹修远说得没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会不会拉小提琴一点儿都不重要。

一口又一口的冷面进到胃里,把他的胃一点一点地填满,梁思喆抱着瓷质的碗喝了口汤,放下碗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吃饱了,与此同时,他身体里麻木了很久的一些东西似乎也蠢蠢欲动地苏醒过来了。

他付了钱,顺着巷子遛弯,离公路最近的拐角处是一家酒吧,叫子午线酒吧,细灯管拼成的门头字散发着幽蓝的光,相比蓝宴艳俗的装修风格,这里居然有一种别致的冷清,跟整条巷道嘈杂的氛围格格不入。

里头传来的乐声也很好听,乐队主唱在唱崔健的《一块红布》,烟嗓听上去挺带感,那股劲儿也拿捏得挺到位。

梁思喆听了一会儿,不由自主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

第13章 P-第2章-6

曹烨无聊得快睡着了。

两小时前他兴致高昂地从出租车里跳下来,经林彦带路,进了这家传说中的不可说酒吧——其实就是一家隐蔽的gay吧。

林彦把他安排到一处真皮沙发上坐下,招手叫了两个果盘和一杯橙汁,然后就没空管他了,转头色迷迷地跟一个雌雄莫辨的人勾肩搭背去了。

曹烨是真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说是男的吧,这人细胳膊细腿儿,画着精致的烟熏妆,神色里时不时掺着一丝迷离,行为举止间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男生的影子。

不过既然出现在gay吧里,应该是男的吧?曹烨暗自琢磨。

真是男的?看不出来啊……

他被自己这点儿好奇心勾得忍不住一个劲儿去看那人。

偏偏林彦还时不时勾着那人的脖子,把人按到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来一个热吻……简直没眼看。

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就在曹烨吃着果盘的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想请他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