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风到达十级, 浪高足足有五米。

驾驶室外狂风呼啸,怒吼的夜像是一只可怕的海怪, 挥舞着魔爪一次又一次地拍向船体。它并不怜惜上面六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残酷又无情地只想尽情地吞噬,每一次攻击都极其惊险, 稍有不慎一整艘船的下场便是葬身海洋。

程桑桑牢牢地抓着铁扣, 为了站稳,每一波风浪打来, 她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保住自身尚如此艰难,更别提驾驶室外的船员们, 除去自身的安全, 还有聚精会神听从船长的指令, 在风雨飘零中严格执行每一项指令。

好几回,浪又高又大,险些淹没整个船头。

有那么一瞬间, 她只能看到蜂拥而至的海水,使劲地冲撞着玻璃。

可程桑桑一点儿也不怕。

她只要睁开眼就能见到三米开外的韩毅, 他的背影岿然不动,像是定海神针似的,给予她数不清的安全感, 仿佛下一刻天塌下来了也没有任何恐惧。

天将亮的时候,风浪才逐渐变小,往西方刮了去。

终于,在风浪中摇晃了一整夜的3902恢复了平静。

韩毅一夜没有合眼, 看着发白的天际和浑浊的海面,他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一整夜都没有回头看过程桑桑,对抗风浪的过程中容不得一秒钟的分神。

如今结束了。

他第一时间就转头看向程桑桑。

她面色苍白,眉眼里丝毫没有倦意,在他看过来时,眼梢唇角都扬起了笑意。

韩毅问她:“怕吗?”

程桑桑说:“有你在,我从未怕过。”

她的声音很轻,语句却很重,像是一块小石子投落他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停止的涟漪。硬朗的轮廓泛起一丝温柔,他朝她招手。

“程桑桑,过来。”

她迈开步伐,走到他跟前。

宽大的手掌登时扣住她的腰肢,贴上他结实的身躯。

她仰着脖子。

他低头就是狠狠的一吻,极快地又松开了她。

两人相视一笑。

忽然,程桑桑想到了一事,问:“你要怎么解释我在驾驶室里待了一整晚?”

韩毅不以为意地说:“这种事不用你操心。”伸手就拍她的脑袋,力度很轻,“乖,睡觉去。”

经历了一整夜风浪的侵袭,船上可谓是一片狼藉,海员们已经习以为常,程桑桑路过的时候,同样一夜未睡的他们精神奕奕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程桑桑问:“有人受伤吗?”

“没…没有。”

“对对对,没人受伤,程医生肯定一整晚没睡好吧,赶紧去休息吧。”

“再不济医务室里还有霍医生撑着呢。”

程桑桑听了,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也没有回船舱,直接往医务室走去。她到医务室的时候,霍铭早已在了,同时还有在打吊瓶的蒋立军。

他合着眼像是一条死狗似的靠在椅背上,脸颊红得发烫,随手挂在椅子上的衣服湿淋淋的,滴答滴答地掉着水珠。

程桑桑问霍铭:“高烧?”

霍铭说:“嗯。”直接把病历给她,让她自己看。

程桑桑看了眼,十二个小时前还只是三十七度的体温,现在飙升到了将近四十度。霍铭淡淡地说:“半夜海面温度不到1℃,他带病与风浪抗衡了一整夜,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没烧死已经算是奇迹。”

程桑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么多话,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说:“我去吃早饭,你看着。”

程桑桑说:“好。”

等霍铭一离开,程桑桑又翻了翻蒋立军的病例。不得不承认,霍铭写的一手好字,并非常见的草体,而是行云流水的行书。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倒是不像他本人那般冷漠,反而有几分潇洒肆意之感。

说起来,上船之后她名义上是霍铭的助理,霍铭虽然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在对待病人上却十分有职业素养。

程桑桑有些意外的。

霍家是海运业的龙头大佬,真没想到霍家的孩子居然去学医了。

她又看了眼蒋立军。

冷不防的,一直合着眼的蒋立军抬起眼皮,说:“你不要误会。”

程桑桑已经习惯蒋立军的套路,他开口的时候,她不需要搭任何话,只用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话就会一句又一句地从嘴里蹦出来。

“船长叫你去驾驶室,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这是船长对女孩子的温柔,他对所有人都这样,你不要误会。”

程桑桑顺着他的话说:“好,我知道了。”

蒋立军这才松了口气,又说:“你千万别当小三,插足别人的感情是要遭天谴的。如果船长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程桑桑看他一副虚弱之极的模样,还左一句船长右一句船长,登时对脑残真爱粉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但她对蒋立军讨厌不起来。

一个发高烧将近四十度的男人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与恶劣的海上气候抗衡,这样的敬业精神,她打心底佩服。

程桑桑确认船上没任何伤员后才回舱房休息。

她小小的舱房在风浪的摇摆之下,亦是一片狼藉,化妆包里的瓶瓶罐罐果真碎得惨不忍睹,四宫格的散粉都裂成了两半。她收拾了一番,最后只捡出一瓶没摔坏的防晒霜。

不过程桑桑不心疼,眼睛眨也不眨地就把破碎的东西通通扔了。

她又去浴室洗个澡。

出来的时候,可能是风雨过后,信号变得强烈起来,程桑桑接到了程默然的电话。

“姐姐?”

“嗳?”

电话那头似是极度惊喜,说:“啊,终于打通了,海上信号果然差啊。”程默然生怕信号又断了,立马又说:“姐姐,你那边还好吗?你怎么跑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程桑桑说:“有惊无险,你不用担心。”

顿了下,她又问:“妈妈那边还好吗?”

程默然说:“姐,你太大胆了,居然瞒着爸妈一声不吭地就和九院申请了停职三个月。妈妈知道后气得脸色都变黑了,不过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会把妈妈哄好。”

他似是想说些什么,电话那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桑桑问:“你想说什么?”

程默然轻声说:“姐姐,我程默然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大抵是离开陆地久了,那一瞬间,程桑桑有点挂念自己的弟弟,语气也比以往要柔和了几分,她说:“默然,姐姐改变想法了。以前害怕你会受到伤害,可是重新遇到韩毅后,我知道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不管绕多大的弯子到头来还是回到自己的身边。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追娴娴那就去追,如果受伤了,姐姐的怀抱是你永远的港湾。”

程默然动动嘴,可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玩笑说:“你要抱我,毅哥可能会拿六米砍刀砍我。”

“少贫嘴。”

“姐姐,好好保重,遇到危险别往前冲。”

“知道了。”

“妈妈的那边你不用担心,有我,再不行我把爸爸抬出来。”

“好。”

通话结束后,程桑桑睡了一觉。

大概是习惯了风浪摇晃的节奏,又经历了昨晚的惊心动魄,程桑桑愈发习惯,抓着扶手倒也睡得沉稳。然而不到几个小时,就有人敲响了程桑桑的舱房门。

“程医生,有人受伤了。”

程桑桑本来还有几分睡意的,可听到“受伤”两个字,登时清醒过来,踩了拖鞋就急急忙忙地开了门,问:“谁受伤了?边走边说。”

她一边穿上白袍,一边问。

来敲门的是个年轻的海员,说:“两个小时前,我们接到了营救渔船的命令,刚刚才赶到指定海域,现在正在海里捞渔民,看起来都受了伤。霍医生那边人手不足,让你也过去搭一把手。”

程桑桑走出舱房的廊道,正好就见到海洋上飘着一艘翻了的渔船。

海面上四处还飘着零零落落的物品,还有搭在木板上飘着的渔民们。

海警船派了两支小分队下船,搭乘救生艇救人。

已经有两个渔民上了救生艇,从身体状况看来,并不太乐观。

程桑桑粗略地扫了眼。

海面上有八个渔民,或重或轻都受了伤,其中还有一个翻了的渔船很近,双臂抱着被打落的船板,奄奄一息,身下的海水颜色比周遭的要深上一两分,可见出血严重。

第六十一章

有了一些时日的相处, 3902上的海员与海警们配合得越来越好。当程桑桑到达一层甲板的时候,第一小分队已经将四个渔民送上了海警船。

霍铭也早已到达甲板,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他一改常态。

“第一个抬到阴影处, 第二个抬那边去,不要挤在一起!第三个脱水严重, 先放下…”

与此同时, 另一边也有一道沉着稳重的声音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第二分队,东南方向。第一分队原地等候。第三分队准备, 渔民全部上来后开始打捞船只。二副,准备连接就近医院, 请求直升飞机救援。”

对讲机里陆续响起铿锵有力的“收到”。

韩毅握着对讲机, 他凝望着海面, 眉头紧锁。热辣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古铜色的皮肤勾勒出深邃的轮廓。他一侧首又与身边的大副在说话,程桑桑离得有点远, 听不大清楚,只知这样的韩毅好看极了。

“程助理。”

霍铭喊她。

她回过神, 霍铭又说:“你负责那边的两个,只是普通的脱水。”

程桑桑应了声,立马全神贯注地开始自己的工作。

普通脱水的治疗简易, 并没有生命危险,只需要输入对应的点滴,待身体适应后便能康复。程桑桑喊来两个海员帮忙,抬到了医务室里, 同时也在准备吊瓶,适度的氯化钠加等渗盐水。

吊瓶准备完毕,她才给渔民输入液体。

没多久,海员们又送来三个渔民,受的都是轻伤。然而即便如此,程桑桑仍旧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医务室本身不大,现在加上程桑桑在内,容纳了六人,使得环境格外逼仄。

等海员再送来一个渔民的时候,程桑桑征用了就近的舱房,给渔民输吊瓶。

没一会,海员们又抬来一个渔民。

“霍医生说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剩下的由程医生您来处理。”

程桑桑看了眼,又数了数,她这边总共有七个渔民。她问:“还有一个救上来了没有?”

“还没,最后一个有点棘手,船长正在和霍医生商量对策。”

程桑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仔细观察了下七个渔民,又检查了他们的吊瓶情况,转了一圈后她喊来一个海员,说:“你帮我看着他们,哪个吊瓶快打完了来通知我,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嘞,程医生您放心!轮机长吩咐过我了,要好好给程医生您打下手。”

程桑桑一怔。

他又拍拍胸口,说:“轮机长说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一定会罩着程医生!”

程桑桑心想,你可能不知道你们轮机长口中的此船非彼船,那是终极脑残真爱粉的贼“船”。

程桑桑回到甲板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韩毅和霍铭的身影,只剩一个二副和蒋立军。

她走了上前,正想问霍铭去哪里时,就已经看到第一分队的救生艇又重新下了海,这一回上面少了两个海员,取而代之的是韩毅与霍铭。

程桑桑问:“他们怎么下去了?”

蒋立军指着渔民,说:“救不出来,大腿被卡住了。”

说话间,第一分队的救生艇已经驶到了翻了的渔船附近,韩毅与霍铭低声交谈,霍铭表情严肃,韩毅神色凝重,连带着整个小分队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此时,蒋立军身边的二副收到岸上指令,直升飞机将在半个小时后到达。

“3902收到。”

二副立马去指挥台准备停机坪。

蒋立军左看看右望望,压低了声音对程桑桑说:“你看看,那就是我仰慕了十年的波塞冬!”语气里的自豪之意不言而喻。

程桑桑瞅了他一眼。

今早还病恹恹的跟条死狗一样,现在也不过四五个小时不到,精神就恢复得差不多了,看韩毅的眼神又亮又炙热,就差把我家偶像宇宙第一帅挂在脸上了。

蒋立军说:“你信不信不用十分钟,船长就有办法把渔民救出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信的。昨晚的风暴对船长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以前经历过更加危险的…”

他开始给程桑桑科普韩毅过去的辉煌事迹。

说着说着,却见程桑桑盯着霍铭在看。

他一顿,又改了口。

“和船长站在一块,霍铭那小子白白净净的,一对比跟个娘炮似的。”

程桑桑没搭话。

蒋立军说:“喂,你该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程桑桑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瞎说什么。”

这一眼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不悦的冷意,没由来的却让蒋立军愣了下。

这眼神儿怎么有点像船长?

没等他多想,程桑桑又说:“你觉不觉得霍铭的眼睛和船长有点像?”

听她这么一说,蒋立军也仔细打量,然而只是短短几秒,他就不屑地嗤了一声,说:“你眼瞎,船长的眼睛比霍铭那个小娘炮man多了,船长的是男人的眼睛,霍铭的是奶油男孩的眼睛。”

他开始巴拉巴拉地高度赞美船长。

程桑桑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脑残粉,她闺蜜宋娴掌管了影视公司后,签了几个艺人,其中还有个是最近因为一部颠覆性的网络剧一炮而红的男艺人,长得唇红齿白的,身材颀长高挑,穿上古代的素白宽袍大袖后,小细腰玉带一束,雌雄难辨,迷疯了一群少女们,天天爱豆爱豆地叫着,眼里的偶像完美无瑕,看的时候自带滤镜,跟现在的蒋立军模样没什么差别。

程桑桑知道问蒋立军也是白问了,索性自己观察。

平日里霍铭和韩毅基本不碰面,几乎没有站在一起的机会,霍铭虽然身材瘦弱,肤色偏白,不像她家韩叔叔那样男性荷尔蒙爆表,但现在两人站在一块,对比之下,不论是眼型,还是眼间距,竟有五六分相似。

眼前的渔夫情况十分棘手。

渔船翻了后,别的渔夫都被海浪冲散到周遭,唯独他的大腿被卡在了破旧渔船上的两道栏杆中间,偏不巧的是大腿内侧还叉了一根硕大的鱼叉,与两道栏杆形成了三角的形状。

霍铭看着渔夫。

“…不能硬来,他现在太虚弱,拔了会要了他的命。”

韩毅问:“锯掉栏杆可不可行?”

霍铭却问:“准备工具要多久?”

韩毅不用算,直接说:“二十分钟。”

霍铭:“太久了。”

韩毅若有所思地看向沉了一半在海里的渔船,有细微的海浪吹来,波涛之中隐约可见生了绣的栏杆浮出水面。

忽然,他说:“我来。”

就在程桑桑愣神的时候,救生艇上的韩毅忽然三下五除二地脱了上衣,壮实的肌肉纹理宛如上好的雕塑暴露在阳光之下,不过是眨眼的瞬间,韩毅就宛如一道海浪跳进水里,溅起了浪花。

海水浑浊,压根儿看不清海底有什么,只能看到波浪滚动。

不过一会,救生艇上的两个海员也跳进了海里,围在渔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