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送来军粮,全军休整。
天暗下了一分,那面军旗始终在众人头顶飘扬,于风里猎猎有声。
蓦然有兵一声高呼:“有敌情!”
神容刚嚼下一口干硬的肉干,闻声立即往后退,下方远处,一片黑压压的兵马往此处推来,风沙里沉沉然模糊,蹄声纷杂不断。
城上的幽州军立即丢下干粮水囊,齐刷刷架起劲弩,搭上长箭。
庞录在左侧眯眼细看:“奚族兵马。”
“还有回纥兵马,连他们都从西北赶来参与了。”薄仲看到了后方的兵马装束,回头下令:“严守城门!”
一个攀上高顶的兵卒观望后高声报:“敌方重兵,粗观数万!”
骆冲想起了过往,狠狠呸一声:“让他们狗日的来,老子们又不是第一回在这里被重兵围剿了!”
一支冷箭忽然射来,离得太远,只达城墙,撞上墙砖一声闷响。
庞录迅速挡在左侧,骆冲刀拦在右,中间的神容顿时被迫连退几步到了后方角落,众人顷刻俯身低头。
又是接连两箭而来,贴着头顶而过。
骆冲自墙砖后抬起头,抹把脸,冲角落里的神容狂肆地笑:“夫人放心,老子们被你救过一命,至今都记着呢!卢龙军首的夫人,有卢龙军在,怎能是那群玩意儿能动的!”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一手拢着大氅衣领,背抵着城上冷硬的墙砖,忽觉冷箭停了,转头往外面下方看去。
未等对方兵马进入射程,侧面似先有箭朝对方大军射了过去,吸引了对方的注意。
“什么人?”薄仲攀住城头站直往下望。
大风中,那自侧面射出去的寥寥几箭不成模样,瞬间被吹偏,似乎不堪一击,却始终没停。
有人在一边射箭一边往这里奔跑。
“卢龙军归队!”
阴沉天气里,一个两个,衣衫褴褛,左祍长袍,披头散发,似乎是外族人,却在奔跑中用汉话喊了起来:“卢龙军归队!”
薄仲看到这一幕,浑浊的眼陡然亮了起来。
更远的地方还有零星人影在往这里奔跑,或近或远,或快或慢,风沙遮掩了他们的脸,尘灰扑面,手里拿着的或许是兵器,破旧的弓,失了鞘的刀。
有人在奔跑里脱去了外面的外族衣袍,露出了破旧的甲胄。
“卢龙军第九铁骑营骑兵归队!”
庞录顿时攀住城墙,认了出来:“那是我队里的兵!”
“第一铁骑营骑兵归队!”
“第三十七营骑兵归队……”
神容在后方,自军士们遮挡的缝隙里看出去,又抬头看一眼高悬的军旗,心中一下一下擂鼓般跳急。
他们果然看见了,虽然人不多,但他们真的开始回来了。
骆冲一跃而起,大喊:“开城!他们就要被追上了!”
后方外族联军的兵马已经蹄声踏近。
沉沉穹窿下,四面零星而来的人散如流沙,声在风里飘散,后方却是如幕如潮一般席卷而来的铁蹄。
薄仲当即下令,兵卒连忙奔走,去开瓮城大门,准备出去接应。
忽觉一阵震颤,顿时下方有兵伏地贴耳,细细聆听。
有铁蹄踏来,沉重闷响,连在城上都听见了。
在敌方联军的右侧,有另一波兵马正在接近。
那是他们大营的方向。
大营方向就正对这支外族兵马的尾部,尽管风沙弥漫中看不清楚,却还是有人发现原本往瓮城而来的外族联军推进的速度被拽住了。
他们在马上就已经朝着跑来的人不断射去冷箭,但忽被打断了。
“有援军!是咱们大营方向来的大军!”一个幽州军大声报。
薄仲抹一下眼,嘶哑着声喊:“是头儿布战安排的别州兵马!快!出城接应!”
说完转头朝角落里的神容抱拳:“这里交给我等接应,请夫人准备,只待一路打通,随时转移。”
神容点头,紧紧拢着大氅,随一队幽州军往城下退去。
瓮城外,风沙里,檀州军协同另外几州兵马自大营方向赶来。
周均坐在马上,盔帽下一双眼细细眯起,看着战局。
旁边马上几位别州镇将,皆由他率领,离他最近的莫州镇将感慨道:“山使真是料事如神,传令如此及时,咱们赶来得正好。”
周均不语。
这场行动之初,他被安排率军在大营中待命,防止孙过折袭营,但孙过折没有往大营而去,等到后来,他接到山宗的传令,命他带人往这里来支援。
临走之前,他在中军大帐的沙盘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排布又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之所以那般密集,是因为山宗推演了各种情形,似乎将孙过折交战可能有的任何行军手段都想到了。
他越发有那种感觉,山宗对这里太过于了解,对孙过折也很了解,不仅像来过,甚至作战过,可能来过还不止一次。
“卢龙军归队!”远处遥遥传来高声呼喊。
周均顿时转眼朝远处看去,目光落在往瓮城方向奔跑而去的零星散人身上,又看见瓮城上方迎风飘扬的军旗,那两个赤金的大字赫然就是卢龙。
关外有卢龙军。
周均细长的眼扫向瓮城大门,大门轰然敞开,里面依稀冲出庞录几人,拼了命一般直迎向那群零散的人。
那群人接连奔去,甚至有人不顾严寒扯开了衣裳,袒露了右臂,隐约可见右臂上乌黑模糊的刺青。
“卢龙军归队!”又是一声,是嘶吼出来的,混在风里,如呜如咽。
他目光扫回前方战局,忽然发现自己当初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一个檀州军驰马回报:“敌方不曾缠战,放弃进攻瓮城了,他们都往故城方向退去了。”
周均脸上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就连这点山宗都推演到了。
他将手里抽出的宽刀收起,扯缰转向:“留一支兵马入瓮城驻扎,其余人随我往蓟州方向进军。”
……
大队契丹兵马赶回围挡着的正中城下。
远远看见城门紧闭,城上垂首站立着一排契丹兵,似乎战事已停。
一个契丹首领抢先出列,大喊:“城主回来了,快开城!”
城上并没有动静,也无兵应答。
那排契丹兵身后忽然降下一阵漫天箭羽。
那首领手里刀一挥,吼出一声契丹命令,下方的契丹兵退避散乱之际,上方那群契丹兵已倒了下去,原来早已毙命,只是被用作了遮挡罢了。
后方紧接着一排黑甲的中原兵马站了出来,一旁高高竖起了幽州旗幡。
旗下站着持刀而立的颀长身影,一身玄甲,居高临下,脸朝着这里。
是山宗。
下方契丹首领大惊,率领契丹兵迅速后退,转向后撤。
胡十一在城头一角远远眺望,转头报:“头儿!没有那孙子!”
山宗已经看到了:“他派来试探的一支兵马,可能他还有别的路通往蓟州,派人去跟着他们,追踪到底。”
胡十一暗自骂一句“鬼祟玩意儿”,以为他会直接过来的时候他居然临时变了路子,只得转头去点人。
山宗刀一提,即刻往下走去:“肃清这道围挡,连通瓮城,准备进发蓟州!”
左右镇将称是。
围挡至瓮城再到边关大营,一条道已全然打通,往蓟州去的障碍已除,此时只剩下故城蓟州。
天又暗了一层,呼啸的大风久久不停。
神容自马上拿开遮挡的手,眯起眼往前看,那道以往只觉遥远的虚实难辨的横挡线已在眼中成为真实的城墙,墙上飘着幽州旗幡,边墙上还有易州旗幡,沧州旗幡。
证明这里已经被中原兵马占据了。
三位铁骑长率领一支幽州军护送她转移出瓮城,以免让契丹人还以为她在那里,再有动作。
薄仲、庞录和骆冲一行其他铁骑长此时还在翁城里,等着能有其他失散的卢龙军归来。
不知能等到多少。
“头儿的吩咐,请夫人稍作等待。”一个铁骑长道。
为安全起见,他们远远停下,先命一名斥候挥旗示意。
又一阵风沙掠过,神容闭眼回避,耳中听见有兵马朝这里驰来。
身下的马停了下来,她睁开眼,面前伸来了一只手。
山宗已打马近在眼前,冲着她笑:“我来与你会合了。”说着一手勾住她腰,“过来。”
神容顾不上说话,立即往他那里倾身,一只脚踩住他腾出的马镫。
山宗手臂一用力,直接就将她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神容侧坐在他怀里,抵着他身上坚硬的玄甲,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没什么显眼的伤,不自觉心里松下来,轻声说:“还好。”
山宗笑一声,缰绳一振,带着她直接策马而去。
围挡内留守的契丹兵抵挡不住往后方退去了,剩下的残余到现在才被彻底肃清。
附近连着的几座小城头内有一些奚族和其他外族联军没有调尽的兵马,也都已往后退去。
山宗手臂环着神容,策马奔过围挡的城头,穿过去,继续往被遮掩的后方疾驰,继而猛一勒马:“看。”
神容抬头朝前方看去,渐渐昏暗的天地里,尽头处,一道隐约可见的城墙矗立着,高大的城门静默岿然,虽然还远,整座城却已在风沙里露出了神秘的面貌。
蓟州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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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围挡之处, 兵马没有停歇, 不断调动奔走, 几乎整整排布了一夜。
翌日, 正中间的那座城头上,神容在临时安置的空屋中醒来, 睁开眼时,身上还搭着一件行军用的厚毯。
想起后半夜箍着自己睡在身侧的人,她翻了个身,便看见男人站在门口的挺拔身影。
天还没亮透, 外面还有火把的光亮。
山宗背朝她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张行军图展开看着,身上已经又穿上了厚重的玄甲。
神容起身, 裹上大氅, 轻手轻脚走过去, 自他背后搂上他紧窄的腰:“看什么?”
山宗似乎早有所觉,一点不意外, 还笑了声, 图一合, 一手伸过来, 拖着她手在腰间按紧:“自然是看军师你给描的图了。”
那原本只是常用的军事地形图,但神容在上面将附近山川走势的情形细描了出来。
年少的帝王虽然收下了书卷,但书卷只有她能用,所以又特地恩准她誊抄备用。
那部《女则》,等同仍在她手中。
她在回幽州前最先抄录的, 便是蓟州附近的山川地脉。
神容不知他看了多久,贴着他背问:“你都准备好了?”
山宗一手抬起,往前一指:“好了。”
神容从他肩侧朝外看出去,火把的光映照熹微青白天光,城头内外甲兵赫赫森严,已经排布完毕。
从开战到现在,他只昨夜短暂一两个时辰在她身边休整,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是片刻不停地在排兵布阵。
如今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进发蓟州了。
风沙到现在也没有停息,反而还更狂肆了,飞沙走尘里,火把的光陆续熄灭,未亮透的天更显得暗沉。
穹窿低压,风雪欲来,却又迟迟还没落下。
一队兵马迅疾地入了围挡的高墙内,胡十一下马,匆匆地往前走,到登城的台阶处,正遇上自城头上下来的山宗。
神容就跟在他后面,昏沉天色也遮不住她姿容艳艳,脸又掩入了厚厚的兜帽。
胡十一只顾上看了两眼,张口就道:“头儿,斥候暗中探过了,没见那孙子从别的道退回蓟州,他所率的契丹兵马行踪隐蔽,一直在行军,似乎知道咱们会追踪他。”
山宗伸手,接了一个兵双手递来的直刀:“他要不玩儿花招才古怪,那就叫他自己出来。”
胡十一不禁问:“要如何叫他自己出来啊?”
山宗脸上挂着抹幽幽冷笑:“即刻攻城。”
胡十一马上就明白了,转头用力挥手传令:“准备攻城!”
内外兵卒顷刻间肃整待调,有兵小跑着去通知另外几位镇将。
另有一个士兵将那匹黑亮的战马牵着送来跟前。
山宗却没有急着上马,回过头,声音放低:“就在我后方,留心安全。”
神容看着他,点点头:“嗯。”
山宗挥一下手,一队幽州军迅速围上来,跟在她左右。
他翻身上了马,又看她一眼,才策马往外,去与赶来的几位镇将碰面。
神容坐上马背时,大军已经调动了。
她随后方兵马往外而去,远远的,又看见山宗的身影,他率军在最前方,高头战马上背直如松,速度渐快,离她渐远。
那道黑烈背影所向之处,蓟州城在阴霾的苍穹下显露出了轮廓。
大风狂啸,行军的马蹄声被飞沙走石遮掩,大军整肃,如一柄利刃,直插向故城大地。
山宗勒马,已经清晰地看见蓟州城大门紧闭,城头上挑着高高的一杆兽皮点缀的旗幡,那杆“泥礼城”的标志旗幡。
他抬手,落下。
中原的战鼓霎时擂响,传令旗帜挥舞,胡十一策马出阵,率领一支骑兵当先朝城门冲了过去。
喊杀声陡然间响彻四野,几乎要盖过癫狂的风啸沙嚎。
城墙上方披头散发的契丹兵露了踪影,纷纷弓箭架起,胡十一即将进入射程范围,忽而大喝:“转向!”
身后骑兵蓦然分开成两股散开,后方一股重步兵持盾而上,举盾挡在前方头顶,迎接纷扬落下的箭雨。
对方一波箭袭无用,城门竟然开了道一人来宽的缝,冲出来一列披头散发的骑兵应战,挥舞着宽口弯刀直冲而来。
胡十一刚奔至侧面,回头一看,见到山宗在马上右手抬起,又是一挥,瞬间会意,大喊:“应战!”抢先直冲而上。
虽然城门故意开了道缝很古怪,派出来的契丹骑兵也并不多,颇有几分诱敌意味,但中原的这支骑兵在胡十一带领下,仿佛觉得机不可失一样,不管不顾就要往城门处迎战。
而这正是山宗下令的。
就在此时,远处已有马蹄声震踏而来,伴随蹄声而来的是呜哇威吓的契丹语,直冲大军侧方。
胡十一遥遥在阵中就传出一声高喊:“来了!”
山宗眼神立时向侧面扫去,声音的来源已经迫近,呼啸而来的契丹兵马,举着的兽皮旗幡都已入眼中。
他拇指抵住刀鞘:“终于来了!”
那是孙过折。
他果然有其他道可以回蓟州,但偏偏自己亲率的兵马不回来,而是计划好了里应外合夹击攻城的兵马。
山宗看见他们故意稍开城门诱敌就料到了,才会下令,故意让胡十一去不管不顾地往城门下迎战。
不是被诱,反而是诱他出来。
蓟州城门果然立即就被里面的契丹兵推着关上了。
突然而至的大部契丹兵马冲杀过来,之前去围挡城下试探过的契丹首领在以契丹语呼喝着,分出一支抢先杀入,挥着弯刀袭向胡十一,一路砍杀了几个中原步兵,好不得意,叫声更狂。
胡十一带着人躲避前后夹击,回头看到袭来的弯刀,连忙避开,皮甲被割出了一道口子,气得大骂一句“狗日的”,接着黝黑的脸反而笑了:“孙子,你以为就你们花招多?自己睁大眼瞧好吧!”
契丹首领一击不中,乱马撤至后方,当真转头看去,大惊失色。
他们直冲向中原大军侧面的兵马尚未入阵,左右两边竟都各出现了一支中原兵马,朝他们分扑而去。
那是早已分开待命的易州、沧州二州镇将所率兵马,等的就是这一刻。
山宗亲率的压阵大军如山泰然,岿然不动。
直到契丹兵马终于冲来侧面,他手里细长的直刀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紧跟着挥下一面令旗,大声传令:“攻城!”
烈马顷刻冲出,大军齐动,厮杀而入,直向城下冲来。
契丹首领愈发惊骇,姓山的没有去迎战他们大部兵马,反而要大举攻城,现在他这支先杀来的反倒成了被夹击的一方,遂连忙挥舞弯刀大喊。
奈何后方中原兵马已至。
战局厮搅,就连上方城头射下的箭雨里都有契丹兵自己中了招。
一刀寒光闪过,马上的契丹首领喊声骤断,被快马而过的山宗一刀刺穿护甲。
迎面而来的胡十一趁机补了一刀,将他直硬硬的尸首一把推下马背,大声道:“那狗孙子还躲在后面!”
山宗策马回头,持着沥血的刀,自战局中冷眼望出去。
契丹兵马而来的方向,停着他们的大部,不断还有兵马往此处冲来,竖着的兽皮旗下,那道坐在马上的身影正冲着他的方向看着,髡发垂辫,脸色青灰,身上裹着厚厚的铁甲,罩着兽皮圆领。
“头儿,那孙子还在盯着你呢!”胡十一砍杀了个披头散发的敌兵,喘着粗气喊道。
山宗抓着缰绳,扫向城头:“他是想拖住我攻城。”
可惜谁拖谁还不一定。
他手里的刀倏然挥落,下令:“全军速攻!”
斥候又快马在场中挥舞起令旗。
……
神容跟随后方队伍抵达时,战局还在继续。
天际沉沉,阴厚的层云似乎就压在战场中,风沙盘旋,战鼓声声急催,震耳欲聋,攻城木在冲撞,一声一声,但城门还迟迟未能攻开。
阵中混乱,但始终高举着的幽州旗幡还竖着,说明山宗就在那里。
“夫人请在此回避,”一名幽州军近前来报情形:“头儿已下令全军速攻。”
神容看见另一侧不断有威吓嘶叫着入阵的契丹兵马,那杆兽皮旗遥遥可见。
她一手捏住兜帽,紧紧盯着幽州旗幡所在处,战局胶着,那道城门依然没有攻开迹象。
蓦然一阵快马急烈蹄声,从后面传过来,她扭头看去,只看到一支队伍迅速驰来,为首的马上高举着一杆玄色大旗。
“卢龙军归队!”沧桑嘶哑的喊声,是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