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因着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尴尬,何氏和赵进镰特地商议了一下要不要请,这才决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并不在意:“不必客气,我近来正好也忙。”

说完忽然发现何氏身后还跟着赵扶眉。

大概也是来观礼的,她穿了身对襟襦裙,一袭的水蓝,也有些郑重。

何氏怕她们不认识,介绍了一下:“这是扶眉,是我与夫君收的义妹。”

赵扶眉笑道:“我与贵人早已见过几回了。”

何氏听了很高兴:“那也是好事,那就多个人陪伴女郎了。”

接着又提议道:“好在城里刚开始热闹,倒比刚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现在来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赵扶眉也说:“便请女郎赏光同行吧,否则常去山中,也是无趣。”

神容笑笑:“山里其实很有趣。”

说完也没提答不答应同行,转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对赵扶眉笑道:“瞧见没,长孙女郎其实也是个爱说趣的人。”

赵扶眉跟着笑了笑,要走时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见过的侍女,也不是那个少年护卫,而是广源,多看了好几眼。

何氏看见她眼神,压低声:“你也发现了?我先前还奇怪广源为何对长孙女郎如此尽心,如今才知道缘由了。”

赵扶眉点头:“嗯,听说她与山使做过夫妻。”

“正是了。”何氏轻语完,便示意她不要说了。

城中比来时更热闹了。

神容的马暂时骑不得,交给跟随的护卫牵着。

一队军所兵卒照例护送她返城,此时才离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将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护卫,还有刺史府的仆从,没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点,便听见了后方何氏的低语:“……我与你义兄都在计划着了,老军医既已走了,你年纪实在拖大了,会尽快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赵扶眉小声回:“我知道了,多谢义兄义嫂。”

神容只当没听见,左右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忽的身侧广源一动,竟越过她往前小跑过去了。

“郎君!”

神容抬头,看见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往两侧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马,一个兵卒没带,就这么现了身。

看到广源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神容,又见她穿着胡衣,外罩披风,便知道她是从山里来的。

他下了马,广源立即为他牵住。

何氏已笑着走过来:“山使今年也来晚了,否则祭典你该与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说:“军所要练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这理由,习惯了,他不想来,还有人能勉强不成?她也不过只是客气罢了,说完瞄瞄神容,便无话可说了。

赵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见礼。

山宗点了个头,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缓步走到跟前来,脚下没停。

他转身,边走边问了句:“赵进镰请你来的?”

“嗯。”神容放低声,虽如常言语,但下意识里就是不想叫后面的何氏和赵扶眉听见:“我也来晚了,第一次听说幽州还有冬祭。”

大约是因为刚在演武场里练完兵的缘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时略哑:“以往幽州受关外侵袭多在秋后入冬,这几年太平,就有了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强戒严是么?”

“嗯。”

两个人虽然说着话,彼此却又目不斜视,尤其是山宗,离神容大概有一臂距离。

若非听到些寥寥字音,后面的何氏和赵扶眉几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谈。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间空着的位置,不知为何,居然很想看看后面赵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离开了那间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她有些漫无目的地想:只说药么?

“郎君。”广源唤了一声,指着前方道:“既然已来晚了,那里有百姓们放河灯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听见了,正好觉得走的有些乏了,点头说:“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边山宗也没说什么。

不知不觉到了地方,古朴的石桥下,是条不长不宽的城中河流。

民间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灯,从早到晚的放。

此时河边两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边现做河灯卖,水面上漂出一盏又一盏各色灯影。

神容站在河边看了看,以前这里可能真受过不少战事之苦,她还记得先前有个挂花挂草求避战祸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这里镇守,虽然百姓们都对他畏惧得很,但何氏也说过,幽州内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视前方,但她兜帽一动,就已敏锐察觉:“你看什么?”

神容暗想太机警了,一边说:“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这是祭祀亲人和战死将士的,我从没这个闲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狱里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样,心想他的确不会有这种闲心。

何氏和赵扶眉很快也走了过来。

广源守在那儿,躬身道:“这面河岸人多,对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里,免得被推挤冲撞。”

何氏倒不介意这活动,来这里也是陪赵扶眉祭奠一下亲人。何况山宗和神容在这头,她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赵扶眉道:“那我们便去对岸。”

赵扶眉隔着护卫们的身影朝岸边看了一眼,应一声,跟着何氏上桥走了。

其实这头百姓不用见到长孙家那一群护卫,单只见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动回避了。

广源已买好了河灯送过去:“贵人放一盏吧,来都来了。”

神容伸手接了。

广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里抱着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贵人还有无可能,若有,或许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边蹲下,托着那盏做成莲花状的河灯去放。

河水里映出她的身影,旁边是男人黑衣飒然,臂下携刀,长身直立。

对岸似有目光,神容看过去,对上了赵扶眉蹲在那里看来的视线。

她也正在放河灯,目光交汇,她微笑不语,低头将河灯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么?”山宗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

她抬头看到他正看着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说:“觉得有些事有趣罢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刚才说话时就放着灯,手里河灯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来,捏着那湿答答的袖口侧过身,瞥他一眼:“替我挡挡。”

山宗脸上带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神容自觉失仪,也不想被护卫和广源他们瞧见,以披风遮挡,细细拧了一下,又挽着那胡衣袖口卷起几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湿的小臂。

山宗无意一瞥,就看见了身侧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绸。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后颈也如雪生白。

他转开视线。

神容忽在此时抬了头,眼瞄着他,轻语:“好看么?”

山宗眼转回来,低笑:“没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随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说完转头往外。

她直接走了,广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着刀,又无声一笑,随后想起对岸有人,才也走了。

☆、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后不出十日, 山中就有了明显变化。

大风自北而起,呼啸在山间,山林茂密, 到了这望蓟山里,反而收敛了锋芒。

今日东来先到,手里拿着那幅矿眼图,在望蓟山里走动, 对照着图纸检视了一圈, 转身时就见神容自外赶了过来。

他收了图走近, 将这几日的结果告诉她:“少主, 进展算顺利。”

神容点点头, 转过头去, 也看了一遍。

矿眼附近,一个又一个孔洞掘了出来, 深幽可见,一碗见圆。

这只是开始,之后还得开大口径,继续往下深挖,开出矿道,才能取矿淘金。

这矿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难的一段。

她看完转头,又去看那群人,他们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着, 布满了周围山下各处。

此时快到午时, 兵卒们正好过去派饭。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的口上被缚的黑罩才会被看守的兵卒取下, 只因那黑罩后面也有个小锁,要有钥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见, 朝东来递了个眼神:“他们力气算出得不错。”

东来会意,垂头领命,去今日负责镇守的张威跟前传达了几句。

张威便唤了兵卒,吩咐给他们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饭食只有一只荷叶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饿狼扑食一般接了过去,蹲在那里狼吞虎咽。

神容看着不禁蹙了蹙眉,转身走去矿眼附近。

那里也有几小股人待着,大多看到她仍是盯着。

纵然她来了多回,这种地方有个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拢一下披风,并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这些时日也被看多了,他们又吓不住她。

她站在矿眼边,低头往下看了看,这里如今也被凿深了许多。

看了一会儿,她又蹲下,用手里的马鞭去拨那些边沿的碎石,捡了一块在手里细看情形。

身边忽然有铁链拖动声,她头一转,看见斜后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个野人,囚衣换过了,碎发却如被搓过般拧结,沾了山石灰尘,手里拿着的饭团啃了一大半,连带包裹用的荷叶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没动:“你想干什么?”

那人一双眼阴骇地盯着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这小丫头,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听到他们说话,第一反应竟然是居然还能开口,只是粗声粗气,如沙砾碾过般难听。

她看了一眼左右:“这么多人在,我用得着怕你?”

那头一群兵卒已围过来,拿鞭戒备,若非神容没下令,已经直接过来抽上来了。

就连张威都拿着刀在旁边紧紧盯着。

那人也跟着扫了一眼左右,似忌惮,没再接近,喉中发出两声怪音,转头时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着最凶恶的那个,未申五。

有个更粗厚嘶哑的声音低低说:“你他娘的闭嘴回来。”

神容朝声音来源看去,那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犯人,几根鬓发灰白,拿着饭团蹲在未申五后方,正盯着他。

她依稀有点印象,这是当时第一个带头下钎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写着甲辰三。

未申五对那话置之不理,拖着沉重的锁链蹲着,咬了口饭团,连带荷叶也一起嚼在嘴里,丝毫不觉,两眼阴沉地盯着神容,忽又笑起来,口齿不清道:“听说你本来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说过,被老子听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与你何干?”

他笑的白疤耸动,露出的下半张脸虽正常,却因这表情整个人更显狰狞可怖。

神容忽然听见他暧昧地说:“姓山的狗杂种顶多有个人样,或许床上能耐不错,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跟过他真是亏了,不如跟我,老子绝对比那姓山的强。”

神容蓦地脸色一冷,霍然起身:“东来!”

东来飞快过来,抽刀就架住了对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里的饭团掉在地上,滚进石坑,脖子梗着,居然还在笑,阴狠地看一眼东来:“搁以前老子一只手都能弄死你。”

东来根本不废话,刀一压,逼出他后颈一道血痕,压得他头又低一分。

张威见状不对也抽刀跑了过来,其他偶尔几个想动的人,被兵卒们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过这般侮辱,脸色变幻,垂眼盯着那凶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干净点!”

说完扭头就走。

东来一脚踹在他脸上。

他竟还想反抗,刚一挺脊背,耳侧疾风一掠,有什么贴着他侧脸插落在地,震颤铿然有声。

是把生冷的直刀。

张威退一步:“头儿。”

山宗直接策马而来,人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里:“未申五闹事?”

张威答:“不知他那张狗嘴跟贵人说了什么,惹得贵人动了怒。”

那人呸一声:“老子有名有姓,去你娘的未申五!”

山宗腿一跨,下马,几步过来,抽了地上刀,一脚踏在他脸上,刀尖对着他嘴:“你要嫌那罩子多余,我也可以直接点,割了你的舌。”

甲辰三想起身,周遭其他重犯顿时也有人想动,被兵卒刀鞭横拦,又制止回去了。

马靴下,未申五半张脸都贴着地,粗哼阵阵,仍狠狠瞪着他:“姓山的,老子迟早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老几?”山宗一脚踹开他。

他提着刀,冷眼扫过四周其余犯人:“将他们嘴上的黑罩都除了,让他们说,但以后谁再胡言乱语一句,我先割了那四个人的舌头。”

在场的犯人似被震慑住了,静默无声。

未申五嘴角脖上都有了血迹,被拽下去时都还恶狠狠地瞪着他。

兵卒们竟然真的就没再给他们套上那束缚口舌的黑罩了。

山宗收刀,看过四周,才抬脚走出去。

气氛威压,直到此时才松。

就连张威都不自觉吐了口气,转头怒喝:“算你们命大!不想吃就起来!滚去干活!”

……

山宗一直转过半边山脚,才看到了女人的踪影。

神容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地上。

他走过去时,马靴踩动山间落了一地的枯枝碎叶,咯吱作响。

她听见声,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山宗停在她面前,看她脸色冷淡,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神容眼光微动:“他调戏我。”

说完想起那番话里说他的,不自觉就往他身上瞄一眼。

离得近,一眼瞄见他宽肩,往下就是他护腰革带绑缚的腰,她暗暗抿唇转开眼,不想又重新回忆起那个梦。

山宗看她眼光浮动,不知在想什么,料想未申五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拨着手中的刀鞘说:“他以后没那个胆子了。”

神容仍有不忿,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别处,随即才发现前方层层树影中,显露了蜿蜒石墙。

“这里可以上关城?”

山宗朝那头看了一眼:“嗯。”

当日他正是从这里冲下来,直奔溪水,抽刀拦了她往望蓟山的去路。

回想起这个,他便看了眼神容。

大概他那一刀不掷过去,没后面那些事,她可能不会这般与他针锋相对。

神容已往那里去了,穿过树影就看到了往上的一道上行石阶。

她回头问:“能上去?”

山宗提刀过来:“你要上去干什么?”

“随便看看。”她提了衣摆,往上走。

山宗只好跟上。

关城高立,山岭瞬间矮去眼下,成了墨黛泼洒的远景,天际云白翻滚,大风凛凛而来。

神容被风一吹,方才不快散了几分,朝望蓟山中看了一眼,那里人影幢幢可见。

她早就想问了:“那座山为何叫望蓟山?”

山宗站在她身后,跟着朝山中看了一眼:“一个名字,有什么好问的。”

她回头看过来:“莫非你不知道?”

他笑,将刀夹在臂弯里:“因为遥遥对着蓟州城,就叫望蓟山。”

“蓟州?”神容想了想,随即想了起来:“那里不是已经陷落十几年了么?”

蓟州以往是国中故地,十几年前,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叛乱,引发动荡,让关外奚人和契丹人联合趁虚而入,夺了去。

神容刚记事时曾听父亲说过,多年过去,早无印象,只因如今的地图上已经没有蓟州,被一提及才想起来。

山宗嗯一声:“但山还叫望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