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戎这一回可真是吓着了。他并不是没历过险,也经过一次枪林弹雨,但当时有霍相贞保护着,他和危险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不像这一次,热血滚烫的,是劈头盖脸的洒。而且还不是陌生人的血,是小老毛子的。

将一顶崭新的厚呢子小礼帽放到了棺材里,马从戎手扶棺材,也叹了一声:“爵爷,一路好走吧!”

霍相贞用力攥了攥安德烈的手,精神上还是有点恍惚。忽然对着马从戎开了口,他低声说道:“替我给小老毛子立块碑,碑文以我的名义写,就当他是我的义子。”

马从戎愣了一下:“义子?大爷,岁数不对啊,爵爷比您也就小了……”他算了算:“能有十岁?”

霍相贞握着安德烈的手,下意识的不肯放:“不看岁数,看心。他还是个小孩儿的心。”

马从戎思索了一瞬,随即点了头:“是,大爷,这件事儿我来办,一定办得漂漂亮亮,您放心吧。”

霍相贞扭开了脸,无言的做了个深呼吸。人家的碑都是给活人看的,他这块碑却是给死人看的。安德烈没儿没女,他活着,他记着安德烈;他死了,那墓碑就是块石头板子,谁知道安德烈是谁?

要到盖棺的时候了,马从戎拽着霍相贞想往后退。霍相贞松了手,低头又看了看安德烈。挣开了马从戎的拉扯,他深深的俯下了身,在安德烈的耳边轻声说道:“儿子,走吧。”

然后他直起腰,跟着马从戎退开了。

安德烈入土之后,霍相贞便匆匆回了邢台县。这一路上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脑子里也能想事,想得还挺清楚,只是在上火车下火车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犯疑惑,总感觉身后少了个人,像是把谁给落下了。直到回头把随行众人逐个看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没落下谁,只是死了一个。

到了家里,他脱衣服喝热茶,喝着喝着,忽然又想:“小老毛子呢?”

想过之后,他又恍然大悟——小老毛子死了。

他从沙发缝隙中拈出了一根短短的金色毛发,迎着冬日的阳光仔细看。安德烈学煨灶猫也算一绝,像练过缩骨功似的,有个地方就够他缩的。沙发也是他的乐土,蜷成一团晒太阳打瞌睡时,半张沙发就够他用的了,绝不耽误霍相贞坐下。

伸手拍了拍安德烈常躺的那半边沙发,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捂住眼睛向后一靠。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他难得的坐没坐相了。

对于天津之行的遇刺事件,雪冰很笃定的认为是南京政府所为,因为他们有前科,用这个法子解决过不少敌人;小张倒是不大这么干。况且对于霍相贞的所作所为,最怕最急的也应该是南京一方。蒋在中原大战之中虽然是胜了,但是胜得勉强,哪里还禁得住北方再生波澜?

雪冰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霍相贞听了,深以为然,但是嘴上不置可否。等雪冰讲述完毕,李克臣沉吟着说道:“不管是哪一方吧,反正敢下这样的狠手,说明他们是真急了。一击不中,必定还有后招。这又是个防不胜防的事儿……”

话音未落,李天宝送进了一封急电。电报是孙文雄从广宗县发过来的,霍相贞浏览一遍,脸色登时有了变化。随即把电报递给雪冰,他转向李克臣说道:“山东那边不大对劲儿。”

电文简短,雪冰一眼扫过,也拧起了眉毛——据孙文雄的侦察兵所报,山东境内的顾承喜一部正在向北行军,先遣部队已经过了临清县。

过了临清县再往北,就要进入顺德府地界了。即便对方在山东境内止了步,那想进顺德府也容易得很,中间甚至连足够的缓冲地带都没有。

雪冰把电报又递给了李克臣,和霍相贞都是半晌没说话。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在山东省内调兵遣将,自己这边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可是顾承喜几万大军压了境,无所企图才怪!

李克臣把电报细细的读了一遍,然后迟疑着低声说道:“也可能只是震慑吧!”

雪冰答道:“震慑不可怕。可怕的是等他们腾出了手了,还要继续收拾咱们。”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低头望向了地面:“时机还不够成熟。”

随即他抬起了头直起了腰:“但是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雪冰和李克臣登时一起望向了他。

霍相贞一拍大腿,盯着雪冰的眼睛说道:“我决定干了!你们的意思呢?”

雪冰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赞成!”

李克臣的语气则是有些沉重:“他们要是这么逼迫咱们的话,那咱们不干也不行了。趁着咱们的小兵还没饿成小鬼,干吧!”

霍相贞自从到了顺德府,就一直活得憋闷,人不人鬼不鬼的熬日子。如今终于定了主意,他虽然毫无胜算,但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心中一阵畅快,输赢死活都像是无所谓了,他只想尽快的求个结果。

参谋处不分昼夜的制定起了作战计划,电报员忙得将要不吃不喝,一刻不停的发电报收电报。连毅的态度也彻底明确了,只要霍相贞在河北起兵,他在山西立刻呼应。

霍相贞知道事到如今,这老狐狸已经没有和自己耍花招的必要,既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了,那就必定是有几分准头。而除了连毅之外,其他各部残军的将领也纷纷做了回答,全是个斗志昂扬的声口,但是霍相贞对这些人区别对待,对于大部分回答,他都只是听听而已,不敢当真。

顾承喜的兵果然停在了顺德府外,一步不乱,绝不多走。霍相贞不管他,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事情又多又杂,其中包括向马从戎发电报要钱——不要别的,只要当初拿给马从戎买房子的那二十万。

在发电报之前,霍相贞就很忸怩,及至电报真发出去了,霍相贞越发面红耳赤——这么多年了,凡是给到马从戎手里的东西,他就没再往外要过。这回若不是实在穷得没招了,他也不至于破这个戒。

电报发出去没过两天,马从戎带着一大队保镖来了,给霍相贞送了几皮箱的钞票。除了买房子的那二十万之外,他又主动往外拿了五十万现金——当初说过要给霍相贞出五十万军饷的,说过之后他没舍得真给,霍相贞也从来没有真要。

他本来打算把这五十万的大话含糊过去,就此作罢;然而自从亲眼目睹了安德烈的横死之后,他受惊之余浮想联翩,心想自己当时若是处在安德烈那个位置,未必会有给大爷挡子弹的勇气。自己胆小,怕疼,好像要挡也是大爷给自己挡。

思及至此,他生出了几分愧疚的心思。于是掂掂量量的取出七十万元,他在保镖们的簇拥下来了顺德府。

霍相贞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惊诧之余,也很窘迫:“那五十万你拿走。你的钱你留着过日子,打仗是个没底的窟窿,我用不着你给我填。”

马从戎笑道:“大爷,我有钱。我要是没钱的话,那二十万我都不给您。”

霍相贞坐在沙发上,沉默半晌,末了垂下眼帘说道:“我打仗,还连累到你身上了。”

马从戎挪到他身边坐了,侧着脸仔细看他:“等大爷这一仗打赢了,再让我给您当两年秘书长,几个五十万都赚回来了。”

霍相贞笑了一下:“行。”

马从戎依旧盯着他,看他的眼角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细纹。这个冬天他瘦了,要瘦先瘦脸,身体倒还是硬邦邦的高壮。马从戎想自己若是天天跟着他,大概还不会这么爱他怜他。当初成年累月的伺候他,时常伺候出一肚子气,恨不能兜头敲他一棒子。

现在隔得远了,连生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希望以后还能再有,否则的话,实在是活得没意思。好吃好喝的在家一坐,他从早闲到晚,闲得半死不活,难受极了。

“要不然……”他意意思思的开了口:“我先不回去了,跟着大爷上战场去?”

霍相贞当即摇了头:“算了吧!你上战场就是碍事儿,没别的用!”

马从戎感觉这话很不中听,所以愁绪也随之减少了许多。将霍相贞腹诽了一通之后,他一边惋惜着那七十万,一边意犹未尽的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作战计划制定完毕,霍相贞和连毅也订好了攻守同盟。按照计划,霍相贞将和连毅同时起兵,在保定会和之后,直取北平。

这一次,霍相贞没有要求李克臣为自己占卜。可干可不干的事情,可以卜卦预测一番;但如今他是非干不可,即便前途不利,也是别无选择。

在冬至这一天,他毫无预兆的发表了讨蒋通电,同时派兵截断平汉线,将南北铁路交通彻底断绝。在蒋张两方还未做出反应之时,他已经率兵攻占了石家庄。

此举立刻震惊全国,包括位于冀鲁交界处的顾承喜。战报到达顾承喜面前时,顾承喜正坐在热炕上吃火锅。一个冬天把他捂白了,穿着单衣盘腿一坐,他被火锅蒸出了一脸的热汗。一手握着一柄大漏勺,他本是预备着给自己捞羊肉片;结果心不在焉的看完战报之后,他放开漏勺一拍桌面,自言自语的惊道:“妈的,这疯子,真反了?!”

然后六神无主的盯着满桌的冻羊肉片和青菜,他一言不发的思索了片刻,末了把战报往屁股底下一掖,决定静观其变,同时又庆幸霍相贞是往北去的,和自己不生关系。这要是往南来了,自己免不得要和他开战。要论实力,自己依然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若不是逼急了,也不会反。和这么一支急了眼的队伍打仗,太危险,犯不上。

与此同时,连毅在山西也起了兵。和连军一起开拔的还有几家队伍,拉拉杂杂的,居然也凑了将近十万人。这十万人且走且抢,沿途无人敢拦,一路顺风的就往北去了。

第159章 孤军

霍相贞以破竹之势攻入石家庄,沿途又从守军手中缴获许多粮食武器,顺带着解决了饥荒问题。然而正值霍军锐不可当之时,山西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连军闹起内讧了。

霍相贞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讨蒋的通电都发出去了,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强定心神整理队伍,他不管连毅,自顾自的直奔保定去了。

连毅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己的兵困在了长治县。

他带了一辈子兵,什么样的关头都经历过,没经历过也提防过,可是今天,此情此景,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李子明居然用枪指了他的头!

与此同时,司令部内的其他老东西们也全被缴了械。而在县城的另一端,以参谋长为首的军长派,正在和李子睿为首的少壮派鏖战。两派士兵各自抢了据点,对着开火射击。李子明这两年十分的能管事,明里暗里的攥住了许多人脉与权力。而在他向南京政府发出那封电报之后,山西省主席暗暗的和他取得了联系,愿意力挺他取代连毅。

对于李子明来讲,取代连毅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要紧的是把连毅留在山西,不要让他“老夫聊发少年狂”,跑去河北和霍相贞一起玩造反。今天他是预谋已久、突然发难。枪口顶上连毅的太阳穴时,连毅正要迈步往门外走,手里还拿着一顶军帽要往头上戴。

太阳穴猛的一凉,让连毅在刹那间僵硬了动作。随即慢慢的扭头转向了李子明,他难以置信的瞪了眼睛,同时严厉的喝问道:“你干什么?”

李子明的手很稳,表情也很硬,整个人像是铁铸的:“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跟我回去。”

连毅瞪着李子明——自己养大的小子,自己最了解。李子明天生的带着狠劲,真有几分狼性。今天敢对自己挑明了干,可见他必定是已经提前做了无数准备。

正当此时,外边涌入一群小兵,七手八脚的反剪了连毅的双臂。另有一只手摸到他的腰间,一把抽出了他的手枪。连毅气得面色苍白,探头一撞李子明的枪口,他的嘴唇都哆嗦了:“开枪!他妈的狼崽子!有本事你就开枪!”

李子明慢慢的放下手枪,枪口在连毅的眉心硌出了一道红。抬手用拇指揉了揉那条红印子,李子明随即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带走!”

小兵们如狼似虎的把连毅押了出去。李子明转身站到了门口,沉默着盯了连毅的背影,同时又嗅了嗅自己的拇指。拇指上有雪花膏的香,这老家伙,真是活疯了,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年过半百的人了,还痴心妄想着要去打天下,不怕饶上他的一条老命!

李子明又想自己第一次看到连毅时,连毅还很年轻,很俊俏,很有风采。

长治县内的激战持续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参谋长怕李子明把连毅弄死,所以树起白旗,不打了。

白旗一树,两排的士兵都很欢喜——这一趟出门,他们路上已经抢了个饱足,而天气这样冷,军衣又单薄,真要进河北打仗,先不提生死问题,只说这份冷就够遭罪。如今能够回晋城过冬,自然是比什么都强。随行的其余几位军头见状,暗暗庆幸自己来得低调,如今也可以偷偷的各回各位。兵强马壮的锋老都不打了,他们还打什么?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先混着吧!等到霍相贞真在河北打出名目了,自己再赶过去依附也不迟。

至此,十万大军刚出发了没有十天,便作鸟兽散了。

白摩尼被连毅留在了晋城家中,当初莫名其妙的看着连毅带兵走了,如今又莫名其妙的看着连毅被兵带了回来。扶着墙壁迎到连毅面前,他先是留神看了看连毅的脸色,然后又往后瞧:“子明呢?”

他看连毅是副乌云盖顶的神情,以为是李子明半路出了事,所以开口先挑最关心的人问。而连毅绕过他走到炕边坐下了,抬头去往窗外望。窗外站着成排的卫兵,专为了看管他。

白摩尼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看着看着,忽然跌跌撞撞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弯腰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连毅轻声答道:“子明造反了。”

然后他一摇头:“老子打了一辈子鹰,今天让鹰啄了眼睛。”

白摩尼想了一想,扶着连毅的肩膀又问:“你这一趟出门,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连毅抬手搀扶他坐到了自己身边,紧接着答非所问的自言自语:“别怕,他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至于一枪毙了我。有我的活路,就有你的活路,大不了回天津,钱我有的是,不带兵,也一样够养老。”

白摩尼盯着他,半晌没说出话,同时心中又隐隐约约的想道:“他失势了?”

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白摩尼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想错——自己的确是斗不过一位手握重兵的军长,但是未必也斗不过一位卸甲归田的寓公!

“那……”白摩尼迟疑着开了口:“咱们回天津?”

话音落下,外间的房门开了,李子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的,他在外面咳嗽,跺脚,脱衣服,喝热水。很寂寥的热闹了一阵子之后,他掀帘子进了里屋。

单手插着裤兜,他站到了连毅面前,抬手堵嘴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南京政府答应了,往后一个月给咱们加十万元军饷。”

加了军饷,也得裁兵。一个军的队伍,裁成一个师的规模。李子明报喜不报忧,只说得的,不说失的。然而即便不说,连毅也猜得到。霍然而起面对了李子明,连毅现在手无寸铁,并且比李子明矮了一个脑袋,所能做出的攻击,便是劈头抽了对方一记雷似的大耳光!

李子明被他打得脸一偏,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把人往白摩尼怀里一搡。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平静的说道:“你劝劝他。”

连毅是不用人劝的。李子明走后,他便一个人爬到炕里,拽过烟盘子开始烧烟。白摩尼跟着挪到了他对面,就见他整个人仿佛水面的倒影,抖颤得要破碎。他是神枪手,一双手素来最稳,可是如今连烟签子都捏不住了,一疙瘩烟膏挑在签子尖,在火苗上左一晃右一晃,烧得淋淋漓漓、不成烟泡。

从这天起,连毅把门一关,天天只守着鸦片烟和白摩尼过日子。李子明现在是有靠山的人了,夺权之后先把他的队伍清洗了一遍,老家伙们死的死走的走,他在名义上还是军长,可是已经被李子明彻底架空了。

新年的元旦过后,霍相贞孤军攻入保定,进是进了,但是并没能完全占领保定,因为东北军的主力部队开过来了,而霍相贞这边又临时变成了兵分两路——山西的连毅没有来,山西省主席倒是带着中央军来了。雪冰只好带着两个师半路拐了弯,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今年的雪大,霍军和东北军在保定杠上了,东北军打不过来,霍军也攻不过去。仗越打越苦,两边都是咬牙硬扛。这天傍晚,霍相贞正在指挥部里烤火,忽然接到急电,说是雪冰在西边败了,被中央军围困在了井陉县内。

这个消息让霍相贞勃然变色。盯着炉中火苗想了又想,他最后决定带一部队伍往南走,去把雪冰救出来——身边就剩这么几个亲近人了,他可禁不住他们再死了。

把保定阵地交给了孙文雄,霍相贞连夜点兵出发。因怕东北军随时发动总攻,所以他只带走了两个团。用火车装载了两个团的人马,霍相贞走平汉线,直接奔了石家庄。

从石家庄到井陉县,也就是不到一百里地的路程,然而霍相贞带着人马刚下火车,便赶上了一场暴风雪。前方已经有中央军在活动,火车不能继续走了,所以只能凭着两条腿往前挪。午夜时分,寒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大雪片子,飘飘扬扬的要埋活人。霍相贞下了马,一边极力的贴着马身想要避风,一边弯腰迈着弓步,一步一叩首的前行。他是最孔武有力的人,然而到了这般风雪世界里,也力不能支的喘起了粗气。他是如此,其余的小兵们自然更艰难,简直快要四脚着地的顶风爬。

如此到了凌晨时分,霍军死去活来的走出了一半的路程,再想往前走,却是迎头撞上了中央军的第一道防线。小兵们全都冻得没了人样,手指头枝枝杈杈的僵硬着,连扳机都扣不动,但是也慌忙投入了战斗。霍相贞的眉毛睫毛全结了霜,热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鬓角也是一层霜。用牙齿咬住皮手套,他抽出手,心急火燎的帮着炮兵去推迫击炮。哪知手掌刚一扶上炮筒,就被牢牢的粘住了。周围一滴热水也没有,他低头连呵带拽的,硬把手掌从炮筒子上撕了下来。

掌心脱了一块皮,丝丝缕缕的痛意要发作而未发作。他这回长了记性,戴了手套再去搬炮弹。精锐炮兵全留在了保定,跟着他来的,全是可有可无的家伙。为了避免浪费炮弹,他须得亲自指挥这帮小炮兵瞄准开炮。

炮声一起,他的脑仁随之一震,额角的青筋开始跳着鼓凸。抓一把雪填进嘴里,他想把自己的心神也冰镇一下。随即成排的枪声也响了,高地架起了马克沁,枪管子轰然喷出长长的火舌,左右扫射着前方阵地。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第一道防线的中央军便撤退了。霍相贞心里还清醒着,只是头疼。又抓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揉搓了一遍,他没戴帽子,带着队伍继续前进,又命令电报员往井陉县发电报,给雪冰吃一剂定心丸。

然而电报发出不久之后,电报员便接到了一封长篇大论的回电。顶风冒雪的撵上霍相贞,电报员在大风中扯着嗓子喊道:“报告大帅,雪师长让您回保定!”

霍相贞以为自己听错了,眯着两眼的冰霜扭头看他:“什么?”

电报员几乎是在狂喊了:“雪师长说,他这回败得厉害,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正好留在井陉县,还能拖住一部分敌人。他让您马上回保定打北平,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霍相贞这回听明白了。弯腰抓起一把雪搓了搓脸,他在短暂的清凉中一挥手,同时吼道:“什么屁话!继续走!”

第160章 冰天雪地

凌晨时分,雪冰拖着一杆步枪,在营地之间来回的巡视。天还没亮,但是地平线下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也许是太阳已经近了。

炊事班早已架起了大锅,热腾腾的煮熬着饭和菜——饭和菜稀烂的混成了一锅,并且额外加了大块肉。除此之外,还有杂合面饼子,刚出锅的饼子,那种新鲜的面香也很富有诱惑性。

小兵们打了许久的恶仗,全打得烟熏火燎,人不人鬼不鬼的聚堆坐了,像一群群大小牲口似的,翘首企盼着今天的早饭。都知道今早要吃顿好的,梦里都闻见肉味了。

雪冰面无表情的在人堆里穿行,目光掠过下方人头,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死了,至少要是死个十之六七。不能再在县城里耗下去了,外面的中央军越来越多,分明是要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把霍相贞也引到井陉县外。到时合拢包围圈,来个一锅端,谁也跑不了。

所以他心急火燎的让霍相贞走,赶快走,回保定,打北平。可霍相贞却犯了倔,死活不听。

雪冰知道他是想要救出自己,可是心中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而且还恨他,恨他没有脑子,不管大局。自己重要还是战争重要?霍相贞这回是在打天下,北平防务这么空虚,只要在保定打败了东北军,就能立刻继续北上。这么简单明了的一笔账,怎么霍相贞就想不透算不开?

昨天晚上,雪冰想对着太阳穴给自己一枪。自己死了,霍相贞也就不必来了。现在悬崖勒马向后转,也许还来得及。可是握着手枪对着脑袋比划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不能就这么结果了自己,他想,这样送命的话,太不值了。横竖是一死,死也要冲出城去,从敌人那里再拉几个垫背的。还有自己部下的那些小兵——你们这帮东西,吃着霍家的,喝着霍家的,现在大难临头了,想各自飞?不可能!

饭菜熟了,小兵们一人分了连汤带水的一大碗,就着热饼子吃得稀里呼噜。雪冰依然游魂一样的逡巡着,感觉身边这一大群活物很像是猪。这一仗,自己没打好,起初是对敌估计错误,后来的战术也有问题,导致队伍最终被敌人困进了县城。

他又想其实自己打仗是不行的,不如霍相贞,也不如孙文雄。小时候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也没有历练的机会。老爷子就是对儿子狠,对别人都好,像太阳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着多少光和热,源源不断的只是往外给,从不往回要。

他没有爹娘,所以霍老爷子对他来讲,是唯一的亲人,也是一切的亲人。他总记得在许多年前,霍老爷子人高马大的在街上走,一只大手领着他的小手。有时候也抱着他,对别人说“大小子好,怎么惯也不讪脸”。

他是大小子,马老管家的儿子是二小子,唯有霍相贞是混账东西,提起来就骂。

他只是遗憾,在霍老爷子生前没能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他一声义父。霍老爷子那么疼他,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也许是怕给了他名分,他长大后会和霍相贞分庭抗礼?

说来说去,亲儿子毕竟还是在第一位的。没办法,在这一方面,他是天生的比不过霍相贞。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没什么感情,但是他希望霍相贞好,甚至愿意为霍相贞牺牲,纯粹只因为霍相贞是霍家的独子,而霍老爷子一直是望子成龙。

雪冰回了指挥部。

他刷了牙洗了脸,用热毛巾狠狠的擦了脖子和耳朵,又换了一身干净内衣,还让勤务兵用刷子打扫了外面军装。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方桌前,他一手抄起筷子,一手端起酒盅。面前摆着三盘炒菜和一碗汤,另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他喝酒,吃菜,微醺的时候让勤务兵给自己盛了饭。及至酒足饭饱了,他顺着北窗户往远望,目光穿过微薄的晨曦,一直望到了北平城,心里说:“老爷子,儿子对得起你了。”

然后他挺身而起,戴好军帽系好武装带,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长靴上了马刺,他走得一步一响,不回头。

雪冰在率兵突围之前,给霍相贞发了最后一封电报。

霍相贞接到电报之时,正在大雪地里往前走。大雪停了不到一夜,天亮之后又下起来了,下得四野一片混沌,让人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大部队留下的脚印子,不过片刻就被盖得无影无踪。路难行,沿途还总有敌人拦截,几十里路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完了。

读过电报之后,霍相贞急得骂了娘,心里知道雪冰要是能突围,早就突围了,也不至于等到如今。越是不声不响闷头闷脑的,发起狠来越是不留后路。这雪冰哪里是要突围?分明是想找死了!

思及至此,霍相贞当即号令全军加快速度。跟着他的小兵没有敢偷懒的,可是在大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混了几个昼夜,小兵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如今全是有心无力,只剩了四脚着地往前爬的份。李天宝跟着霍相贞,累得直了眼睛,走着走着向下一扑,他整个的拍在雪中,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霍相贞没管他,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有人把他抬起来送上了马背,蹄子全陷进雪里,马也走不动了。正当此时,炮兵队伍发出惊呼,却是几门重炮缓缓倾斜,沉入了沟里——雪地表面看着一色洁白平坦,没想到雪下地面不平,藏了一条深沟。

打仗没炮可是绝不行的。霍相贞立刻指挥小兵去抬炮。雪地松软,炮又沉重,小兵们须得挣命似的把炮往外拽。眼看着一门重炮要上地面了,忽然炮筒子向上一翘,带着一大帮小兵又仰了回去。

一番死去活来的忙乱过后,三门重炮拉上来两门,还有一门实在是搬运不动了,只好暂且抛下。霍相贞见小兵们全都累得没了人样,于是下令原地休息十分钟。然而未等休息完毕,敌军来了!

霍军这一路上虽然是战争不断,但都是小仗,而且敌军一打就退,很能助长军心士气,让队伍一门心思的往前走。可是今天这一仗与众不同,竟然如同大决战一般,敌人把轻重武器全摆出来了,并且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次的冲锋。霍相贞看了这个阵势,当即怀疑雪冰的突围有了成绩,敌人这么拼命,大概是想把自己和雪冰分隔开,免得两支队伍会和之后,力量更大。

大雪之中,一场激战开始了。雪与火不分你我,火焰鼓着雪沫子往天上飞。在震耳欲聋的密集炮声中,霍相贞解下大氅扔了帽子,也冲上了最前线。重机枪的主射手被一粒子弹穿透了胸膛,低头死在了阵地上。霍相贞推开尸体顶了上去,对着前方就转动枪口开了火。

开火之后,霍相贞感觉自己也要和前方那一片片倒下的敌兵一起死了。重机枪的枪声几乎等同于一架小炮,震得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忍着头痛,胸中一阵一阵的烦恶,仿佛随时都要呕吐,让他迫不得已的屏住呼吸,甚至连气都不敢多喘。及至新的主射手赶过来了,他才一翻身让出了位置。紧闭双眼咽了口唾沫,他神情痛苦的一跃而起,弯着腰又跑向了炮兵队伍。

一场仗打了两个多小时,始终是不分胜负。眼看敌方的援兵越来越多,霍相贞进退两难——退了,就不容易再回来;不退,又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本。

正当此时,敌方阵地忽然乱了套,像是起了内讧一般。霍相贞立刻下令停火,同时只见敌营之中杀出一队血葫芦似的骑兵,头也不回的向这边疾冲。霍相贞心中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正要下令开枪震慑。不料领头骑兵忽然向上举起手中步枪,步枪刺刀上绑了一面旗帜,旗帜迎风招展,上面赫然一个“霍”字。

霍相贞看得清楚,连忙让小兵让路。而在骑兵在冲入霍军阵地之后,马背上的士兵立刻就翻滚下来了,其中一人勉强坐起,怀里还抱着一个。霍相贞快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正是雪冰!

雪冰快要死了。

他不知是受了多重的伤,黄呢子军装的前襟都被血浸成了黑红色。霍相贞跪在雪地里,轻声唤道:“雪冰?”

雪冰缓缓转动眼珠,漠然而又寒冷的注视了他。

几秒钟过后,雪冰闭了眼睛,低而清楚的说道:“回保定。”

霍相贞颤抖着答应了一声,然后从士兵怀里接过了雪冰。让雪冰枕到自己的臂弯里,他一边支使周围的小兵去叫军医,一边去解雪冰的军装纽扣。雪冰伤得太厉害了,再不止血的话,他的血就要流光了。

然而纽扣刚解了两三个,霍相贞忽然停了动作。盯着雪冰苍白的面孔,他慢慢抬起染血的手指,凑到了雪冰的鼻端。

雪冰死了。

霍相贞哆嗦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没有眼泪。

收紧双臂抱了雪冰,他抬眼往远方看。心里空落落的,眼前白茫茫的,雪冰也死了。

霍相贞把雪冰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开始着手撤退。

来得艰难,走得更艰难,而且还有追兵。霍相贞一路且战且退,想要尽快撤到石家庄,好乘火车沿着平汉线回保定。哪知队伍还没进入石家庄,他就听闻铁路被中央军截断了。

石家庄和保定之间无法通车,并且还有中央军活动,想要回保定,只能凭着两只脚一杆枪打回去,显然是不大现实。霍相贞一时无法,索性放弃北上,抓了几列火车往南回了顺德府——毕竟是在顺德府经营了半年,而且此地也有几处天险,走投无路之时,先回来喘息几日也是好的。

然而他刚刚进入邢台县,就又得到了新的军情——驻扎在河南的中央军,也杀过来了。

事到如今,他身边只有两个团的人马,孙文雄带着大部队又被困在了保定,无法南下回来。想要抵抗河南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与此同时,山东的顾承喜也又有了动静。

顾承喜奉了南京政府的命令,慢吞吞的调兵遣将,随时预备着冲入河北,和河南兵两边夹攻,给霍相贞致命一击。打仗这种事情,终归是要卖力气的,所以他并不胡乱积极,慢条斯理的准备得很细致。

歪在暖炕上剥着一个橘子,他得意洋洋的对裴海生说话:“这霍静恒是真够可以的,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煽惑,居然还真想杀到北平当皇帝去了,这不失心疯嘛!”

话音落下,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随即皱着眉头一咧嘴:“操,这么酸!”

裴海生站在地上,听闻此言,便回了他一句:“所以军座这一趟,是又要当救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