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恋爱

凌晨时分,白摩尼醒了。

他的起居是不分昼夜、没有规律的,一贯是想睡就睡、想醒就醒。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身体燥热,被人抱了个密不透风,便下意识的蹬出一脚,不许连毅纠缠自己。然而蹬过一脚之后,他忽然睁了眼睛,意识到自己是在大哥的怀里。扭过头再一看,他只见霍相贞紧闭双眼,睡得正酣。

一眼不眨的向霍相贞凝视了许久,看到最后,白摩尼却是缩了肩膀向下蹭去,一点一点的钻出了对方的怀抱。这回掀开棉被坐起身,他伸腿挪到了床边。房内光线幽暗,几乎还有夜色,地上凌乱的扔着军装,他一脚踏下去,正被一枚铜扣子硌了脚心。

这一夜睡得温暖,左腿的血脉也像是通畅了许多,居然很听他的使唤。手杖点上地板,想必会有声音,于是他一路扶着墙壁家具,踉踉跄跄的走去了浴室。

潦潦草草的洗漱了一番,他转身回了卧室,去找自己的裤子。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打开了,他将几粒吗啡药丸拍进了嘴里。端起一杯冷茶又灌了几大口,他蹑手蹑脚的上床钻回了被窝。

困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他捧着霍相贞的脸,先是细细的看,看到最后凑上去,他又开始轻轻的亲吻。霍相贞照例是睡得雷打不动,一点知觉也没有。手指埋进霍相贞那浓密的短头发里,白摩尼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对方的头皮,不知为什么,心境忽然变得很苍老,仿佛他和连毅一样,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霍相贞在梦里打了个小呼噜,然后伸手把白摩尼又搂回了怀中。

霍相贞从来不睡懒觉,然而今天破了例,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起了床。满地的衣服没几件是能穿的,他披着睡袍站在地上,低头对着衣服笑了笑,抬头又对着白摩尼笑了笑,头发很乱,脸有点红。白摩尼拥着棉被坐在床上,吗啡药丸的效力已经过了,他现在急需一口好鸦片烟,但是当着大哥的面,他勉强压下了瘾头,只是沉默的微笑。

霍相贞伸脚把衣裤踢成了一堆,同时低声说道:“疯了。”

白摩尼抬头看他,轻声的笑问:“谁疯了?”

霍相贞笑着看了他一眼:“我疯了。”

白摩尼思忖了一瞬,随即追问道:“疯了好不好?”

霍相贞一点头,声音是罕有的低沉柔软:“好。”

然后白摩尼不再问,他也不再答。自顾自的从柜子里另找了一套衣服,他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吃早饭的时候,霍相贞发现了白摩尼眼皮上的疤痕——白摩尼脸白,疤痕也白,乍一看倒是不显眼,但在阳光下也很清楚。霍相贞望着他发愣,因为昨天竟然是一点也没瞧出来。

白摩尼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米粥,小声笑道:“夜里开快车兜风,结果翻到沟里去了,汽车夫和我全摔出了一头一脸的血,好在没大碍,都是皮肉伤。昨天怕你见了大惊小怪,我就提前往眼皮上抹了一点儿香粉膏。”

霍相贞放下筷子,把双臂横撂在了桌面上。盯着前方出了会儿神,最后他很慎重的开了口:“摩尼,回家吧。”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那口鸦片烟瘾,不想戒的话可以先不戒,将来再说。”

白摩尼还捏着小勺子,把一碗热粥搅成了温吞吞:“大哥,等你打完了仗,我再回来吧。”

霍相贞登时望向了他:“打仗和你回家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连毅能保护你,我保护不了你?”

白摩尼立刻摇了头:“不是那个意思,你急什么?你再急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气焰果然低落了些许。他一直当白摩尼是个小崽子,然而小崽子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对他素来是一治一个准。

白摩尼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心事盘算又盘算,末了感觉一言难尽,索性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我不想回家,你让我回我也不回;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想回家了,你不让我回也不行!”

霍相贞当即想拍桌子作狮子吼,然而看着白摩尼的小肩膀、小脖子、小脑袋,他心里无端的酸了一下:“胡说八道,那这仗要是打个十年八年,你就十年八年不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混账东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大哥?”

白摩尼将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手指肚在裤子上蹭了一下,他想起了霍相贞那温暖的短头发,同时下意识的露出一副惫懒神情,他歪着脑袋垂了眼帘,一脸不服气的嘀嘀咕咕:“明知故问,你说有没有?不听你的话,就是心里没有你了?”

霍相贞对他审视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这几年欠了连毅的债,所以现在要受他的挟制?你说实话,大哥有钱。”

白摩尼缓缓的摇头,摇着摇着,又笑了一下。这回让大哥说中了,他的确是欠了连毅的债,然而不是经济债,是人情债。连毅常年的老不正经,对他却是真动了心。他本以为自己付出肉体,对方付出金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可人心难测,一场买卖一做几年,做着做着,就不是买卖了。偏偏连毅又是个毒辣的性格,说起来是五十岁了,可是好勇斗狠的时候时常会像十五岁。想把这么个人平白无故的甩开,太难了,也太危险了。危险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大哥好容易才东山再起了,不能让他学连毅,也“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哥还年轻,每一步都走错不得;连毅败了可以去养老,大哥能养老吗?

所以得再等一等,等这段时期过去了,自己总能想到和平脱身的办法。顶好别让大哥插手,当初自己走投无路,如同抓救命星一般抓到了连毅;现在有家可回了,又翻脸不认人,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等着大哥来救——这样也不对,对不起连毅。

思及至此,他转向霍相贞说道:“大哥,我是自由的。”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既然是自由的,你还要跟着连毅混,那岂不是——”

没说出来的话,是“自甘下贱”四个字。看着白摩尼那半透明的苍白脸皮,他现在对这小崽子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了。憋气窝火的把那四个字消化在了心里,他转而又道:“连毅都多大岁数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再说他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他就是花天酒地会扯淡!他原来干的那些花花事儿,让人都没法儿说!”

白摩尼低头喝了一口凉粥,然后抬头望向了霍相贞:“大哥,你爱不爱我?”

霍相贞万没想到他会冷不丁的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即怔了怔:“我——”

这些话在霍相贞心目中,全部属于肉麻一类,所以话到嘴边,他恼羞成怒的简直要不耐烦,可不耐烦归不耐烦,他压着脾气一点头,还是低声做了回答:“爱!”

白摩尼苦笑着又问:“我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爱不爱?”

霍相贞深深的一点头,表情几乎有些痛苦:“爱!”

白摩尼也点了点头:“大哥,我也爱你,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以着这个样子去爱你,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霍相贞向后一靠,仿佛是气急败坏了:“我听不懂你这些拐了弯儿的话!来句干脆的,你到底跟谁?我还是连毅?”

白摩尼,因为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反倒分外冷静:“我现在谁也不跟,过两天就回北平去。等到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回家。”

霍相贞沉默片刻,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满头的抓了抓:“你这是交际花的做派,一个人吊一帮人,和谁都好,又对谁都没准话儿。我是你大哥,你也吊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摩尼,你们家没坏人,你也是个好小子,可你这几年学的这些东西,不好。”

白摩尼低了头:“大哥,打完仗我就回家。到时候,我全改。”

霍相贞半晌没说话,最后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我估摸着也得有一场大仗,打好了,没的说,我算是彻底翻了身,咱们还像原来一样过日子;打坏了,你就自己另找活路,我不连累你,也不用你顾我。”

话音落下,他起身就走。几分钟后回来坐下了,他将一张支票递到了白摩尼面前。

白摩尼抬手接了,只见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上面赫然写着二十万整。立刻抬头面对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哥,我真没欠债,我也不缺钱。”

霍相贞拧着眉毛盯着桌面,仿佛随时预备着要大发雷霆:“收着吧!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一个钱没有,哪来的自由?”

然后他抬了头:“连毅知不知道你的心思?”

白摩尼略一迟疑,随即答道:“他不知道。”

霍相贞第一次意识到这里面的关系是如此的乱套。两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低头半天不说话,最后抬手搓了搓脸,他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这成什么了?”

白摩尼没滋没味的小口喝着粥,心想世上这些事,全是有前因后果的,既然是自作自受,也就无话可说。只是怎样才能摆脱连毅呢?办法一定是有的,事在人为,也许可以让子明帮帮忙?子明看自己自然是有些碍眼的,不过谁知道他敢不敢和连毅做对?不好说,真不好说。子明人在安阳,这话又非得秘密的和他当面商量不可。

喝完一碗粥后,白摩尼感觉自己那鸦片烟瘾马上就要大发作,便张罗着要回连毅那边。霍相贞知道他的心病,家中又从来不预备好烟土,所以只好派辆汽车把他送走了。

白摩尼走后,他独自坐在餐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次恋爱,和上一次很不相同。和灵机好的时候,那就是好,不拌嘴,没猜忌,连误会都少有;可是和摩尼在一起,就没个准,能有多甜蜜,就也能有多痛苦。他现在管不住小弟了,甚至根本就是小弟在控制他了。

白摩尼回了连毅的住处。下车之后进了大门,他没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走进了大客厅。

在客厅里,他看到了连毅。

连毅独自坐在那一圈大沙发上,正在面无表情的低头抽烟。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子,在沙发正中央一坐,越发显得小了一圈。忽然听到了脚步声音,连毅抬起头,对着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忍着瘾头,一步一顿的走到了他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烟蒂。白摩尼见了,便是问道:“干什么呢?”

连毅想了一想,随即答道:“等你。”

白摩尼没有笑:“怕我不回来了?”

连毅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是。”

白摩尼又问:“我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连毅抬手摸着锃亮的背头,笑眯眯的答道:“我能怎么办?我回安阳去,调兵打他个狗日的!”

白摩尼扶着沙发站稳了,好整以暇的继续问:“打谁?”

连毅洋洋得意的晃着腿:“谁抢你,我打谁。”

白摩尼默默的看着他和那一整缸烟蒂,心中涌出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怜悯。连毅这一年也见老了,但还强撑着不肯服老,当然不能服老,一个孤家寡人,老了靠谁去?子明?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子明靠不靠得住。

白摩尼想这世界上认为连毅可怜的人,大概有且仅有自己。可怜,也可怕。可惜自己也是个留不住的,有朝一日,必定会走。希望到时走得好看一点,能给彼此留些念想和体面。

第148章 开战

连毅在商丘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成日只和霍相贞嘀嘀咕咕。霍相贞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始终无法把他和“情敌”二字联系起来。

他不来的时候,白摩尼会去霍宅瞧他。他望着白摩尼,想象着白摩尼和连毅在一起时的样子。自己抚摸过的,连毅也抚摸过;自己亲吻过的,连毅也亲吻过——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的,但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不像真的。混乱污秽的空气包围淹没了他,他恨不能像条上了岸的落水狗一样,狠狠的甩一甩脑袋身体,甩飞一头一身的泥水珠子。然而当白摩尼靠近他依偎他时,很奇异的,他又平静了,仿佛白摩尼是出淤泥而不染,让他可以容忍。

在爱情一道上,他最是要干净讲纯洁的,不好的人,他绝不要。可是及至爱情真来了,也就由不得他了。

在连毅临走的当天上午,白摩尼来到霍宅道别。霍相贞坐在床边,将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低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白摩尼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的脑袋,看窗外天色阴沉沉的,是又要下大雪了。

手指肚轻轻摩着霍相贞温暖的头皮,白摩尼长久的不说话。他本来是个活泼的性子,前二十年把话都说尽了,活泼到了现在,身心俱疲,所以愿意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保持沉默,求一点安静。

下午时分,果然是飘飘扬扬的下起了大雪。霍相贞把连毅和白摩尼送上了火车。从商丘出发,并没有直达周口的铁路线,所以连毅此行绝非顺路而为。至于其中的原因,双方心照不宣,也就不必挑明。

火车扯着汽笛开动了,轰轰隆隆的驶向了郑州。霍相贞站在风雪中,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目送着火车越开越远,他忽然生出了“大江东去浪淘尽”之感,想起自己的前途大业,他的情绪是悲凉而又豪迈。

当下中国的局面,只能通过战争洗牌。霍相贞苦心经营了一年,终于经营出了一手好牌,所以简直是亟不可待的等着开局。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打完了仗,就回家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之内,河南境内一直是天下太平,湖北的贺伯高却是一败涂地,人脑袋被打成了狗脑袋,最后走投无路,竟是一路北上,逃回了天津。除此之外,汪先生的情形也是堪忧——汪先生,品格作风无可挑剔,的确是受人尊敬的,然而尊敬不能当枪使,他实在是没有自己的兵。而霍相贞虽然很崇拜他,但是崇拜归崇拜,他可以搭块板子把汪先生当成偶像供起来,给汪先生养老送终也没问题,但是不能在旁人全按兵不动的时候,贸然出兵参战。

贺伯高进租界了,汪先生也回香港了。仿佛敌对双方约好了要一起休战过年似的,战争全面的停息了。

白摩尼再没了消息,马从戎倒是接二连三的来信,想让霍相贞回天津过春节。霍相贞不敢离开商丘,不肯回。马从戎无可奈何,只好押着一卡车的年货亲自来了。时值隆冬,各地都是一样的天寒地冻,马从戎照例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鼻尖,进入霍宅之后便是四面八方的谈笑风生。安德烈像匹金鬃烈马似的,逆着风从宅后一路狂奔到宅前,专为迎接秘书长。而秘书长也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对着他亲亲热热的连拍带打,问东问西。安德烈一边语无伦次的回答,一边望着秘书长的鼻尖微笑,因为联想起了粉红鼻头的白猫。

及至见到了霍相贞,马从戎收敛笑容严肃了身心,斯文恭敬的向大爷问了安。霍相贞本是正坐在书桌前写字,这时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儿,小老毛子刚才一听你来,当场就疯跑出去了。”

马从戎见霍相贞仿佛是心情很好,浑身的骨头一轻,登时就沉静不下去了。迈步走到衣帽架前,他很欣赏的望着上头那顶海獭帽子,同时开口笑问道:“大爷,我给您置办的这件皮货怎么样?您头上戴着它,到西伯利亚都不带冷的。”

霍相贞低下头,自顾自的拧上了钢笔帽:“在这儿戴就太热了。”

随即他起了身,把钢笔往笔筒里一掷:“太热了,亦是十分痛苦。”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登时有些忸怩:“大爷……”他讪讪的微笑:“您看您,刚见面就拿我开玩笑。”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是笑,因为一直认为他的脸皮是奇厚无比,没想到居然也会忸怩,这实在是堪称滑稽。

马从戎见霍相贞忙忙碌碌,便识相的退了出来。把安德烈单独叫到身边,他开始询问大爷的近况。安德烈本来对他就亲,又认定了他是大帅的“爱人”,所以有一说一,毫无隐瞒。讲到半路,马从戎叫了停:“慢着,你说谁来了?”

安德烈坦然的望着他:“白少爷。”

马从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哪位白少爷?”

安德烈不是很会形容,所以特地思忖了一下才答道:“是像姑娘的白少爷。”

马从戎大惊失色,一拍大腿:“他怎么来了?”

安德烈被他问傻了,对着他不住的眨巴蓝眼睛:“他……是坐火车来的。”

马从戎感觉安德烈的中国话还是不够清楚,所以当天下午,把李天宝又叫了过来。李天宝笑嘻嘻的,倒是主动开了口:“秘书长,告诉您件新鲜事儿,不知道您听没听说,反正我是刚知道——就是咱家原来那个白少爷,跟连军长,好上了。”

马从戎听闻此言,没拍大腿,只是瞪着眼睛凝视了李天宝:“谁和谁?”

李天宝笑道:“白少爷和连军长啊!我听连家卫士说的,真假不敢保,反正人家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

马从戎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小分头。像被那口凉气噎着了似的,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放下了手,他决定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

马从戎为霍相贞操办出了一个很热闹的新年,然而霍相贞心不在焉,眼睛只看外界。阎蒋双方隔空打起了骂战,因为双方的骂法都是扫射式的,故而霍相贞人在商丘,也中了几弹,被一位国民党元老骂为“不学无术、奸诈成性”。霍相贞当年被连毅骂出了后遗症,最恨旁人说他不学无术,所以见了这八个字的前四个字,登时气了个倒仰;随即发动反击,痛斥元老是“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一来一回的骂战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阎在北边骂,汪在南边和,蒋在中央受了夹击,最后词穷而败,于是新年一过,南京政府干脆开除了汪兆铭的党籍。

此举一出,全国大哗。霍相贞审时度势,和连毅联名发表通电,要蒋下台,拥戴阎锡山为全国陆海空军总司令。通电一发,响应云集,不出半个月的工夫,阎锡山当真就职,然后步了汪先生的后尘,南京政府对他不但是开除党籍,而且解除一切职务,甚至发了通缉令。

局势紧张到了极点,大战一触即发。霍相贞一边调兵遣将,一边把马从戎撵回了天津。通电不能白发,拥戴也是有条件的,他引而不发的把矛头指向了山东,同时从阎的手中又索要了一大批军饷。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反蒋的联军在郑州召开会议,要商讨作战计划、确定作战目标。霍相贞和连毅又见了面,连毅笑模笑样的抓过了他的手,将个小东西拍进了他的掌心:“摩尼托我给你带个玩意儿!”

霍相贞收回手一瞧:“什么?”

连毅笑道:“平安符,从少林寺求回来的,你一个,我一个。”然后他得意洋洋的笑了一声:“孩子倒是好孩子,谁对他好,他都记着。”

霍相贞没说什么,低头把平安符挂上了脖子。连毅横了他一眼,随即又是一笑。

会议连着开了几天,结束之后,众位将领离开郑州,各归各位。霍相贞也回了商丘,那枚小小的护身符贴着他的身,像一颗小心脏似的,和他的心呼应着跳。

又过了几日,南京政府向北方联军发出总攻击令;于是霍相贞挥兵北上,一路打进山东去了。

第149章 开幕战

顾承喜背着手,走在花红柳绿的五月天里,自从到了安徽,他就没再动过地方,说起来也是休养生息小半年了,休息得很不错,先前伤了的元气,算是全补回来了。

一纸军令从天而降,要调他去山东迎战霍相贞。他拿着军令没有动,先召集自己的智囊团开了个会。会议的结论,与他的事先的决策完全一致,于是一纸回电发出去,他很恳切的作了解释——他有相当一部分的兵,是霍相贞的旧部。这样的两支军队对了垒,他没法打,打也打不好,还有闹哗变的危险,所以请求政府更改军令,让他留在安徽抗敌。

回电发去南京,不久就有了回音,他的请求居然当真得了许可——反正现在南京政府也是得罪不起这些杂牌军头,所以余地很大,万事都好商量。

顾承喜感觉自己这一招棋走得很妙,霍相贞的兵力,他是了解的;现在上去和对方打,用王参谋长的话讲,叫做以己之卵,击彼之石。当时他一听这八个字,就忍不住揉了揉裤裆。他的卵可是天下独一份的珍贵,绝不能轻易的去撞石头。

步伐轻快的拐了个弯,他看到了前方一队正在操练的士兵,正是自己的警卫团。领头的军官扯着嗓子大吼大叫,是刚刚升任营长的裴海生。今天是个大太阳,小兵们本来都被晒成蔫头耷脑了,忽见军长走了过来,登时一个激灵,统一的振奋了精神。裴海生见部下反应异常,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及至看清了顾承喜后,他转身立正敬了个礼,汗水顺着睫毛,流进了眼睛里。

顾承喜没表情,自顾自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放眼扫视了面前的小兵,他忽然声音极轻的说道:“晚上来一趟。”

话音落下,他抬手又拍了拍裴海生的肩膀,随即迈步,继续走了。

裴海生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承喜没有和他一刀两断,但的的确确是不大用他了,上一次让他“来一趟”,还是一个月前。

裴海生开始等待晚上,然而刚到下午时分,前线便有了消息——从河南开过来的联军,对着顾军阵地开了炮!

于是他心心念念的相会变成了泡影。集合队伍跟上顾承喜,他们彻夜行路,往西去了。

顾承喜没想到自己避开了一位故人,又迎来了一位故人。炮轰自己的敌军,居然是连毅的兵。好在他和连毅合作了好几年,对于此人的战术了解颇深,故而如今并不惊慌,稳扎稳打的开始还击。双方对峙了约有一个多礼拜,中央军的大部队支援了上来,顾承喜有了帮手,立刻占据上风,开始向连毅一方发动进攻。然而连毅也不是孤家寡人,也有军事上的合作伙伴;双方昼夜激战,打了个不亦乐乎,结果是不分胜负,成了个胶着的状态。

顾承喜没有得天下的野心,所以只怕送死,不怕胶着。人在总指挥部内,来自四面八方的战报在他面前飞成了雪片子:李宗仁的桂军在南边又起了兵,打得热火朝天;冯玉祥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陇海线往徐州打,另一路沿着平汉线往武汉打;阎锡山也是兵分两路,一路顺着津浦线直取南京,另一路从河北进山东,也南下奔着徐州去了。

顾承喜看着这个形势,心里有些发毛,甚至怀疑自己是站错了队。正在他心慌意乱之时,新战报又来了——霍相贞在鲁西接连大捷,已经攻克菏泽,直奔济宁。

顾承喜端坐在办公桌后,一颗心在腔子里跳了个乱七八糟,但是强迫自己稳住了——这个时候想换阵营,已然晚矣。

既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战争刚刚发动,后头变数还多着呢!

顾承喜内心动摇、表面镇定。与此同时,霍相贞倒是越发坚定了立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这些小兵没有辜负了他,上了战场是真肯打,也真能打。如今他是从鲁西往北去,阎锡山的晋军则是从鲁北往南来,双方分头行动,要取山东。而看目前的成绩,他的队伍绝不比晋军差。

傍晚时分,他坐在一只大浴桶里,闭着眼睛泡热水澡。李克臣刚刚告辞离去,人走了,带来的消息却还在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回响——阎锡山许给了他一个省主席,山东省主席。

回不了河北,山东也是好的,也是合乎他理想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低头把脸埋入水中。如此直过了两分多钟,他忍无可忍的猛一抬头,甩出了一股子温暖的浪花。抬手一抹脸上的热水,他闭着眼睛向后一靠,一边喘息,一边微笑。

虽然只是许诺,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凭着阎的身份,还没有必要对他讲空话许大愿。抬起双臂搭上浴缸边沿,霍相贞睁开眼睛,长长的又吁了一口气,几乎想喝一点白兰地。

思路围着白兰地拐了个弯,直接奔向了白摩尼。前几天他得知白摩尼跟着连毅去了安徽,气得当场骂了娘,不是骂白摩尼,是骂连毅——他在开战前都知道把马从戎撵回天津呢,连毅活了偌大的年纪,居然就敢带着个小瘸子往前线跑。姑且不提战场上的危险,只说开炮时那种山摇地动的巨响,他认为,就得把摩尼吓个跟头!

但是他人在山东,骂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只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自己能在山东和小弟重新安一份家。

一个热水澡没泡到头,霍相贞被一封急电惊出了浴桶——连毅所在的皖北战场发生了兵变!

怕什么来什么,霍相贞恨不能飞去皖北,一把捏死连毅。及至到了凌晨时分,消息越来越确实了,当真是兵变,而且兵变规模极大,联军被俘了五六千人,个别部队甚至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在天光大亮的时候,最新的一封战报让霍相贞稍稍放了心——连毅到底是有两下子的,尽管情况是这样的危机,但他竟然还有本事全身而退,带着他的大部队撤进了亳县。

霍相贞把这封战报看了又看,末了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霍相贞熬了一夜,可以补眠;同在皖北熬夜的顾承喜却是强打精神,不敢闭眼。连军自从退进县城之后,因为怕被包围,所以立刻重整旗鼓向外冲锋。顾承喜不怕别的,只怕连毅手下的骑兵。亲自上了战场,他发了疯拼了命,硬是把对方的骑兵一次一次硬拦了回去。一边拦,他又一边派出工兵团,围着县城挖起了壕沟。人拦不住人,沟却拦得住马,用壕沟把县城围住了,看他骑兵还怎么冲?

烟熏火燎的坐在战壕里,顾承喜用一只铁壳水壶喝热咖啡,旁边陪着他的人是裴海生。裴海生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和他坐得肩并肩腿挨腿。约莫着他把咖啡喝足了,裴海生跳出战壕,给他拿回了两个白面馒头。

顾承喜伸出脏手,接了馒头就往嘴里填。一口馒头哽到喉咙口,他心中无端的震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远近升腾着一缕缕的硝烟,天是阴的,明明不冷,然而让人总感到凉。一使劲把馒头咽下去了,他终于回忆起了往事——那年,也是打连毅,也是在战壕里,他陪着霍相贞吃馒头。

那时候是冬天,是真的冷,然而心里热,再冷也不算冷。那一仗他立了功,从此赢得了霍相贞的青睐。霍相贞呆归呆,其实也有一点孩子性,偶尔会跟他动手动脚的闹着玩,手脚没轻没重的,总像是要闹出他的内伤。有一次不知是怎么搞的,霍相贞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胸膛,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场就是神魂出窍,气都断了。

顾承喜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口咖啡,又吃了一个馒头。没吃饱,但是不吃了,拍拍手爬上地面,他咆哮着催促工兵加把劲,又指挥炮兵各就各位,随时预备着往县城里轰。

裴海生站在战壕里,战壕挖得很深,让他只露出了肩膀和脑袋。视线追着顾承喜的两条小腿,他缓缓的往上看,看大腿,看屁股,看腰身,看胸膛。

他承认自己对军座是入了迷,又痴又迷。军座坏起来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但是,也有好的时候。

壕沟果然轻松阻住了连军的几次突围。县城彻底被顾军包围住了,连毅怕的就是这个,然而和霍相贞一样,他这回也是怕什么来什么。幸而他是身经百战的,怕而不慌。眼看自己真是出不去了,他立刻重新布防,开始进行防御。

连毅不防则已,一防惊人。顾军围着亳县猛攻了一个礼拜,毫无战果;及至顾军撤下去了,其它队伍轮番上阵,成绩还不如顾军,不但没能进入县城,而且还险些让连军杀了出来。

皖北的战况从此又进入了停滞期,而顾承喜接到了新军令,这次避无可避,不得不带兵前往了山东——如今山东战事十分吃紧,中央军已经要抵挡不住霍相贞的攻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