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连毅放下双手迈过门槛,溜溜达达的走向了队伍后方的大马车:“这棺材里头,装着小安吧?”

霍相贞立刻转身,大踏步的追赶了他:“别动!”

话音落下,连毅已经把手搭上了棺材盖。手指合拢抓住了五色旗,他当场把五色旗扯下来向后一挥。与此同时,霍相贞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你敢!”

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连毅也针锋相对的拔枪瞄准了他。枪瞄准了,他的眼睛却还打量着棺材,脸上带着一层嘲讽的笑意:“贤侄,叔叔有什么不敢的?”

王参谋长慌忙跑了过来,抬起双手压下两人的手臂:“别,别,今天是个和平的日子,两位不要这样。”

连毅抬头又扫了霍相贞的卫队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了。单手拍着棺材,他摇头晃脑的慨叹:“安如山啊安如山,你和我做了十几年的对,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抬了手,隔空对着霍相贞一点:“我就说你是个赵括,安如山当年还不听,拼了命的吹嘘你是将门虎子。”

随即他哈哈大笑,背着手径自的走了。王参谋长知道连毅是从霍相贞手下反叛出来的,双方必定是存着很大的芥蒂,没想到连毅倒是爽快,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把霍相贞羞辱了一顿,让他连圆场都没法打。

他察言观色的瞄着霍相贞,随时预备着做和事老。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把手枪揣回皮套,霍相贞迈步绕过了他,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五色旗。

展开五色旗抖了抖草屑,他回到棺材前一抖旗帜,重新盖好了安如山的棺材。

第106章 回家

霍相贞扶灵先到了天津,因为安如山近几年常驻天津,他的会烙葱油饼会唱大鼓书的“人儿”也在天津,“人儿”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给他生了个小男孩,也就和正房太太是一个地位了。

霍相贞没有钱,人人都以为他家大业大,没人知道他的家已经被秘书长盗成了个空壳子。没有钱,又想把安如山风光大葬,他只好卖了天津的房子。天津的房子是一处小洋楼,空的时候多,住的时候少,往日他只有前来天津处理军务的时候,才会过去落个脚。小洋楼工好料好地点也好,而他又不计较价钱,所以不出几天的工夫,小洋楼就易了主,而他只得了六万块钱。

副官们私底下都说他是让人坑了,卖房没有这么亏的,偷着说说而已,不敢当面提醒他。霍家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买,没有卖。如今终于开始卖了,霍相贞卖得遮遮掩掩,不像卖主,倒像是贼。出面办交涉的人是李副官,他不好意思露脸。

六万块钱,他自己又添了点,先把安如山的丧事办妥了,余下的钱则是全给了那位不甚正宗的安太太。安太太哭哭啼啼的向他千恩万谢,越发臊得他坐不住——在他心中,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

处理完了安如山的身后事,霍相贞回了北京。现在北京已经更名为北平,在自家门前下了汽车,他背着手仰了头,去看大门两侧悬挂着的五色旗。当初离家的时节是五月,现在已经到了十月。五个月的光阴,漫长坎坷得像是五年。五色旗经了一夏天的风吹雨打,也褪色褪得黯淡模糊,像是故纸堆的旧颜色。

守门的卫兵依然全副武装,对着他立正敬礼,还是旧时的礼节。敬礼完毕了,卫兵将两扇大门缓缓推开。而他站在门前的阴影中,只感觉大门是幕,大幕开了,等着他的是一座旧台、一出新戏。

迈步跨过了门槛,他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副官们照例是留在了前头的副官处,跟着他的只有安德烈。

家里一直留着勤务兵,所以他所居住的小楼里还算洁净。坐进客厅里叹了口气,他让安德烈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一言不发的慢慢喝着,他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喝光了一壶热茶之后,他把安德烈又叫了过来:“去,给我放水,我要洗澡。”

安德烈走去浴室,见池子挺干净,便直接拧开了冷热水龙头。池子大,蓄满大半池水且得等一阵子,于是他进了副官休息室。屁股未等坐稳,室内的电话忽然响了,抄起话筒一听,说话人却是前头的李副官。

李副官告诉他:“秘书长来了,问问大帅让不让他进门?”

平时霍府总是大门洞开,往来的人穿梭一般,不像住宅,倒像机关。如今霍相贞灰头土脸,所以到家之后命人关闭了前后门,不许外人擅入。秘书长到底算是外人还是内人,副官们有些拿捏不准,但是仿佛出于本能似的,他们知道秘书长在大帅身边的地位,和先前是不大一样了。

安德烈跑去了客厅,一路上措辞默念,生怕自己把话又说拧了。及至站到了霍相贞的面前,他垂下双手,轻声说道:“大帅,喵长来了,要不要见?”

霍相贞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冷不防听了这句话,竟是愣了一下,随即猛的一挥手:“不见!”

安德烈看他像是骤然带了气,下意识的想要退下,可又意意思思的不敢走,生怕自己是听错了:“不见?”

霍相贞挺身而起,一掀帘子出了客厅:“以后他来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蛋!”

安德烈快走几步跟了出去,眼看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念念有词的又动了唇舌,他一边记诵一边回了休息室,把电话打回了前头的副官处:“大帅说了,不见,以后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走。”

放下电话之后,他终于得了清闲,把“滚蛋”二字临时改成了走,也让他感觉得体和满意。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他手托了下巴往外望,窗外有小小的一丛花木,现在花早谢了,但叶子不是黄就是红,看着也还是锦簇的一大团。

他觉得这风景很美,一时间看得走了神。金色的睫毛越来越沉,最后他就力不能支似的伏在桌子上,昏昏的入睡了。

这一天,小楼发了水。

水先从浴室的池子里漫出来,然后越过门槛洇透地毯,一分一分的向前缓进。霍相贞一想马从戎就生气,气得忘记了洗澡的事,安德烈在秋日阳光中睡得正酣,比他忘得更彻底。最后还是楼下的一名小勤务兵最先发现了问题,可惜为时已晚,织着五龙捧日的大地毯已经水淋淋的湿了大半,一踩一咕唧,客厅里都进不得人了!

地毯太大了,无法全部撤出去晒太阳,只好开了楼下所有窗户晾潮气。楼梯前的地毯是单独的一大块,倒是可以掀起来往外送。没了地毯的装饰,楼下露出了大片的水泥地。霍相贞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如今站在楼梯上,只见下方又是水又是泥,地毯肮脏的卷成了卷子,冰冷的穿堂风吹得窗户啪嗒啪嗒直响,简直就是一副满目凄凉的逃难情景,屋子不成屋子,日子不成日子。勤务兵们也笨,把这点活干得连滚带爬,安德烈要哭似的站在一旁,除了碍事没别的用处。

霍相贞第一天回家,家里就上演了这么一场一塌糊涂的滑稽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暴怒好还是苦笑好,狠狠的一拍楼梯扶手,他想痛斥安德烈几句,可是未等开口,李副官匆匆的来了。

李副官显然也没料到后头小楼里会发水。瞠目结舌的贴边走了,他停在霍相贞面前开了口:“报告大帅,顾承喜来了。”

霍相贞疲惫的一摇头:“不见。”

李副官犹犹豫豫的又道:“他……他带了不少人,好像不是容易打发的。”

霍相贞忽然变了脸色,对着李副官怒吼道:“混账话!他有人,我没人吗?外面没我的地盘了,我自己的家我还做不了主吗?不见!他敢硬闯,你就传我的话,让卫队开枪!”

李副官吓得一哆嗦,当即领命而逃。

霍相贞靠着楼梯扶手站住了,心里烧着一团火。外头乱,家里也乱,心里更乱。

霍相贞认为这楼里是住不得了,想要搬到后头的小院儿里去睡。可院子没收拾,而且一旦入秋,必定奇冷。窝窝囊囊的回到楼上,他进了书房坐下,只感觉心里憋屈,憋屈得人要爆炸。

对付着过了几天,地毯重新铺回了原位,楼下看着似乎是恢复了旧貌,然而空气中总带着一点淡淡的霉味,都说是地毯没晒透,因为这些天也都是连阴天,没下雨就不错了。

因为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霉味,霍相贞变得不爱下楼了,终日只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然而这挥毫泼墨的日子没过多久,家里厨房的大师傅来到了他的面前,很为难的陪着笑,说是这个月的钱还没有发,厨房已经没法子出去买菜了。

霍相贞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师傅,不知道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总领家务的秘书长没了,下面立时成了一片散沙,大师傅想要领钱,可不是得找自己?

然后霍相贞又傻了眼——他也没钱。从小到大,他的吃穿用度好像全是从天而降,和钱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以为归他以为,家里上下一百多口人呢,他总不能逼着厨房硬变出一天三顿的无米之炊。

先把大师傅打发走了,霍相贞暂时把笔墨纸砚推到一边,开始游魂一般四处转悠着找钱。他先去了账房,账房空空荡荡的,除了家具之外,要什么没什么。账房是专门放钱的地方,账房都没钱了,其它地方更是不必再翻。

马从戎给他打了电话,他不接。马从戎要是也穷,他兴许倒不和对方一般计较了;可马从戎现在阔得很,日子正是过得风生水起;所以他不往对方跟前凑,不讨对方的嫌。哪怕马从戎发了千万的财,他也绝不会去讨要一分。

霍府大门一关,像要与世隔绝一般。马从戎不得其门而入,又不甘心无功而返,于是在北平住了下来,一天几遍的给霍府打电话。这天他刚打完了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家里的仆人却是笑着走了进来,低声下气的说道:“三爷,您听说了没有?霍府正往外卖汽车呢!”

马从戎没听懂:“卖汽车?”

仆人答道:“可不是卖汽车?他们府里的副官四处找买家,说是给钱就卖,可便宜了。”

马从戎气得一拍桌子:“真是败家子!”

马从戎亲自打听了一番,末了得知霍府的确是在卖汽车,霍府有一排专门的汽车房,里面新旧汽车加起来,足有七八辆。副官们把汽车当成洋车那么贱卖,自然很快的都卖了出去,只留下了一辆林肯。

马从戎虽然已经自立门户了,可是见此情形,还是痛心疾首,又无法阻拦。他想方设法的把安德烈叫了出来,让他帮自己向大爷转交一万块钱,花光了自己再给,只是请大爷千万别再胡乱的卖家当。安德烈带着钱乖乖的走了,不出一天的工夫,又垂头丧气的回了来:“喵长,钱给你,大帅不要,骂了我。”

马从戎气得在家里捶桌踢凳:“这脾气怎么这么大啊?我当时一句话没说对,他还记仇记个没完了?行,行,我不管了,我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真是!”

安德烈回府上楼进了书房,颇为忧伤的对霍相贞说道:“喵长生气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要是看喵长好,你上天津跟喵长过去!”

安德烈摇了摇头:“不是,我和大帅过。”

霍相贞听他说话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先跟着我吧,等哪天我养不起你们了,你们再各找去处。”

安德烈继续摇头:“不是。”

李副官一路小跑的进了门,停在安德烈身边一个立正:“报告大帅,顾承喜又来了,说他今天亲手从河里逮了两条鱼,特地送给大帅品尝。”

霍相贞无言的挥了挥手。

李副官会意,昂首挺胸的转身小跑出门,奉命前去驱逐顾军长。及至他跑远了,霍相贞在房内叹道:“这个人啊,如狼似虎。”

安德烈喃喃的自语:“如狼似虎……”

他一边自语,一边用手指在写字台上一笔一划的写。写字台后的霍相贞见了,便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如狼似虎”四个大字。字是锋芒毕露的瘦金体,练的时候下了很多功夫,然而他有好些本事都像是锦衣夜行,不得施展,也不得承认。

欠身把纸推向安德烈,他没说话。安德烈摊平了宣纸弯腰细看,又模仿着上面的笔画学着写。他很努力的想要做个中国人,学中国话,写中国字,虽然话说不利落,字也写不完整。

霍相贞身边的伶俐人太多了,所以如今反倒喜爱了安德烈的沉默寡言。他和安德烈说话是不需要回应的,纯粹只是想让安德烈做个听众:“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活了三十年,我忽然不会过日子了。不会过,也得学着过,我回都回来了,总不能再一索子吊死。家里的事儿,我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忽然就没钱了,我不卖怎么办?今天卖汽车,明天不知道又得卖什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语气平淡,神情也木然,是个认了命的模样。

安德烈忽然聪明了,对霍相贞说道:“顾军长很友好,让他帮忙,让你做官。”

霍相贞嗤之以鼻的一摇头:“他?我不求他。”

然后他长叹一声:“别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啊!”

第107章 烈焰

霍平川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口大烟瘾是讨了霍相贞的嫌,所以平时霍相贞不招呼他,他从不主动往小叔叔跟前凑。如今听闻霍相贞居然开始卖汽车,他才糊里糊涂的大着胆子来了。畏畏缩缩的在霍相贞面前一坐,他像个大号受气包似的,拱肩缩背伸着脖子,瓮声瓮气的唤了一声:“叔。”

他不出现,霍相贞永远想不起他;他出现了,霍相贞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大侄子——这侄子其实也是命苦,当初霍老爷子十三岁的时候,和家里一个有名的浪丫头偷偷好上了。等到霍老爷子的娘棒打鸳鸯之时,浪丫头已经有了身孕。

丫头的名声太糟糕,是绝不能升格做姨娘的,所以生产之后便被远远的打发了。留下的孩子成了难题——庶长子,娘是个丫头,爹只有十四岁,听着就够丢人现眼的,而霍家又是个体面人家,霍老爷子将来怎么结亲呢?

当然,霍老爷子长到十七大八之时,也照常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但是又仿佛克妻一般,霍夫人在他府里总是七病八灾的不能长寿。霍老爷子每隔些年便要张罗一次续弦,奔四十的时候才得了霍相贞。对待家里这位庶长子,霍夫人们是统一的不承认,而庶长子自己也不做脸,十几岁时效仿了他的老子,也和丫头好上了,结果弄出了个霍平川。从这开始,霍老爷子定了规矩——少爷身边,不许放丫头!没过四十的老妈子,也不行!

爹不算正牌少爷,并且身体虚弱死得早;霍平川自然也当不成长房长孙。家里唯一的大少爷是霍相贞,霍平川就成了个不当不正的侄少爷,小时候还被奶妈子虐待过,吓出了个又呆又怯的性子。霍老爷子早就看他没出息,所以只是丰衣足食的养着他;霍相贞也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是给他放了个旅长,以为他受了锤炼,兴许会有进步;哪知他把好好一个旅管得人仰马翻,并且全旅上下的人全敢欺负他。

霍平川也明白自己上不得台面,所以说话不敢看人,只是盯着地面嗡嗡隆隆。霍相贞问他“最近还好?”,他从嗓子眼里往外咕噜声音,像是连嘴都不敢张:“就是在家呆着,有时候和万三谈谈。”

霍相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万三是万国盛。

霍平川这时又开了口:“我听说……叔把汽车卖了。”

霍相贞一皱眉毛,心想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也听说了?”

霍平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淡绿色的印花大信封,毕恭毕敬的欠了身,双手送到霍相贞面前:“这是……侄子孝敬您的。多是不多,反正……就算……”

他嗫嚅着开始语无伦次,而霍相贞拿起信封捏开一看,只见里面是挺厚的一沓钞票,也不知道是多少钱。

把信封原样的推回了霍平川面前,霍相贞难得的对他笑了一下:“不必,我以后不大出门,留着那么多汽车也没用,卖了倒利索。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拿回去。”

霍平川很怕他,不会和他你来我往的推让,像安德烈学说中国话一样,他把嘴唇无声的动了动,高大沉重的身体在沙发里又扭了扭,屁股把沙发上的绣花坐垫拧了个一团糟。

霍相贞等了片刻,见他只是扭,就又开口问道:“你还有事没有?”

霍平川恍恍惚惚的哼道:“没有了。”

用汗湿的大手抓起了信封,他很窘迫的起身告辞,然后像要散架子似的,他晃着大个子,一路东甩胳膊西甩腿的走了。

霍平川刚走不久,万国盛又来了。万国盛和霍平川正处在了两个极端,一张嘴就是滔滔不绝。霍相贞听到后来,被他吵得心乱如麻,颇想一脚把他踢出去;而安德烈在门口听了个瞠目结舌,忽然感觉自己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及至把万国盛也敷衍走了之后,霍相贞抬手捂了眼睛向后一靠,陷在沙发中一动不动。他不过是卖了自家几辆汽车,但是看今天的情形,倒像是整座北京城都知道了。卖几辆汽车都能如此,将来自己若是有了别的动作,又当如何?

横竖就是千万别输。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己输了败了,如今穷得闹了笑话,也没办法,也是自作自受。

霍相贞卖掉汽车之后,手里还剩了点余钱。他知道钱是能够生钱的,但到底怎么生,他不懂。做生意或许也是条路子,可霍家祖辈为官,经商总像是掉了身份,况且他也不会做生意。想要在谁家的买卖中入一股子,眼前又没这样的门路和机会。思来想去的,总像是走投无路,一口气叹出来,他决定得过且过,不想了。

无所事事的混过一天,他晚上早早的上了床。手里拿着一本旧书,他先是闹失眠,无论如何睡不着;后来糊里糊涂的入睡了,却又睡得雷打不动,死了一般。安德烈半夜上来拼命摇撼了他,他也不醒。安德烈急了,凑到他的耳边大喊了一声:“啊!”

霍相贞一个激灵,猛然睁了眼睛:“干什么?”

在壁灯黯淡的灯光中,安德烈一脸惶恐的对着他吼:“火!花园,火!”

霍相贞的眼睛越瞪越大:“火?”

安德烈急得舌头不当家,只好抬手往窗外指:“起火了!”

霍相贞当即披着睡袍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向外疾行。迎着寒风刚一出楼门,他便看到了半边天的红光。家里的卫士们一窝蜂的全出来了,李副官带着哭腔跑向了他:“报告大帅,是花园子着了!已经给救火会消防队打了电话,说是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一名卫士且跑且喊:“来了来了,水龙来了!”

与此同时,远方隐隐传来了军号声和警笛声,声音横贯夜空,震得人越发恐慌凄惶。霍相贞迈步往后头园子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却又被一群卫士拦了住:“大帅别过去,火势太大了!”

霍相贞揪住一名卫士急问道:“会不会烧到小院儿?”

卫士知道他问的是他夏季居住的一院房子,当即答道:“大帅,悬哪!今夜风大,火苗子正往前头卷呢!”

霍相贞转而抓住了一名大个子卫士:“鞋脱了给我!”

卫士莫名其妙的脱了鞋,而霍相贞穿了他的鞋,随即撞开人群,拔腿便向前方跑去。卫士们怔了一瞬,立刻向后飞奔去追,可霍相贞腿长步大,已然一头冲入了夜色浓烟之中。

穿过几重月亮门,霍相贞一路跑进院子。不假思索的闯入客厅,他伸手去开电灯,但是电线大概已经受损,开关被他拍得劈啪作响,房内却是始终一片黑暗。借着窗外遥遥的火光,他先从多宝格上拿起了一只白玉老虎——这老虎镇纸本是白家的东西,不知何时被他借了不还,少年时代一直用着。一手托着白玉老虎,他六神无主的在房内转了一圈,末了又跑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了他和白摩尼的合影。能扫落叶的秋风是最厉害,外面忽然“呼”的起了一阵风声,房内立时亮了,是火舌已经舔到了花园边缘,马上就要越界。

小院是霍相贞从小住到大的,他对其中的一砖一瓦都有感情。可是如今情况太危急了,他没法在这个时候细细的搬家。带着老虎和照片,他转身跑出了门,空气已经不复往昔的寒凉,灼热的直烤人脸。越往院门走,脸上越烫得疼。霍相贞不敢停留,可是刚刚跑了几步,忽听后方“轰隆”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园中哪一处建筑被烧塌了。

他下意识的停了脚步,回头去看。冲天的大火鼓着热风腾着火球,当真是烤红了半边夜空。水龙四面八方的射入火中,丝毫看不出灭火的效果。而卫士们冲向火场,开始和消防队一起凿墙扒房,要把大火截在园中。

霍相贞站在高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小院儿被人蛮暴的胡乱拆了。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白玉老虎,他感觉是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但是纹丝不动的站住了,他不肯走。

他是在给他的院子送终,院子没就没了,将来即便重建,即便重建得一模一样,也总和老房子不是一回事,况且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重建一院房子——现在他根本就是在对付着活。

正当此时,又有人拽了他的手臂。他回过了神,扭头一看,却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小分头还抹了油,不知是午夜时分从哪里回来,或者要往哪里去。深秋时节,将要入冬了,霍相贞却只穿着一身睡袍站在风里看火。顾承喜心想你先前是不知道疼,现在也不知道冷了?

霍相贞见了顾承喜,反倒是清醒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顾承喜还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我在路上见你家里着了火,就硬闯进来了!”

霍相贞垂下眼帘,望向了他的手:“没大事,快扑灭了。”

顾承喜上下打量着他:“你回屋去,我替你盯着!”

霍相贞感觉他这话简直是匪夷所思,偏巧李副官此刻也跑了过来,看了顾承喜一眼之后,他气喘吁吁的说道:“报告大帅,火路截住了,大帅请回房歇着吧!”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向顾承喜说道:“我不盯着了,你也回去吧!”

顾承喜不置可否的看着他,他那睡袍是胡乱披上的,腰间的带子松了,敞开前襟中露出了一大片赤裸胸膛。他想这胸膛应该是被自己亲吻抚摸着的,而不该是被冷风吹被烈火烤。这么好的身体不被欣赏不被怜惜,平安知不知道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霍相贞没等到他的回答,于是自顾自的先走了。他在前面走,顾承喜在后面跟。霍相贞进了小楼,他也跟着进;霍相贞上了楼梯,他也跟着上。霍相贞自顾自的把照片和白玉老虎全放置在书房柜子里,然后回身面对了顾承喜:“走吧,不要来了。”

顾承喜进退两难的站在了他面前,声音很低的说道:“我爱你,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霍相贞一摇头:“我不是你的同道中人,我也成不了你的同道中人。”

顾承喜的心冷了一下,看他是块囫囵的顽石,连道缝隙都不给自己留:“什么意思?你是恨我带走了白少爷,还是恨我加入了革命军,还是……嫌我是个男人?”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都有。”

顾承喜硬着头皮说话:“我是对不起你……可来日方长,你总得给我时间和机会,我才能改正学好。要说你嫌我是个男人——马从戎不也是个男的吗?”

霍相贞从小到大,看惯了马从戎,已经看不出他的美丑。如果顾承喜不提醒,他也不会特地去想对方是男是女。顾承喜的话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冷笑了:“怎么?你还想逼我给你个理由不成?”

顾承喜也急了,急的同时压着脾气,生怕说话没轻没重,会得罪了霍相贞:“凭着我这一片心——这么多年了,我想你都想出了心病。你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行吗?”

霍相贞听到这里,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抬手狠狠一拍写字台,他大声质问道:“你一片心?你有什么心?革命军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难道队伍里没有你的兵?现在我不和你合作,还必须给你列个一二三四五的道理缘由吗?顾承喜,你当你的新贵,我做我的孤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要找相好的你出去找,别到我家里恶心我!”

顾承喜被霍相贞骂愣了。无言的舔了舔嘴唇,他缓缓的点了头:“好,平安,好。我往东说,你往西说。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你他妈的说我恶心。行,不用你撵,我自己走。”

说完这话,他一扭头推开房门,走了个头也不回。而霍相贞扶着写字台,弯了腰还在喘气。顾承喜的出现像条引线,引爆了他心中藏着的火药库——那园子能是自己烧的?就算是自己烧的,傍晚还太平无事呢,能一下子就烧到这种程度?他刚下台几天哪,已经有人要烧他的宅子了!

凌晨时分,大火终于熄灭,救火会消防队一起撤退了,烟熏火燎的卫士们也各自回了房休息。霍相贞穿戴整齐了,带着安德烈去了火场。

偌大霍府,半宅焦土。几乎和霍相贞同龄的花木们全成了灰烬,几座亭台和一座花厅也坍塌成了漆黑的废墟。地面滚烫的,几处还升着袅袅的青烟。天上飘了细细的雨夹雪,霍相贞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安德烈虚虚的伸了双手,随时预备着扶他一把。

走到花厅的断壁残垣前,霍相贞不走了。

不走了,再走下去,看到的也还是这种凄惨情景。

霍府的火灾上了报纸,一天之内,传得全城皆知。

顾承喜看到了报纸,留在北平的连毅也看到了报纸。拿着报纸进了屋子,他把报纸卷了个卷子,然后用它一抽李子明的后脖颈:“真坏!”

李子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低头摆弄着一根雪茄。隔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方桌,坐着白摩尼。欠身从连毅手中夺过报纸卷子展开了,他浏览了上面的新闻,同时就听连毅笑问自己:“儿子,你说这小子损不损?”

白摩尼把报纸往后一扔,然后从香烟筒子里抽出了一根香烟:“损呗!缺他妈八辈子德了,有娘养没爹教的下作货,你也不管管他!”

李子明扭头看了白摩尼:“你再说一遍?”

白摩尼一手夹着香烟,一手去摸洋火盒,同时隔着桌子向他探了头,从雪白的牙齿中向外挤字,挤得清清楚楚恶狠狠:“我说你有娘养没爹教缺了八辈子德,这回听懂了没有?”

连毅溜达到了李子明身边,伸手一捂他的眼睛:“子明,别瞪他。你这么大的人了,和他一般见识?”

白摩尼扑哧一笑,顺势给自己点燃了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喷云吐雾的骂连毅:“老不正经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然后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哎,给我点儿钱,我要出去玩儿!”

连毅用大拇指向后方的门帘子一指:“里屋有钱,自己拿去!”

白摩尼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扔,又攥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左腿:“一变天就腿疼,疼得我走不动。老不正经的,你过来背我进屋!”

连毅俯身把下巴抵上李子明的头顶,又用手臂环了李子明的脖子:“我?我不能白劳动。”

白摩尼笑道:“滚!你不背我,让子明背我。子明肯定愿意,我拿了钱就走,正好给他腾地方!子明,我没说错吧?你是不是想老不正经的都要想死了?”

李子明挣开了连毅的束缚,一言不发的起身走过去,把白摩尼拦腰抱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