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他的身体已经失控,灵魂飘在上方,听着自己喃喃的说话:“我知错了,饶我一次吧……”

正当此时,一条细细的白胳膊挡到了他的身前,是白摩尼挤挤蹭蹭的挨到了他的身边。

白摩尼哆嗦得牙关相击,一只手却还作势挡了顾承喜。单手撑床支了身体,他不敢再看霍相贞的眼睛,只能低着头说话。

“大哥,别杀小顾,杀我吧。”

他在刻骨的羞耻中闭了眼睛:“是我主动找的小顾……我太不成人了。大哥,对不起,可是,别杀小顾……”

霍相贞没理他,依然定定的注视着顾承喜。忽然一抬手转了方向,他对着前方的窗口连开了三枪!

三枪过后,他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带了血:“顾承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今天,我不杀你。”

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顾承喜,你的胆子太大了。”

转身对着元满一挥手,他低声说道:“把他带出去,关起来!”

元满硬着头皮进了房,重手重脚的拖拽了床上的顾承喜。顾承喜很顺从的下了床,双手还提着自己的裤腰。灵魂就在他的天灵盖上飘,他几乎是看着自己往外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全晚了,全完了!

白摩尼望着顾承喜的背影,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惶恐而又绝望的转向了霍相贞,他无话可说,只是想让大哥放了小顾。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小顾,可今晚小顾是他找来的,如果他不打电话,小顾不会撞上大哥的枪口。小顾对他那么好,他不能害了小顾的命!

他等着大哥的发落,等着一顿怒斥或者暴打。可是,霍相贞只看了他一眼,目光是散的,十分虚弱,虚弱得甚至没了情绪,简直不像了霍相贞。

一眼过后,霍相贞转了身。一身高高大大的架子像是濒临坍塌,几步路让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扶着门框进了院子,夜风越凉,他越觉出了自己的热。一团怒火燃烧在他的胸腔中,燎着他灼着他。毒辣的火苗子一节一节的向上窜,一直攻进他的脑子里去。

马从戎向他走了一步:“大爷。”

他没看见马从戎,更没听到马从戎的声音。世界成了万花筒,在他眼中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四处的电灯光芒渐渐暗了,但是他不敢停留,他摸着黑也得走。忽然头上脚下的颠倒了,他一声没吭,坠进了黑暗之中。

马从戎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向旁栽倒的霍相贞。搂住之后他没了辄,因为他搬运不动这么个沉重的大个子。一点一点的弯腰让霍相贞坐在地上了,他俯身去看霍相贞的脸:“大爷?”

霍相贞紧闭双眼,呼吸烫得像两条小火龙。向后枕着马从戎的肩膀,他已经失了知觉。

第70章 夜奔

门没有关,夜风伴着秋虫的鸣叫往屋里吹。白摩尼裹着毯子呆呆的坐着,双手抓着毯子两角,抓得太紧了,指甲关节全泛了白。一身的鲜血全失了温度,只有脸是红的,红得火辣辣,像是刚被人抽了几个大耳光,抽得通红彻耳,脸皮都抽没了。

怔怔的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忽然在冰凉的夜风中回了神。僵硬了的手指骤然松了,他慌里慌张的四脚着地往床尾爬,去找他的衣裤鞋袜。

他还是想救小顾。

欠大哥的情,必定是还不清了,他不想再连累一个小顾。小顾原本是个土包子进城,连刀叉都不会用,连洋酒都不会喝;千辛万苦的熬成了团长,不是容易的。他得让小顾活,得救小顾的命。小顾安全了,他便像是赎了一桩罪——罪太重了,赎一桩,是一桩。

至于大哥——他没脸再去见大哥。

大哥的虚弱比大哥的暴怒更可怕,大哥顶天立地,他活了二十年,没见大哥虚弱过。坐在床边垂了双腿,他弯腰把自己的左脚往皮鞋里塞,眼睛里干巴巴的,泪水在心里翻腾激荡。他觉得自己像是亲手杀了大哥,像是一刀子戳进了大哥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杀死,可也杀了个半死;没杀到肉身,可也杀到了灵魂。

那是大哥啊!他造什么孽不好,偏要去折磨大哥?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霍府中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白家人就是他的汽车夫。汽车夫跟着他,也已经长住在了霍府。别的人,他现在不敢支使了,自己家的人,应该还能指望。

元满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被斜刺里撞过来的白摩尼挡住了路。

白摩尼真是撞过去的,若不是汽车夫手忙脚乱的扶住了他,他能一头把元满撞个踉跄。随即伸手扯住了元满的衣袖,白摩尼小声开了口:“副官长,小顾被关到哪里去了?”

元满一脸惊惶的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想要逃。在他的眼中,白摩尼已经有了邪祟的意思。前任副官长是因为他倒了霉,如今顾团长也算完了蛋。被白摩尼牵扯住的手臂直直的伸长了,元满后退一步,嗓子都高了:“白少爷,有话好说,你放开我。”

白摩尼死死的攥紧了他:“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就放开你。”

元满回头看了看,然后很为难的开了口:“他在后头的仆人房里呢,但是你去了也白去,门口有卫兵,你——哎呀你放开我吧!”

话音落下,他用力向后一抽手臂。一闪身绕过白摩尼,他像逃避一滩祸水一样,拔腿就跑了。

霍府太大了,是越往后走,电灯越稀疏,花木影子一丛一丛一颤一颤,简直荒凉得带了鬼气。汽车夫像个小苦力似的背起了白摩尼,硬着头皮往前快走。末了在花园子后头的一排空房子前,他们果然看到了两名卫兵。

霍相贞让元满把顾承喜关起来,可元满一时也不知道该把人往哪里关,反正直接送进大牢里是不大合适,所以只好就近取材,把他带到了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又顺手抓了两名巡逻的卫兵充当岗哨。顾承喜一路上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他既替顾承喜害臊,又替顾承喜不值。都是团长了,枪林弹雨的战场都跑过来了,结果一跟头栽在了个屁股上,还栽了个万劫不复。前头流的那些血卖的那些命,一下子全白费了。

两名卫兵懵懵懂懂的站了岗,依稀认得屋里的人是顾团长,可不知道顾团长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应该不会是大事,若是大事,也不能把人往家里关。遥遥的见汽车夫背着白摩尼来了,卫兵继续懵懂,心想这大半夜的,上头的人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白摩尼在门前落了地,扶着汽车夫问道:“顾承喜在里面吗?”

此言一出,薄薄的房门后面立刻有了回应,正是顾承喜的声音:“白少爷!”

白摩尼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又对卫兵说道:“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瞧他一眼。”

卫兵眨巴眨巴眼睛:“报告白少爷,副官长让我们关着他……”

屋子里头的顾承喜又说了话:“劳驾二位行个方便,开门让我们见一面吧!凭着一个白少爷,也救不走我。”

两名卫兵糊里糊涂的对视一眼,知道白少爷是府里的半个主子,顾团长平日也是常来常往,总而言之,都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人,全比自己高贵许多。而白摩尼左右看了看他们,忽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把手伸到了汽车夫的裤兜里,他掏出了一卷子钞票,分开了往两人手中一塞:“我和他说句话就出来,几分钟就够了。”

卫兵依旧是犹犹豫豫,而屋子里的顾承喜静静听着白摩尼在外头语无伦次的哀求,灵魂好像还没归位,依然在头顶上飘旋着。

在极度的惊惧之中,他的理智和感情仿佛一起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本能,最原始的本能,不论是非不分黑白、猎与被猎的本能。

他所得到的,他不能失去;他所失去的,他还要再赢回来抢回来。他已经是团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团长。要把他打回穷困卑贱的原形?不行!

忽然笑了一下,他又怀疑自己是太乐观了。恐怕不止是打回原形那么简单,他一边对着霍相贞发大誓许大愿,一边睡了霍相贞的心肝宝贝。这么一手,是个人都不能忍受!霍相贞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活罪是什么?把他弄进真正的大牢里关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一生一世?

那样的话,他是要学李子明的!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了“咯噔”一声,是卫兵终于熬不过白摩尼的钞票与纠缠,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上的老式大锁头:“白少爷,说好了,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

白摩尼拄着手杖,蹒跚着跨过门槛进了空屋子。屋中黑黢黢的立着个高大身影,正是顾承喜。借着房外灯光看清了顾承喜的模样,白摩尼略略的放了心——顾承喜起码是没有挨打。

下一秒,黑影一步迈到了他的面前。腰间随即一紧,是顾承喜伸手搂抱了他。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他听顾承喜询问自己:“你有法子救我走吗?”

白摩尼也张开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没有,可是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等大哥过了气头,我去求他,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轻声又问了话:“门外有几个人?”

白摩尼仰起脸,向他做了个口型:“两个。”

顾承喜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冰凉的呼吸直扑了他的耳孔:“大声的叫,把他们引进来。”

白摩尼一愣:“叫什么?”

顾承喜松了手:“什么都可以,当我死了,叫我的名字。”

白摩尼不明就里的看着他。几秒钟的沉默过后,白摩尼颤悠悠的开了口:“小顾……”

他转向了门外,提高了声音:“来人啊,小顾……小顾死了……”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兵听了这话,都是一惊,慌忙的往屋子里冲。第一个人先进去了,只见白摩尼拄着手杖站在屋子中央,顾承喜却是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扶着步枪弯了腰,卫兵伸手想要去试他的鼻息:“顾团长?顾——”

第二声没能唤完,因为顾承喜猛然起身夺了他的步枪,一刺刀攮进了他的胸膛。随即拔出刺刀转向门口,他把步枪当刀抡,迎头劈向了正往里进的第二名卫兵!

刺刀劣质,只在卫兵脸上割开了长长一道血口子。卫兵猝不及防的惨叫了,举起步枪想要射击。然而顾承喜一侧身避开了枪管,同时手握步枪横向一刺,一刀刺穿了卫兵的咽喉!

手臂用力一晃步枪,他把卫兵向旁一挑,让两个死鬼倒做了一堆。随即迈过尸体走到了白摩尼面前,他转身背对着白摩尼弯了腰:“上来!我带你走!”

白摩尼彻底呆在了原地,一口气噎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于是顾承喜回头催促了一声:“快!”

在冰凉的血腥气中,白摩尼俯身趴上了顾承喜的后背:“小顾,我们要去哪里?”

顾承喜没言语,背起白摩尼走出了空屋子。眼看白摩尼的汽车夫还傻站在电灯下,他开口说道:“去,捡起锁头,把门锁好。”

汽车夫不比白摩尼更有主意。像条吓傻了眼的狼狗似的,他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然后就真的捡锁头去了。

用大锁头锁住了一屋子的血与尸首,汽车夫愣怔怔的转向了少爷和顾承喜。顾承喜已经向前迈了步,于是汽车夫也跟着迈了步。

夜色遮掩了顾承喜袖口前襟的血点子,他背着白摩尼,一派自然的走出了霍府后方的小门。守门的卫兵见了他,还给他敬了个军礼:“顾团长好!”

顾承喜摆着团长应有的架子,昂首挺胸的走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对着旁边的汽车夫一抬下巴:“去,上路口给我叫辆洋车。”

顾承喜坐上了洋车,腿上怀里还拥着白摩尼。汽车夫跟着洋车夫跑,洋车夫有目的,汽车夫没目的,惶惶然的只是跑。

白摩尼抓住了顾承喜的西装领子,眼睛望着黑暗路边偶尔闪过的一星灯火:“小顾,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顾承喜握住了他的手,送到嘴边吻了一下。垂下眼帘望了白摩尼的头发,他神情扭曲,似哭似笑,然而语气却是异样的温柔:“白少爷,事情既然已经闹破了,索性,我带着你逃吧!”

白摩尼靠在他的胸前,看暗沉的天和地一起后退,空中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一切都像是梦,要是梦,就好了。

“好。”他轻声说道:“我不敢再见大哥的面了。你要是有办法,我们就远远的走了吧!”

顾承喜抬起手,仿佛要去摸白摩尼的脸,然而五指张开了,他作势抓住了白摩尼的脑袋。灵魂依旧悬着,在天灵盖上方,在洋车上方,指挥着他,旁观着他。

洋车拐进胡同,停到了顾宅门前。他背着白摩尼下了洋车,一脚踹开了自家的院门。

院子里还热闹着,蚊虫萦绕着电灯,桌面蒸腾着热气。吆五喝六的小兄弟们一起错愕的扭头望向了顾承喜,不知道他怎么像个强盗似的闯了进来。而顾承喜站在院中,大声说道:“别他妈吃了!收拾家伙,预备出城!”

紧接着他对厨房开了口:“小林,带上钱,你也走!”

赵良武上前一步:“团座,这个时候,出城?”

顾承喜沉着脸答道:“我惹事了,出城逃命。你们跟不跟我走?”

赵良武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然后对着杜国风等人一挥手:“进屋拿枪!”

一个小时之后,一支十几个人的马队穿过了城门洞子。因为领头的人是城外第四旅第二团的顾团长,所以守兵很利落的开了城门放行。

与此同时,白家的汽车夫独自奔跑在午夜的大街上,方向是霍府的大门。

没人注意到他的去留,而他虽然一贯跟着少爷四处跑,可是方才站在顾宅门口,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试试探探的进了院门,他看到了一院子穷凶极恶的兵。那些兵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手枪,吆五喝六的从屋子里往外拎箱子扛包袱。不像兵,倒像土匪。而少爷伏在顾团长的背上,像个苍白的人偶,眼神是虚的,目光是直的。

汽车夫无端的怕了。眼看有人已经张罗着要去牵马,他一步一步的退出院门,悄悄的躲到了黑暗中。

后来,顾团长带着少爷上了马,少爷像个傻子似的,头发乱了,一只皮鞋的鞋带也松了,向下垂了老长;顾团长只用一条手臂,便把他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汽车夫睁着眼睛张着嘴,一声不敢出。直到这些人都打马走远了,他才屏着呼吸跑出了胡同。茫茫然的,他认定这是出了大事。顾团长他不敢拦,于是他决定去找霍家大爷。好端端的,少爷怎么就和顾团长半夜出城了呢?

第71章 缘尽

汽车夫一路跑了个死去活来,及至进了霍府大门时,他已经快要把心从喉咙里喘出来。手扶着膝盖在大门里弯腰站定了,他虽然是急,但没有急成失心疯。他父亲是汽车夫,他也是汽车夫,在宅门里干久了,他虽然年纪轻,但是天生的具有某种常识。少爷不是好走,顾团长也不是好逃,所以他不能声张,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龇牙咧嘴的抬了头,他一边喘一边继续向前走。让他直接去找霍家大爷说话,他是不敢的;退一步看,有事似乎对秘书长说更合适,可少爷又和秘书长是一对常年的冤家。顶着一头热汗走到了后头的小楼前,他忽然瞧见了副官长!

连滚带爬的快跑几步,他一把揪住了元满的衣袖。元满犯了困,本是想要出楼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冷不防的又见了白家人,他不由得皱了眉:“干什么?”

汽车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呼出了言语:“副官长,我们少爷被顾团长带走了!”

元满眨巴眨巴眼睛:“顾团长不是在后头关着呢吗?”

这一句话,问出了汽车夫所有的恐慌,甚至让他带出了哭腔:“顾团长……杀人了!”

当汽车夫把事实原原本本的叙述完毕之后,元满的面孔褪了血色。新鲜空气是不用呼吸了,他的脑子里拉起了响彻全城的警铃。甩开汽车夫进了楼,他一路咚咚咚的冲入了客厅。马从戎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脸倦容的喝咖啡。冷不防的受了惊动,他抬头望向元满,很不客气的训斥道:“大半夜的,胡跑什么?”

元满的脸上现出了哭相:“秘书长,你救救我。我把大帅交待给我的事儿办坏了!”

马从戎不明所以的微微一歪头:“什么意思?”

元满压低声音,喘息着说出了话:“顾团长杀了卫兵,逃了。”

马从戎一扬头:“哦……”

随即,元满继续说道:“他不但逃,还顺带着把白少爷也给拐走了!”

马从戎一睁眼睛:“嗯?”

伸手把咖啡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马从戎一跃而起:“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

元满一跺脚,成了个哭哭咧咧的大男孩子:“白家汽车夫说的,他们都已经出城了……”

马从戎垂下眼帘,盯着地毯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最后迈步走向门口,他且行且道:“这是大事,我不能做主,得去请示大爷。”

元满立刻跟上了他:“大爷还没醒呢!”

马从戎一甩袖子,开始往楼上跑。元满落了后,抬头向上望时,他只看到了秘书长的长袍一角在楼梯口一闪。

马从戎的步伐虽急,可是急而不乱,推门进了霍相贞的卧室,室内幽暗,全靠着一盏小小的壁灯照明。抬手一拍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他在骤然大放的光明中走到床前,弯腰去看床上的霍相贞。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着,双目紧闭,呼吸粗重。一张脸本是滚烫通红的,安安稳稳的睡了两个多小时,倒像是退了一点热度,恢复了一点人色。马从戎知道他是急火攻心,并非生病,所以本打算由着他睡;但是现在事情出了,由不得他继续安眠。伸手握了他的肩膀,马从戎拼命摇晃了他:“大爷?醒醒,家里出大乱子了!”

霍相贞平常睡熟了还要雷打不动,如今更是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马从戎将他乱推乱搡了一气,毫无效果。直起身走进小浴室,他打开水龙头,拧了一把水淋淋的凉手巾。托着手巾回了来,他一手巾拍向霍相贞,连脖子带脸的胡擦了一气。而霍相贞受了冷水的刺激,登时睁了眼睛一哆嗦:“啊!”

马从戎见他醒了,立刻扔了毛巾扶起了他:“大爷,白少爷出事了!”

霍相贞神情木然的望着前方,直愣了一分多钟。慢慢的抬头望向马从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纯粹只是一股子气流:“他又怎么了?”

马从戎爱惜着自己现有的羽毛,隔岸观火似的镇定而又客观:“白少爷和顾承喜一起跑了!”

霍相贞像是没听懂,怔怔的反问马从戎:“和顾承喜?跑了?”

不等马从戎回答,他那休息了两个多小时的脑筋猛的恢复了运转。难以置信的瞪了眼睛转向前方,他忽然把腿伸了下去,同时单手攥拳头狠狠一捶床沿,呕血似的吼了一声:“真是疯了!”

这一声喊劈了他的嗓子,挣红了他的脖子。光着袜底踏上地面,他作势要起,然而刚刚起了一半,便脱力似的又坐了回去。屁股滑过铺着丝绸床单的柔软床沿,他在马从戎的惊呼与拉扯之中,结结实实的摔下了床。

以手撑地又站起来,他抬手指了房门,使了十分的力气,然而只发出了半分的声音:“去,去,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那顾承喜是个祸害,不能让摩尼跟他走!”

马从戎没有动,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大爷,晚了,他们已经出了城!”

霍相贞没有追究细节,听到“出城”二字之后,他拧着眉毛注视了马从戎,神情是愤怒,是焦虑,也是迷茫,仿佛马从戎冤了他,或者骗了他。而马从戎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在欣赏着他的痛苦。

下一秒,霍相贞转身直奔了房门。马从戎俯身拎起了床下的皮鞋,紧随其后的追了出去:“大爷,还没穿鞋呢!”

元满战战兢兢的靠墙站了,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对着他大发雷霆——霍相贞似乎忘记了他的失职,只是命他集合卫队,准备出城。

元满如遇大赦,当即抖擞了精神要走。然而未等他走出楼门,客厅中的电话响了。马从戎过去接了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之后,他勃然变色的转向了霍相贞:“大爷,城防司令部报告,说城外四旅第二团有异动!”

霍相贞看了马从戎:“异动?”

马从戎没挂电话,手握着话筒答道:“第二团在四十分钟之前全体开拔,往保定方向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当即紧紧的一闭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天旋地转了,肠胃里没东西,可是一阵一阵翻腾着要吐。咬牙切齿的对自己发了狠,他提起了仅有的一口气:“让孙文雄立刻带兵去追,必要时候,可以开火!”

话音落下,他心中回荡了一声叹息。当初他劳心费力的改造出了个新第四旅,原以为它会慢慢的壮大,慢慢的变成第四师。没想到在壮大之前,他们不得不先自行残杀了。

霍相贞强撑着不肯摇晃,胸中冷飕飕辣,是穿堂的凉风吹旺了怒火。凉风是白摩尼给他的,怒火是顾承喜给他的。一个是他的宝贝,一个是他的栋梁。落水狗似的一晃脑袋,他要苦笑也要狞笑——摩尼啊摩尼,承喜啊承喜!

霍相贞亲自带着卫队出了城。

马从戎不触他的锋芒,跟着他走,等他半路从马上一头栽下来,自己好带着他回家睡觉。然而霍相贞越走越精神,把先前的病容收了个一干二净。马从戎窥视着他的举动,心中隐隐的有些怕,因为他精神得不对劲,精神得邪了门。卫队的马好,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前疾驰,出城不久便追上了孙团。孙文雄糊里糊涂的发了兵,虽然不通前因后果,但认定顾承喜是当了反叛。从私情看,他不愿看顾承喜倒霉落魄;可是从公理看,他也认为顾承喜太不是东西。第四旅的旅长是霍相贞,所以全旅上下,从长官到小兵,全都偏得了无数的好处。这么着还要作乱,真太不地道了!

离京不到一百里,孙顾二团对着开了一阵炮。霍相贞观战片刻,让孙文雄先停了战——硬碰硬的不是办法,枪炮无眼,而白摩尼还在对方的阵营中。一道急电发到廊坊,廊坊驻着陆永明的一个团。霍相贞让两个团前后夹击,把顾团夹在了保定外围。

这一道手段使出来,顾承喜走投无路了。

坐在一堆篝火前,顾承喜把白摩尼搂在了怀里。很远的一棵老树下,站着虎视眈眈的小林——小林以为自己是个心大的人,以为自己早看清了顾承喜的真面目,一辈子也不会再为这家伙伤心;然而在知道了顾承喜仓皇出京的原因之后,他还是怒不可遏了。不全是嫉妒,还有深深的恨:这个白少爷害了承喜!

他妈的都瘸了一条腿了,还会当兔子勾引男人!不是少爷吗?不是常年住在帅府里吗?不是矜贵得要死吗?怎么还缠上承喜不松手了?这个扫帚星,毁了他安安逸逸的好日子,毁了他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

小林想掐住白少爷的细脖子,拧断他的细骨头。可是当着顾承喜的面,他不敢。顾承喜的手有多狠,他很了解。他犯不上为了个白少爷,挨顾承喜的揍。

顾承喜知道小林正在瞄着自己,但是根本不往心里去。前头是孙文雄的队伍,后头是陆永明的队伍,前后的大炮全瞄准了自己,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下一下抚摸着白摩尼的手臂肩膀,他低头亲了亲对方的凌乱额发。白摩尼受了炮火的惊吓,一直喃喃的说心慌,慌到现在才平静了。抱着怀里这么一点不像活人的小分量,顾承喜感觉自己的灵魂还没归位,还在头顶上飘着。

“白少爷……”他轻声开了口:“怎么办?我可快要支撑不住了。”

白摩尼茫茫然的睁了眼睛,耳中还回响着炮火的余音:“我们……会死吗?”

顾承喜低了头,对着他的眼睛一笑:“只要你肯写信,或许我们还有活的机会。”

白摩尼缓缓的移开了目光:“我……我不想写……”

顾承喜轻轻抚摸了他的脸:“宝贝儿,权当是救我的命吧!你不想和我天长地久的过好日子吗?”

白摩尼歪头靠着他的胸膛,心里迷迷糊糊的,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顾承喜望着他笑,火苗的影子在他的黑瞳孔里跳:“宝贝儿,你是知道我的。你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我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夫妻。”

白摩尼轻声说道:“小顾,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不论死活,我都和你在一起。”

顾承喜可怜兮兮的说道:“可是,我不想死啊!”

白摩尼抬眼看了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含了泪。他也知道顾承喜不想死,可是那样的一封信,又让他怎么写?

然而在午夜时分,他握着顾承喜硬塞给他的一根铅笔头,还是在一沓粗糙信笺上落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