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一脸严肃的说,“我也没想到。”

两人相视,接着都忍不出笑了。

他很快的打着方向盘调了个头,一边说,“这样吧……”

车子又驶进大门里,却没向着正门去,而绕到了后面。

朱迪从手包里拿出一张邀请函递给她,指了指前面,说着,“你从那个门悄悄进去,反正你这一身也不惹眼。”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扇开着的门,里面灯火通明。

目前看来只能这样了,不然她这一身,实在不好意思从前头无数的闪光灯下经过。

周襄打开车门,一脚已经迈了出去,又回头问他,“那你呢?”

“你先进去,我去还狗。”他指了一下后座立着身子伸舌头的小家伙。

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点点头,就下了车。

门旁站着一个欧洲五官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系着红色的领带。他一手贴在腹部,一手放在身后,含笑对周襄弯腰。

没受过如此大礼的她,惶恐地双手递上邀请函。

周襄的身形定格在踩上楼梯的一瞬间,她突然想到,其实可以不来啊。

二楼是晚上暂停开放的展览馆,三楼才是今晚的秀场。

墙上挂着许多肖像油画,大的惊人。楼梯是旋转式的,中间悬挂着水晶吊灯,晃眼间,汇成一块块光斑。

走廊望去幽长,铺着地毯。写着秀场主题的牌子,立在一面看起来十分厚重的门旁。门是半开半掩,里头看起来是黑夜的感觉。

周襄进去之后反而松了口气,秀场内是现代感的冷色调灯光,T台周围光线比较亮,四周整体偏暗,刚好能让她藏起来。

可能距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周围没有人落座,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闲谈。场内的背景音乐是由乐队现场演奏的,弹钢琴的女生穿得都比她正式。

侍应托着酒盘自如的穿梭在人群中,她顺手拿下一杯香槟。细小的气泡贴着玻璃杯升腾,她轻轻的抿了一口,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正打算给朱迪发个信息。

“周襄?”

一个熟悉声音在她身后,带着疑惑的语气喊了她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转身又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好久不见。”

杨禾轩在她合作过的,为数不多的男艺人中,他算是时尚感强的人了,在这里见到他也不奇怪。

他以前是歌手出道,后来去拍戏反而更对路,长得好腿又长,居然还有点演技,简直不可多得。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不论真假,和他传过绯闻的女星可以组一个足球队,而且还带候补队员。

和他合作过的周襄,难以幸免。

他笑,“我最近总听人说你的电影在日本票房很好,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跑日本去了?”

顺着他的话,周襄自嘲的笑说,“前段时间去的,没办法,被骂出国门了。”

杨禾轩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他的经纪人正走来,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周襄,竖着食指点了点,最后笑着给了中肯的评价,“风格不错。”

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周襄挤笑,“谢谢。”

杨禾轩的经纪人走了过来,和周襄两人相视点头。

经纪人揽过杨禾轩的肩,转身的时候,低语了一句,“吴鸿生来了。”

周襄愣了一下,无意识的举起香槟喝了一口。

清楚的记得那是她第一次逃课,十三岁。转入夏季的西贡,迎来了台风天,下着大雨。

她站在姚记茶餐门口躲雨,身上就剩八元,一杯鸳鸯要十元。然后,她看到了对面的私人影院,楼上还是推拿馆。

从窄小的楼道看上去,影院肯定很小。海报墙贴得乱七八糟,根本不知道要放什么,但是两元一场,没有票。

当天放的是大影院下线的《冒牌警花》,影厅大概只能坐下十几个人,没有空调,又赶上下雨,空气闷得不行,放映中途观众都走的七七八八。

时长一个半小时,只有周襄和第一排的老人,看完了整部影片,汗水湿透了校服衬衫。她小心的从窄长的楼梯下来,又给了阿婆两元,再跑上去。

她没办法说清,当吴鸿生出现在屏幕里时,她的感觉是什么。但她看完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他的脸,牢牢的刻在脑子里。

卖票的阿婆看这个小女孩来回跑了几趟,汗湿了头发黏在脸颊,笑着说,“你很钟意啊?”

周襄愣了一下,点头。

阿婆撕下墙上的海报,递给她,“呐,送畀你啊。”

而现在,如果硬要说对吴鸿生有什么感觉,那就只能是对前辈的尊敬。

一个在加拿大长大,十七岁在香港拍电影,二十九岁拿下影帝,三十三岁又成了双料影帝的人,一如当初谦虚谨慎的态度,并且没有太多的绯闻,至今未婚。

但那张海报陪着她从香港搬到了苏州,再从苏州到北京,被她收在衣柜里,纪念在彷徨无助的十三岁,突然跳动的少女心。

05

吴鸿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离周襄不远的地方,和一个外国人在聊天。

很奇怪,明明与他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交集,却徒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悸动。

她看见杨禾轩走了过去,很有礼貌的和大前辈打招呼。之后时不时就有人去和吴鸿生问候几句,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始终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吴鸿生的气场很特别,内敛不张扬,不知不觉身旁的人都会以他为中心。

他和那个外国男人应该是旧识,两人侃侃而谈时,他的状态显然是最放松的。吴鸿生拿着一杯香槟,手指修长,说话不时习惯性的抬一下手。

看嘴型就知道他在说英文。

吴鸿生是华裔,加拿大籍,在香港成名,可粤语说的一般,但是起码比国语好。

他国语说的标准程度,竟然比不上Joey,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Joey十分欣赏吴鸿生处事的沉稳。

Joey曾经用吴鸿生在内地两次不同时期的访谈,给周襄作参考。她也很给面子的暂停了游戏,认真的看完了。

第一次是在04年,那时吴鸿生国语真的差到没朋友,但是他很认真的去回答主持人的问题,每句话都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国语不好,也尽量不用英语代替,耐心的说每一个字。

第二次是在10年,比起六年前是进步很多了,但他似乎是习惯语速放慢来说话,偏偏是这样,让人感觉特别绅士。

Joey问她,“你看完有什么体会?”

她真诚的回答,“很帅。”

随着时间的沉淀,今时今日的吴鸿生越来越不像个明星,褪去了艺人难免都有点的俗气。倒是比较像上流社会的企业家,碰巧长得好。

吴鸿生和外国友人相谈甚欢,两人轻轻碰杯。举杯至面前,他还没有喝,就有人来合影,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他的人,比他的名气要低调多了。

如果被一直盯着看,势必会察觉到,所以吴鸿生侧过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周襄一怔,他微笑,点头。

她本想礼貌的回应,刚好在这时手机震了。她下意识的去看手机,再抬头却错过了问候的最佳时机。

吴鸿生早已经移开了视线,和旁边的人闲聊。

或许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这都算是她自作多情的想法了。因为更有可能,她只是个路人甲。

周襄笑,这是她一个人的久别重逢。

朱迪发来的短信里说他也在三楼,周襄打他的电话响了几声后竟然挂断了。不到两秒,他又回拨过来。

她好笑的问,“你在帮我省话费吗?”

他在电话里给周襄引路,先让她从秀场里出来,他在备用裁衣室。朱迪说话的声音比以往很低沉,语气有些严肃,她隐隐感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脚步不自觉加快。

突然,朱迪话说到一半,电话断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周襄举着手机的手臂缓缓垂下,此刻她站在备用裁衣室门前,另一只手抓着门把。而刚刚她正好目睹了,金发的男人抢下了朱迪手机的画面。

黑毛的小泰迪从沙发上跳下来,扑到她脚边。

朱迪来不及夺回手机,先看到了她,于是将周襄拉了进来,顺便关上门。

周襄往里踉跄了几步,站稳了之后还没张口说话,就听他对自己说,“你先别说话。”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很配合的不吭声。可她没办法忽略那个金发的欧洲男人,用怨毒的眼神刺向她,的确是初次见面,却好像下一秒他的手就要掐上周襄的脖子。

她往朱迪身后一躲,正是这个动作激怒了那个男人。他很疯狂的和朱迪争吵,一句话八个词七个是脏话,相反朱迪却显得比他冷静。

周襄英语不是特别好,但是七七八八也能听个大概。她在脑袋里整理了一下,这个男人和朱迪原本应该是恋人关系,可是朱迪要和他分手,找来周襄说是他的现女友。

她恍然大悟,又被当枪使了。

朱迪没有事先和她商量过,就这样让她稀里糊涂的掺和进他们俩之间,就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他不是没有女性朋友,偏偏挑了她,是觉得她很好任人摆布,还是觉得就算因此失去她这个朋友,也无关紧要?

她是不是应该自我反省一下,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被昔日的恋人,信任的朋友,贴上‘可利用’的标签。

周襄怀疑她命里自带子弹上膛技能,不然怎么会都想用她开两枪。

朱迪和那个男人争执不下,接着都不说话了,一时落针有声。

周襄突兀笑了声,朱迪一愣,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她。

就在这时,金发的男人从桌上成堆的衣料下摸出一把剪刀,飞快的大步上前,猛地朝周襄挥了过去!

朱迪惊觉到了身后逼近的人,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他,可还是听到了一声尖叫,朱迪余光瞥见周襄捂着头趔趄的退步。

但现在他们两人互相牵制,没有机会去看周襄的伤势。小泰迪在一旁狂吠不止,情势一下变得乱糟糟。朱迪手腕使劲,又突然松开,使得那人找不到而支力点向前倾去,朱迪出其不意的屈膝重击他的腹部。

那人闷哼一声趴在地上,朱迪立刻去追上刚刚夺门而出的周襄。

周襄捂着自己的左额角没走出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她转身吼了回去,“你去吵你的!”

因为惊吓过她有些微微发抖,遮住了半张脸,十指纤长,手很白皙,从指缝中渗出的鲜血像红线一样,蜿蜒的流进袖口里。

朱迪慌张的说,“对不起周襄,他不是有意的,他有焦虑症才会情绪不稳定!”

受伤的是她,但朱迪却在为伤人的人辩解。不对,应该说,这全都是拜他所赐。

周襄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朱迪顾及还有一个危险人物在里面,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只好对她离去的背影喊着,“我马上去找你!”

周襄记得来时在这附近见到了洗手间,她边走边按亮了手机屏幕。

如果现在打电话找来救护车,就可以告那个男人故意伤害。

她定住了脚步,手指悬在数字上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她将手机塞回口袋里。把事情闹大了,回国又是头条,最吃亏的还是她,还要连累Joey收拾残局。

周襄愤愤的跺脚,凭什么别的女艺人都风光无限,轮到她就只剩凄惨。

她捂着伤口的整只手都湿漉漉的,不敢耽搁的走去洗手间。

要是毁容了,就一定跟他没完。

周襄一直埋着头快步走,避免不幸碰见记者或是熟人。

她一头浓密的长发垂下遮脸,也挡住了一大半视线,在离洗手间两步之遥的地方,和拐角走出的人撞了个正着。

只在一瞬间,那人顺势双手扶住了她,周襄鼻子碰到他的衣服,淡淡的烟草味撞进了嗅觉里。

两人同时开口。

她说,“不好意思!”

他说,“Sorry!”

周襄慌忙站稳了脚,抬头看清了是谁之后,愣了一下,触电般的收回了搭在他肩臂上的手。

吴鸿生穿着一套浅灰的正装,领口和袖子都有一团团血墨,里头不巧还是一件白衬衫,托她的福,刚才撞了满怀,现在血迹斑斑。

她紧张的问,“不要紧吧?”

周襄不知道她此刻头发混着血液黏在脸上,有多吓人。

他很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你才是不要紧吧?”

经由他的提醒,周襄才又捂上额头上的伤口,一边说着,“没关系,我去处理一下。”一边往洗手间里走。

吴鸿生的目光随着她移动,自然的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周襄看见镜中的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迅速的从桌上抽了两张纸,硬是扯出了笑容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可以。”

她撩开黏糊糊的头发,半张脸都是凌乱的血迹,她本身皮肤就很白,此刻快要接近病态,衬得更触目惊心。她用纸巾一张接一张地擦着,往外冒的血,不敢碰到伤口。

从镜子里她看见狼狈的自己,和正在门外站着的吴鸿生。其实这里是化妆室,右边还有一扇门,进去才是洗手间。

看着周襄身前桌上越堆越多沾血的纸团,他轻皱眉头,问着,“你的助理呢?”

她手一顿,原来吴鸿生知道她也是艺人啊。

周襄摇头,“不在。”

听说她的助理护照弄丢了,只能回国见了。

他又问,“经纪人呢?”

“没来。”

“朋友?”

她沉默了片刻,指着额头,认真的说,“朋友划的。”

吴鸿生愣了一下,然后竟然笑了出声,又立刻收起笑意,正色说,“Sorry,我没有别的意思。”

周襄低着头抽出了盒子里最后几张纸,苦笑说,“没关系,我也觉得挺好笑的。”

想不到来英国拍一支香水广告,能给她带来一场血光之灾。

也许是伦敦这个城市,跟她八字不合。

“你等我一会儿。”吴鸿生忽然这么说道,接着就快步离去。

周襄愣了下,额角有液体缓缓流下的感觉,就看镜中他的背影往回退了两步,跟着转过身来。

吴鸿生用手虚放在他自己的额上,对她说,“先按住。”

她无意识的模仿他的动作,隔着纸巾手指摁住了伤口,刺痛了一下就麻木了。

他说着,“Ok就这样别动。”后大步离开,没几秒身影就消失在镜中。

头顶上有一盏水晶吊灯,脚下踩着羊绒地毯,周襄眨眨眼,镜中光是她身上的毛衣就结着好几个深色的血点,更别提袖口。

但是与她对话的全程,吴鸿生都没有留意到他自己的服装,夸张点说,就像一个刚去救死扶伤回来的医生。

06

吴鸿生穿着那身衣服就这么走出去,万一被媒体或者是路人拍到了,传到网络上该怎么办?周襄回过神来,不安的思绪纷纭。

脑袋上盘旋的小提琴曲悠扬而缓慢,她傻傻的站着有一会儿了,在走还是留之间踌躇,抓不出个主意来。

干脆用脚勾出桌子下面的矮椅,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出了细微的声响,她按着额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着。

虽然吴鸿生没说他去做什么,但是让她在这等着,那她只能老实等着了。一来,周襄就算出了萨默塞特宫,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没那么快找到诊所。二来,比起得罪大前辈,流点血算什么。

如果她一走了之,他回来不见人。即使吴鸿生心再宽,还是会对这个小演员,留下点不好的印象吧。

但在周襄坐下不到十分钟,从镜中见到不远处出现的吴鸿生,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同时转身面对他的方向。这才看见他身旁还有一位,顶着一头夺人眼球的橘红色头发的女生。

吴鸿生已经换了一件水灰的呢大衣,纽扣整齐的排列,挡住了衬衫上的血迹。他站住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而是低头对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一样的女生说了几句。

紧接着,那穿着湖绿毛衣橘红发的女生,对吴鸿生比了个OK的手势,就朝着周襄跑来。

周襄将视线移向他,他唇角轻扬,如同几小时前与她目光相交时的那个,止步于礼貌的微笑。

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就像被按下了放慢键。

直到女生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蹦到周襄面前,才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圣诞树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周小姐,我来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