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江轩的声音却淡淡投过来,“他是个孩子罢了。打到这份上…是我的罪责。” 

“怎么会是都督的!”,侍从们都围过来拜倒,七嘴八舌地急道,“以五千防守数万大军,撑了近二十天,水尽粮绝,旗还没有倒,这样的人,军中除了将军,找不到第二个了!” 

江轩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妨碍自己说话,等大家安静下去,他才接着说,出口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蝼蚁尚且贪生,到这份上,你们若想降敌求生的,我不阻拦。” 

底下划过短暂的安静,众人互相对视片刻,眼神都渐渐由迷茫转为坚定。 

有人问,“都督,您呢?” 

“我?”,江轩一笑,“我实在没脸再投降一次了。” 

于是底下突然也都大笑起来,“都督,你看不起我们不是?” 

笑声澄澈,全不像是末日危城穷途末路,倒仿佛风和日丽,三五好友同游,那般坦荡与自由。 

江轩也笑了,再不多推让,道,“有你们这样的部下,我这辈子没白活!” 

然后他猛然站起,声嘶力竭地最后大喊,血珠从皲裂的嘴唇上渗 出,“他们又攻上来了!我们还能不能再打下去一次!?” 

“能!”,底下山呼海啸的应声。 

金鼓大作,两军再交,周军仅有的兵士无不精准地卡住险要,浴血奋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残破的云龙旗在山顶飘扬,与山风搏斗得噼啪作响,满天乌云之 下,好像一把利剑昂然挺立,直劈天空,就算这光芒只是最后的,它却是如此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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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 

江轩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一手捂在腰上,继续指挥,心里计算着还能战斗的兵士数目。 

当他数到第二十四的时候,眼前却突然一花,好像有斑斓的色彩从重山之间涌出,迅速分成尖刀一样的数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包围圈的后方,仿佛一团浓墨突然被巨笔搅动,整个山下都混乱翻腾起 来。

“虎子”,他微弱地喊那名圆脸的护卫,“那不是…幻觉… 吧?” 

“不是!”,虎子沿他手指往下一望,突然手舞足蹈地大喊起来,“都督,我们有救了!是皇上,皇上来了!!” 

他正欢呼,身后却   

闷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跌倒的响动。 

转过头,只见他的主将栽在地上,一直捂着腰部的手松开了,那一片,早已被染成大块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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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见到江轩的时候,他在广城最柔软舒适的床上躺着,可腰上穿了一个洞的话,相信无论如何不会多舒服的。 

床的周围围了很多人,眼泪都含在眼眶里,全没有一丝打下敌军国都的欢庆。 

周荣看见她来,垂着头偷偷摇了摇,虽然即使他不摇,万素飞心里也有谱。 

她想说点什么,可不知该说什么,包括你的家人我们为你照顾这样的话,也没得说。 

就算要说,也轮不到她说。 

于是她只好黯然沉默,站在周荣身后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四肢渐渐发冷,眼皮很重,疼痛的感觉越来越轻微…这就是诀别的时刻么? 

江轩看着眼前模糊的人群,意识倒比想象的要清楚。 

名将如何,都督又如何。 

好像那千万阵亡的将士一样,个人的生命,在这乱世里不过一颗流星。

他想说点什么,可一样不知该说什么。生前身后,一片孤清。 

那么,就这样了吗? 

不,心里似乎还有一点点愿望,蛛丝一样绵细的感情,却揪得心尖生疼。 

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的一段事情来了。 

十三四的时候,喜欢早晚在门口等着邻居家的女儿出来,好看她一眼,结果后来人家发现,告诉到他母亲那里,母亲责问他为什么。 

“因为她好看啊”,在听到了这句怯生生的实话后,母亲没打他也没骂他,只是到祖先的灵位前去哭泣,说是养出一个不肖子来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慌了神,又是下跪又是道歉地求了好久,从此再不敢造次。 

后来,他早已忘了那女孩长什么样子,母亲的泪眼婆娑却还记忆犹新。

可是,现在,他想看看万素飞了。 

她不好看。 

但他真的想看她一眼,就一眼,最后一眼。 

于是他努力睁大眼睛,用力将瞳孔里快要散开的光芒凝聚。 

可是,还看不到,周荣的肩膀把她挡住了。 

有点失望,不过还不想放弃,他努力维持着这种状态。 

周荣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他看了看江轩,又看看身后的人,低下头去,向旁边避让了一步。 

于是江轩眼中,万素飞整个人突然沐浴在迎面射进的光芒里,白衣被影耀得更加欺霜胜雪,面容却十分苍白,两只眼睛都含泪泛红。 

不要哭啊,他想说,可是发不出声音。 

那么,对她笑一下吧。 

他不该对她笑的,就是她害他成为不忠不孝之人。 

可是,不要管了,这辈子,按照该不该去做的事情,还不够多么?

就在最后,破一回例吧… 

所以,万素飞就看到,江轩的嘴唇努力勾起一个弧度,平常最简单的动作此刻对他如此艰难。 

爱也好,恨也好,情也好,仇也好,一笑里,化作云烟… 

“江轩…”,她终于哭出声来,忍不住去拉他的手。 

可那手在她手中滑了下去,落在床边,轻轻张开成无力的状态。 

哭声骤起,响彻大堂。许多本来在外面等候的士兵不顾阻拦冲进 来,拜倒在地大放悲声。 有道是,瓦罐不离井上碎,大将只在阵前亡…

第一二九章 鬼胎

轩的灵柩被带往旧吴,他出生的故土。 

死去的人,安静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纠葛。 

操持他后事的是万素飞,不止因为生前那份交织的爱恨,也因为,她要逃避另一场风暴。 

这场风暴,自周荣决定带韩笑前往南征之时,已经注定: 

如果韩复暴死,韩笑即可以世子之名即位,而这个对万素飞千依百顺的孩子,不用说只是一个傀儡,届时他便可一手掌控两国,令行禁 止,再无。 

之前,他还未狠下心来这么做,而现在,矛盾激化,似乎再不可避免了。 

如果万素飞不认识韩笑,说不定这场权谋是由她提出来,而且早已实行的,那样江轩也许就不会死。 

可毕竟,如果只是如果。 

她宠爱韩笑,正是因为同病相怜,韩复再怎么样也是他的父亲,百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她自己都亲历切骨的丧父之痛,又如何忍心加诸到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身上去。 

一边是无可阻挡的大局,一边是想要保护的孩子。 

能怎样呢,让她能怎样呢? 

所以,她只有远走,听着那孩子掉到水里的响声,然后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是我动手推的… 

、 

、 

“哟,自建业一别,这多久不见了,贤弟还是那么英姿挺拔呀。”

“国主看着也更富贵了。” 

“哪里哪里,托您的福…” 

周荣与韩复并排走上广城宫殿的台阶,寒暄得亲如兄弟,心里却各有一把小九九打。 

韩复偷眼瞄着周荣,他会知道他做的好事吗?不,应该不知道,当时围灭那群信使,虽说跑了一匹马出去,可乱箭之下,恐怕早死在半 路,就算不死,马又不是人,还能说话不成?这样想着,心里便稍稍踏实。

周荣则在暗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身边胖子的肉活吃了,却要装出一副亲睦之态,这种忍耐对他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也罢,只要今天的事情顺利,他活不出这座城去。 

各怀鬼胎之下,众人入席,这是一场庆功宴,庆祝周军拿下广城,韩军也顺利得到魏国的都城尽州,南方可说大局已定,只要再合力一 击,击溃赵魏最后的抵抗势力,再南边,就只剩一个弹丸大小的南汉 了。

所有的悲泣这一刻都被隐去,觥筹交错,歌儿舞女,仿佛满城都是欢乐的气氛。 

但一片祥和之下,却是潜流汹涌。 

“这种金翅血燕羹是这里的特产,世兄一定要尝尝”,顺着周荣的手势,侍女将一个小盅端到韩复面前。 

没想到,离着还有二尺远,就韩复身边的一个亲随接过去,亲尝了一口,才递给韩复。 

周荣皱起眉来,旋即笑道,“世兄宽仁待下,虽然是好,可若没了规矩,也不成方圆哪。” 

“哎呀,让贤弟见笑了”,韩复亦笑道,“愚兄有消渴之病,不能食甜,所以每次让下人先尝尝的。” 

周荣一愣,转过去怒斥负责膳食的人,“你们也不早些打听清 楚!”,然后又转回来笑道,“是朕怠慢了,自罚三杯,敬世兄一杯以谢罪”,说着昂首连灌三杯,又起身向韩复敬酒。 

“岂敢,岂敢”,韩复一面客气回应,一面拿过酒杯,不想途中一失手,掉在桌上,丁地一声,酒香泼洒满席。 

在一片“愚兄失礼了”的道歉声中,周荣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 来,他再蠢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宴席上当众下毒,但韩复   

已经表现出足够的防范,只怕宴席结束之后,也未必会下手。 

气氛正有些尴尬,一旁有大臣插了句话圆场,“皇上不是派人去叫韩国世子了吗?怎么还没来呢?” 

话音未落,耳边已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儿臣给父王请安!”

周荣韩复齐看过去,是韩笑,穿件小小的团云朝服,随着几个宫人的引领前来,向韩复下跪请安。 

有圆滑的大臣忙七嘴八舌地附言,“国主,这是皇上尊奉孝道,担心离别日久,疏远了你父子亲情,特地将世子带来相见的。” 

“呵,世兄快看看,没给你养瘦了吧?”,周荣也顺着打哈哈。 

“不敢不敢,犬子蒙陛下照顾了”,韩复一面客气,一面却也上下打量韩笑。 

他并非什么慈父,曾有一段被宠姬煽动得巴不得这个孩子死掉,可俗话说远香近臭,那位宠姬最近一年老的厉害,可能自己也有感觉,开始见天在他耳边唠叨要另立她的儿子为世子,加上那儿子也不争气,越长大越痴肥猥琐,结果适得其反,弄得韩复心里已经暗中有些厌烦。而韩笑由于许久不见的缘故,突然眉目清秀举止得体地出现在他面前,竟是给他一种“原来我还有个这么好的孩子在这里”的感觉。 

正看着,韩笑已从席上斟了一碗茶前去,膝行至韩复面前,高高举过头顶道,“父王下月大寿,儿臣不能在身边尽孝,唯有以茶代酒,再次祝父王寿比南山,国运昌隆!” 

韩复心里一动,愈加加强了刚刚的印象,难为他身在异乡,还记得自己的生日,相形之下,便想起宠姬那个儿子为睡懒觉常常找借口不来请安的事情来。 

周荣稍有些诧异,听说这孩子在内宫颇有些任性荒唐,没想到场面上的礼数倒是十分周全的,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他自己在万素飞面前与朝臣面前的面孔一样差别很大不是。 

一旁官员随从也都纷纷奉承,说些父慈子孝,福如东海的话。于是众人重新入席,韩笑低眉顺眼地坐在父亲身边,还是一脸招牌无害的笑容,十分乖巧讨喜。 

酒过三巡,韩复吃了口菜,突然停下筷子,道,“周贤弟,不瞒你说,这人上了年纪啊,就越来越没出息了,许久没见这孩子,实在想的慌,下个月是愚兄的生辰,想把这孩子接回去住两天,一家团圆一下,再送回来,贤弟能否准许啊?” 

韩复说这话心里是有小九九的,最初他送韩笑去大周确有弃子的打算,然而时过境迁,现在周朝利用价值已经不大,撕破脸也怕是很快的事,如今突然觉得这儿子不错,干嘛一定要往死地里送,因此试探性地问一句,要是周荣一时犯晕同意了他,也是意外之喜。 

此言一出,众人一下怔住,还是周荣率先开口,“这…” 

他心里的话是这怎麽行呢,你说是带走看看,到时不还回来怎办,嘴上便想组织合适的语言来拒绝。 

正这时,却感到脚下一痛,桌下被人踢了一脚,看去,竟是一旁一直不做声的陆涛,一双细眼直盯着他。 

周荣有点窝火,可毕竟克制下去,不知陆涛会有什么意见,于是差点出口的词也改了,笑道,“这…父子伦常本是天理,世兄这个要求也不算不合情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且容朕商议一下。”   

第一三零章 逆伦

 皇上若拘泥于妇人之仁,那就当臣什么也没说”,浓 熏香中,陆涛突然笑起来,两只眼睛精亮,直视周荣。 

“大胆!”,周荣也猛地觉得一股火气蹿起,手一挥,磕在白玉的厕沿上,喉咙里喛一声。 

他说不上来,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不很喜欢陆涛,也许就是因为他比他还高小半寸,而总是站得笔直,看他的时候也从来不像旁的朝臣那般低眉顺眼。 

每人有每人的个性,周荣一直在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排斥,然而这时所在的隐秘处所,降低了身份的差别,而放大了雄性生物之间那种争竞不甘。 

而且,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不按陆涛的建议,他似乎也也无法给出更好的方法。 

于是停了片刻,周荣将手放下,似乎恢复了平静,可又冷笑起来,“爱卿提议可嘉。” 

尽管心里充满由于超出伦常底线而剧烈紧缩的不适感,面子上,他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朕会做得,比爱卿想的,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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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是奉大周皇帝之命前来,国主的寿辰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敢问何时我朝能带回世子,继续两国盟约”,尽州,华阳宫,一位身穿大周黑缎官服的使臣拜见韩复,道。 

“唉,麻烦大人大老远的跑一趟,可惜世子最近病了,没办法跟您回去啊”,韩复满脸是笑地答道。 

韩笑能够要回来,对他也算意外之喜,他早就打定主意无赖拖延。再不会送回去。 

“哦?世子病了。病的可真巧,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呢?” 

“嗨,小孩子贪玩着凉了,不是什么大病,大约两三天就好了,大人不妨在此小住,三天之后,必定给你满意答复。” 

使臣皱皱眉头,三天之后,只怕不知什么理由。就又是三天,韩复无疑熟悉这种敷衍之道,把大块时间割成小块,不知不觉的就能拖延很久。

然而,他对着地面地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察觉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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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复当然没病。要说有,也就是吃多了有点难受。 

穿着宫荷装的女子从玉盆里捞出锦帕。绞绞干,细细给他擦嘴边一圈的豆馅儿,笑吟吟地拍拍他圆鼓鼓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