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重锐,”我躺在他怀里说,“我们这样……算不算肌肤之亲?你必须得娶我了……”

他的手臂环在我身前,把自己双手搓热了,一只手贴在我心口,另一只手捂住腰腹,想尽力护住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热气。

“活着才能娶。”

这算是答应了吗?

早知道用这招胁迫他管用,在他家的那段时日,我就应该脸皮再厚一点,硬赖上他不放。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但是我想活下去,我要等他兑现诺言。

“你早就该娶我了……”他跟我夜间同室而居,受箭伤那次已经看过碰过我身子,我明明有充足的理由逼婚,为什么不索性拉下脸耍赖呢?要脸有什么用呀!

还有更早的时候,上巳节水边的库房,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衣衫不整,贴身的玉佩也到了他手里,我为什么还去要回来,就应该一口咬定他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把这事告诉姑姑,让姑姑为我做主,叫他不娶我也不行。

“上巳……又快到了,”三月初三,只剩不到十天,“我们认识快满一年了……”

“不止。”

他说什么,我没听清,也无力去思考,只是自顾自言自语。我得撑住,不能睡过去。

“姑姑曾经想把我嫁给你来着,你为什么不答应?现在后悔了吧?”

那时候……多好啊,姑姑还在,如果他答应了,即使祖父反对,也得听姑姑的;我身上也没有“墨金”,元气十足,可以正常嫁人生子;那时我对他有些偏见,不过没关系,成亲之后天天在一块儿,我肯定很快就会喜欢上他的,我们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但是我又觉得,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我不过是和过去十五年一样,仍旧把自己的幸福构筑在姑姑的隐忍痛苦之上罢了。她临终前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如果把我托付给虞重锐,她是不是依然会轻生赴死?

我想叫她不要死,我也想嫁给虞重锐,我还想护着蓁娘和宁宁,我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欢欢喜喜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贪心,但是只有活着,你想要的东西才有机会到你手里。”虞重锐从背后抱紧了我,“别让我后半生都在后悔。”

我大概已经意识混沌开始胡言乱语了,分不清哪些是我心里想的,哪些真的说了出来,哪些是虞重锐的回应,哪些又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

之后人声嘈杂,有人把我从车上抬起,抱到屋内榻上。我听到邓子射咋咋呼呼的声音,抱怨半夜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一转眼他又冷静有序地吩咐旁边的人协助救治;还听见他呵斥凤鸢:“你就拿这么小一棵人参?换最大最粗的那根来!”

凤鸢回嘴道:“你不是说伤势不严重,就是失血过多而已,大人参得留着救命的时候用……”

“失血过多也会要人命的,现在就是救命的时候!”

凤鸢走了,邓子射又斥责虞重锐:“赶紧把衣服穿好!大冷天的袒胸露怀,成何体统!回头冻出病来还得我给你治!”

我在混沌中听得都想笑。凤鸢还真是一点都不带变的,抠抠索索忒小气,眼珠子又粘在虞重锐身上挪不开了。

邓子射做得对,不让她看!

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微微泛出青白光亮。

屋内烛火半明半灭,虞重锐坐在榻边守着我。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竟是:哎,衣服穿好了,真可惜。

脱离了险境我才顾得上羞涩,把视线转向一边,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见我醒来有力气说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卯时快过了。”

“啊……已经到卯末了吗?”我以为才刚刚天亮,“我睡了多久?”

“将近两个时辰。”他把我肩头的被衾围拢,“下雨天,外头天暗。”

“雨还没停吗?”我侧耳细听,外面果然雨声潺潺,“这下……该下透了,不误春时。”

他笑了起来:“你倒是关心民生,醒来第一件事就先问这个。”

不问这个,那该问什么?

我忽然有点拿不准,昨夜昏乱迷昧之间的记忆,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

“虞重锐,”我试探地问,“先前你说的话,还……作不作准?”

他挑起眉毛反问:“哪句?”

我的脸上微微发热,但是这回我可不会再脸皮薄了,免得又错过好时机,事到临头来不及了再懊悔。

尚未开口,房门被人推开了,邓子射打着哈欠走进来,一边说:“看吧,我说辰时会醒,你还不信,非得在这儿守着。这不就醒了吗?一分不差。”

凤鸢跟在他身后,手里托盘上放着炖盅和几只碗。

邓子射走到榻边检查了一遍我的伤口,说:“血也完全止住了,没伤到骨头,休养个一两天就能下地,吃点好的把流失的血气元气补回来就没事了。一点皮外伤就弄成这样,小命差点玩完,简直有损我邓神医的威名!那小药瓶不顶事儿,回头我给你另配几副膏药带在身上,碰到这种伤口往上一贴就能止血……凤鸢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看这针缝的,真整齐!”

凤鸢跟着他去了一趟真定,居然开始缝人了?我起不来看不到自己的脚,她可别在我身上也绣只苍蝇!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指指凤鸢手里的东西:“别一醒就光顾着谈情说爱互诉衷肠,赶紧把这参汤喝了。百年老参炖的,一碗好几百金呢,方才多亏了它吊住一口气,现在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汤里的参片也都吃下去,别浪费。”

人参这么管用,我是不是也应该带一根在身上,万一再遇到突发状况,啃两口或许还能续命……

凤鸢白了他一眼,把托盘放在桌上,从炖盅里取出参汤。

邓子射拿起盘中的两只碗,把其中一碗推向虞重锐:“这碗给你。”

虞重锐说:“我?不用。”

“你是铁打的吗?一晚上都没合眼吧?”邓子射没好气道,“人参要给病人吃,没得便宜你。这是拿须须煮的,免得浪费。唉,我也喝点补补,大晚上没觉睡起来抢救,给我累得够呛。”

他端起另一碗人参须须水,小心地喝了一口,皱起眉狐疑地看向凤鸢:“百年老参的参须这么细吗?”

难得见凤鸢露出心虚躲闪的表情,邓子射探头去看炖盅,她抢过盖子一把盖上拿走了,端到榻边来。

虞重锐对她说:“放这儿我来吧。”

凤鸢站在榻前不肯走,被邓子射硬拉出去,他还不忘回头叮嘱:“趁热赶紧喝啊!别看了,互送秋波又不能治病!”

出了门去,又听见他压低声音斥问凤鸢:“汤里的参片怎么回事?还没铜钱大?”

凤鸢底气不足:“最粗的那段不是已经用掉了吗,剩下炖汤的就细了……”

“你少蒙我!光看参须我就知道这根参粗不过一寸,最多几十年!你是不是又藏私,没把最好的那根拿出来?”

“那根是娘子花了好几千金收来的……这根也有两指粗呀!不小了!”

两个人叽里咕噜地斗着嘴渐渐走远。

凤鸢这抠搜的毛病是没治了。她肯给我用两指粗的人参,还没问我要钱,我已经很感动了。

虞重锐端起参汤,吹了吹试试烫不烫,舀起一勺递到我唇边:“来,听大夫的话,把汤喝了。”

谁说秋波不能治病?我觉得他的眼神比参汤管用多了,他要是再这么脉脉含情、目光似水地多看我一阵儿,我大概就能生龙活虎直接蹦下地了。

我乖乖地把参汤全喝完,然后问他:“虞重锐,我们现在在哪儿?”

“自然是桃园。”

“那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记得,”他转身将瓷盅放在案几上,语气无比自然,“一直喜欢你。”

“那你是……啊?”我未料到他直接就说了出来,顿时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接续,“那……那……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欺骗。他早就对我直言相告,一个人真正的心意,不要看他怎么说,也不要看他怎么想,终究还是要落实在他做了什么。

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早已让我心中笃定,即使我不问、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对我的感情非同一般。

只是……

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吗?”

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我对你是兄妹之情吗?”

也可能是……父女情、长幼情什么的呀……

“可是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脸上发热,小声嗫嚅道,“是你自己说的,有情就会有欲,这是男女之情不同于其他情谊的地方……”

“你没看到,”他缓缓开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不代表没有。”

从前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现在我知道,“墨金”也会反过来蒙蔽我的双眼。

“为什么不让我看?”

“怕吓着你。”

我见过仲舒哥哥流露的邪念,如果虞重锐心里想的也是那样,甚至更过分一点,我、我都能接受的。

我望着他说:“那你是当面不想,背着我再偷偷想吗?”

他居然耳根红了,抿唇没有应声。

“我不怕的……”我也有点脸红,“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可以让我看了吗?”

我想看到他的全部,不光是他镇定自若、心无杂念的模样,也想看到他和寻常人一样,有情有欲、生动真实的一面。

“还不行。”

我赌气道:“那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信。”

他犹豫了片刻,俯下身来,面色微红,指尖落在我腮边:“你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还怎么看嘛!

第89章

“闭上眼,我就证明给你看。”

他的手在我眼睑上轻掠而过, 我就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

闭着眼睛, 要怎么看?难道……用行动证明吗?

“不许睁开。”

“嗯……”我心跳得有点快, 感觉他的呼吸拂过我左侧面颊,似乎近在咫尺,想点头又不敢幅度太大。

他是不是离我很近呀, 我都听到呼吸声了, 现在稍稍动一下是不是就会碰到……

碰到了。

像昨夜的雨那般, 湿漉漉的;又像他贴在我背后的胸怀,温热而全面地包覆。

他含住了我的嘴唇。

心跳好似突然漏了一记, 眼睫不由自主地惊颤,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马上从我唇上离开了, 退到尺余远之外。

“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立刻把眼睛重新闭上,闭得紧紧的,“不算不算!”

“说好不睁眼的, ”他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说话不算数。”

简直要被自己气哭了,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呀!

我闭眼等了好一会儿, 也没见他再凑上来, 反而听到他起身离开榻边去开门,只好又睁开眼睛,委屈地唤他:“你别走……”

虞重锐打开房门, 门外是送药的凤鸢。她正好听到这句, 隔着门朝我翻了个大白眼, 气鼓鼓地告退离去。

我看着虞重锐把药端到床头来,扁扁嘴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能不能……重来一遍呀?”

他拿起药碗来吹了吹,说:“该喝药了。”看样子是不准备重来。

勺子递到我嘴边,我抿紧了唇不张嘴。

“不想快点好了?”

可惜我现在受了伤没力气,胳膊也抬不起来,要是还好好的,我早就……哼哼!

我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药这么苦,你亲亲我,我就喝。”

虞重锐的耳根又红了:“你先把药喝了。”

“那我喝完了,你就亲亲奖励我吗?”

他垂下视线,轻轻应了一声:“嗯。”

“说话算话,不许抵赖。”

“你以为我是你?”他把那勺放凉的药放回碗里搅了搅,重新舀了一勺出来,“快喝,不然凉了。”

“你要是抵赖,就罚……这碗药喝下去没有用,还会适得其反,加重病情。”

虞重锐无奈道:“谁会这么咒自己?”

对哦,他抵赖,我为什么要咒自己病情加重?我应该快点好起来呀,自己动手,他就是想赖也赖不了。

如此想着,我非常爽快地把那碗药喝光光,然后把眼睛闭闭好:“这回我一定不睁了!”

我听见衣袂簌簌响动,闻到熟悉的气息扫过鼻间,额头上忽然一暖——他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好了,可以睁眼了。”

这就完了呀?我……

虽然不能说他耍赖,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

他的手从我鬓边滑下去,在我鼓起的腮帮子上点了点:“有些事,要等成了亲,才可以。”

亲亲也不行吗?刚才他不还……

我勉为其难地退而求其次:“那你能不能抱抱我?”都抱过那么多次了,这个应该不要紧吧?

他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侧坐到我身边来,将我揽过去靠在他怀里。

我倚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虞重锐,明年九月,还有一年半,我的孝期就满了,到时候你就……”

我想了想,又改了说法:“到时候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过了许久,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好。”

我多希望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不要停歇,不要有外事外物来纷扰打搅我们。但是才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门上又响起叩击声。

常三在门外道:“郎君,清河苑递来消息。”

听到“清河苑”这三个字,我也不禁抬起头。

虞重锐让我躺回隐囊上,自己起身去开门。常三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卷,虞重锐展开看了一眼。

虽然背对着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能觉察他的语气顿时不一样了:“常三,你在沙河帮的那条线,今日能联络上吗?”

常三微微一愣,回道:“此刻进城,大约午间能办妥。”

虞重锐道:“去把邓大夫请来。”

常三领命而去。虞重锐回到榻边,眉头深蹙,告诉我说:“陛下……找到了。”

是“找到”,不是“驾崩”。

我心口一紧:“那边现在……如何了?”

“龙武军禁卫找到的,只说堕马受伤,正送回宫召集太医署会诊,具体情形旁人暂时都无法获知。”

有点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