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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虞重锐咳了一声:“先看诊吧。”
“对对对, 看诊看诊。”邓子射终于想起正经事, 把我让到窗边椅子上坐下, 打开随身带来的医箱。
对面旅途疲惫正在打盹的阿婆听到动静也醒了, 忽然睁开双目盯着我看。
邓子射看诊的方式与其他大夫不同,上来并不先切脉, 也不问我症候。他那个箱子里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来先拿了一个凹面的小镜子, 拨开我的眼睛往里照。那镜子能聚光, 晃得我眼花。
接着他又拿出两只锥形的纸筒, 小的蒙着一层皮,像个小鼓,大的是空的, 张如喇叭, 二者中间以细银丝相连。他把带鼓面的伸到我面前,忽又缩回去,转头问虞重锐:“我要用这个听病人的胸腔心跳, 不能隔着衣服那种, 要不你来?”
虞重锐转开脸:“行医施救触碰病患躯体在所难免, 身为医者还有这种藩篱成见?”
“我是没有成见, 不是怕你有成见吗……”邓子射咕哝道,举着小鼓在我胸前比了比,把鼓递给我,“算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贴在心口,听我指令移动。”
他侧过身去,把大的那只喇叭扣在自己耳朵上。我依言解开衣襟,将小鼓伸进去贴在心口处,发现虞重锐也转过身去背对我。
他不是都看过了,还需要非礼勿视吗……
邓子射听得专注,一边吩咐我:“往左半寸,回来往右一寸,往上七分,不对太多了,再往下一分……停住别动别动!”
他忽然眼睛一亮,心中雀跃欢呼:「就是这个!我听到了!它在伸缩……有生之年我居然能遇到活的!天哪好想剖开看看!——忍住忍住,别老想什么大剖活人,被小姑娘看见又要吓坏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东西活的伸缩?
邓子射激动地听了半天,虞重锐背对着我们催促道:“好了没有?”他才依依不舍地把小鼓收起来。
“基本可以肯定是我猜的没错了。”邓子射打开医箱,把小镜子和小鼓放回去,改取出一个白瓷小皿和一卷皮包出来,皮包打开是一排各式各样锋利的小刀、尖针、弯钩、剪刀、镊子之类,他拿起其中一把筷子粗的斜口小尖刀,“还要再取一点血样确认一下。”
虞重锐制止道:“她不能有外伤,会血流不止。”
“别担心,我的止血药很好使,就在手指尖上取一点,伤口很小保证止住。”他用药水把小刀和我的左手无名指都擦过一遍,刀尖在指腹上利落地划了一道小口子。
十指连心,我别开脸没看都疼得“嘶”了一声,抬头就见虞重锐的眼角也跟着跳了一下,马上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
原来他看着神色淡然平静,其实也会有这么可爱生动的细微表情。我心头暖暖的,又有点欢喜,望着他说:“没事,不疼的。”
邓子射低着头咕哝:「造的什么孽,看个病还要给我塞狗粮……不疼是吧?那我就再用点力挤了!」
我真的不觉得疼了,直到邓子射把一块带药的纱布裹在我手指上,说:“捏紧了按一会儿。”
我低头一看,小皿里被他挤了薄薄一层血,透出底下的白瓷,那血色便显得更浅更艳了,隐隐还有些泛金。
邓子射举着小皿走到阿婆身边:“婆婆您看,这个颜色对不对?”
那位阿婆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毛的,此时终于转开视线。她看了一眼小皿便说:“色如半日金莲,金光浮面,确实没错。我虽未见过这种血,但半日金莲我是见过的,橙红带金,是这个颜色。”
她的藏蓝褂子衣袖很窄,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细的竹筒,拔出一头塞子,小心地将竹筒中一些黑芝麻似的东西倒进小皿里。
我捏着手指凑上去看,那哪是什么黑芝麻,而是许多只有芝麻大小的漆黑小虫,掉进小皿的血泊里便疯狂扭动,渐渐地不动了,被血包裹吞噬,最后竟融化殆尽,连那黑色也不见了,只剩血泊表面上一层金光愈发炫目。
“不愧是蛊中之王,”邓子射啧啧叹道,“毒性足以将寻常蛊虫溶化吞噬。”
我不知道什么是蛊中之王,我只听得后半句:“我的血也有毒吗?毒性很强?会不会伤人?”那我中箭时虞重锐吸了我伤口毒血,他会不会有事啊?
邓子射回答:“蛊虫互噬,霸道者活。其毒素专针对同类,以防宿主再被其他蛊虫寄生,对人倒是没有什么影响,否则宿主岂不也要被毒死?”
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被毒蛊寄生的宿主,就是我?我既不是生病,也不是寻常中毒?
我只听过蛔虫绦虫寄于人和牲畜体内为生,至于蛊毒奇豸,那都是志怪传奇里才有的传说,我以为就跟仙人腾云驾雾、侠盗飞檐走壁、狐妖化身美人一样,是家们遐想编构出来的。
“此蛊名‘墨金’,又被称为‘知心’,盖因其色黑而泛金光,能感人心生恶念歹意之氛氲,化虚为形,洞察人心,取‘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之意。此虫入体后,便沿血脉溯游而上,寄生于心脏附近血脉最旺盛之处,吸食宿主心血为生。但人的血管最粗处不过手指粗细,血流日夜奔涌不断,若中有异物,便容易凝聚阻塞,突发惊厥、心跳骤停等症,凶险难救,中风便是此因所致。为了让宿主不要太容易死,此蛊之毒还有使血液稀释、难以凝结之效,这便是你两种相悖之症状的由来。”
邓子射稍稍停顿,接着说:“‘墨金’之效奇特,但极难培养存活,只能生于特殊的活人血脉之中,一旦宿主身故或离开人体,不消片刻便会僵死。即便是在南疆也失传已久,婆婆养了一辈子蛊虫,也仅是听前辈传闻,从未见过。”
阿婆应道:“一辈子能见一次,老婆子也算不枉此生。”她把装虫子的竹筒扣紧,收回袖子里。
我听得有点懵,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只能看向虞重锐。
他在一旁皱眉沉思了片刻,问邓子射:“不能想办法把蛊虫驱除灭杀吗?”
“如果能灭除,那就不叫蛊,只是一般的寄生虫了。”邓子射道,“‘墨金’尤为厉害,贴近心脉要害之处,既不为外物所诱,也不能动刀取出,除非宿主身死,否则是没办法弄出来的。”
也就是说,我一辈子都别想摆脱这个寄生蛊了。
虞重锐接着问:“对宿主还有何不利之处?会影响寿命吗?”
“不利之处就是你们已经知道的,症如心疾、出血难凝。被寄生吸食心血,身子肯定会虚弱一些,寿命么……或许也会比常人短一点。”
“短一点是多短?”
邓子射支支吾吾道:“好好将养着,不出意外,大约……能活到四十多岁吧。”
虞重锐的脸色沉了下去,不说话了。
我还以为他会说活不过三年五载,一听能活四十多岁,反而松了口气。
我拽了拽虞重锐的袖子,安慰他道:“四十不算短了,你看就连那太庙里的诸位都没能活到这个岁数。”
我这话可没胡说。本朝有个奇特的怪现象,历代皇帝寿数都不长,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对此民间众说纷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不过只敢私底下议论议论罢了。先帝龙体康健、宫闱太平,大家都说要打破噩势、扭转国运了,谁知他三十九岁时永王突然发难,传言便更加神乎其神、荒诞不经。
虞重锐轻斥道:“休要胡言,这是犯上忌讳的。”
我知道,陛下今年三十七岁了,这种流言他不爱听。但是陛下再严厉苛刻,也管不住别人的嘴怎么说;就算堵得住悠悠众口,也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
“好,不妄议尊者,就说我家里的至亲。我父亲去世时年仅廿七,母亲更早,廿四岁生我难产而亡,三叔和姑姑都只三十有余,还有我未曾谋面的嫡亲祖母、祖父的原配,生下父亲没多久便亡故了,也很年轻。四十岁在我家都算长寿了,况且我今年才十六,离四十岁还远着呢。”
邓子射在心里露出嫌弃的表情:「一大家子都祖传短命,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好像是没有起到安慰人的效果,我看虞重锐的脸色更凝重了。
“那也不说我家,但看天下人。我堂伯是户部主事,统管户口帐籍,他说去岁普查归总近十年来身故销籍之人口,得平均男三十六而亡,女三十八,皆不足四十之数。你掌管户部,应该也很清楚吧?若能平安过四十岁,已经比天下半数的人都活得长了,我也不算吃亏是不是?”
“好了,”虞重锐无奈道,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软怜惜,“你倒是很能看得开。”
倘若他能一直这么看我,那我不但看得开,我还要开怀大笑了。
我仰头对他说:“人非木石,若得一生充实圆满、情义两全,即便短暂一些也不遗憾;如果浑浑噩噩不知其意,活得再久也只是虚度光阴罢了。单比寿命长短的话,谁能比得过乌龟?”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最后这句发错了,可以不可以撤销。
第41章
邓子射“噗嗤”笑了出来。他举起手假咳道:“不是我煞风景打扰你们抒情啊, 虽然你这病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但有些注意事项我还是要交代一下。”
他把我手上压伤口的纱布取下, 指尖刚刚划破的小口子已经不出血了。
“还好,这药对你还挺管用。”他另换了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剂递给我,“以后若再有这种小外伤, 就像我刚才那样, 把药粉涂在净布上压紧伤口, 压一刻钟,直到不出血为止。”
我伸手去接, 他却又突然收回去, 宝贝似的护在胸口,眼睛瞄向虞重锐:“六十两银子一瓶。”
虞重锐道:“这么小一瓶外用伤药要六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这么小一瓶,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走了多少地方、用了多少种药材、失败了多少次才研究出来的吗?这还只收了原料的友情成本价呢, 我都没算你脑力人工辛苦费!嫌贵你去别人那儿买啊, 你看能不能止得住!”
上回中箭受伤, 洛阳名医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我救过来,药费诊金花去七百有余,可见我这病症确实很难治,珍惜药品贵是必然的。只是我如今一文不名, 今后还不知怎么办, 只能继续看向虞重锐求助。
我欠他的越来越多了。幸好他家境殷实, 若当真出身贫寒两袖清风, 恐怕要被我拖累拖垮了。
“一会儿去找凤鸢支给你。”虞重锐代我收下药瓶,“还有吗?”
邓子射没好气道:“不是嫌贵吗,又大方起来了?此药难得,一批总共就做了四瓶,我还得自己留着呢。”
“若出意外,这一小瓶怎么够?三瓶给我,你自留一瓶应急。”
邓子射吹胡子瞪眼睛就要跟他吵起来,我连忙说:“有一瓶备用就够了,真要再出意外大事,靠这小瓶子里一点点药粉也救不回来……”
我好像不应该这么乌鸦嘴咒自己?
虞重锐果然转头嗔怪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望着他,低声说:“我以后当心一点就是了,绝不再贸然涉险。好好地呆在家里不受伤不流血,不会有事的。”
邓子射嗤地一笑:“不受伤难道你就不会流血了吗?”
我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半月来的波折一桩接着一桩,中箭后也只顾及伤势,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说这事,我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害臊,别开视线又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虞重锐。他面色微惑,似乎并未领悟邓子射话中之意。
难得见到他反应这么迟钝……
邓子射全然没有避忌:“这是外伤用药,我再开一道内服的方子给你,每月月信前三天开始煎水服用,一天两服早晚各一,直到月信彻底结束。信期比常人多出两三天属正常,若一直淋漓不尽再找我复诊,但药量不可自作主张多服,否则可能会加剧心脉梗阻。”
虞重锐终于明白过来,神色间的不自如一掠而过,低头对邓子射道:“我去取纸笔来。”
他转身去往花厅隔壁的静室,邓子射看着他背影嘲笑:「明明年纪一大把,还跟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脸皮这么薄,架子倒挺会端着,装给谁看?」
他回过头来,看到我盯着他,知道心事又被我看见了,讪笑着拉虞重锐垫背:“你看看他,是不是老虚伪了,在你面前还装,有什么用嘛。”
“他没装。”
邓子射眉眼一皱:“什么?”
“他没有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说,“我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可能?”他夸张地拧起眉,“‘墨金’可见人心中邪念恶意,人食五谷杂粮,自然都有七情六欲、喜嗔厌怒,难道他是菩萨座下的白莲化的,一丝恶念都没有吗?”
我反问他:“那如果别人心里想的都是好的,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倒也是这个理……”邓子射想了想,“我们来测试一下。”
他闭上眼,聚精会神地凝眉冥想了一会儿,问我:“看到我想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你想的什么?”
“我把师父留下的手稿序言背了一遍。”他抬头怅然道,“原来我师父真的是个泽被苍生、心怀天下的好大夫,我以前还老跟他对着干,觉得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道貌岸然,我真是个不肖之徒……”
不对,蛊虫又不识字,它怎么知道师父留下的手稿是好是坏。它能感应到的,其实是你想起师父时,心中并无不敬之意吧?
自我开眼以来,所见皆是人心中的鬼蜮魍魉、私心算计,我险些要以为天底下的人全都如此不堪。原来并不是人心都只有坏和恶,只是那些善意的、寻常的心思,就被忽略盖过了。
我看不到的,恰恰是最好的。
虞重锐从隔壁取了纸笔墨砚回来,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便移不开了,随他一路由远及近。
我看不到他心中所想,因为他对我、对周遭的人从无恶意。
“什么不肖之徒?”他把纸笔放在邓子射身边桌案上,“终于承认自己没能继承师门的衣钵精髓了,难怪医术只是半瓶子水晃荡。”
——嘴巴恶毒讨打,算不算恶呢?
邓子射坐下写了一道药方,搁笔道:“这方子里本有一味结缨草籽,只在沅州西南山林里有,采下一天内最佳,超过三天则失其效力。洛阳是弄不到了,我换成白茅根,药力差一些,但也能发挥七八成效用。”
他把药方留在桌上拍了拍:“喏,方子给你,我分文不取,但这药一服起码得五两银子,自己去抓,可别又说我抢钱!”
我稍稍一算,每服五两,一天两服,月信前三天开始吃,后面可能还会延长,那每个月岂不得百来两银子?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
我现在也知道一千两银子真的是很多钱,哪怕对彭国公府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这毛病竟是个无底洞,七百两我尚能想想办法给虞重锐省回来,每年一千二,我到哪里去赚、哪里去省?把我卖给他也不值这么多呀!
“哦对了,”邓子射向我伸手道,“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原来他也会把脉的?
他手指搭在我腕上,耷拉着眼皮状如入定,心里却在抓狂怒吼:「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这么像江湖骗子,连把脉都不会吗?我好歹也是师从七绝之一的澹台老人,师父的悬丝诊脉绝技独步江湖!少把人看扁了!我只是觉得把脉不准不能作为首要诊断手段而已!」
“江湖骗子”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而且你一边吹嘘师父的诊脉绝技,一边又说把脉不准,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我垂下眼睑,免得又被他看出我心存不敬。其实看穿人心,也不一定需要这寄生的“知心”蛊虫,像我这样浅白不经事的,若遇到那城府深沉眼光毒辣的人精,别说想坏念头了,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吧?
邓子射只切了一会儿脉就把手拿开了,说:“幸好,你还没怀孕。”
虞重锐正将药方折叠收起,手一抖险些撕了;我也差点被他呛着,只好吭吭吭地假装咳嗽。
邓子射倒是一本正经:“我开的这些药,只够应付应付小伤口、少量出血,若遇上大出血,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神仙也很难救回来。所以你绝对不能怀孕,不管生育还是流产,那都是要命的。就算豁出命去生,胎儿与母体血脉相连,也会血中带毒活不下来。”
听说这些事都是成亲前母亲才教导女儿的,我还没嫁人,也没有母亲,家里更没人教我。但不能怀胎生子,听上去还是有些严重,旁人是怎么看待的?
一遇到不知怎么办的事,我就忍不住去看虞重锐。
他倒没什么表情,淡定地把那张方子折好了,收进袖兜里。
所以……他是不在意吗?
邓子射看看我,又看看虞重锐,追问道:“喂,你们两个,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心中接着埋怨:「都不能生孩子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懵懵懂懂小菜鸡似的,是不是没领会我的意思?难道要我当面教你们闺房之事吗?嘿嘿嘿我是没问题啊,就怕你们两个扛不住!」
不能生孩子……还有什么别的深层意思?他为什么笑那么猥琐?
我只能继续看着虞重锐,又不好问他听懂了没有,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