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月确实有过一个丫鬟叫织香,跟纭香一起进府的,性子闷闷的话不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了。三婶说她干活不得力,给点钱打发回老家去了,岚月说的“解决”,是这个意思吗?还有她养父母一家人,锁在屋里,死于洪水……
我咬紧牙关,这回忍住了没有失控出声。
岚月当然不知道我看穿了她的心思,换上一副凄惨可怜的表情,拉住我的袖子哀求道:“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我肯定会性命不保的!我死不要紧,但是我母亲……家里一定不会再容她,到时候她就真的孤苦无依了!看在她照顾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可怜可怜她,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如果她不是心里暗暗盘算把头上的银簪子拿下来藏在身后,想趁我不备扎我,我可能真要被她说动了。
虽然只是幻象,但那闪着冷光的簪尖猛然间向我脖子刺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偏了一下头。
簪子一下扎在我的左肩上,深及过半。我只觉得半边肩膀一麻,过了片刻才感到剧痛蔓延开来。
这不是幻象,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洗女”恶行取材自曾国藩外祖父家,有兴趣可以度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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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岚月一边扎一边还凶狠地念叨:“反正这里已经死了贵妃,多你一个不多!回头把你的脸划花,换上丫鬟衣服扔在水塘里,谁知道你是哪个!我早就看你这张妖精似的脸不顺眼了,仲舒哥哥就是受了你的色相蛊惑!”
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了。
岚月看着柔弱,力气却大得很。她把我推到背后假山上,光用一只手就压制住我两个手腕。第一下没能扎中我的要害,她还想拔|出|来再扎,但簪子陷得过深,卡在我的骨肉里,她又拔得太急太用力,簪尖没拔|出|来,自己的手却叫簪尾的珠花银钿划伤了。
我双手十字绞开她的钳制,趁她又去抓簪子,把她受伤的手用力往珠花上一拍。
她痛得尖声大叫起来。我趁机往她肚子上踹了一脚,把她踹倒在地,然后转身就跑。
我又跑了。为什么今天我总在逃跑。
我要逃去哪儿?不知道;谁能来救我?没有人。
我原以为身边亲近的人,仲舒哥哥、三婶、俞表妹、纭香,一个个其实都暗藏祸心;家中威严慈爱的长辈,祖父、叔伯、小周娘子,岚月说他们都是杀人的帮凶主谋;就连查案断案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也在暗暗琢磨栽赃陷害我。
我不能回去了,这儿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可信得过。
我飞奔穿过花园里的抄手游廊,速度太快,檐下挂的一个东西“啪”地打在我的脑门上,痛得我差点打了个跌。
我捂着脑门回头去看,廊下正中一块铁八卦被我撞得滴溜溜打转。
祖父笃信风水命理,家里砌堵墙、种棵树都要叫风水先生来看过再动土。我在好多地方看到过这种铁八卦,都是风水先生布的,用来解各种奇里八怪的风水煞。有的铁八卦就碍事地挡在道中央,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但祖父严令我们要避着走,不许碰坏。
所以,他也会为了风水气运,做出其他更不合常理的事来吗?
我来不及细想,转身埋头继续跑,一直跑到前面没有路了才停下。岚月暂时被我甩掉了,还没追上来。
她的簪子还扎在我肩膀上,虽然扎得很深,但伤口细小,流了一点血便自己止住,衣服上染红了一小片。
我把簪子拔下来丢在草丛里,转念一想这也算是个凶器证物,又捡回来用布巾包住收好。
眼前是一堵一丈多高的围墙。墙那边就是以前的废园,两个园子一墙之隔,中间没有路,所以这里也没有大理寺的官兵把守。
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以前我也偷偷爬树翻墙溜进废园去游戏探险,现在身量长长了更不费力,踩着墙边的树干几下爬上墙头,再从院墙上跳下去。
落地后我才发现废园已经修葺过了,墙边的杂草灌木清理一空,几棵歪脖子老树也挪走了,新植了一排手指头粗细的小树苗,跳下来时还被我踩断了两棵。
我没法翻回去了,而且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现在是虞重锐的地盘。
——要去找他吗?
我在想什么!他是祖父的政敌,现在指不定正隔岸观火看我们家的好戏呢,没了姑姑之后祖父就更难与他匹敌,而且他肯定早就回洛阳城里去了。
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如丧家之犬的样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比我高一倍有余的围墙。反正我也不想回澜园了,找找其他路吧。
废园比澜园更大,沿湖这一带人迹罕至。我顺着湖岸走了半刻钟,离澜园已经远了,找着一处墙边有树的地方故技重施翻出园外。
院墙外头是可容两车并行的官道,往南一马平川,暮色尽处洛阳城廓的剪影遥遥在望。
我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得回城去,去找祖父。岚月的话也不可尽信,她说家里迫于姑姑的地位权势才留下我,那我应该不受待见才是,为什么反而过得很好?尤其是祖父,他那么宠爱我,总说爹爹年华早逝是他毕生遗憾,要全部补偿在我身上。这么多年的悉心呵护不是假的,我不信他会下得了手戕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定是岚月嫉妒我、见不得我好,心里又怨恨祖父,才这样编排抹黑他。
太阳落山之后,天色就暗得特别快。洛阳城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仿佛固定天边尽头。澜园离城北最近的安喜门只有不到十里地,不知来不来得及赶在城门关闭前走回去。
我身上什么也没带,空口说我是贺相的孙女,他们会让我进城吗?
身后有车马辚辚,我让到路边,一辆马车从我身边越过,驶出去几丈后忽然停下,有人从车上疾步走下来。
“贺小姐?”那人走到我面前,“真的是你?这时辰你怎么一人独自走在野外?”
天色有些暗,我多看了几眼才认出他,是相亲见过两面的状元郎。
“那……你……”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开口才发现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他看出我的尴尬,施礼自报家门:“鄙人邵墉,字东亭。”
哦对,邵东亭,这个名字祖父倒是经常提起,语气亲昵。我还记得上月祖父刚举荐了他去做户部郎中,安插在虞重锐手下。
“我……我跟家人走散了……邵郎中这是要回城吗?”
邵东亭解释道:“昨日在刘夫人处饮多了酒,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惭愧惭愧。贺小姐也往城里去?如不嫌弃,邵某可护送小姐一程。”
坐车确实比我自己走路快,与他同行守城吏那里也会方便一些。我跟他只见过两次,他曾与我议过亲,又是祖父的门生,最多不过是贪图我家权势,当不会加害我。
如此一想我便答应了,谢过他上车,两人相对而坐。
车里挂着风灯,一到亮处他发现了我肩头的血迹,讶道:“贺小姐这是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我的遭遇一时解释不清,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家里的事,就随口说:“天黑不小心被树刺挂了一下,不妨事,让邵郎中见笑了。”
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忽然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一看你就是从澜园逃出来的。贵妃昨夜在澜园遇刺,朝中现在谁人不知?编什么瞎话。」
我有点尴尬,没想到这仪表堂堂的状元郎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现在是我形迹可疑,他提防不信我也无可厚非。
然而他又接着说:「贵妃遇刺这么大的事,倒是可以借机做做文章。没了贵妃靠山,贺钧必定大不如前,却还动不了根基。但如果贵妃之死是你们自己家人下的手,结果恐怕就大不一样了吧?」
他这么想,是像大理寺卿一样把罪名扣给我?他不是祖父的得意门生吗,但话语之间好像是……想对付祖父的意思?
「贺钧老贼背信弃义、卖友求荣,只是没落失势,怎么抵消得了他犯下的罪孽?」他的表情渐渐狰狞,突然从对面扑过来扼住我的喉咙,「你们贺家的荣华富贵,是踩着别人成堆的尸骨换来的!我要你们姓贺的血债血偿,一个都别想跑!」
我被他推在车厢壁上,咽喉受制挣脱不开。假的,都是幻象而已,闭上眼不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吗?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祖父,这个邵东亭是假意投靠奉承,其实心怀仇恨,欲对我们全家不利。
我闭了一会儿眼睁开,邵东亭果然又换回了斯文有礼的表情,仍端坐对面,对我柔声道:“小伤也不可马虎,我马上送小姐回城里去医治。”
他转身掀开车厢前方的隔帘,吩咐车夫加速赶路。
但是他心里打算的却是:「我正愁抓不到贺钧的把柄,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一会儿天就黑了,只说带你去医馆,先找个地方关起来,再慢慢想对策与老贼周旋。」
他竟然想囚禁我,拿我做对付祖父的筹码!我不能跟他回去!
“停车!快停车!”
邵东亭眉头一皱:“怎么了?”
不行,我喊得太着急了,不能让他生疑。我低下头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绪,装作羞涩的模样说:“那个……人有三急……”
刚上车片刻的功夫就说内急,也不知他信不信。不过他没有立刻撕破脸,还维持着风度翩翩的模样,说要陪我下去护送我到路边。
可惜这洛阳城外四野空旷一目了然,连个树林子也没有,草丛不过及膝高。我故意对他说:“你就站在路边,背过身去,莫要偷看!”
我钻进草丛里,弄出些声响,然后悄悄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十余丈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了,转身拔足狂奔。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厢邵东亭也觉察出不对了,拨开草丛追过来,追了几步又折回去,上车赶着马来追我。
我的两条腿是铁定赛不过四条腿的,只能尽量往草多路不平的地方跑。可是我要跑到哪儿去,洛阳城还那么远,他有马有车,还有身强力壮的车夫做他帮手,我若落到他们手里,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只顾一气往前跑,穿过草丛,竟又回到了转弯的官道上,眼前再无可以藏匿遮挡之处。身后马蹄车轮声越来越近,我心里绝望极了,摸到身上还藏着岚月扎我的银簪,不如我就跟邵东亭同归于尽好了,省得他再去害我家里其他人。
马车速度极快,呼啸着从我身边越过,竟没有停下来抓我。
那是一辆拉货的平板车,不是邵东亭的油壁车。赶车者人高马大体型魁梧,我看他背影非常眼熟,追在后面大声喊:“樊增!樊大!是你吗?”
赶车人闻声勒住缰绳,回过头来。天无绝人之路,性命攸关之际,竟让我遇到了樊增!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已经背上壳出门了,正在爬过来的路上,别急。
第12章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披头散发,樊增第一眼都没认出我。
我用力向他挥手:“是我啊!”
他听声音终于辨认出来,十分惊讶:“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遇到歹人了,正在后面追赶,你快救救我!”我跑到他身边跳上他的平板货车,催他快走。
樊增反应倒快,马上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驱车疾行。
他的板车是装货物的,不如坐人的舒适,车身就是几块木板,上头捆了一团麻绳,跑起来颠簸得厉害。我抓紧了麻绳往后看,生怕邵东亭还会追上来。
樊增一边赶车一边问我:“小姐怎么会一个人在城外落了单,遇上歹人?”
我盯着后面没回头:“说来话长,待脱险了再与你细说。”天色已经全暗了,十几丈外就看不真切,板车声音太吵,我也听不出后方有没有动静。
樊增把鞭子抽得叭叭响:“小姐现在想去哪儿?回澜园吗?”
我立刻否决:“不行!”
他停下马鞭稍稍减速:“那是要回城里?恐怕有些晚了,不知城门关了没有。”
我们奔逃的方向背离城门,此刻离洛阳城更远了,何况后头还有邵东亭,现在掉头不是正中他枪口。“歹人还在后面,不能回头。”
樊增想了想说:“我家村子就在附近,不如小姐先跟我回去。村里人多,想必歹人不敢进村胡作非为。”
我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哪管得了那么多,一听到有人多的地方马上答应:“就去你们村!还有多远?”
好在樊增的村子很快就到了。村落不大,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大多都亮着灯。
进了村看到人我就放心了。我们俩又在村口守了一会儿,邵东亭大约是见我找了帮手他的奸计无法得逞,没再追过来。
樊增牵着马带我去他家,边走边问:“小姐又是从澜园溜出来玩耍的吧?我早说过,外头不比国公府,坏人多得很,还是不要独自出行的好。”
看来他还不知道澜园发生了血案。我问他:“你这两天没在澜园?”
他顿了顿说:“家里有些事,正好告假,没想到这还能遇到小姐,兴许也是天意。”
樊增的家在村子最北边,和其他人家有些距离,家里只有三间瓦房配一栋茅草屋,四周围着竹篱笆。樊增是个有名的孝子,家里有位常年卧病的老母亲,辛苦奔忙赚的工钱都给母亲买药了,日子过得不算好,年近三十还未娶妻。若不是在国公府做厨子,他恐怕连饭都吃不饱。
这么一想我就更愧对他了。他被贬到澜园,工钱肯定不如府里,也没有额外的油水,现在澜园还被封了。
原本我还想给他和纭香做媒,现在看来这媒没做成也是好事。纭香看不上樊增是他的福报,不然娶这样一个不安分又心肠不好的女人,家里也不会安宁。
院子里没有马厩,樊增就把马系在篱笆柱子上。我理了理鬓发衣裳对他说:“今日我贸然打扰,只能这样拜会令堂了,恕我失礼。”
樊增愣了一下,说:“小姐说的哪里话,我家粗鄙简陋,承蒙小姐不嫌弃。母亲回永州舅舅家了,不然我还没有多余的房间招待小姐。”
我听说他母亲不在家,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若老人家在,我借宿一宿还说得过去,现在岂不是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孤男寡女?
以前我从不会把人往坏里想,但是今天我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了,忍不住起戒心。
我问他:“你母亲身体好些了,能去永州那么远的地方?”
樊增道:“还要多谢小姐善心照拂,经常赠我药材,这几年尽心奉养,已经好多了。洛阳生活不易,永州舅舅家有几亩薄田,愿意收留我们母子,回去总能糊个口。上月舅舅过来先把母亲接走了,我把行李收拾停当宅院变卖,过几日也去投奔。”
“你要离开洛阳?”
樊增原本干得好好的,都是因为我才丢了好差事,现在还要回永州乡下去种田。可惜我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临别也未能补偿他。
堂屋里乱糟糟的摆着正在收拾的箱笼行装,看来他所言非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干瘦矮小、尖嘴猴腮,一见面两只眼睛便盯在我身上,油腔滑调地问樊增:“哟,从哪儿带回来这么一位美貌的小娘子,哥哥好艳福!”
樊增斥道:“休得胡言,这是彭国公府的孙小姐,今日偶遇,来我家借宿一晚。”又对我说:“这是我兄弟姓朱,排行第二,过来给我打帮手的。”
我看着朱二就觉得心里不喜,没有跟他多说话。
樊增领我到东边厢房:“这是我母亲的卧房,家中最好的一间,白天刚打扫过的,小姐就委屈凑合一晚吧。”
那房间虽然床椅简陋,但还算整齐干净,门窗也都是好的。樊增从箱笼里拿出一条棉被来铺在榻上,对我说:“小姐一定累了饿了,先休息片刻,我去厨下做些汤饼来。”
我从中午醒来到现在就喝了一碗汤药,粒米未进,一直心神紧张顾不上五脏庙,早就饿过头了,坐樊增的马车颠了一路还有点反胃恶心。身子疲惫不堪倒是真的,我和衣躺在榻上,明明眼皮都累得撑不开了,但还是提着一颗心,没法放松下来。
棉被有些受潮发霉,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床榻也硬得硌人,我始终无法安然入眠。迷迷糊糊地眯瞪了一会儿,有人叩叩敲门,朱二在房门外说:“小娘子睡着了吗?”
他说话怪里怪气,让人浑身不舒服。我马上警醒了,掀开棉被起身把衣服整理好,端坐榻边。
朱二推了推门,我从里面把门闩上了,他推不开,又嗲着嗓子说:“小娘子,汤饼做好了,起来吃些吧?”
我虽然没有胃口,但想着还是应该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今日我能再三遇险逃脱,都亏了我腿脚灵便体力好。
我起来打开门,从朱二手里接过汤饼碗筷:“谢谢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