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到马上要有一个软绵绵奶乎乎的小侄女儿,就觉得心尖像夏日的酥酪一般融化了,我就明白了姑姑为什么这么疼爱我。以后我也会一样疼爱她,让她做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

四堂嫂听了这话却脸色一变:“不到生出来,谁也说不准。”

她显然期盼的和我不同。世人多重男轻女,盼生儿子,我以为我们家的人不这样的。我有些失望,但不想惹四堂嫂不开心,便说:“男孩儿生来乖巧听话,那就更好了!”

四堂嫂到底还是生了芥蒂,没说几句便托辞要回去休息。我辞别她去姑姑下榻的院子,君柳在房门口守着,说姑姑精神不佳,正在午睡。

我看左右只有她一个人随侍,便问她:“长御呢?姑姑平日都带着他的。”

君柳赶紧把我拉到外间,侧耳细听确定房间里没有响动,方压低声音道:“姑娘以后可别在贵妃面前提长御的名字了,就当没有这个人吧。”

我当然要问:“为什么?”

君柳面露戚色:“长御……长御被陛下赐死了。”

第5章

“长御……长御被陛下赐死了。”

“啊!?”

我骤然听到这个噩耗,来不及难过,只觉得难以置信。

长御,那么细心、那么可爱、脾气又那么好的长御,我从未见过哪个人讨厌他,怎会突然被陛下赐死?

“他犯了什么错,惹怒陛下发此雷霆?”

君柳支吾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清楚……只知道那天贵妃不知为什么惹怒了陛下,陛下头一回在燕宁宫摔了杯盏,当场命人把长御带下去赐他自缢,贵妃哭着求情都没拦住。”

我没听明白:“陛下和姑姑吵架,关长御什么事?是因为他伺候不周吗?”

“不是,当时他不在里头。您也知道,陛下对贵妃信任倚重非同一般妃嫔,经常和她商议要事,大约是国政之类的,都会遣退宫人不让我们在旁侍奉,那天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就更不对啦!”我一想到那么好的长御就这样无缘无故突然没了,心气实在难平,“陛下就可以不讲道理、一生气随便杀人吗?总要有个理由吧?”

我有点儿怕这位天子姑父,他杀过很多人,天底下没有人不怕他。但是为了长御,我要替他争个说法。

君柳眼神闪烁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天子杀人,哪还需要理由?”

我想了想:“不行,我要去问姑姑。”

君柳急忙拉住我:“我的小姑奶奶,你还嫌贵妃不够伤心吗?”

“那就更不能这么算了!她那么喜欢长御,就任由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

君柳一把捂住我的嘴:“话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我乱说什么了?

君柳把手放下,叹气道:“姑娘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当然是真不明白啊!

我果然是个傻的,完全不懂她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议论的啊,”君柳先撇清道,“据说是因为……长御年纪渐长,样貌俊逸出众,贵妃与他过于亲密,犯了陛下的忌讳。”

我脑子转了两转才明白过来:“这、这……长御他是太监啊,太监不是那什么……陛下连太监的醋都要吃?”

我太生气了。自从我知道太监的含义,我就一直很气。是谁想出来太监这个玩意儿,它毁了我的长御,让他不能娶妻生子,不能和我成亲;陛下把好好的人变成太监放在后宫里伺候他的妃嫔,现在却又容不下他,说他跟妃嫔过于亲密,应当赐死。

君柳有点难以启齿:“虽然是打小净了身,但……哎呀,这种事跟你一个小姑娘说不清。”

怎么说不清,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太监不能人道,但也会有情意,就像我知道了长御是太监不能娶我,我仍然挺喜欢他的。

“姑姑跟长御绝对是清清白白的,陛下不知道,你们这些亲近的人难道也不知道吗?就没人为他说句公道话?”

君柳又支支吾吾了:“贵妃只跟长御最亲近,时常让他独自陪伴,我们也不知道他俩独处时说些什么……”

这话说得不地道,我不由抬高了声音:“君柳,别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你在姑姑身边这么久,除了长御她是不是最信任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君柳还想辩解,身后房门忽然打开了,她立刻惶恐地噤声俯首。

姑姑一手扶着门,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素颜散发面色疲倦,淡声道:“瑶瑶,你过来。”

昨日和今朝上午她盛装打扮,我都没有注意到她已憔悴至斯。姑姑有心口疼的旧毛病,血气不旺,盛夏也是手足如冰。眼下虽已六月初,背阴地还是有些凉意的。

我跟着她走进卧房,看到衣架上挂着她的披帛外裙,湖水绿的蜀锦如水色波光粼粼,便过去拿来替她披上:“姑姑刚睡醒,可不能穿这么单薄,会着凉的。”

姑姑伸手握住衣角,我瞧见她左手小指上缠了一道白绢,似乎是受了伤,但伤口没有裹好,血迹从白绢下渗出来,在水绿蜀锦上蹭了个鲜红的血印子。

“哎呀!”我抓过她的手来,发现半边白绢都让血浸透了,“怎么回事!好多血!”

姑姑想把手缩回去:“无妨,卸妆时不小心被钗环划了一下。”

划一下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而且她卸妆午睡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抓着她的手不放,一边拆绢布一边呵斥君柳:“你们怎么照顾贵妃的,伤口也不好好包扎!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没了长御,这些人也太不尽心了!

待拆开白绢,指腹上却只有细细一条不到半寸的小伤口,向外缓缓渗出血珠。

姑姑说:“小伤而已,没必要看大夫。”

君柳重取了一条干净的白绢来,有些委屈:“贵妃一向如此,伤口出血不易愈合,太医也说了这是血气不足所致,并无良方,只能平时多加小心……让贵妃凤体受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但先前就已仔细包扎过了,没想到一个多时辰了还未止住……”

姑姑说:“不怪你,想必是午睡时不小心压到,伤口又裂了,重新包扎一下便好。”

姑姑脾气真好,对下人也宽厚仁慈从不苛责。我接过君柳手里的白绢,先替她把血迹擦拭干净,怕她疼又吹了吹:“那姑姑以后可得当心,千万不要再受外伤。十指连心,是不是很疼呀?”

姑姑抬起头来,看我的眼里似有星点泪光:“瑶瑶,这世上唯有你,唯有你和长御让我觉得……还有人真心待我。”

不过是吹吹伤口而已,断不至于生出如此感慨,姑姑这是又思念长御了。卸钗环都能划了手,她当时是不是神思恍惚,想起了从前每天伺候她的长御?

我也很想长御。方才和君柳说话,只顾惊愕生气不觉得,此刻姑姑一提长御的名字,我也觉得鼻头一阵发酸:“长御他……他真的……”

姑姑说:“他是因为我而枉死的。”

我吸吸鼻子道:“我知道姑姑待长御就像待我一样,把我们当孩子一般爱护亲近。如果好好向陛下解释……”

人们都说,如果贵妃生下一儿半女,早就已经正位中宫。但是她独得陛下盛宠二十年,却一直没有孩子。也正是因此,陛下对她格外信任爱重,因为她从不参与后宫的争斗。

“对,你们俩就像我的孩子。”姑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但……不是他们揣测谣传的那种原因。”

“那为什么……”

姑姑把手拿开,笑容隐去:“因为我们的陛下,容不得别人对他一丝一毫的藏私和不忠。”

我不明白。姑姑和长御是清白的忘年情义,陛下并没有误会他们有私情,为什么要杀长御?既然是清白的,那为什么又说对陛下不忠?

“陛下是不信任姑姑了吗?可是你救过他的命啊,他亲口说过,你是天底下他最信任的人。”

姑姑长得并不算天姿国色,当年祖父也只是苏州府一个默默无闻的六品文官,掌管漕运,因为先帝沿运河巡幸江南而伴驾。永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谁都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先帝、当时的皇后太子、随行的妃嫔皇子几乎全都惨遭毒手。陛下那时只有十六岁,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他恰巧碰见了姑姑。

姑姑把他藏在水底下,事后又通过祖父在漕运的人脉护送陛下回到洛阳,临危受命登基为帝。第二年姑姑一及笄,陛下就下旨召她入宫册封为妃。如果不是因为正妻乃先帝所聘、姑姑又出身不高,他恐怕是要直接立她做皇后的。

所以他们两个算得上是共过生死患难的少年夫妻,哪怕姑姑的容貌在姹紫嫣红的后宫中并不是很出挑,一年一年自有新的明媚鲜妍更迭,她也逐渐老去,哪怕她没有儿女,这二十年来陛下对她的恩宠信爱却始终无人能及。

为什么现在却变了呢?就因为长御年轻俊俏、姑姑跟他亲近了点吗?

即使是我这么不谙世事、傻里傻气的,也知道陛下不可能是嫉妒长御长得好看讨人喜欢。而且姑姑都说了,她对长御是像对我一样的长辈之情。

“不是因为长御。”姑姑无奈地叹口气,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唉,现在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所以她才不顾自己心痛神伤,强打着精神来为我选亲事吗?

我也不想她操劳伤身,于是说:“姑姑不用担心我,我自己有主意的。我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不认识的人,要嫁我也要嫁一个……像长御那样让我喜欢、对我好的人,可是他……”

说到这里我又难过起来。君柳让我不要在姑姑面前再提起长御,但他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怎么能当这个人不存在呢,我会一直怀念他的。

姑姑反过来安慰我说:“长御很好,他值得你喜欢。今天这满园子的人,没一个比得上他。只是他命苦福薄,跟你没有缘分。”

我揉了揉眼睛,转开话头问:“刘夫人说全洛阳适龄匹配的青年才俊都被她网罗来了,姑姑也没有看上的吗?”

“大都叫人失望得很。”姑姑叹气道,“我倒是瞧上了一个,可惜他似乎无意于此,婉言谢绝了。”

她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好奇什么人能独得姑姑青眼。不过那人不想娶我,那就算了,我才不会强人所难,而且姑姑相中的我又未必会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就默默地看着你立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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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一向睡得很好,夜里却毫无缘由地突然醒了。夏初六月的夜里,锦被也并不薄,身上却是冷的。

我往纱橱外踏床上一看,纭香不在,夜间伺候我就寝的仆妇也回自己屋了。说起来今日在刘夫人园子里和纭香走散,午后就一直没有见着她,难道这郊外路生,她找不回来了?

我把被衾裹紧,觉得暖和了些,这一闹腾却再也睡不着了。城郊听不到谯楼打更,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

窗外看不到月亮,星子半明半昧,微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地下,青砖上像蒙了薄薄一层霜。

我躺在榻上琢磨着,不知纭香是不是滞留在刘夫人家,明晨天亮了就派人去把她接回来;万一她是在外面走失,正好樊增在澜园,他老家就在附近,对这片定然熟悉,不如让他去英雄救美;樊增因为在街上打架误事,弄丢了采买的车马银两,被贬到别苑来,都是受了我的连累,回头我得想个法子补偿他。

想的最多的还是姑姑和长御。晚间我想和姑姑一起睡,她说白天受了风寒有点咳嗽,怕把病气过给我,我跟她撒娇说我血气旺正好给姑姑暖手脚,她也没有答应。

我放心不下她,担心她的风寒严不严重,又怕生病只是她推脱的借口,因为她看起来心事很重。回房前她还摸着我的头发说:“瑶瑶,你从小没有父母,倘若以后我也不能照顾你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那不还有祖父、三婶和那么多兄弟亲戚吗?而且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照顾,以后应当换我来照顾祖父和姑姑。”

现在想来,她的话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隔壁院子看看。我一个人睡都冻醒了,姑姑总不忍心不收留我了吧?

我掀开被子从榻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衣架前把外衣披上,还是冻得打了个哆嗦。都已经六月了,为什么还这么冷?

打开门外头夜露寒气就更重了。姑姑住的院子和我这边隔着荷塘,绕塘而行有些远,我寻思不如从水上的九曲廊桥穿过去,能省不少路,少挨会儿冻。

这个时节的荷叶已经长出水面,高高低低影影绰绰,荷塘上黑黢黢的一片,风一吹暗影摇曳,像蛰伏的巨兽睡梦中翻身。夜里起了雾,潮湿冰凉的水气一个劲地往衣服底下钻,我觉得后背全是凉意。澜园人少树多,夜深人静鲜见灯火,四周一片寂静,只时不时冒出几声寒鸦突兀的叫声,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点害怕,走到一半想回头,但回去屋里也是又黑又冷没有人。一弯眉毛似的新月挂在西边树梢,尚不及廊桥中间水榭檐下的灯笼明亮,视野所及仅有那一处亮着,还是快走几步去那边好了。

待我走到水榭近前,稍稍能看清,我就更懊悔了——水榭的石桌旁好像有人。

半夜三更的,谁会不声不响坐在这水中的石桌边?听说临水阴气重易闹鬼,不会是被我碰到了水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鬼怪,别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

我拍了拍胸口,壮起胆子扬声道:“谁在那边?”

没有动静。那人趴在石桌上,裙幅曳地,好像是个女子。

夜里跑到水榭里来乘凉,不小心睡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檐下灯笼一点微光,认出她身上正是日间我给姑姑披的那件湖水绿的蜀锦披风。

我顿时松了口气,想想自己被吓得不轻,不由嗔怪道:“姑姑,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半夜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叫你也不应。”

她背对我趴着一动不动,看来睡熟了。

真是的,白天已经受了寒,夜里还贪凉睡在外头,病情加重怎么办?没了长御,姑姑变得这么不爱惜自己了吗?

长御是江南水乡人,人也是温柔似水、润物无声。他好像与一切和水有关的事物都格外有缘,燕宁宫院子里摆两只大水缸,养出来的莲花也繁茂娇艳亭亭玉立,堪与御花园的荷塘媲美。

姑姑是想长御了吧,和我一样睡不着,所以独自跑到这荷塘中来追思缅怀他。

这么一想我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不忍惊扰她,又怕她在石桌上睡久了当真要着凉生病,便放轻脚步绕到她面前去,打算小声把她叫醒。

走到她侧后方,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黏答答的东西糊住了鞋底,地下背光也看不清,只见这片地面好像比那边的石板颜色深。我蹲下去摸了摸,冷不防指尖一阵剧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

我痛得惊叫一声,姑姑仍然没醒。

坏了,不会是有蛇吧?

我举着受伤的手跑到灯笼下一看,满手的血。居然被咬得这么严重!

——不对,如果只是手指被蛇咬一口,怎么会掌心里全是血?

我回过头去,终于看清了姑姑的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