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
何欢的惊叫带着哭腔,他不是没见过世面,不是没见过血腥和死亡,他偷偷玩过很多血战沙场或屠龙除魔的游戏,但都不能帮助他应对眼前的场景。
一具被湖水泡得灰白肿胀的女尸,全身赤裸。
十天后,第二具尸体被冲上湖滩,死者男性。
之后数日内,另有三具男尸在昭阳湖上、湖边被发现,成为该年度江京市及周边地区的最大恶性案件之一。
至今未破。
第一章长发、短裙、毒眼
那兰从不会迟到,下一班摆渡9:25出发,她提前十分钟就到了渡口,买了船票。
问题是,渡船迟到了。
对此那兰也习以为常,任何约会的情况,那兰总是提前或准时到的一方,自小如此。换作你我,空等的挫折后,这守时的习惯可能早已被同化成“别太认真”,偏偏那兰是个很难被同化的女孩子——江京大学心理学系自古出美女,像她这样的资质,按照促狭男生的说法,社会同化的结果,她应该百分百“已为人妻”,至少“已为人三”(小三),她却孑然一身,考研、考证(心理咨询师)。
她望向湖心岛,骄阳下一团青葱,显然绿化到位。她估摸着距离,不会超过三公里,假如戴上脚蹼,应该可以顺利横渡——她从七岁起开始在父亲的带动下苦练游泳,寒暑不辍,后来成为少体校游泳队的业余队员,现在还是江大游泳队的队长。
五周年的祭日将至,凶手依旧逍遥法外,爸爸你亡灵安在?
想起父亲,她有意识地开始深呼吸。现在不是追悼忆念的时候。
摆渡终于从湖心岛的另一侧绕了出来,疾驶向渡口,仿佛知道自己晚了,要弥补失去的时间。
等待的功夫,那兰将今天的任务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见了面怎么说,说不通怎么办,什么算是取得成效,如果一无所获,怎么交差。
至少,今天要交谈的对象,不是一位重刑犯。
过去的三个月里,那兰每天搭车到江城坊监狱,采访重刑犯,在导师的指点下完成毕业设计。这是一个她认为普通而有意义的课题,却被校刊夸张为江大心理学系有史以来最野心勃勃的毕业设计。她试图通过对重刑犯的成长背景、心理健康状况、作案动机等进行统计分析,寻找犯罪心理的规律。和重刑犯交谈,即便有狱警在场扶持,也远非和睦舒畅,她不知受了多少怨毒的攻击、轻蔑的白眼和不加掩饰的调戏。
大概这是为什么暑假一到,她就暂别这样自我摧残的生活,寻找机会打一份悠闲点儿更健康点儿的工。
这些都是陶子的总结。
陶子和那兰,江大心理学系的两朵霸王花。老教授们回忆,上一回心理学系同时出现两位才貌兼修、彼此又是闺中密友的情况,还是在二十五年前。上个世纪的那两位女主角,一位现在是外交部副部长,另一位是美国一个连锁康复中心的总裁,身价过亿。
渡轮刚靠岸,门开的刹那,船上的人匆匆而出,等船的人迫不及待地走入。除那兰外,另几个乘客看上去都是主妇或者保姆,晨购归来,提包挎篮,准备在烈日发威的巅峰期之前返回湖心岛的一片荫凉。
掌渡的老板四十岁出头的模样,不知是剃的、还是天然的光头,戴着几乎要遮住半边脸的墨镜——整日在烈日下掌船,不戴墨镜倒要奇怪了。他身材矮,但不小,两条腿像两条粗木桩子,下盘稳得让人一见就忘了水上的颠簸。他和乘客们都是老相识,寒暄说笑,看到那兰,笑着说:“让我壮着胆子猜一猜,你是来找秦淮的,对不对?”
那兰也还以一笑:“您这船上有镜子吗?”
渡老板一愣,那兰说:“我早上出门前仔细照过,脑门儿上没有写着要来见谁,您是怎么猜的?”
竖着耳朵的另几位乘客在笑,渡老板说:“要说也不难,打扮庄重、独身搭船的漂亮女孩子,十个里有六个半是来找秦淮的。”
“慕名来拜见?”
“或者是女朋友,谁知道。那是人家私事。”渡老板再次打量那兰,“那你是因为…”
那兰心想,这是我的私事。却笑言:“公事。”
“公事?”
“关于书稿的事。”公事私事,那兰都不愿多谈。
渡老板拍拍光明顶:“瞧我这人,他是写书的,公事当然是谈书稿。你是哪家出版社?”
“我只是给出版商打工的,派过来…给他做助理。”那兰立刻知道用错了词,但话出口,覆水难收,只希望轮渡引擎的轰鸣可以屏蔽住其余几位乘客的雷达。
但她们的卫星接收器抗干扰一流,脸上都露出会心微笑,八卦版的浸淫,她们都知道“助理”的深意。
也许,戴上一双脚蹼、游去湖心岛,并非一个坏主意。
终于到了岛边。轮渡缓缓绕岛半周,在另一侧没有礁石的渡口靠岸。
岛上候船的人屈指可数,那长发短裙的女子格外惹眼。
渡老板显然有意说给那兰听:“瞧,这就有一位。”一位谁?秦淮的“私事”?
那女子戴着墨镜。不知为什么,那兰感觉,墨镜后的双眼,从老远就开始,锁定自己。她甚至感觉,那女子的双眼是红的,眼角是湿的,眼光是毒的。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一种感觉。
乘客依次下船,那兰走在最后,墨镜后的目光跟着她谢过掌渡老板,跟着她走上台阶,跟着她稍整鬓发,跟着她和目光的主人擦肩而过,跟着她出了渡口的栏杆门。
擦肩的刹那,那兰吸入了薰衣草的香水味道。
那兰的举手投足,都落在那人眼里。
看来,这位下船来的美女,就是万众期待的“新人”。虽然早有预料,来的这位“新人”一定夺目,但那人还是惊诧于那兰的明艳和气质。素颜,清丽而不浮华的着装,沉静但蕴藏着仪态万方的潜能。此曲只应天上有。
想到如此,那人不禁为那兰惋惜。如此妙人,却要成为一个牺牲品。
那人眼中夹杂着悲悯、欲望、兴奋和失望,但目光很快被一个身影打断。
“您就是那兰吧!”渡口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一只热情的大手,一个魁梧健硕的男子。
“是我,您是…”乍一看,那兰以为是秦淮本人到了,但随即想起,读书报上秦淮的照片,并非这个模样。照片里的秦淮,和许多作家的照片异曲同工,故作深沉,神色忧郁。眼前这个男子全然不同,一双大眼,一抹浓眉,一口白牙,一片爽朗。
“我叫方文东,秦淮让我来接您。”那兰想起为这个工作事先做的功课:方文东也是位悬疑小说作家,几乎和秦淮同时出道,只不过成就远逊。两个人是知交好友,经常同时出现在研讨会、签售会和校园讲座。
她向方文东颔首微笑:“久仰。”
“不敢当。我没有秦淮被多家约稿的压力,所以经常帮他跑跑腿儿,快成他的专业司机了。当然,我们是铁哥们儿,他给我的帮助就更大了。”方文东领着那兰走向停在渡口外的一辆“宝马”。
汽笛猛然一响,似乎提醒了那兰:尖锐的目光,从远处来,跟着她走到车边。
她缓缓转身,如有刀尖顶在脖后。
轮渡出发离去,那目光仍在。长发短裙的女子,俏立船尾,面向湖心岛,那兰几乎可以肯定,她还盯着自己。
墨镜后的目光那兰看不见,但有感觉,似乎写着怨毒二字。
她是谁?
那兰的转身迟疑,方文东一目了然,他欲言又止,那兰也没有开口询问。
方文东为那兰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够绅士,够专业,那兰谢过。车门都关上后,那兰的鼻中幽香阵阵。女人香水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
这辆车载着那女子来到渡口,又接上了那兰。
秦淮,业界昭著的“集邮男作家”,名不虚传。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方文东启动了引擎,但没有急着倒车,“那个女孩儿…宁雨欣,我刚才开车带她过来,送她回江京,您这时一定在想,她是秦淮众多绯闻的一个。”
从掌渡老板,到掌车老板,今天遇见的都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她听说过宁雨欣,小有名气的美女作家,忧郁言情派。
“绯闻不绯闻,和我无关啊。”
“有关,非常有关。”方文东从后座上取过一个皮包,开始翻找,“等会儿您就知道了。”他终于找到了目标,抽出一张报纸,递给那兰:“这位看着眼熟不?”
那兰看了一眼报纸上的一张美女照,就是此刻轮渡上漂往江京的宁雨欣。昨天的八卦版,桃红色的醒目标题,《美女作家网络自曝艳史》,文中另一处,略小的一张照片,是方文东掌下座驾的主人,秦淮。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我看这个?我是来做他的写作助理,可不是他的公关助理。”那兰皱眉,心里脸上,都是反感。
方文东忙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开始将车驶离渡口,又说:“大概不用我来强化,您也该知道,秦淮的口碑,是有点儿那个。但我很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其实不是那种人,都是一些偏执的女孩儿、无聊的媒体,炒出了秦淮那么个花花公子的形象。”
山路曲折,两旁绿树丛中,彩墙青瓦闪现,已经经过了数十家别墅或者联体别墅。
“这位宁雨欣,倒是真的和秦淮认识,毕竟都是江京作家圈子里的人,但从来没有超越过普通朋友关系。”方文东车开得很稳,“可她不知怎么,就认定了两人早已是情侣。这不,昨晚又找上门来,说秦淮不该始乱终弃;可秦淮委屈啊,一个巴掌拍不想,一个人‘乱’不起来,又哪里来的‘弃’呢?秦淮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天黑下来了,还是让她在客房住了一晚,早上才让我送她走。”
不顾外面气温已过35度,那兰将窗户揿开,仿佛方文东越解释越黑的八卦把小车塞得太满。
“这对我的工作到底会有什么影响呢?”她彬彬有礼地问,不期望任何有逻辑的答案。
方文东愣了一下,想了片刻,才说:“您不是得天天和秦淮打交道嘛,了解一下他的本质会有帮助,他真的不是什么‘集邮男作家’,像报纸上说得那么不堪,他是个淳朴、正直的人,我认识他好几年了,应该最有发言权。”
原来,方文东是秦淮真正的公关助理。
“谢谢,我会注意,不会随意贬低他的人格…也会尽量和他和睦相处。”
“我倒也不是说他多完美,相处起来您就会知道,他…他是有点儿古怪,性格上的小缺点,谁都会有,但瑕不掩瑜。”
那兰想起了她在监狱调查的经历:“我的上一份工作,接触的那些人,性格上也都有些缺点。”
方文东显然没体会到那兰话里的“无奈“,说了声:“那就好。”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希望宁雨欣不要像纠缠秦淮那样骚扰您,她现在处于一种极度偏执的状态,我感觉,她甚至会把您假想为…”
“情敌?”那兰终于知道方文东在渡口外欲言又止的原因。可以想象,宁雨欣在车中如何审问方文东,要接的这位“贵客”是什么来路。
“应该没那么严重,可能只是我在多想。”方文东叹了口气。
那兰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工作,比在监狱里做调查表好不了多少。
第二章一见秦淮误终身
至少,新的工作环境比那兰的上一个“工地”强了百倍。秦淮的三层别墅通体雪白,红瓦屋顶,地中海建筑的风格。一排玫瑰绕墙而植,此刻虽然花期已过,倒还剩了些残红。
七尺须眉,植一众玫瑰在窗外,怨得他人道风流?
悠扬的钢琴曲从楼里飘来,耳熟能详的《致爱丽丝》。那兰暗暗轻叹:倒不是贝多芬的杰作值得贬低,只不过此曲已被贴上“流行钢琴曲”的标签,影射了主人的口味。
从门庭,沿着仿汉白玉石的台阶走到门口,方文东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门,叮咚铃响,大珠小珠落玉盘,不绝于耳,显然是安全警报系统。方文东在门口的一块仪表板上输入了密码,清脆铃声被封口。
秦淮对方文东的信任,无以复加。那兰想想,自己和陶子的交情,是否到了这样的“深度”?
门口的墙壁上,贴着一盏乳白色的球形灯,想必是晚间可以为门口照明。墙角还有两盏小小的灯,很不起眼。那兰多看了两眼,有种感觉,那不是一对灯,而是一双眼睛——闭路电视监视系统。
进屋后,方文东径直走到厨房,将那串钥匙挂在壁橱边的一个小小钥匙架上,一边招呼:“你请坐,沙发上,靠椅上,随便坐,我给拿点儿饮料,咖啡、可乐、橘汁、矿泉水、红茶,你随便点。”方文东在这里做主很自在,显然是常客,显然是秦淮的心腹。“您”的称呼变成了“你”,更随和,更如意。
那兰坐在沙发上,客厅的长窗落地,窗外一面湖水,玛瑙般璀蓝。靠墙一架三角钢琴,盖得严严实实——钢琴声是从头顶的环绕音响里飘出,并没有人现场表演。
“来杯水就好。”
“口味淡?”方文东很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天热,白水最解渴,可乐、茶、咖啡什么的,反而有脱水作用,另外…”
方文东静静等着回答。
“您说对了,我口味的确淡。”那兰坚守着“您”字诀。
“君子之交淡如水,过去行得通,但是现在的世风,天天向上,早已不适用;和美女打交道,古往今来,更是永远‘淡’不得。”另一个男声,和方文东的声音不同。方文东声音浑厚,这位老兄的声音磁性。“美女更习惯于珠宝、香车、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网络一夜成名,口味淡的真不多。”
秦淮。
说的话,和他的笔名一样俗艳。
那兰几乎就要起身告辞了。
但她没逃,她没这个习惯。何况,看见秦淮走来,她心头微微一动。过去,见过他几张在报纸上的照片,知道他除了名利之外,长相上也有当集邮作家的资本,帅得可以让很广谱的年龄段女生怦然心动。现在一见,才知道方寸小照的局限,在于只能平面地描摹人形。眼前立体的秦淮,是吐血雕凿的精品,最致命的是那双眼,带着那么点散淡,带着那么点玩世不恭,但更多的是忧郁,深不见底的忧郁。从以前的照片看,忧郁是种故作姿态,而此刻立体地看,这忧郁比窗外的蝉声还真切。大多数女孩子都有天然母性,看到有千万身家的俊朗忧郁男子,都会奋不顾身、自告奋勇前去抚平伤痕。
结果自己落下一身伤痕。
她忽然可以理解,长发短裙的宁雨欣会陷得那么深。
秦淮伸出手,眉目间飘着笑意,暂时将阴郁遮掩:“你真的就是那兰?”
那兰起身,和秦淮握手,出乎意料了一回——她印象中在湖心岛幽居写作的秦淮,一定是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的阴柔之辈——她此刻握到的这只手,肤质粗糙,骨节硬朗,像是体力劳动者辛苦多年后的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注视秦淮的面容,他脸上的肤色也非奶油小生的粉白,而是经过风霜日晒的红褐。
你真的就是那兰?这是什么样的问题?
“我就是那兰,一介学生而已,目前好像还没有发现任何冒名顶替我的理由。”
“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秦淮的笑里却没带任何歉仄。“我只是说,我有点儿惊讶,没想到海满天会给我派来这样一道风景,美不胜收。”
用风景比美女。那兰只瞄过两眼秦淮的作品,就看出他不过是披着悬疑的外衣写言情小说,因此带动广大小女生掏腰包,今日耳闻眼见,他文字风格已洋溢谈吐之间,果然如此。那兰甚至想,如果这句话要我来说,一道风景已有足够味道,“美不胜收”这四个字成了累赘,大可省略。
不知他和宁雨欣第一次见面时,是否也用这样不怎么上档次的比喻?
秦淮提到的海满天,是那兰真正的老板,国内数一数二的出版人,客户都是畅销书作者。和海满天交谈中听出,他和秦淮私交甚笃,也了解秦淮的写作态度。
秦淮的写作态度,一言以蔽之,拖。
那兰公事公办地微笑,从包里取出记事本:“既然提到海总…这是他给我的一份上个月刚更新过的出版计划,他希望您抽一点时间和我再温习一遍…”
“‘您’这个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秦淮在那兰的身边坐下,对初次相见的人而言,距离有些过近。“当然,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和美女同学同习之,其乐无穷乎。”
那兰在肚子里叹气,真想一巴掌“乎”在他那有型的脸上:“当初和你签了草约,就是这本叫《锁命湖》的悬疑小说,双方对写作进程都有相当保守的估计,一月份开始创作,十月份交初稿,明年伊始出版,正好赶上三月份的北京书展,四月份的全国书市…”
“五月份的海南交易会、五月份的重庆书展,等等等等。”心理学上看,秦淮这种喜欢打断人说话的习惯,可能是情绪不安定的表现,更可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
或者,他只是想尽快结束工作之谈,继续他的沾花惹草。
秦淮目光灼灼,盯着那兰,显然没有认为自己有任何失礼之处:“其实海满天是在和我耍花枪,谁不知道他推书如反掌,从来用不着走那些正式渠道,这个书市,那个书展,都只是他的借口。他只是想让我尽快写完,他尽快赚到钱…应该说是我们尽快赚到钱,然后尽快进入下一个赚钱周期。所以他让你来做所谓的写作助理,其实是来催稿。”
那兰心中再叹,面上继续保持微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能帮你些什么?请你尽管吩咐,查资料、键入手稿,我都可以立刻开始。”
“带泳装了吗?”
“什么?”那兰以为自己像秦淮小说里的很多角色一样,有了幻听。
“泳装…你既然每天跑通勤到湖心岛来,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这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我知道一个绝佳的游泳去处,目前还没什么人知道…”颠覆一下孟子老先生的话,秦淮有种不知耻而后勇的精神。
“海总和我谈工作条件时没提到过这条福利,游泳的事就免了吧。您再想想,有没有和写作《一蓑烟雨锁命湖咒》相关的工作我可以直接帮助的?”那兰暗暗感谢着在监狱采访中得来的经验教训和增厚的脸皮,依旧保持着镇静。
“有,当然有,午餐的时候我们可以慢慢谈。”秦淮惬意地靠在沙发上,微闭双眼,旗帜鲜明地表示出对工作的“兴趣”,“午餐谈不完,咱们晚餐接着谈。”
“海总应该和你说过,我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半。”
“如果我付加班费呢?”
“如果你相信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
客厅里一片沉寂,空调低频的哼鸣轻易霸占了所有空间。方文东说有事要去江京,早已离开,连个打圆场的都没有。
那兰知道,仅凭那句话,她就成功地炒了自己的鱿鱼。她远非不懂世故,她没有辜负心理学的锤炼,但此刻,她不在乎得罪这位“雇主”。迁就和忍让或许可以让你的周围四季如春,但绝非解决矛盾的上策。尤其,对眼前这位狂妄而自命风流的所谓“一线作家”,理论上应该避之唯恐不及。
秦淮忽然从茶几上拿起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央视的经济频道。“这基本上是我电视消费的唯一频道,看来看去,好像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他的语调淡淡,即便有愠怒,也裹了起来。
他的手机响起,铃声也是钢琴曲,肖邦的《悲伤练习曲》。附庸风雅,故作多愁善感,进一步符合秦淮的特征。
秦淮没有回避,打来电话的是海满天。秦淮一口一个“我会善待她”,那兰毛骨悚然,再度和监狱采访的日子做起对比。
“瞧,他还怕我虐待你,其实一直是我在被你痛批。”秦淮放下电话后说。
“关于书稿,海总叮嘱我,一定要让我知道具体的进展…”
“刚才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看来,你真的是来…”秦淮爱打断别人说话的毛病并没有消失。
“催稿的,”那兰下定决心图穷匕见。“电话里、email里,你对海总都是含糊其辞,到底书稿写了十万字,还是根本没有动笔,没有人知道。”
秦淮站起身,一声长叹:“海满天不愿自己死缠烂打,所以派美女做他鹰犬,逼我就范。跟我到书房来吧,我让你看进度。不过,我就范了,你也要就饭…你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总不能真的连午饭都不吃吧。”
那兰皱眉,抬头看墙上挂钟:“可是,现在才十点半!”
经过极尽开发,公寓楼、别墅楼栉比鳞次,湖心岛也超不过千户人家,却有多家餐馆。“螺居”是家海鲜特色的小馆,也是秦淮的最爱。他执意请那兰吃“工作餐”,“寥寥”四菜一羹,龙虾鲜贝已在其中。
“你刚才不是对海鲜没意见吗,怎么还眉头紧锁?或者,你压根儿就不会笑?”秦淮调侃着。
那兰没有舒展双眉,心里想着“无聊”二字,应付说:“我们见面时,你没开口前,我笑过。”
“那种公事公办、敷衍的微笑,不能算。”
“既然说到公事…”
“现在是用餐时间,可以不谈公事。”
那兰皱眉,继续说:“整整半年,你在媒体上宣传说‘呕心沥血’、‘世纪大作’的小说,只完成了一个引子,五千个字…”来饭馆前,那兰已经读完了秦淮新作完成的部分,一个明朝人探宝的小故事和几具尸体被发现,仅此而已。她觉得秦淮是在开玩笑。
“两个引子,五千七百五十三个字。”秦淮居然斗胆“纠正”她。
“整整半年,你一共完成了五千七百五十三个字,平均每天三十个字不到,看来精品巨著的诞生,比摩崖石刻还难。”
“悬疑小说,构思和研究要花很多心血,和你们写论文差不多。”
“其实写多慢都没关系,我完全同意精品需要慢慢打磨,我担心的只是,照这个进度,别说在三个月内完稿,就是再多给你半年,也难赶上预定的进度。”那兰还有没说出来的话:如果你同时还要和宁雨欣这样的女孩纠结,更无望。
秦淮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只是执着地盯着那兰:“你可以回去问海满天,我这个人说话是不是一言九鼎?我答应过的交稿期,有没有误过?”
海满天的确说起过,秦淮虽然写稿拖拉,却从没有真正误过哪怕只是口头上承诺的期限。只不过这次有所不同,海满天嗅出,秦淮可能真的在写作中遇到了麻烦,停滞难前,才会派那兰前去“助理”。
“海总知道你说话从来都算数的…你是说你一定能在三个月内交稿?其实宽容一两个月没太大问题。”
“十月初交稿,就按草约上写的。”
“海总可不想勉强你…”
“你不相信我能按时交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