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是打我的脸么!什么‘身边人’,我们在府里是吃闲饭的,哪里来的尊荣。”梓玉轻浅一笑,嘴角映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又问,“女郎这是上哪儿?”
“我往厨房瞧汤去,太学里几个师兄来探望夫子,眼下都在静观斋。他们说话,我就不在跟前伺候了。”弥生料想她大约要过园子,索性先和她知会一声,免得过去了不方便。只是夫子和这几个侍妾当真是淡薄得很,他受了伤,并没有见到她们过去请安。今天才看见一个梓玉,另两个到现在也没出现。她捺不住好奇,朝随园里张望,“怎么只有你一个?”
梓玉回身嘱咐婢女回去,只道,“女郎去伙房,我陪你一同去。”携弥生上甬道,边走边说,“女郎不晓得,如今随园里只有两个人了。颐儿前阵子叫郎主送了晋阳王,倚月据说是身上不好,受不得惊扰,郎主遇刺便也没有告诉她。”
弥生哦了声,感慨着这些侍妾怪可怜的,一个大活人,随意就被转了手,简直和件摆设玩意儿没什么区别。面上不好显山露水,寥寥应道,“大王那里也好,将来出息大。”
梓玉抿嘴而笑,“哪里一定是好的?全看个人造化罢了。”复又不无遗憾道,“我们这样的人,原就不值什么。凭借一副过得去的皮囊,谁喜欢就挑了去。早前我也险些赠给二王,后来机缘巧合未能成行。”
她仰起脸,这样温柔宽厚的人,笑容走了,颊上仍旧有袅袅的余音。风吹乱了头发,她抬手掖了掖鬓角,“我前日听说广宁王妃出了乱子,女郎可知道?我平常不出府门,听得不透彻。女郎外面走动的,和我说说。”
她话多些,看着更容易亲近。弥生是愿意和她细说的,可是想起从砖眼儿里看见的东西就害臊。怎么讲呢?她干咳了下,含糊道,“是有这一说,王妃和人私通,叫搜城的禁军拿了个人赃俱获。后来惊动了二王和皇后殿下,二王来得早,便下令把王氏绞杀了。”
梓玉听得发怔,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死了……那样赫赫扬扬的人生,临了落得这么个下场。”
“王氏张狂得通没个褶儿,死了也是活该。”她低头踢足尖的石子,觉得梓玉似乎和广宁王府有渊源,转过脸看她,“你和王妃是旧识?”
“那倒没有。”她说,“就知道王妃善妒,据说不能生养,待底下姬妾很坏。二王却是个好人,我初到邺城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很谦虚的脾气,身上有克己的美德。我在南苑做家人子起就见过很多贵胄,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
弥生不傻,看她惘惘的,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人以群分,自己什么品性,总对同类人有莫名的好感。至于她,说起来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开始就看错了夫子,等到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进了后厨,府里人口少,厨子相应的也要少些。做饼做羹汤的,规矩严的应当分开。还有茶茗和酪浆之类,一样一个管带是起码,乐陵王府却殊异,统共才两个主厨一个伙夫。所以要像晋阳王府那样做到随传随到,压根就不可能。
笼屉子堆得很高,弥生踮着脚打算揭笼盖,边上仆妇慌忙接下来,“女郎没的烫着,粗使的活计交代奴婢就是了。”
梓玉拢着两手看,“郎主中晌备的是什么?”
厨子揖道,“有笋鸭羹和菰菌鱼羹,请女郎挑选。”
弥生想了想,“我老家说笋是发物,现在吃不得。还是鱼羹好,再盛碗御田粳米,回头要是有别的说法,我另打发人来传话。”
这么一一施排,恍惚有点反客为主的嫌疑。弥生自觉不好意思,下面的人却很寻常的样子。照着她的话办妥了,仆妇拎着提篮站在门前静待,弥生正打算出门,梓玉挫后了几步道,“郎主那里我就不去了,请女郎代我问声好。郎主不喜欢不请自来,况且还有外人在,万一撞上了不大好。”
夫子很多时候的确规矩古怪,弥生知道梓玉忌惮,便点头应下了。
☆、伸剖
回到静观斋时庞嚣他们都走了,弥生接过仆妇手里的食盒搁在绿沉漆圆案上。床围的十二扇围屏半开半闭,她绕过去看他,他心情很不错,仰在那里眉舒目展。听见她的脚步声,微微睁开眼一瞟,“我才刚叫你,叫了半天不见人,你上哪里去了?”
弥生腹诽,叫了半天没人应,谁让他把人都支出去了?她总有离开的时候,前脚走后脚就找,她又不是他的使唤丫头!
“我去后厨给你挑羹。”她撇嘴应道,四周看了看,“要用饭了,躺着吃么?”
他古怪睃她,“躺着怎么吃法?”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是,上回我大兄家的乐胥受了风寒,赖在枕头上不肯起身。我阿嫂没办法,顺势喂他吃粥,谁知道呛着了,像放爆竹似的,喷了我阿嫂满头满脸。鼻涕口水一大把,我那时候在边上,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他喉结滚了滚,“你是瞧我还没昏迷,存心硌应我么?”
弥生一脸无辜,讪笑着,“我不过凑嘴一说,哪里能有这心思呢,夫子太高看我了。”
他不理睬她,自己想要坐起来,可是掀了几回身子,每回都不成功。她大惊小怪的哟了声,“这怎么成!身上有伤呢,坐起来拉着伤口怎么办?”
他忍不住要骂她笨,转念想想自己偏偏就爱她的榆木脑袋。万一不留神骂聪明了,岂不适得其反?颓败的倒回隐囊上,扭过头无奈望着她,“你就在那里站干岸,看我一个人耍猴吗?”
弥生还是愣蹬蹬的样子,心里只管盘算起来。他一直叫她恨得牙根痒痒,趁着他不能动弹,新仇旧恨算一算,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横竖算赚的。
她欢快的跑过去,他再次试图起身,她却没有搭手,不过觑着眼睛从头审视到脚,啧啧道,“夫子的伤势真的很重么?瞧着怎么不大像呢?”
他回过眼来,唇角含笑,“你是打算欺师灭祖?”
他笑得她寒毛直竖,看来好耐心要用到头了,再这么下去难保他不光火摔东西。弥生懂得见好就收,也很明白变通的好处。要找茬子哪里找得完?这处行不通换条道走也是一样。因点头哈腰上去托他,他身子沉,她托得胳膊都酸了。中途放开是不行的,要是直挺挺砸下来,不把脑子砸坏,伤口也得崩出血来。她哀哀叫着,“夫子你腰上使点力呵!”
“我腰上没力气。”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么?全靠你了,你卖力些,好歹能成事。”
她换了肩头来顶,喋喋抱怨着,“酸死了嗳。”
“又不是头一回,歇会儿就好,眼下可不能掉链子。唔,快成了。”弥生是个傻子,她不懂里头玄机。慕容琤自顾自的窃笑,忖度着自己是越发回去了,嘴上吃豆腐吃上了瘾。要是现在廊下有人,隔窗听见这段对话不知怎么猜测呢!他越想越高兴,“哪里酸?怎么个酸法?为师给你揉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搀到堆叠起来的铺盖卷上。才一放松就看见他伸过来的手,细长优雅的五指,卖相虽不错,蓄谋却不太好。她忙不迭掸开了,想起来他刚才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仔细回忆一番,两手一拍,拖着长音恍然大悟。
上回听壁脚听见仓头和二王妃说情话,可不有一句“哪里痒,怎么个痒法”么!她飞红了脸,扭捏着咕哝,“夫子这么这样坏!”
他一味的微笑,“我哪里坏了?”
她不好明说,扭身过去开食盒盖子,把海棠花盖盅端出来,拿把银匙插在里头往他面前推了推,“夫子用饭吧!”
他腰往下一塌,不无惆怅道,“伤的地方真不好,牵筋带骨的,只怕举不动勺子。”
他胡诌起来简直不打草稿的,今天没少看到他动手,有本事压她脖子揩她的油,一个汤匙竟有千金重,便举不起来了?弥生看他是个伤患不和他计较,絮絮叨叨的揽过盖盅来,舀着羹汤一口一口喂他。看他脸上得意,心里不服气,使坏越喂越快。可怜了温其如玉的乐陵君子,狼吞虎咽尚且来不及,几乎要被她弄得哽死。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压住了她的手,边咳边道,“你这逆徒!”
弥生眉开眼笑,“夫子应当谢谢我,喏,你看手好了!”
他反正是拿她没办法的,刚才一点残羹落在褶裤上,位置还那么凑巧。他抬眼看她,她抽出手绢便要过来擦。他大大的惊惶起来,腿脚麻利的跃下了床,“我自己来!”
她咦了声,“我上辈子一定是大罗神仙!夫子昨晚还卧床不起的,眼下居然活蹦乱跳了嚜!”
慕容琤窘得老脸通红,伤确实是伤了,自己人下手留余地,因此不像散播出去的那么严重。原本还想多延挨一阵子的,谁知这么快就被她拆穿了。这丫头面上糊涂,要紧时候还真有些歪才。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无措,夫子天生长了张雪白的面孔,平常看他悠哉悠哉情绪没有多大起伏,可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立时就变成下了滚水的虾。弥生忍不住的欢欣鼓舞,他平时占了她多少便宜?总算叫她扳回一局来,那是亘古从无的颠覆性胜利啊!
“不过夫子昨晚装得很像,”她悻悻道,“骗了我不少眼泪呢!”
他弄得这一身,料理不干净索性全都换了。走到插屏后边挑衣裳边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弥生筒着袖子倚在雕花隔断上,琢磨下才道,“眼下王府仪卫重又回来了,建也建得师出有名,夫子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手上一顿,恰好她就站在正对面,透过围屏的间隙一眼就可以望到。她脸上波澜不惊的,谈论这个像吃萝卜青菜一般稀松平常,他却隐约觉得心惊。她现在大了,懂得往深处看待事情的真相。照这样的发张态势,他以后再想敷衍她只怕不易。
“也不尽然是为这个。”他缓缓道,“那天大王耳提面命的要我送你到他府上,他的寿宴要到了,再不想法子怕推脱不过去,只好出此下策。”
他束着襟上衣带踱出围屏,太阳斜斜的从门槛上方照进来,照在他的麻履上。弥生只觉悲切,一半是自苦,一半是为他难过。果然龙困浅滩,被逼到这地步。她垂下头,“是我带累了夫子。”
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他的私心硬把她拉进这场战争里,该良心不安的是他。然而他不能说,只恨生不逢时。如果是乱世之中倒也好了,奈何四海升平,根本没有机会直接动用武力。他罢了兵权之后彻底蜕变成了个文人,既然是文人,便只能耍心机打算盘。因为没有别的捷径可走。
他挪到她面前,“造成今天的局面,责任在我。如果当初没有把你带到晋阳王府,怎么会有现在的尴尬呢!”他握上她的手,“我反悔了,我舍不得了。”
她抬起头,潋滟的一双大眼睛,“真的舍不得么?”
他万分真挚的点头,俯身吻她的眼睛,“细腰,我心里的苦你看不到……”
一点咸味从唇瓣蔓延进来,他知道她哭了。伸手揽她,不轻不重的份量压在他胸口,凛冽的痛。他咬牙忍着,越痛越深记得,应付过了眼下,将来再用尽全力挽回。弥生心软,只要爱着他,兜个圈子,最后终会回到他身边的。他替她擦擦泪,笑道,“这下子知道我为什么把左右都打发出去了吧!平常人多,太学里也好,王府里也好,总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现在如今这样单独相处,说话行动都不用避讳,难得的松快。”
她嗯了声,攥紧他的衣袖。其实有好多话要问他,可是莫名害怕,怕问出她不敢直视的结果来,于是情愿苟且偷安。这样美丽的春日,彼此都小心翼翼维护着,打破宁静便是罪恶。
他带她出门,静观斋是他的院子,布置很是雅致。长长的一道抄手游廊,尽头是个青瓦八角亭。亭外有片草地,当中孤零零立了棵榆叶梅。那树生得好,约摸有两丈高,花繁色艳,密密匝匝缀满枝头。一片空旷里平白多出个风景来,叫人觉得惊艳而快乐。
有石杌子不用,情愿到花树下席地。两个人并排坐着,弥生软语道,“我险些忘了,随园里的梓玉叫我带话问夫子好。”
他不置可否,听见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身边有新鲜的落花,拣了朵插在她发髻上,自顾自道,“以后该打扮起来了,别白糟蹋了这花容月貌。”
弥生撑着两腿拿手臂箍住,下巴搁在膝头上,好奇他对颐儿的处置,便道,“我同梓玉闲聊,听说园里只剩两个侍妾了。夫子做什么要把人送给大王呢?”
他仍旧是无关痛痒的一副神情,淡漠道,“大王好女色,尤其偏爱年纪小的。颐儿和你差不多大,过去恰好能填一填你的缺。她们三个留在我这里原本就是耽误青春,愿意散出去,对她们有好处。”
弥生枯着眉喃喃,“她们都是你的人啊!”
他脸上空白一片,他的人?没有爱情,于他来说就只是个名牌。多时不见,甚至连面目都模糊了。倒不是他薄幸,大邺开国后形成一种风气,高官可多妾。尤其是这种地位介乎妾与婢女之间的家妓,大多是男人无聊时的消遣,有几个会当真呢?
他笑了笑,调转话锋道,“我若是重情义,把她们一个个捧在手掌心上,你不会吃醋么?”
弥生给他问得不好意思了,别过脸细声嘟囔,“你捧你的,我见着了无非叫声‘师母’,哪里有什么干醋可吃!”
他的手滑进她的广袖,缓缓往上移,嘴角笑痕更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睛里妆点着千山万水。
☆、半开
她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的两双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对妙人。
这刻跋扈的乐观,在这蓝天白云花树底下放大得无边无际。他手上有些小动作,她佯装不知。他从袖管里探上去,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紧张吧,蒙蒙的带了些汗意。她羞涩之余又觉得可笑,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终于缓缓降落下来,抚上她的手背,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到这里才算是真正感到贴心的,女人骨子里有天性,爱上一个人,自然激发出温柔和依赖。她倚着他,不去想那些叫人气苦的事情,就算今天过后什么都不剩下,至少现在是切切实实抓得住的。
他生得细致匀停,眼睫乌浓,尤其那双眉毛,青龙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徒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迟疑着想去触一触,竟然还是提不起勇气。他察觉了,另一只手来牵引她。她的指尖滑过他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馨馨然笑起来。
即便满怀温情,还是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伤感。他微挪开一些,枕着她的大腿仰天躺下,这样好些,即便气哽失控,眼泪不会流下来。
她的手谨慎的捋捋他胸口,“还疼么?”
他说还好,“伤得不是顶深,还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个指腹接一个指腹的亲吻,“气恼的时候恨不得舍下这盛世繁华,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稳过日子。”
那样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她知道不可能。有的人过分冷静,便是冲动起来觉得爱情高于一切,熬不过一顿饭、一场觉的功夫,转眼之间就消散的。也许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可或缺,但也不像女人主观上认定的那么重要。
她轻轻叹气,不敢让他发现,笑着打岔道,“天热了,过两天我给你做谢公屐。咱们阳夏的姑娘在闺中时,母亲就开始手把手传授木屐手艺,因为出阁时要给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过如今也没这么多讲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动手。夫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摇摇头,“木屐雕花辛苦,叫下人做就是了,回头别弄伤手。”
暖风如织扑在脸上,弥生的心像风筝似的高飞,“我带着顶针做,伤不着手。”声音却渐次低下来,“我不愿意雁过无痕,好歹留下点什么,将来夫子看见了,还能记得起我这个人。”
她的话像尖刀,狠狠插在他心上。他翻个身,半边脸颊压在纤髾上,“不要胡说,我原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如今有了你……”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你一个就尽够了。”
她几次三番想问他琅琊王氏的事,话到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虽然那个坏疽让她心生芥蒂,但是听他这样说,仿佛他的这项技能是她开发的,她是最大的功臣,想到这里便又如同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了。
“那我做两双,就像那金奔马和鸡血石,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她低头浅笑,“这样好,以后再不济,也有个念想。”
她句句话里都是绝望,他隐约觉得不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点隐藏的恐惧倏地变大,直要把他吞没。他们师徒相处的时间不短,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费的无用功,仅凭这三四个月累积的感情,她对他的爱真的足够支撑以后一段苦厄的岁月吗?
他撑起身来,“细腰,我是爱你的。”
她一窒,两行眼泪流下来。极力的想遏制,却越拭越汹涌。弥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此情此景,含羞带怯的背转身去才是最合适的反应,她哭什么?就因为他这一番剖白么?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若即若离的触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忘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我爱你,不要别人只要你。”
她有点委屈,“可是随园里的人……”
终究还是介意的!他叹息,“她们养在园里是出于无奈,去了七个留下三个,是给南苑王的脸面。我有两年没有进过随园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明日也转赠别的王侯就是了。”
弥生满脸的泪痕,两只手伶仃垂着无所适从。他灼热的唇重又贴上来,一个人独舞未免孤单,她也有些晕了,不由自主附和沉溺进去。双手何时攀上他的肩,舌尖何时与他纠缠,全然是模糊的。
他的吻随她脖颈的曲线蜿蜒而下,她几乎要窒息,混沌沌喘了两口,然后是更大的一片空白。手指插进他松散的发,他埋在她胸前,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神智恍惚起来,他密集的吻简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
他有些情难自持,静观斋里的人都谴出去了,除了啁啁的鸟鸣再无其他。到底是男人,清心寡欲了几年,一旦爱上谁,单只有情没有欲望是不可能的。她在跟前,他便观之不足。脑子不受控制,心头热切起来,天地间只有她。她的一分一毫他都爱之入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也不想停下。手指滑进她的裲裆,她分明闪躲,他略使了力气排开她的阻挡,掌心覆上那片柔软。嘴唇也有它的主张,重新寻到她的,辗转反侧。
空气变得不寻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终究会发生。只是在今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她懵懵懂懂的。上次耳濡目染下学到的一点不过是皮毛,当真到了自己身上,依然不知所措。
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神魂荡漾间像裹了一身的火星。把她从树根上挪开,慢慢平放在草地上,撑着手肘俯视她,带着诱哄的味道耳语,“细腰,你也爱我、你也爱我的……”
她坠进云雾里,眼皮发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让人心安的份量。
“你要记住,你我休戚相关,将来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拴在一起的。”他心里的甜蜜像泡沫一样浮上脸来,“告诉我,你也爱我。”
她睁开眼,满眼的繁花入目。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扬扬掉下来,一场花雨,一场空前的迷离。
她的声音飘飘忽忽,仿佛在另一端的天际。微带着喜悦和欣慰,“夫子,我也爱你……”
他的心都颤起来,那么多的舍不得,他想留住她。譬如卬否的名字,原来早就是个预言,注定他要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赔上半生的道行。他后悔不迭,以前的种种都是错。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计那么多,如果只是单纯的收她为徒,如果庙堂上再多些铤而走险……现状完全不是这样的。眼下如何自处?到了这步才悔悟,为时已晚。
他捋她脸上散落的发,钩到她抱腰上的丝带,只需轻轻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时来的渴望了。可是天杀的巧合,他听见院门的虎头门环撞击铜托发出的短促清脆的声响,还有无冬焦急的嗓音,“女郎在么?女郎快些通传郎主,有客到了!”
八角亭离大门不远,那声音醍醐灌顶似的,霎时把弥生从迷城里拽了出来。她醒了神,五雷轰顶样的感觉。夫子有妖术不成?怎么一忽儿辰光把她弄得五迷六道的!慌忙跳起来抿头扯衣裳,急急应着“来了”,开门朝外看,“是谁?”
无冬道,“是王家女郎,奉了中宫殿下的旨意来探望郎主伤势。这会儿到了门房上,小的赶着来回禀,立时就要进园子了。”
弥生听了惘惘的,心里再难过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敞开了两扇门让无冬进来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见她一个人在跟前难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个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无冬进门不问旁的,上前掺了自家郎主往上房里牵引,边道,“王家女郎说话儿就到,郎主回榻上躺着,没的叫人起疑。”
弥生呆呆跟了进去,站在地心怔忡半晌,只管懊恼着,这算什么呢?刚才还和她纠缠不清,一霎眼正头王妃来了。她杵在这里像个活靶子,还是趁早离开静观斋的好。看他躺定了便踅身朝外走,他在背后唤她她也不停留。甫迈出门槛,迎面正看见那王家女郎携了仆婢从游廊那头过来。原本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不经意的一瞥,顿住了,而后上上下下补了两眼。
弥生也没什么可闪躲的,直直回看过去——那女郎衣着讲究,长得也相当好看。然而没有太多灵气,是种落于俗套的美。瞧人的时候抬高下颌,神情里有股落落难合的孤高。弥生立在门前进退不得,倒被她这肆意打量的目光搅得心头火起。其实她大可不必自卑,太学里的公主郡主见过不少,个个都谦虚礼让。论资排辈的算,自己也远远在她之上。要说她是夫子的良配,旨意没下来则罢,就算下来了,她私以为也是雀占鸠巢,所以王氏没什么好清高的。
王家女郎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驻足,牵了牵嘴角道,“有劳你,代我通禀你家郎主,琅琊王宓前来拜会乐陵殿下。”
弥生才明白过来,敢情是拿她当婢女了!她很快扫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绣裲裆底下配了条羊肠裙,杂裾垂髾一幅不少,哪里就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的脾气,也许人家当真认错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转过脸冲屋里道,“无冬,给夫子传话,琅琊王家的女郎来瞧夫子了!”
王宓露出个惊愕的表情来,“我曾听说殿下有个女弟子是陈留谢家人,没想到就是女郎!哎呀,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呵!”
☆、乱愁
弥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礼了。”
王宓还礼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学,且要拜你做师姐呢!瞧年纪,我大约比你还大些。女郎几时生人?”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弥生便也耐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属兔的么?比我小了三岁,这下子却不好称呼了。”王宓笑起来,看了看身后的人道,“这阿姊阿妹的可怎么分?”
她带来的人打哈哈,弥生对她的矫情感到莫名厌恶。看来她一向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赏,还满有些占先的劲头。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学后尚且唤她声阿姊,这位琅琊王氏后人果然金尊玉贵,半点亏也不肯吃的。她气量小,自己却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弥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纪比我长,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过个称呼罢了,何必太较真呢!”
王宓闻言暗惊讶,颇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复又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阳里,脸上染了层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脱的姿态对比映衬出她的狭隘来。她不服气,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难免要有竞争。只是这点攀比的心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她从琅琊郡路远迢迢来邺城,就是冲着指婚。既然自己未来的夫主在那里,她出于对自己的交代、对他的关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况且皇后殿下话里话外总透着玄机,她要查必定冲着那上头去。
查来查去,没查出他们师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严厉,常听说她挨骂受罚,并不曾有口实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这位谢家女郎不简单,如今俨然是个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对她青眼有加,似乎还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灵验,没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长在世家望族,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时刻提防别人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顾,静观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渗透进谢弥生的味道。女徒男师,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来就不合适!
王宓虽然腹诽,脸上依旧心平气和的笑,“我空受你一声阿姊,说起来打脸,以后在学里还要承你多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