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似笑非笑道:“行,有什么不行。”
祁凤翔在店家掸过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说话,木头忽然道:“我们在街口点心铺子订了点心,这会也该做好了。不如我现在去取回来吧。”衣摆一拂,站起来便走。
祁凤翔静静注视着他走下楼梯,方缓缓回头,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动,似是故人来。苏姑娘,又见面了。”
苏离离心道:你每次见着我就要念诗么?看着他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表情,心里没甚好气,应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苏姑娘好象不大乐意见着我啊?”祁凤翔道。
苏离离恳然道:“祁公子,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白脸书生“呵”地一笑,欠钱君却黑脸盯着她看。祁凤翔大笑,意态却很温和,道:“我这个贼不偷,只惦记。姑娘还记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记着我。”
苏离离握着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凤翔递了菜单过来,“既扰了你的雅兴,今天这顿饭我请吧。”
“我已经点了,你点你们的吧。”苏离离应得懒懒。
祁凤翔也不看菜单,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来就是。苏离离无比无聊地趴在桌上,听那欠钱君道:“祁兄,我们说的事就这么定了,最迟十月。”
祁凤翔看一眼苏离离,沉吟道:“不忙,我还没找着能去的人。”
欠钱君似很不耐烦,“我去就行,何必找别人。”
祁凤翔断然道:“你不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
欠钱君欲要争辩,小白脸淡淡插话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说你武功不济,而是杀鸡不用牛刀。你不是鸡鸣狗盗的食客,惩恶锄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转向苏离离道:“这位姑娘,你说是么?”
苏离离抬头打了个呵欠,全无半分姑娘的体统,懵懂点头道:“是是,怎么不是呢。”欠钱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凤翔忽然开口道:“方才与在你坐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我朋友,棺材铺对街裁缝店的莫大。”苏离离临时扯了个谎,却是怕木头身份不好,被什么人找着。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缝店也关了。
祁凤翔不再问,只打量那菜单,仿佛钻研菜系。少时,店家过来,说菜准备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苏离离摆手道:“别别别,我朋友还没回来。”祁凤翔也点头,“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凤翔泰然静坐。苏离离看他闲适模样,心道:老娘好好吃个饭,你们三个要来搅,我今儿不把你们撵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着你拿捏了么。便懒懒地看一眼窗外,拿最无害的小白脸开刀,长叹一声道:“公子啊,你看这饭吃得,该来的不来!”
小白脸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声,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头也没抬。既然该来的没来,必然是有不该来的。小白脸书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祁凤翔点点头,“好,慢走。”
小白脸转身下楼,苏离离一脸遗憾,望着欠钱君道:“呃,不该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还有该走的。那人横眉冷对,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祁凤翔道:“我也走了,说定的事我且去办,有什么事你再给我说。”
祁凤翔礼貌周到地点头,“好,有劳。”
欠钱君转身一走,苏离离立刻转向祁凤翔,怪道:“诶——我又不是说他。”正对上祁凤翔那双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说他,那是在说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将”难缠!苏离离虽没有大学识,却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时也太过迂腐,遇着小人往往还要吃亏。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备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谙此道。
苏离离讪笑道:“祁兄误会了,实在误会。”
祁凤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听了你的话会走?”
分明是苏离离要赶这三人走,怎么反过来像是两合伙人赶走了“哼哈二将”。苏离离立刻觉得不大对,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虽在这食客济济一堂的地方坐着,还是觉得有种危险暗中袭来。
她思索片刻,答道:“这两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别人半点言语。他们又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约觉得对着我吃饭大煞风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强。”
祁凤翔听她说得诚恳,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点也不勉强。”
苏离离愈加诚恳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兴;我的朋友又没回来,我也吃不高兴。不如你到明月楼找个姑娘小倌什么的喝两杯,水旱通吃去吧。”苏离离既对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来也自然没羞没臊。
祁凤翔听了也不怒,竟当真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小倌,只喜欢姑娘。”
苏离离差点喷了茶,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反过来瞪着他。
祁凤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们交个朋友,吃饭赏景也是雅事。”
苏离离连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着一颗朋友的心,帮我个忙吧。我委实不愿和你一起吃饭,这桌也是我先来,你还是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说完见他脸色有点沉,又连忙道:“你刚才说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气,就当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祁凤翔被她这无赖又歪理的话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这个忙我帮了,既是朋友,改日再叙吧。”说着站起来要走。
苏离离连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个……你刚才说你请客……”苏离离无耻地笑。
祁凤翔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按在桌上,笑得极其勉强,“找零的银子我回头找你要。”
苏离离债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声“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凤翔步出扶归楼来,远望城郭,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个无赖小女子讹了一笔,还被赶得灰头土脸。他走下店门台阶,右首目光一瞥,寒气逼来。木头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着他。晚风牵起他衣角,低低地飘飞。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兀自回看着他。半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笑道:“江秋镝,你还没死啊?”
木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个名字是个陌生人的,只在一个遥远的时代存在过。半晌冷冷开口,却只简捷道:“不要招惹她。”说罢,径自往楼上去。越过祁凤翔身侧时,祁凤翔忽然出掌,半途变掌为爪,探向他肩井穴。
木头斜肩一闪,避开他手,一指点向膻中要穴。两人须臾交了十余招,祁凤翔一跃退开,笑得如同嗅到猎物的猛兽,“三年不见,险些没认出你来,坏脾气不改,功夫倒没落下。”
木头收手,动静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过我。”布衣和风,却身姿挺拔,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
祁凤翔赞许道:“不错,当初能和你打个平手,现在确实不是你对手。”
“那就记住我说的话。”木头说完,衣裾一拂,转身上楼。
祁凤翔叫道:“我再约你说话!”木头置若罔闻,径直迈步登楼。祁凤翔看着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赏,有些怅然,转看夜色下远远的城墙,起伏着温润的曲线,像亘古变跌的轨迹,兴亡胜衰的倾诉。
三年前幽州校练场上,幽燕兵马节度使祁焕臣将一袭紫金菱纹绦挂在军营高台之上,对客访的临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军中良将争锋。”那年,祁凤翔二十岁,已是右军总领,当先向前,快意拼斗,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然从中杀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机,竟是平生少见的敌手。足足战了大半个时辰,将一幅菱纹绦从中撕裂,各执一半,满场喝彩。祁凤翔将半幅绣缎献上祁焕臣道:“孩儿不才,父帅见谅。”
祁焕臣却看着那个平分秋色的少年,对临江王道:“令郎实是龙驹凤雏,假以时日,才略定在翔儿之上。”
临江王拈须,笑得慈蔼,道:“元帅过誉了。”
江秋镝雕弓宝马,意气风发,却内敛收涵,只将绣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时两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后,临江王被论谋反,实是被逼反。几路诸侯奉着皇命征讨,顷刻楼塌屋坍,一朝权势付之东流,败北陨命。幽州负手观战,听闻败绩,祁焕臣淡淡一叹,“临江王早知今日之殇,何必当初入这俗世。”
祁凤翔却蓦然想起那个夺去他半幅紫金菱纹绦,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镝。
不想三年之后,却见他穿着寻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楼,手无寸铁,身无片金。再见之下,祁凤翔不禁有些壮志雄心的激昂与天地倾覆的沧桑混杂在心里。静立良久,摇头笑道:“这孩子,我要打过你,不必非要亲自动手嘛。”
苏离离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时,木头也坐了回来,见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
苏离离筷子一齐,道:“刚才那个请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这两天做饭。”
木头不动筷子,“你怎么认识他的?”
苏离离下意识狡辩,“谁说我认识他了……”狡辩不过时结巴道:“好吧,我认识,就是上次定陵招来的鬼。”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块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头碗里。
木头望着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东西,继续皱眉道:“祁凤翔是幽州守将祁焕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苏离离道:“这个像骨头的是莲藕切成细条子,外面卷了芋泥炸的,看着像鸡腿。你要是喜欢吃,我也能做。”
木头仍然不吃,数落她道:“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头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苏离离轻轻搁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说:“木头,我们不说这个好么?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顿饭。”
木头望着她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壶,将二钱的酒杯倒满八分,苏离离举起杯来仰头喝尽。木头用筷子夹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苏离离端着杯子,一手支肘撑着头,仿佛已有几分酩酊,望着他微笑道:“我许多年没有这样过生日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着我。”
她说得伤感,木头却抬头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这么好吃。”
苏离离也不放任自己感伤,便夹了一筷道:“那我也尝尝。”
两人鼓起意兴,将每样菜尝了尝。苏离离一杯杯抿着,喝得高兴,跟木头说些坊间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闹,苏离离却越喝越静,最后只端着杯子莫名地微笑。两壶酒斟完,木头道:“你别喝了,吃点饭。”
苏离离也点头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汤抿着,木头指点菜肴,品评滋味,苏离离纷纷赞许,直吃到亥时三刻。店老板为难地说:“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两位要不明天再来。”
苏离离豪爽地把祁凤翔的银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来,人有些飘,却径直往楼下走。木头紧随她身后。苏离离疑心,怎的这楼梯突然变得宽窄不匀了,她竟也稳稳地走了下去。
走到外面大街上,灯火阑珊,空旷无人,河岸寂静。木头见她越走越靠边,怕她摔到河里,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苏离离由他牵着走了丈余,忽然摔开他手道:“你牵着我做什么?”
“你要掉到河里去了。”木头无奈道。
“我没有你也一样走得回去。”
“我既在这里,暂且可以为你找找路。”
苏离离抬头斜睨了他两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鸥。偶然倒了霉才落到这里,难不成还在这棵树上吊死了!”
木头一愣,苏离离头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紧,一道力量将她拉得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木头的声音气息近在耳边,带着固执与强硬,“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苏离离原本想笑,却湿润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着她,脸贴在她头发上,有一些温软的鼻息穿过发根,触抚着皮肤。苏离离转过身,把脸埋到他怀里。
拥抱本是一种抚慰的姿势,在这静谧的、空旷的河边,却是一种突兀的承诺与依偎。
*
苏离离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据说喝醉了酒说的话做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早上醒来和衣躺在家里,除了头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木头说:“没见过你这么喝酒了,喝了都变成眼泪珠子掉我衣服上。”
苏离离坚决否认道:“姑娘我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你喝汤洒了吧,反过来赖我。”
木头冷哼一声:“喝晕了还在那凉风里站着,到底伤了风了。我不把你抱紧些,只怕要得伤寒重症了。”
苏离离顿时丢盔卸甲,大窘而去。
养了两天风寒,一早起来,阳光明媚,万物宜人。程叔在院里独自招呼几个小工订板子,苏离离转了一圈,奇道:“木头呢?”
程叔道:“秋高气爽,跟张师傅到栖云寺游玩去了。”
苏离离大怒,“这两天货正赶得急,他还有闲心跑去游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伤痊愈,也没出去逛过。”
苏离离小声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苏离离原以为木头会细问她认识祁凤翔的事,然而从她酒醒过后,木头也不曾问过一个字。倒弄得苏离离自己问他怎么认得祁凤翔的。木头说曾去过幽州,祁焕臣领兵北伐时出城,人群里见过。苏离离听了,也不知该不该信。
这天午后,祁凤翔却自己来了。左顾右盼地进了棺材铺,苏离离正坐在柜上和木头对帐,祁凤翔优游地走上前来,叫声“苏老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公子来了。”
祁凤翔把棺材铺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道:“你这个铺子倒好找,看着也不错。”
谈到铺子,苏离离一副老板的样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顾我生意?”
祁凤翔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照顾一个吧。”
苏离离让木头拿出帐册来,翻开便问:“什么材质?花色?尺寸?”
祁凤翔看着木头,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额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材质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宽些就是,要装得下个大胖子。最关键的一点,在棺材盖上刻四个字——禄蠹国贼!”
“什么贼?”苏离离问。
祁凤翔讨过她的笔,册上落墨,笔力严峻森然,搁笔道:“便是这四个字。”
苏离离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两。”
“苏老板是想裹挟定金潜逃么?开这么大的口。”
苏离离认真道:“难道我像骗子?还是只骗一千两的那种?”
祁凤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两银子原不足一骗。来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约十月中旬来取货。苏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凤翔眼睛指点木头道:“这不是裁缝店的莫大么?”
苏离离头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骗你的,他叫木头。”
祁凤翔附掌大笑道:“这个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态,人如其名。”
木头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待祁凤翔走后,板着脸对苏离离道:“银子不是这么好讹的。”
苏离离摇头,“禄蠹国贼不是谁都能做的,这个价已经便宜了。”
苏离离最终挑定了杉木做这一口棺材。
木头亲自动手,精雕细琢,把那四个字刻了,又从书房里翻来些符咒,刻在棺盖里面。
苏离离奇道:“这是谁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头冷冷道:“既是禄蠹国贼,自然不用超生。”
这时,正是九月初,天凉秋深,万物隐含肃杀之气,天地酝酿翻覆之象。苏离离那根敏锐的毫毛似触到了什么危机,夤夜转侧,难以成眠,猜不透平静表面下埋着怎样的波澜。这夜睡得不实在,隐约觉得有几根微凉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有人轻声唤道:“姐姐。”苏离离听得是木头,努力想睁开眼睛,却仿佛被睡梦拽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静静等着他再说话,木头却始终没有再说话。不知多久,苏离离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时起得晚。
醒来便觉得不大痛快,心里默默思忖,坐起身来,掀了被子下床时,这数日的不安终于有了着落——枕边露着一角白纸。她抽出来,上面是木头清癯的字迹:“不要相信祁凤翔。”
苏离离披着头发冲到院子里,推开东面木头的房门,被褥整齐,窗明几净,床上横放着那柄市井俗货。苏离离一时把握不住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程叔不知何时在她身后,静静道:“木头走了。昨夜跟我告辞。”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他走了,叫你万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离离,他终不是池中物,不会就此终老于市井,你……哎。”
苏离离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白眼狼。”欲要再骂,却说不出一句话,转过身来,但见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围墙里,宁静有余,却不足鹞鹰展翅。终是你的天高地远,我的一隅安谧。
苏离离猝然倚靠在门柱上,默默凝望着自己的棺材们。
七日后,太师鲍辉弑君自立,京城九门皆闭,兵马横行。苏离离关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义帜纷起,各路封疆大吏没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潋滟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横生,天壤倒置。
这脆弱的,勉力维系着大统的天下,终于大乱了。
九月十三这天,阴云密布,城中也愁风惨雨。晚上苏离离裹在被子里,只听见外面兵马往来,难以成眠。太师府已下严令,申时之后,街上禁行,有违令者,立斩。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关门闭户。
苏离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散着头发走到后院葫芦架下坐着吹风。那昏君死了,大约是这些年来最为大快人心的事。她纵然命如蝼蚁,也有恨的权力。像千钧的担子忽然折了,一时之间竟茫然起来。
墙外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脚步整齐地走过。苏离离仍然坐在葫芦架下不愿走,仿佛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记忆。四周静下来时,角门上轻叩了三声。苏离离骤然惊起,凝神细听。敲门声又起,有点惊慌,又有点急促。
苏离离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声问:“是谁?”
门外小声答道:“是我,老张。”
苏离离连忙打开门来,张师傅牵着一个孩子,闪身进门。三人屏息片刻,张师傅低声道:“进去说。”
苏离离带他到内院,关好四面的门,叫起程叔,点了一支小烛。张师傅借着烛火点起了一袋烟,吸了一口,道:“少东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险出城一趟。这个孩子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想暂时留在你这里。”
苏离离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岁,躲张师傅身边,神色畏缩。苏离离看程叔,程叔咳嗽道:“这兵荒马乱的,有什么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张师傅将那孩子拉到身前,柔声道:“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着一件粗布衣服,皮肤却细腻白皙。
苏离离道:“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