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你父亲是异姓王,我父亲只是边疆守将。”

木头双目濯然,“功业之想大多一样,目的却有不同,有的人只为御敌平寇;有的人为了权势地位。我取前者,你要两者,本就不同。人世功名有忧有乐,我不堪其忧,你不改其乐,更是迥然。你不必猜疑什么。”

祁凤翔摇头而笑,“又自作聪明,我猜疑你就不会这么简单放了离离。要说看透人心,你不及我,你只胜在坦率无求。无求故而不失。”

他说到苏离离,木头声音清定道:“她说你给她下了毒。”

祁凤翔眉头一皱,转瞬又舒展开来,似笑非笑道:“你不是不怕么?放心,我不想跟她同归于尽,下没下毒都死不了。”

木头如有所思,觑了他一会儿,倾身向前,低声道如此如此。

祁凤翔冷睨了他半晌,“你这不是拿我做恶人么?”

木头道:“恶人你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会儿。”

祁凤翔咬牙切齿地一笑,正要说话,木头抢先道:“我来是想问你,赵无妨怎么解决?”

祁凤翔沉吟道:“他才在雍州失利,只怕要往回逃,必须分兵切断他的退路。”

“然后?”

“最好是围在石泉一带。”祁凤翔皱眉。

木头也皱眉道:“围点打援不合适。你的战线已经拉长,时间就不能拖久。否则南边的北边的都有可能从冀州下手,把你和欧阳覃分割包围。最迟一个月,要把赵无妨解决了。”

祁凤翔道:“我有一个想法。”

木头道:“我也有一个想法。”

祁凤翔笑道:“你说。”

“我从赵无妨左侧,你从赵无妨右侧,穿插包抄,合兵在他背后,正面让李铿带兵压过来。三面包围,我们三路切割他的人,最好不要围城对峙,能消灭多少消灭多少,让他势单力孤,最后好解决。”

祁凤翔附掌道:“正合我意。那如果梁州有援军呢?”

木头想了片刻,道:“梁州背后是益州,你可以想想法子?”

祁凤翔大笑道:“越发说到了点子上,我正要让应文出使益州,约他们合击赵无妨,令他首尾不能相顾。事不宜迟,大家分头动作吧。”

木头回到莫大营地时,苏离离正和莫大说着什么。隔着厚棉帘子的帐子里,苏离离轻轻打个呵欠,歪在椅上,无奈道:“莫大哥,这样子是不行的。”

木头自外而入,奇道:“什么不行?”

苏离离眼睛一亮,坐起身来,嬉笑道:“你问他。”

莫大焦躁踌躇,挠头道:“我……我想……想跟莫愁……”

木头已明其意,一面解下包袱放好,一面却一本正经道:“想跟她做什么?”

莫大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求亲。”

苏离离已经笑得弯了腰,木头也忍不住笑道:“你们认识也不短了,又无父母长辈,谈婚论嫁自然得很,你这副样子倒像才认识上她似的。”

莫大一脸苦相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们就没提过。”

苏离离嬉皮笑脸道:“既没提过,那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反正两人在一处。”

莫大瞅着她,半晌假笑道:“我知道你们……哼哼……哼哼……”

木头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问:“我们怎么?”

莫大犹豫半晌,不敢以身抗暴,闭目道:“没什么没什么,可我该怎么跟她说呢?你们是过来人,给我出个主意。”

苏离离将眉一轩,“谁过来了,我可没过来,谁过来了你问谁去。”

莫大转向木头,“兄弟,你要帮我。”

木头忍着笑道:“我也没求过亲,是她跟我求的。”

苏离离闻言作色,欲要反驳又不好反驳,忍了忍,转而笑道:“不错,我没费什么劲儿,就把木头娶进了门。你就直说,莫愁,我要娶你。”

木头脸色一暗,闷闷道:“你不会说,让离离说也成。”

莫大似下定了一个决心,握拳道:“不,我得自己跟她说。”

木头点头道:“这就对了,拿出你挖坟掘墓的勇敢,打家劫舍的果断,现在就去跟她说吧。”

“现在?”

苏离离赞许道:“现在云开天晴,大地回春,正是求亲成婚的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莫大哥千万要把握。”

莫大被他二人一推一抬,也点头道:“好,好,我去,我现在就去。”说罢转身掀帘子出去了。

苏离离将脚靠近地边的柴火,微笑地看着莫大的背影。木头一把抱住她,惆怅道:“今后我们开棺材铺要叫江记。”

苏离离露齿一笑,断然道:“不行。”

木头正色道:“出嫁从夫。”

苏离离晓之以理,“你自己也说自己是上门女婿,得听我的。”

木头犹豫了一下,“那叫江苏记……”

苏离离望着他玩笑时的样子,淡淡一笑,没了斗嘴的兴致,攀着他手臂,将脸贴在他肩膀摩挲了两下,懒懒道:“说这些也太远了,我还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时候呢。你去怎么说?”

木头见她面有忧色,道:“天子策他暂时不要。”又解劝道:“我昨夜把你脉,只是有些虚寒未除,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苏离离愁道:“哼,不要老娘还不想给呢。他说这种毒韩先生解不了,不发作起来也看不出。我怎么这么命好,这样奇怪的毒都让我中了,就是中不了京城第一投彩行的蒙彩。”

木头搂着她的腰,“不如让莫大哥送你回三字谷,让韩先生看看。”

苏离离想了想,道:“你不跟我回去?”

木头摇了摇头。

“祁凤翔威胁你?”

木头仍是摇头,“我还是想杀赵无妨。”

苏离离沉默半晌,轻声道:“木头。”

“嗯。”

她抬起头,“我不欠他的。”

木头一愣,明白她意下所指,道:“他到底没有为难你,这个情我领。”

苏离离提醒道:“他给我下毒。”

木头犹豫了一阵,缓缓道:“他有那么蠢?给你下毒能得到什么?世上哪有什么毒可以吃下去还跟常人一样?”顿了顿,又解释道:“当然,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你还是回三字谷去看看好。”

苏离离看了他片刻,低低道:“好吧。”

她手指抚摩着他的衣襟,将额头抵在他下巴上。两人默然相拥,各怀心事,万般的情由萦绕心底。

木头,倘若祁凤翔真的给我下毒,你怎会善罢甘休,还与他一起商议除掉赵无妨?我知道你怕我不安全,想让我回去。可你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啊。

姐姐,程叔待我们的好谁也不会忘,赵无妨不除,此生也不安心。祁凤翔没有给你下毒,但他未必没有这样想过。我助他一臂之力,是谢他放过你,也是偿我旧时之志。

仿佛万叶千声在身边零落,苏离离抬起头,柔柔地一笑:“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会陪着你的。”木头清明的眸子渐渐涵满笑意,他俯下头轻啄着她的唇。苏离离猫一般眯起眼睛,细碎亲吻。木头平日算得上沉默温顺,一俟亲近,即刻狼变,按着她的头用力吮了上去。

只听“嗳”的一声,两人忙分开,同时扭头看去,莫大站在门口咽了下口水,莫愁站在旁边有些尴尬。

苏离离挣开木头,怒道:“你做什么呀?!”

方才的情形让莫大看得有些血热,转头叫道:“莫愁!”

莫愁吓了一跳,怪道:“你到底要说什么?非得把我拉到这里来。”

莫大一经看见她面庞,又开始结巴:“那个……外面人多。”

木头皱眉道:“别跑题。”

莫大连忙点头:“是是,他们刚刚指教我了……不是,是我想说。”

苏离离抚额,“说重点。”

“好!”莫大一把拉住莫愁的胳膊,“我们成亲吧!”

苏离离小声道:“他这也说得太直接了。”

木头说:“嘘——”

莫愁震惊地看着莫大,两人瞠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莫愁低声道:“那年你杀老大王救我,兄弟们就要你娶我,你为什么不肯娶?”

莫大挠头,“我……我救你确实不是那个……我当时是没那么想过……”

莫愁突然扭捏起来,低下头握着自己双手,更低声道:“……要是换个人,等你想起来,早嫁了好几年了。”她捂住脸哽咽道:“我等了三年才听到你这句话。”

莫愁笑着,却涌上了泪意,瞟见了苏离离嬉笑的神色,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莫大蒙了,“哎……她这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木头无奈地摇头,苏离离失笑道:“你追过去接着问问就知道了。”

莫大踌躇了片刻,飞一般奔了出去,苏离离拉着木头的手道:“莫大哥这人,某些方面也太不明白了,说好了叫心无邪念,说坏了叫呆若木鸡。”

木头一笑,“他要是明白,也不会这么多年看不出你是女子。”

是日午后,人马饱食,祁凤翔也不多耽,拨了三千轻骑兵给木头,自己领了三千走了。他临走来到莫大营外,苏离离远远站在帐门边,手掀了帘子看他二人说话。祁凤翔仍是那身铠甲,微微从马上倾下身来,不知与木头说着什么。头盔上的白缨垂下来,被风拂到颊边。轻浮的飘穗与他笃定的目光相融合,鲜明生动。他不可能没有看见她,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木头最后点了点头,祁凤翔直起身掉转马头去了。木头俟他去远,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兵符,镏金闪耀,是权力的光芒,昔日的旧乡,三千人马的责任。沉默中有许多往事浮光掠影般划过。

木头将兵符揣进怀里,回头见苏离离慢慢走过来。他迎上去站定,苏离离问:“你什么时候走?”

北风把她鬓角的一缕碎发吹乱了起来,木头伸手给她理到耳后,道:“我也马上就要走,莫大哥那里我说好了,明天让他送你回三字谷,送到了再回来。”

苏离离点点头,“你万事小心。”

木头给她一个沉定的眼神,“好。”

苏离离又想了一会儿,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一一说起。半晌方道:“我在三字谷等你。”

木头道:“好。”

苏离离又站了一会儿,却找不着话来说。木头缓缓拉了她手,笑道:“放心。”

“你这么大个人了,不比当初落难到我门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莞尔一笑,“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睡个下午觉。”

木头点头,“照顾好自己。”苏离离应了,先转身回去了。莫大自打中午跟莫愁表白,一下午就没正常过,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不见人影。苏离离回去床上躺了,却一点也没睡着,转侧良久,耳听得骑兵马蹄声出营,她爬起来直追到营门口,但见一路绝尘。

苏离离愣愣地望了一阵,傻笑了笑,慢慢回转身来。身后有人叫道:“妹子,大妹子。”她站住四面看,营外围栏边,一个黄麻短衫的妇女,头上裹着头巾,欲辨而未明地打量她。

苏离离细认了片刻方认出她是云来客栈的老板娘,叫道:“大嫂。”

第十九章请君同入瓮

苏离离细认了片刻方认出她是云来客栈的老板娘,叫道:“大嫂。”

老板娘这才敢挨上前来,三分愁苦,三分笑容,道:“真是你啊妹子,我看见这些兵就怕,都不知怎么办好。你怎的在这里?那位小兄弟呢?”

苏离离笑了笑,“他有点事不在这里,大嫂怎么到了这里?”

她这一问,倒把那老板娘问得眼眶一红,哽咽半晌,抹了抹泪道:“我家的客栈震塌了,都埋在地下去了。你们给的银子也埋下面了。我好不容易才跟着人逃难出来,走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要什么没什么。昨天听人说这边军营里可以讨到吃的,我……我就过来看看。”

苏离离听她说得凄苦,心下恻然,淡淡笑道:“这也容易,我讨一些给你就是。”

老板娘悲中乍喜,忙问道:“听说他们还招人,你看……我这样的行不,洗衣做饭什么都可以干啊,只要有口饭吃。”她说着又要溢出泪来。

苏离离沉吟片刻道:“这个我就做不得主了,我只是这里的客人。”她又细看了老板娘两眼,“你先跟我去吃点粮米吧。”

苏离离引了她穿营过寨,到后面找到李师爷,李师爷正坐在桌边算着帐,眉间愁壑仍在,却没了那几分醉意,听苏离离把事情一讲,舀了一小袋栗米给了老板娘,只不允她入营。老板娘看一眼苏离离,苏离离摊手无奈;又看一眼李师爷,李师爷铁面无情。只得道了谢,挽了袋子走了。

待她踽踽去远,李师爷叫住苏离离,拈了山羊须,肃容道:“这个女人眼色不正,心里必有什么阴谋对你。”

苏离离方才一路走来,心里也觉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她也说不出来,大约觉得这样遇见未免太凑巧,便问:“李师爷怎么看出来的?”

李师爷沉吟道:“一个人的表情言谈都可以假装,唯有眼神会透露心底所思所想。他纵然掩饰得再好,也难免不在一顾一盼之间透露出来。这妇人再来找你,你不要理她。”

苏离离想他说的话从来不错,点点头道:“好。”心里却生出一股恐惧,这老板娘难道会有什么问题么?当初和木头在那个客栈呆了十余日,却未见她有什么异常。她忽地想起,老板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木头刚走,她就来了,这可不更加奇怪了。

吃罢晚饭,苏离离回到帐子里收拾东西。自己的随身衣物,天子策都是木头背着。木头来见祁凤翔时,莫愁帮着保管了几天。流云筒是一直带在她身边的,被祁凤翔拿去研究了几日,后来又还了给她。今天一早,祁泰还奉命送了一盒药丸过来,说是三年的解药,郑重地劝她一定要按时服用。苏离离看了半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且收着,月底再看吧。

几样东西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苏离离也没什么情绪,坐在床边愣了愣,和衣爬床。

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她解开头发来梳了重挽,梳好头发又扯了扯床单,眼睛扫了一眼,床角堆的东西仿佛少了点什么。她再看一眼,流云筒不见了。苏离离前后左右找了找,又俯身在床下看了两回,然而那两尺长,碗口粗的大竹筒,半分影子也无。

正巧莫愁来找她吃饭,见她找东西,便问找什么。两人合计着回想了半日,苏离离肯定地说自己睡前还拿来看过,就顺在脚边的。莫愁又帮着找了一回,找不着,只能告诉了莫大。莫大听着蹊跷,营中晚上也没有闲杂之人,苏离离的帐子只有莫愁时常出入,莫大偶尔也过来,会有谁来拿走了流云筒。

此事万分古怪,苏离离且按下行程,看莫大将营中头目们集到大帐,各自下去查问,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里到苏离离帐里行窃,主动站出来最好,若是查出来,山规不饶!各人不敢怠慢,忙下去查问了半日,报上来一个换哨的小喽罗昨夜看见那个竹筒了。

莫大提来一问,那小喽罗禀道:“小的昨夜从前哨上换下来,看见二当家的抱了个大竹筒子,往后营去了。”

歧山大寨二当家的就是莫愁,莫愁听得圆睁杏眼,道:“不可能!”

莫大问:“什么时候?”

“大约一更天的时候。”

莫大也断然道:“不可能!”

苏离离疑惑地看着他们。莫大张了张嘴,却不好出口;莫愁脸一红,低了头。苏离离一看便明白了,那时候莫愁必定是跟莫大在一起。三人齐齐看着那小喽罗。小喽罗指天誓日道:“小的不敢撒谎啊!我还问了声好,二当家的点点头,自顾自走了。”

另一个头目闻言,迟疑道:“我昨晚好象也见着二当家的了。”

莫大命道:“你说!”

那头目道:“大约就是那个时辰,我起来小解,恍眼看见二当家的在后营栅栏边走。我当时还疑心,二当家的怎么这么晚了在那里走着。”

莫大皱眉问:“你睡清醒了么?”

那头目自己也踌躇了一会,“是没怎么睡醒,可……可总不会没有人,看出个人来吧。”

苏离离与莫愁对望一眼,眼里都是极大的恐惧。莫大又问数遍,再无人知道,遣退诸人。三人对坐在苏离离的帐中,各自猜测。

莫愁埋了半天头,方低低道:“这……是他们看走眼了么?”

苏离离眉头似蹙不蹙,忽然问:“莫愁姐,你第一次见我时说了什么?”

莫愁一愣,“啊?我说……我说这儿有两个胆大的,问你们为什么不跑。你们两还有心情开玩笑,木兄弟说你跑不动,你骂他胡说。”

苏离离点头道:“好,你记得,不要告诉别人。今后我这么问你,你还这么答。”

莫愁默然片刻,骇然道:“是有人假扮我?为什么要假扮我?”

苏离离也心底生寒,“这人还进了我的帐子,拿走了我的流云筒。”她蓦然想起老板娘,老板娘白天跟她进过大营,也有可能见到了莫愁。女人扮女人,无论身形姿态都要容易得多,夜里也不易看清。她想到老板娘换上衣服扮成自己的样子,木头也说看着像。老板娘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苏离离心中千回百转,想寻到那蚕茧的丝头,好剥开这个谜团。愣了半晌,莫大正要说话,苏离离骤然惊道:“你们说她偷我的流云筒去做什么?”

莫大和莫愁都是一愣,未及答话,苏离离已然接道:“我在她那里住了十多日,她连问都没问一句那大竹筒是做什么的,现在却来偷去。”她缓缓道:“只因她知道,那是我不离身的东西。她拿了这东西,是要去骗人。”

苏离离灵光一闪,霍然站起来,“她要拿去骗木头!”

莫大疑惑道:“你说的是谁呀?”

苏离离并不答他,越想越确定,兀自接道:“木头昨天走的时候她就站在营外,她一定看见他走了。没错,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再想一想,“她……她难道是赵无妨的人?”

莫大拍拍她肩,“我说,你在说些什么?”

苏离离猛然摇头道:“我不跟你解释了,莫大哥,今天我们走不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托你,请你带几个人,沿路去追木头,追到告诉他,无论别人拿我什么东西找他,他都不要相信。我在这里很安全。”

莫大惊道:“有这么严重?”

苏离离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我去三字谷也不急在这一时。”

莫大也不多问,当即应了。三人计议片刻,莫大点起一千人,带了李师爷,出营沿昨日木头离去的方向寻了过去。

剩下苏离离与莫愁枯坐,商议了两句暗号,约定今后若是对对方起疑,就该怎样问,然后怎样答。两人唧唧咕咕说到半夜才一起在苏离离帐中睡下。这一睡下,等她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和莫愁商量再多,也是白说一场。

苏离离昏沉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她想抬手,手上软绵绵地抬不动,脑子也似不听使唤。她手指蹭了蹭,身下是粗糙的布。苏离离强睁着眼睛,某种逼近的感官让她觉得四周都是布,没错,是布。她是给装在了布口袋里。

她想动想喊,却动不了喊不出。苏离离努力保持清醒,用近乎挣扎的力量来抬动手腕,终于手腕动了动。她不敢松懈,大口吸气,又动了动,手脚一次比一次听使唤。她兀自挣扎了不知多久,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少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人脚步轻细走到苏离离身边,擦燃了火石,似是点了蜡烛。些微的光亮透过布纹星星点点地映入苏离离眼里,她正不知该怎样办好,那人一脚便踹上她腰。苏离离猝不及防,骤然咬住嘴唇才没有疼得叫唤起来,眼泪却夺框而出,心里大骂你妈的。便听一个女子声音“咯咯”地笑道:“她还没醒,阎兄的药下得可够狠的。”说话缓急有那么几份老板娘的样子,声音听来却又不像那老板娘。

另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道:“我好不容易趁着营里人走时弄出来了,帐子里下了三根迷魂香,路上怕她醒了碍事,又下了一次软筋散。她已昏睡了这两天多,迟不过今夜就会醒。”

那女子笑道:“阎兄不愧是江湖有名的‘贼走不空手’,可惜药下得重了点。她再不醒就得饿死了,到时候就少了分量。”

原来自己都昏睡了两三天!苏离离暗暗诧异,不知莫愁怎么样?这人独自到大营里掳人,想必一次也捉不走两个。

只听那女子冷笑着接道:“哼,待收拾了那人,我再琢磨着怎么治这丫头。那天去营里她就疑心我,那老头子不肯让我入营,她也一点情都不求。”

那男子道:“那人你办得怎样,他信了么?”

老板娘声音顿时柔了几分,“嘻嘻,看着干净俊秀一个人儿,心眼子也不少,盘问我半日,老娘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挡了回去,他有那么几分信了。我又使了个计,假做被人掳走,想必能把他引来。”

那男子怪里怪气笑道:“哟,千面玉罗刹在这西北一隅也是好大的腕儿了,怎么说到人家,千张脸上都是桃花儿相。”

那女子顿了顿,半是冷淡,半是嘲讽,学着他语气道:“哟哟,阎兄这话说得可离谱,才偷了人来,怎么就思春了。”

苏离离心中呕了个十七八遍,暗道:“哟哟哟,你两个还打情骂俏了。真是人在江湖飘,哪个不风骚。啊呸!”

那男子讪讪笑道:“大冬天的不思春却思什么,我就是思也是思你呀。”

但听那女子勃然厉声道:“你放老实些!那人厉害着呢,正是该用心的时候,一个不慎,你我都别想活!”

男子嘿然而止。

二人沉默半晌,那女子一把声音毫无情绪,道:“布置吧。这方圆五里就这里有间房子,有灯光,他自然会往这里来。”

那男子应了,两人淅淅娑娑在屋里摆布了一阵,似是在拖什么东西。安静了一会儿,只听那男子叹道:“真像啊!”

女子道:“你外面荒草丛中伏着去,费了大半月的心,若是还治不住他,咱们只好逃快些了。”

男子道:“好,你手伸过来些。”

那女子却又止住他道:“等等,我先把这丫头的穴道点上,一会儿她别醒了。”她走上前来,隔着袋子在苏离离身上拍了两拍,苏离离那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知觉,瞬间又麻痹了。

少时,只听那男子的脚步声出门而去,门扉虚掩。那女子在屋子里却悄无声息。四周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地都能听见。苏离离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眼不能看,手足不能动,寂静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分外强烈,越来越近。

半晌,门缓缓而开,咿咿呀呀地响,显见得是以极轻的力道从外面碰开了。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苏离离却几乎想叫起来,心里狂跳着,木头,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木头以掌力震开木门之前,已屏息静听了许久,屋里有两个人,两个人的呼吸都很弱。门扉缓缓打开,他便看见“苏离离”跪在屋子一角,长发低垂,梁上吊了绳子下来绑住她双腕。她身子微微后倾,身体被绳子拉住,欲堕不堕,仰着的面孔雪白,仿佛出气多,进气少。

还有一人的呼吸来自屋子一角的一只麻袋,竟是被人缚住了装在里面。木头站在门前,再确定了一遍,屋里再无一人,他也无暇再多想,缓缓走向“苏离离”。苏离离人在麻袋里,却仿佛能感到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了出来。

人一哭时,呼吸便不平顺。木头内力丰沛,些微的差别已辨了出来。他在“苏离离”三尺之外停下脚步,又细听了听,迟疑片刻,绕过“苏离离”往麻袋走去。只听机括声极轻地一响,脚下木板陡然一分向下陷去。

木头身子一空,已在陷阱之中。他应变也快,闪身一侧,蹬上旁边石壁想借力上跃。然而那石壁却异常的滑,他一踩之下没成上跃之势,反越向下滑了数丈。一路急滑,须臾落到阱底,竟没站住,一交摔在地上。

手上一摸,滑腻腻的,全是芝麻香油的味道。木头定了定神,仰头看去,头顶只剩了那根长绳兀自摇晃,那人果然不是苏离离。这陷阱极深,约有十五丈,九尺见方的井壁竟全是用大块白瓷贴砌,边角严丝合缝,细若毛发。整个井壁上都涂了一层香油,光可鉴人。

需知一个人的轻功再好,也难以凭空一跃十五丈高。若是这井壁不是白瓷涂油,以木头的武功,九尺宽窄间倒可以回旋而上。然而这布下陷阱的人,心思也高明得紧,似此油滑,除非两肋生翅,否则怎上得去。

木头把稳了力缓缓站起身来,才发现这陷阱底面漏斗一般微斜,中心一个拳头大的深洞。因其油滑,无论你往哪里站,这些微的倾斜总能将人送到那洞口去。

只听头顶上一人银铃般笑,探头在井边道:“喂,你摔着了没有啊?”这陷阱挖得既深又直,她声音从上传来,空洞地响。

木头心中思量对策,随口答道:“倒也没摔着什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是啊,我怕你闻着菜油不好受,还专门找了芝麻油来涂墙。小兄弟,我可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听她声音本是个年轻女子,然而她说到后一句时,霍然变成了云来客栈老板娘的声音语调。

木头淡淡道:“你的易容术也很不错啊。我真想杀了你。”

她嘻嘻一笑,自下颌缓缓揭起一张半透明的胶状面具。那面具柔软稀薄,拉扯开来却又迁延不断。待她整个地揭了下来时,但见明眸如水,肤白如玉,趴在陷阱边翘脚笑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你那个媳妇儿漂亮?”

木头眯起眼睛看了一阵,慢慢道:“我看不清楚,要不你把我弄上去仔细瞧瞧。”

她却嘻嘻笑道:“我不受你骗,费了我许多力气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捉你,你上来了谁还治得住你。”

苏离离在那麻袋里听得她声音有种别样的娇柔,轻浮调笑,只觉肉麻恶心之至,心中狠狠咒骂:贱人!贱人!顿了一顿,再骂,跟这种贱人有什么好说的!

木头却浑然不觉,扬声道:“你费了许多力气捉住了我就是要我鉴赏你的容貌?”

她懒懒解释道:“当然不是,是有人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东西。你说出来,就可以放了你。”

木头摊手道:“我知道的东西都交给祁凤翔了。”

“那批钱粮各州分储,雍州的没了,其他地方的呢?”

木头应声答道:“都写给他了,你们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你捉着我没什么用,还是放了我吧。”

“老板娘”默然了片刻,款款道:“这可遗憾得很,你知道这个陷阱叫什么名字么?”

木头道:“不知道。”

“这叫做化尸池。”她犹如介绍自己的闺房一般亲熟自在,“你看底下那一个小洞,再往下有能工巧匠设计的机括,每一天会有化尸水从那里冒起来,约升到及腰的地方,一个时辰将人化尽,又再落下去。无论金银铜铁,人身仙体,都化得一干二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瓷块能抗得住,所以这个池子四周都贴了瓷。”

苏离离听她娓娓道来,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仿佛看见定陵墓地里,徐默格将一小瓷瓶的水淋在那太监身上,不过一会儿便化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木头却兀自点头道:“原来如此。”

“老板娘”见他不怕,愈加高兴,指点道:“最妙的是那池水只及腰,若是人还未死,尚能站立,便从脚化起,自己看着自己慢慢变做一滩臭水。”

木头仿若不闻,道:“你一开始就假扮老板娘在骗我们?”

她想了想,“那倒不是,你们第一天看见的老板娘是真的。第二天起,就是我了。”

木头点点头道:“你扮得可真像,行为举止也没有破绽。我一直没看出来,但你换上衣服出门去的时候,我便觉出不对。只因你扮得太像,连步伐仪态都像极了我老婆,即使我从你背影看去,也分不大出来。你有这本事,又怎会是个寻常民妇。”

“老板娘”听了仿佛高兴了,“要说易容术,天下我不做第二人想。你那个老婆也只有一双眼睛比得上我,其余五官平平,配你实是不如。”

“你自然比她漂亮得多,”木头顿了顿,又道:“从前凌青霜前辈告诉我说赵无妨手下有一批旁门左道之士,果然不假,可惜你却为他那种人做事。”

她冷笑道:“江湖中人不讲人才,只论钱财。你东拉西扯是要等救兵么?来不及了,每夜子时三刻,便是化尸之时。我劝你有这个工夫趁早把钱粮告诉出来,否则等到脚化了,腿化了,纵然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木头叹道:“这个也容易,可是我老婆人在哪里?”

“你想见她?”她话音倏尔一转,“她昨日不听话,已被我化在里面了。”

木头冷冷道:“那更好,我便等着也化在里面,与她都成了水,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永不分离了。”

“老板娘”看了他半晌,笑道:“嘻嘻,你还真不好骗。”她站起身,缓缓走到麻袋边,解开绳索。苏离离眼前骤然一亮,有些睁不开眼。”老板娘”一把抓住她衣领将拧起来,拖到陷阱边,探出头去道:“喂,看好了,她可不是在这儿么?”

木头静了静,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找了个人易容的,你让她说句话。”

“老板娘”哼了一声,料得苏离离中的软筋散余力未消,也翻不出自己手掌心,两下拍开她穴道,命道:“告诉他,若是不说,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怎么收拾你!”

苏离离穴道冲破,周身都疼了起来,眼见木头在那陷阱里,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轻声道:“木头。”

木头已然听出来是她,神色乍现温柔,一笑,“你别怕,我让他们放了你。”

“老板娘”已然冷笑道:“就知道你又臭又硬,油盐不进!想得倒美,你不说出来,我便剁掉她一根手指。待她手手脚脚都砍完,我看你说不说!”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苏离离颈边。

苏离离头发被她扯疼,“嗳”地一声轻叫。木头不知她对苏离离做了什么,登时大怒,死捏着拳头忍住了火,反放慢声音道:“你折磨她又有什么用?反正只有我知道,她又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反而将“老板娘”提醒了,她凑近苏离离问道:“妹妹,你知道不知道?”

苏离离这会子手脚血脉顺畅,说话也灵光多了,人虽仍是绵软无力,却不比方才力不从心。木头既然把话递到她嘴边了,她自然柔弱害怕地接道:“我……我知道,你不要杀我。”

这话若是木头说,“老板娘”可能还不信;然而苏离离自己说起来楚楚可怜,却有那么几分信了。她用刀轻刮着苏离离的脸颊,柔柔道:“那你就告诉姐姐,姐姐对你好。若是敢说一个字的谎,你这雪白的脸蛋可就倒了霉了。”

苏离离侧了侧开,坐直了身子,抚膺长叹道:“世上有姐姐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我这张脸蛋总是白长了,有没有都无所谓。”

女人听男人夸固然高兴,若是听女人夸则更加高兴。虽知苏离离是假意,却也止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倒是生了张巧嘴,好好说吧,你这张脸留着,还是聊胜于无。”

苏离离心中大骂:“你才没有脸呢!你不要脸!”面上却假笑道:“我想一想,他那天跟我说起过,我也没记牢。嗯——梁州,梁州是在哪里呢?好象是太康,太康是在梁州么?唔……有一个升官县木材乡,找一个叫程叔的人就能找到。嗯,梁州是这样的,荆州……让我想想。”她心里却想,程叔啊,你把她带走吧!

“老板娘”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说明白一点。”

苏离离冥想半天,道:“你等等啊,我问问他。”她探头在井边叫道:“你没事吧?”井下白瓷泛着光,映在他脸上柔和细腻,木头轻声道:“我没事,你不要告诉她。”苏离离知道他故意这样说,便是要自己继续编了乱讲,好寻机脱身。

苏离离摸了摸那白瓷壁,叫道:“接着啊。”身子一纵,贴着瓷壁滑了下去。“老板娘”伸手便拉,膂力有限,为时已晚,生怕被苏离离带了进去,忙松了手。木头从井底跃起,半空接了苏离离飘飘落到底上,情知不易站稳,就地一倒。

苏离离摔在他身上,连忙爬起来道:“你摔着没有。”

木头凝望她眉目,静静道:“没有。”

苏离离几分薄怒,伸指戳在他胸口道:“才说放心你,你又发了傻了。怎么就这么好骗,给人家骗到这里来了。以为自己武功好是吧,掉到这香油池子里半天上不去。”

木头坐起身,将她拉近身边,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提着你尽力一跃可以有十丈高,到时我再发力将你一推,你或许可以到上面。你到了上面就往外跑,我来拖住她……”

苏离离打断他摇头道:“算了木头,我就是编着地名骗过了她,她也不会留我们活口的。他们外面还埋伏了人,我跑也跑不掉,你既然上不去,我陪你一起死,好过落在他们手里。”她说得平淡寻常,好象这池子不是化尸之所。

木头抱着她的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压低声音道:“你没下来,我出不去;你下来了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他贴在她耳边窃窃而言。

“老板娘”在井上听不清下面说话,大声道:“喂!你们都不想活了是吧?”忽见苏离离与木头搂搂抱抱,宽衣解带,大是惊奇道:“你们死到临头还要风流快活一回么?”

苏离离不理她,兀自将两人的衣带打起结来,比了比也才两丈的长短,迟疑道:“不太够。”木头道:“撕衣服条子。”

他二人一派忙碌,“老板娘”在上面冷笑道:“我与你们相处了十余日,你们也没发觉,可见无用之极。现在慌张又有什么用!”脑后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她话未说完,忙回身去挡,来人手脚极快,格开她两掌,一脚踹中下盘。“老板娘”一个站立不稳,仰面跌了下来。

木头忙拉着苏离离闪开一边,看她“砰”一声响,摔平在井底,静静地滑到二人脚边。头上一人温和道:“我跟踪你跟踪了十余日,你也没发觉,可见无用之极。佛祖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十方的光头比白瓷还锃亮,在井边闪闪发光。

苏离离小声疑道:“佛祖不是这么说的吧?”

木头出手如风已点了“老板娘”全身十二处大穴,笑道:“佛祖说的我不知道,有一个典故叫请君入瓮,不知大姐知道不知道?”

“老板娘”一落井底,眼中便生出极大的惧意,骂道:“和尚!你怎的又来搅老娘的事!”她叫着,苏离离便扯她的腰带下来,又缚在自己与木头的腰带上,连成一条绳子,一端系上自己手腕。

十方四顾屋中,不见绳索,淡淡应道:“你扮得如此像苏施主,我怎会相信你就是个寻常民妇。我跟了你到这里,蹲在附近五日,你同伙昨日扛了个大麻袋进来,我还不知道是谁,今晚看了半夜才算把这出戏看明白。”

他纵身跃上房梁解下方才“老板娘”假扮苏离离吊在那里的绳子,房屋低矮,统共也只两丈长。落回地面,忽又想起来,道:“哦,你那位阎兄人中龙凤,贼走不空手,还伏在外面草丛中呢,只不过是死的了。”

往下对木头道:“绳子不够啊。”

木头道:“先扔下来再说。”十方依言扔下了绳子,苏离离接住,又结在那三条衣带上,约有四五丈长了。

“老板娘”不想栽了这样一个跟头,又气又急,“和尚……可你当时信了我的。”

十方细心解释道:“我当时没信,做我们这一行,没有上面的命令,自是不能打草惊蛇的。你看了那条子上的字,自然会去告诉你主子,你主子派去铜川的人自然都被我主子捉住了。”

当日十方回禀祁凤翔道:“那家客栈的老板娘极是可疑,事后回过一次客栈就沿官道西行而去。”

祁凤翔问道:“她会是谁的人?”

十方道:“如今在这一带,是敌非友的,只可能是赵无妨的人。属下已令人沿路盯梢。”

祁凤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读了三遍纸条子,略换了换姿势,抬眼问十方:“然后呢?”

忽然极低极低的一声响,似金石叩响。“老板娘”大骇,以致牙齿打颤上下磕响,大声道:“废话少说,快把我们弄上去!快!”

那陷阱极深,一般绳索不抵用。十方已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四壁徒然,无甚可用,连根竹杆子都没有,显然这伙人根本就没打算让木头再出来。十方当机立断,蹲下身便撕衣裾。

木头将苏离离结的那条布绳的另一端系在自己左腕上,生死已连在一起。两人默然对望,心中忽的变得一片明净,既不慌张也无惧怕。未及说话,一股腐臭之气从那洞眼里冒了出来,苏离离一闻险些做呕,“老板娘”已尖声叫了起来,水声汩汩而来,黑色的液体从那洞眼里冒出。

木头也无暇多想,深吸一口气,提起苏离离拔地而起,一跃十丈有余,仰头看见出口不过四丈,无奈力道已尽。他就半空之中运力于臂,将苏离离猛地一抛,苏离离兀自向上飞去,木头却更快地向下堕去。

苏离离眼见飞到了井边,手腕上布绳绷直将她一拖。她右手够到地板边缘,一抓之下不及自身重量,又复向下堕去。木头已运起全身内力,身如鸿毛还轻,苏离离一抓之力虽弱,却足够他借这微薄之力腾起,两人空中交过。木头够到地板,一跃而上,左手一提。

苏离离身在下坠之中,手上布绳一带,她被拖着向上,片刻之后,落入木头怀里。这番险胜,死里逃生,二人跌坐在地板上抱成一团。原来他二人手中布绳有限,却是将苏离离缚在绳上,当作了飞爪索的爪头,抛上去只须抓住一点,木头就能借力而起。他站到了上面,便能轻易拉起她来。

这番动作抛接,需拿捏配合得分毫不差,若是任何一处错了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两人便是练一百回,恐怕也只有一两回能成功。他二人未经演练,一逞而成,如今坐在地板上反十分后怕起来,苏离离瑟瑟发抖,抱着木头终于哭了出来。

二人跃起之时,十方看准了方位伸手去拉,却因布绳绷直,苏离离未能跃到地板上,只在那地板边抓了一下,十方握空。待得木头跃上地板,到苏离离被他拉上来,转息之间,生机乍现。十方不佩服都不行,对着两人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到池边。

那化尸池里老板娘已没了声气儿,口眼大张似万般惊恐,整个人却像薄薄的一层浮在那黑水之上漪动,又像煮软的粥,时不时冒一个泡来,渐渐被煮粘了,融在水里。恶臭扑鼻而来,陈尸腐肉般恶心。

苏离离并不去看那池子里,拉着木头呜呜哭道:“我的手腕要断了。”

木头解下她手腕上系着的布绳,腕子上勒出了红痕,有一些脱臼。木头也不说,掰着她手一拉一接,苏离离大声呼痛时已经正好了。木头扶着她站起来,看她眼泪汪汪,抬袖子想给她擦擦,袖子上满是油迹。木头叹道:“罢了,马上赶回军中去敷药吧。”

说着,询问地看向十方,十方合掌道:“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木头抱拳一礼,牵了苏离离出门。那化尸池中已无尸骸,黑水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旋涡,显然是水又在抽走了。十方临出门时,留恋地看了一眼化尸池,低低叹道:“真是杀人灭口的好东西啊。”径往东北而去。

木头向西南行出里许,便见道边树上拴着来时的马。他先将苏离离扶上马背,解开缰绳,自己也骑上去,抖缰缓缓而行。苏离离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她用我的流云筒骗你?”

木头低低道:“是啊,我们本来遇到赵无妨的人马都打了三场了。我就知道她有来历,本是关住她不放,想探个究竟,可是她不知易成谁的样子跑了出来。我实在不放心,只得沿了路追过来,也就这一夜时间来找你。”

苏离离骂道:“真笨,没见着莫大哥么?我叫了他来跟你说的。”

木头道:“没有啊,我还没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