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及,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么?”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将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

祁凤翔道:“现在是冀州守备陈北光占据着,他北接燕、云,兵强马壮,我们实力不及,正与他结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苏离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凤翔莞尔一笑,风清云淡,“你不是无事可做么?”

苏离离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苦脸道:“我可以说不去么?”

祁凤翔手指抚着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这样行不行?你现在没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随我去一趟冀州。下个月修葺皇宫的木材运进京,我替你弄出一批来。”见苏离离踌躇,他补充道:“此去不要你杀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少你的,可好?”

苏离离极其怀疑地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祁凤翔点头,“可以,不过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离离也无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们先谈一下木料的材质、成色、数量……”

祁凤翔大大地皱眉,叫道:“苏老板,你怎么这般庸俗。我这高洁的情怀难道像是骗子?还是只骗几根木桩子的?”

苏离离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次说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确凿无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这样俗的!”

*

三日后,苏离离写了一封信,放在木头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订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调了朱砂色,在大门上写了八个歪斜不齐的大字——有事暂离,三月即回。

祁凤翔坐在外面车里,看她像蚂蚁一样忙来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苏离离拎包上车,他便嘲笑道:“苏老板生意还真是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还没出门就归心似箭了。”苏离离也不理他,坐上车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张师傅坐在车前,道一声,“坐好了。”马车辚辚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东北行进。时值隆冬,万物肃杀,七日后行到渭水边上,竟飘起了细碎的雪珠。才过未时,天色一片铅灰,祁凤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这是个小镇,也不太繁华。祁凤翔换了寻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调。可再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气度不凡。苏离离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换来祁凤翔鄙视的一眼,将她指到了中间那间客房里。

这一路上他都开三间并排的客房,苏离离住中间,他与张师傅住在两边。苏离离不好多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凶险。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栈伸入江面,幡旗上飘飞着三个大字——桃叶渡。岸边孤零着一棵银杏,光秃秃的丑陋,却与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对着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叹,苏离离正幽幽一叹间,祁凤翔提着一壶水进来,给她搁在桌上,“苏姑娘叹气做什么?”苏离离见他动手泡茶,忙站起来,又不方便夺他手中水壶,只好站在一边,支吾道:“你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现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见你喝?”

祁凤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汤色翠亮,香气清高,原是张师傅爱喝,我却不爱。”

“那你爱喝什么茶?”苏离离不敢劳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赶忙端过来。

祁凤翔淡淡道:“我不爱喝茶,只喝白水。”

苏离离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认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凤翔望着窗外天色,目光悠远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谓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转目光,却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离离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轻叹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处。”

祁凤翔注视她片刻,眼睛眯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师傅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出来一下。”祁凤翔看了一眼,还是接着把话说完道:“白水虽有白水的好处,我给你泡的茶却是可以放心喝的。”说罢,起身出去,与张师傅在走廊上耳语。

苏离离默默品着茶味,心里奇怪。这个祁凤翔怎么像会读心术似的,她的意思他就这么能领会。白水易尝出有无下毒,难道他被下过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话里深意提起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定要装傻,不可跟祁凤翔深交。

这一路苏离离扮作家丁小厮,张师傅扮作老仆,而祁凤翔则像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爷。张师傅与祁凤翔的关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却不是下属与主子,仿佛有那么点如师如友的味道。

门扉上叩响一声,祁凤翔站在门前道:“下来吃饭。”

三人走到楼下大堂,稀稀松松坐着几个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还带着刀剑。祁凤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举箸吃饭。苏离离四面扫了一眼,却被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着头,面前摆着牛肉烧酒,时不时地啜一口,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人。苏离离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头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过来。她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吃完了饭。外面雪已停了,祁凤翔手指一点,“你,跟我出去走走。”

苏离离乖乖跟上,踏着岸上薄雪,只见一派暮色苍茫,水天相接,万物寥廓蛰伏,像博大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只听祁凤翔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离离心里叹了一声,有出息的人和没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别。入眼景致一样,感想却迥异。

她蓦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凤翔站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眺望城郭起伏。三个月后,便马踏京师,弓开劲旅。如今他站在这渭水河边遥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险,还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搭上?

祁凤翔一回头,见她躲寒母鸡一般缩在那里,目光呆滞,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么?”

苏离离点头,祁凤翔凑近她身边,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这里的被子也不知够不够,晚上穿着睡吧。”他眼波闪处,别有情致。

苏离离愣愣地听着,祁凤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这人有时看着呆得让人无语,心里却还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两人回到大堂,食客已尽,那个虬髯大汉却还坐在那里埋头斟酒。

见二人迈步上楼,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声音苍洪,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洪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他眼睛随着二人的身影从楼下盯到楼上,祁凤翔目不斜视地推开苏离离的房门,仿佛没有听见那人唱词,一手将苏离离送进房中。苏离离已忍不住笑,故意大声道:“公子,你听那人唱的词颇有风骨。”

祁凤翔唇角噙着笑,却将声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来南风大麦黄。”伸手带上苏离离的门,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汉子站起来,大声道:“诶——不肯低头在草莽啊!”

“砰!”祁凤翔的门也关上了。

楼下安静了片刻,听楼下那人惆怅道:“妈那个巴子的。”

苏离离在房中笑得打跌。这人必定知道祁凤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荐,偏偏荐得不伦不类。还“腹中贮书一万卷”,只怕最后一句“妈那个巴子”才是本色吧。苏离离找了一件单衣出来,穿在外衣里面御寒,聊胜于无。吹熄了灯,抱了包袱,依祁凤翔之言合衣上床,窝在被子里,却不闭眼。

果然二更时分,窗户一响,苏离离陡然坐起,祁凤翔转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颈,示意她噤声。随即将她挟在腋下,飞身从窗户跃了下去。苏离离只觉一阵失重,脚落地的瞬间一个趔趄,祁凤翔就势将她往地上一放。苏离离屁股着陆,毗邻鸡窝。

那鸡被惊,正作势要扑腾,祁凤翔五指一散,有什么暗器出手,一阵细微的钝响,一窝鸡立刻趴下不动了。祁凤翔作手势,令苏离离就在此地,不要动弹,转身陷入夜色。

片时之后,祁凤翔回转,伸手捉起她跃出旅店围墙,向左飞奔,到一片草笼处,将苏离离扔了进去,自己也藏身其中。两人趴在草笼里,苏离离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说话,祁凤翔竖指示意不要说,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见刚刚还悄然无声的旅店二楼,已燃了起来,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干物燥,木制楼板一点即燃。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再添点油硝硫磷,立时烧得呼呼作响,虽隔着这么远都觉得炽焰逼人。

那客栈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余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烧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余人等四散搜索,借着掩映火光,一人遥指水面,“那边有船,正往对岸驶。”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呼哨,一群人足不点地奔向上游寻船截杀。

祁凤翔看那群人走远,笑得嘲讽无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苏离离小小声道:“我们还不走?”

她话音刚落,岸边一个声音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杀那旅店里的贵人!”

二人扒开草笼看去,却是傍晚那个虬髯大汉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话,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显比脑子管用,刀法大开大阖,一一挥洒开去。剩下那十余名黑衣人却不管他,继续往上游去了。

祁凤翔看着那几人相斗,神色从讶异到不悦,阴晴不定。他们四人纠缠在此,苏离离与祁凤翔便出不去。苏离离只觉身边风一掠,祁凤翔已站在场中,劈手夺刀打倒一个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断了另一人的喉咙,却还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将一枚火红的焰火放上了天,随后倒在了祁凤翔的刀下。

虬髯大汉见是他,神情大是激动,一抱拳正要说话,祁凤翔断然道:“跟我走!”回身挥手叫苏离离出来,一面往下游奔去。苏离离连忙爬出草笼,跟着他跑。祁凤翔还是拎了她衣领,健步如飞。

约行了一里,下游一点灯火,却是一条小船泊在岸边。祁凤翔拎了苏离离涌身而入,虬髯大汉跟着跳了进去,张师傅接住,道:“开船吧。”竹梢一点,离岸而去,只扯了帆顺着往下水走。船行如飞,料得别的船马都赶不上,苏离离呼出一口气缩在了角落。

船里却还有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面色焦黄,神采奕奕,当先见礼道:“三公子许多时不曾到渭水,今日一来便遇险受惊了。”

祁凤翔眼睛如暗夜里的豹子,凶狠而优雅,却带着笑意回礼道:“两年不见,方堂主还是这样见外。上游的兄弟应该没事吧?”

那位方堂主对祁凤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碍事,我们在这水上惯了,那几个人容易甩脱。”

祁凤翔点点头道:“如此多谢,上复黄老帮主。他日我定到帮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连连摆手,“三公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在下一定转告帮主。公子若还有吩咐,只管告诉,若没有,我且回堂里。公子一路顺风。”

祁凤翔点头说了一个“好”字。那方堂主竟推开舱门,纵身就跳进了冬日刺骨的江水,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就这样没入水中不见了。

虬髯大汉大惊,指着水面道:“沙……沙……沙河帮?”

祁凤翔颔首道:“是沙河帮,你又是谁?”

那虬髯大汉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这山上的草贼。听说祁三公子仗义疏财,交游天下,所以想来投奔。”

祁凤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么要求么?”

王猛连连摇头道:“无有,无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贼做了好些年,却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情愿投在公子军中效力,上阵杀敌,遇险当先,别无要求。”

祁凤翔修长的手指抚在膝上,文质彬彬道:“是谁教你来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声,犹疑不定。

祁凤翔又道:“就是那个教你念‘不肯低头在草莽’的人。”

“这……公子英明,确是那人教我这样说,可……可他不许我说。”

祁凤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说,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是。”

“是否在渭北?”

“是。”

“是否陈北光部下?”

“不是。”

祁凤翔收手道:“很好,那么到了渭北你带我去他住处便是。你什么都没说。”

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觉得不妥,又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什么都没说啊,一脸错愕状。苏离离腹中暗笑,就你这样子,跟这狐狸玩弯弯绕,怎么都能把你给绕进去。

冷不犯一件衣服兜头盖来,苏离离执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凤翔刻薄道:“穿上吧苏大老板,冻死了还得给你‘搬尸回巢’。”

苏离离将衣服裹在外衣上,见他还惦记着自己衣单,心里感激,笑道:“你说过一根头发也不少。”

祁凤翔阴阴笑道:“我说一根头发也不少你的,可我没说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啊?!!苏离离几欲昏倒,这个阴险小人把自己诓出来,却这样解释。登时哀哀欲绝,暗骂祁凤翔祖宗十八代。骂到第十七代时,被周公劝住了。

醒来,只觉得虚晃浮动,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舱狭小,张师傅靠在舱壁养神,船板一晃,祁凤翔自外而来,道:“都起来吧,这边已经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须得小心。”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华丰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边候着。一行人弃了车仗,步行向前,在那繁华闹市七转八绕,竟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末一带竹篱,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里面,我被官府通缉,逃到他院里。他劝了我一席话。我本想跟着他,他说他不需要,指我来投祁公子,给我看了公子的画像,我在桃叶渡见着你,就认了出来。”

祁凤翔道:“那你且去那边茶庄等着,我见见他就来。”

王猛应了,自去等候。张师傅娴熟地介绍,“太平府西南,绿竹黄篱人家,正是闹市桃源的睢园。睢园主人是冀北名士欧阳覃。欧阳覃早年江湖闯荡,颇有些侠气,后来折节向学,不知师从何人,功名屡试不第,最后在太平府闹市建这睢园,取其仰止之意,自诩颇高。”

苏离离觑着张师傅侃侃而谈,叹道:“天下事尽在张师傅胸中,给我一破棺材铺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张师傅哈哈笑道:“老头儿已是残年向尽,有用时便用用罢了。若是早三十年,还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东家的雇工。不必虚赞。”

苏离离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门。

半晌,一个青年仆从过来开了门,扫了三人一眼道:“诸位是……?”

祁凤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经此地,特来拜会欧阳先生。”

仆从将他们让入园中,园内苍苔小径直通草堂。堂下一人临轩遥望,散发阔裳,飘然若仙,一路看着他们走近。苏离离才看清这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却不给人阴鸷之感,只觉有些深沉。

他一双眼睛将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方开口道:“在下欧阳覃,闲居疏懒,怠慢几位了。里面请吧。”

祁凤翔熟视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苏离离看他这无害的一笑,便觉祁凤翔已起戒备敌意。

他微微转头对苏离离道:“你在这儿候着吧。”独自带了张师傅进去。

欧阳覃转身进屋的一瞬,忽然回头看了苏离离一眼,直看得苏离离心里“咯噔”一掉。草堂门扉已关了起来。在这儿候着?苏离离摸不准祁凤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这是个圈套,倘若那个王猛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简单……还是早溜为妙,她侧了身犹疑地向来路退去。

苏离离自小不会认路,这曲了两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绕过一片竹林,不见篱笆门扉,倒有一点艳红从苍绿中探出头来。苏离离前后望望,无人,沿着小径过去,但见那丛绿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树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开得绚烂。

她心里暗暗郁闷:我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便见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张矮矮的石桌。苏离离缓缓过去,嗅着梅花香味,看着满目嫣红,与方才萧疏的竹林辨若云泥。只觉宁和安静,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着笔墨,那砚里的墨已冻住了,却有一张薄绢铺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绢,手绢上纤巧的字迹写着首诗:

“少年不识愁,蓼红芭蕉绿。

闻声故人来,掩裾循阶去。

泥墙影姗姗,竹梢风徐徐。

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东风误花期,江水带潮急。

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

苏离离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觉辞藻朴直,却别有一番婉淡情致。细细想去,不忍释手。仿佛回到棺材铺里,那葫芦架下碎碎洒洒的阳光映着井水从自己手上滑过,冰莹清澈;清晨的白霜伴着心意缱绻凝在屋檐上,木头说你去做饭,我去给程叔开门。

这题诗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换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许下白首约,又能得来什么?只怕是白驹过隙,时日匆倏。一时间入了魔怔,只想着今是昨非,握着那绢子掉下泪来。不觉身后有人极轻地一叹。

苏离离猝然回头,那竹屋门前站着个白衣女子,应是没有三十岁,病容清减,长发素挽,厚棉袄子穿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却微笑地看着苏离离,目色柔和。苏离离握着绢子站起来,“你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声音柔婉,略有些沙哑。

苏离离忙放下手绢道:“我……我是个访客,无意来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绢搁在桌上,扶栏倚墙,慢慢走出来。她每一步都极慢,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苏离离上前两步想搀她,触到她袖子时,骤悟自己穿着男装,忙缩回手来。女子缓缓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给她。

苏离离见她看了出来,便扶着她手走到石桌边。那女子缓缓坐下,手抚了那方手绢道:“你方才哭了?”

苏离离以手抚颊,点了点头。

“可是心爱之人不能聚首?”

苏离离明知她绝无半分揶揄,却止不住红了脸,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觉得与木头的关系不好阐释,只得小声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苏离离极小声地应着,只觉和她的十年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白衣女子却不笑了,幽幽一叹,道:“三个月,也够久了。”她转顾苏离离,缓缓道,“我许久不曾和人说话了。你既能为这诗句掉泪,这绢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总会回来的,好好珍惜,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离离将那手帕接过来,正要道谢,白衣女子继道:“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划着石桌面。

苏离离也觉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离开,忙应了往回走,走出两步,忽然折回来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还请姐姐给我指条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怎么走。”

啊?苏离离有些懵,拿了绢子对她屈了屈膝,还是由来的那条小路而去。转角时,从梅枝影里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着墨砚不知想着什么。

苏离离心中有些可怜她,看她病得极重,只怕不久便如这花朵凋零,再寻时,只余空枝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手绢,似能触到那女子的万念俱灰,折了两折,揣进怀里。始一抬头,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骇,却是那个欧阳覃。他不是和祁凤翔在前面么?

欧阳覃抬起那双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声音阴柔道:“公子与贱内在谈些什么?”

误会啊!苏离离险些结巴起来,“欧阳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误入此地,偶然遇见尊夫人,并非有意来此。我……我家公子呢?”

欧阳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他已走了。”

苏离离还不及说话,欧阳覃已五指一伸,作锁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满是杀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见她的,你家公子么?”

苏离离顿时傻眼,心道定是祁凤翔长得太像偷花贼,让这人疑心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挣扎却全无力气,正手舞足蹈间,身后忽听人笑道:“欧阳兄真是手狠,不懂怜香惜玉么?”

苍苔小径上,欧阳覃对上祁凤翔那双狭长的眼睛,祁凤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项。白衣女子似浑然不顾,望着枝头梅花,认命一般由他捉着。

欧阳覃鹰目一凝,抓着苏离离的手劲略松,道:“你不是什么幽州客商。”

祁凤翔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欧阳覃啊。”

那鹰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则我掐死你这丫头。”手指一用力,苏离离顿时接不上气来,脸红筋涨,瞪着祁凤翔。

祁凤翔意态之间,仿佛大觉有趣,朗声道:“哈,妙极,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们谁先没气。”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苍白的脸色也陡然涨红。

“欧阳覃”手不懈劲,阴恻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凤翔目光指点着苏离离,应声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这天杀的腔调!苏离离愤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每一瞬都如万年般难受,却觉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致。两眼一花时,喉上五指一松,她身子一滑,只觉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来,喉间腥甜。

“欧阳覃”放缓声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头,你也放开她吧。”

祁凤翔松了手劲,那白衣女子挂在他臂间昏了过去。祁凤翔却搂着她身子道:“你是什么人?”

“欧阳覃”拧着苏离离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过去,你放她过来。”

祁凤翔搂着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这女人显然对你有用得多,这亏本买卖我不干。”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欧阳覃,我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告诉你你便信么?”

祁凤翔心底似在权衡,权衡得苏离离全身发抖,生怕他定要擒着那女子不放,这“欧阳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凤翔终于道:“换人。”

苏离离只觉后背一紧,身子越空飞去,四肢凌乱地摔到了祁凤翔怀里。祁凤翔抱了她,对那“欧阳覃”道:“阁下鹰视狼行,非为寻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异日若为对手,再定输赢吧。”

“欧阳覃”闻声注目,略一颔首,道:“彼此彼此,再会吧。”

*

注:文中虬髯大汉唱的词改编自李颀诗《送陈章甫》。白衣女子的诗我没写对,急字出韵了,全诗不入律。

第五章月暗孤灯火

苏离离被祁凤翔放下时,已在那竹篱之外,喉咙肿胀,口不能言。张师傅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忙上前道:“公子无恙否?”

祁凤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她早溜了,结果在人家园子走迷了路了!费爷半天的工夫去找出来。”

张师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凤翔摇头,“不是,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楼看过了,那个王猛不见踪影。”

“好得很,连我都骗过了。”祁凤翔冷笑,“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

苏离离委顿在地,缓过一口气来,捂着脖子,嘶哑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凑近她道:“你说什么?”

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墙上,避无可避。祁凤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

苏离离默然低头,祁凤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站稳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张师傅一旁扶住,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搀了苏离离跟在后面,道:“少东家,三公子出来不见你,立刻就赶进去找你了。”

找我?苏离离无奈,只怕他对那假欧阳覃的兴趣比找自己更大,波澜不惊道:“不必客气。圣人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与祁公子非亲非故,怎样做都是合适的。”

祁凤翔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畏。他回过头来,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这太平府市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饭时,苏离离根本难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着脖子失眠。门上有轻微的敲门声,苏离离置若罔闻。

片刻之后,窗户一响,祁凤翔越窗而入,径直走到桌边,挑亮了灯,冷声冷调道:“过来擦药。”

苏离离端着脖子立起来,走到桌子旁。

祁凤翔打开一个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飘了出来,盒子里半绿的透明药膏。他指间挑了一点,往她项上抹去。苏离离往后一退,挡住他手,道:“我,自己来。”

祁凤翔半是讽刺半是教训,道:“这两天不想吃饭了?!脖子伸直了!”

苏离离微仰了头,觉得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抚到了脖子上。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上药,呼吸之气若即若离。祁凤翔柔缓地将药抹匀,细致认真。

不知为什么苏离离眼里便有了酸涩之意,却不是因为淤伤。

他抹好了药,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绫,给她裹在脖子上,将药膏掩住。苏离离觉得脖子有些微微的凉,伸手抚上绫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凤翔盖上木盒子,却背倚了桌子望着她不语。苏离离摸着喉咙,瞠目以对。

灯油燃着了什么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凤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线,三分无奈三分好笑,道:“不大个园子,走迷了路。亏了你这没用的记性。”

苏离离无可辩驳,咬牙低眉不语。

祁凤翔见她从外表到气势都纤弱了起来,大是高兴,款款道:“苏大老板,你可知道猪是怎么死的么?”顿了一顿,见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凤翔令人将早饭端到苏离离房中。苏离离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本就饿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着。

祁凤翔坐她对面,觑着她脖子上的绫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渔夫以鸬鹚捕鱼。以绳索系其颈,令其难以下咽。如此,鸬鹚捕上来的鱼便都吐进了渔夫的仓里。”

苏离离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条斯理道:“看不出来,公子连这些风物地理都知道。”

祁凤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虽阔,十有七八我都去过。”

苏离离放下勺子,将一个盐茶鸡蛋磕在桌上,十指纤纤地拈着碎皮,和风煦日般温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祁凤翔风发意气的表情顿了一顿,脸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苏离离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鸡蛋。

祁凤翔看她眉目之间颇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这小丫头较什么劲儿,你不信也罢。我自十三岁离家,交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说十有七八,实是自谦。”

“当真?”

“当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识得的。我们在桃叶渡上遇见的沙河帮,就是五年前我救过他们的帮主。”他说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却有狼的孤傲深沉。身为州将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测,志不可折。

苏离离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搁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我来做什么?”

祁凤翔手指叩着桌面,“三日后,你与我到冀北将军府,去见陈北光。”

“啊?!”他话未说完,苏离离已惊叫。虽说陈、祁两家现下互不相扰,那是为势所逼,大家心里都清楚,驻地相邻,迟早一战。

“怎么?陈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称,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祁凤翔凉凉地说。

苏离离摇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凤翔叹道:“苏姑娘,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么?”

苏离离连连摆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来一下,我小命儿就没了。”

祁凤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见一个人。”

苏离离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祁凤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颌,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这身男装换一换。”见她惊愕得顿时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计。”

祁凤翔素来言出必行,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送来两套女子衣裙饰物。祁凤翔拈着那衣料,笑出几分猥亵,“女人的衣服你会穿么?要不我帮你吧。”

苏离离一把拖过衣衫,将他赶了出去。

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再过半天,声息不闻。祁凤翔敲门道:“你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

“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祁凤翔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立镜之前。妃色长裙曳地,由腰及踝,开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肩背匀停,纤秾合宜,发长及腰,散乱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觉间,苏离离已不是那个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长成了娉婷女子。

祁凤翔站到她身侧,望中镜子里她怅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吓着了?”

苏离离喟然道:“是吓着了,我这个打扮跟我娘亲,实在太像了。”时间如水流过,并去的还有亲人。回头看时,岁月荒凉。

“真是孩子气。”祁凤翔抚上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是慰籍的意思,却不显突兀,“这个人本就是你,要学会认识你自己。来把头发梳一梳。”

苏离离低头看那裙摆,衣袖一牵,抬手划起一道弧线,忽然莞尔一笑,道:“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丽狡慧,方有了一点少艾女子应有的新奇灵动之意。转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惹得祁凤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着不动,还像个样子。当真走起来,头不正,肩不直,左顾右盼,定要被人议论。”

整个下午苏离离的时间都用在了梳妆打扮上。然而女子的发式,即使最简单的,她也觉得太难了,那辫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凤翔“给我捉着这缕头发。”几经奋战,总算把头发梳好了,虽然蓬松凌乱了点,到底还有些像样。

等坐到镜子前,苏离离才发现胭脂水粉实乃她的大敌。祁凤翔从旁参谋:擦得太白了,粉没抹匀,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数番尝试,以两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结束。

鉴于苏离离画的眉毛高低不匀,祁凤翔亲自动手给她画了一遍,粗细不同。于是他将细眉添一笔,发现另一边又细了。反复添了两次,眉如大刀,杀气腾腾。

苏离离大怒,祁凤翔很是挫败,说画美人图从不失手,怎地画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结论,盖因苏离离不是美人,故而影响了他的发挥。

洗脸净妆,一番闹腾,以祁凤翔抚额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终。

次日,不知他在哪里请来一个莹脂坊的化妆师傅,将苏离离捉在房中教辅一天。苏离离哀哀不悦,祁凤翔劝胁相辅,曰:“别人花钱都请不到的师傅专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浓妆淡抹总相宜了。

再次日,苏离离浅施脂粉,淡扫眉峰,将头发挽作双鬟。簪上一排单粒珍珠,祁凤翔将明珠耳夹扣上她耳垂,端详片刻道:“走吧。”

门外有车等着,两人上车坐了,苏离离四顾道:“张师傅这两日怎么不见?”

祁凤翔肃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现在告诉你的话,牢牢记好,说的时候,务必一字不差。”

车外阴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将军府前,祁凤翔下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门前狮子铜鹤,低声笑道:“这陈北光的府制颇多僭越,总不是这两个月才建的,可见是个浮躁不慎之人。”

苏离离手心却有些出汗,埋头不答。祁凤翔将她鬓边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语气清闲道:“不要紧张。”苏离离点点头,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说话间,将军府府丞亲自迎了出来,将祁凤翔请进去。苏离离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左右雕梁画栋,戗戟森严。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长髯剑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英气之中带着儒雅,踞案而候。

祁凤翔趋前施礼道:“幽州祁凤翔,久闻镇北侯大名,无缘识见。今日特来拜会。”苏离离便跟着他深深地屈膝行礼。

陈北光虚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礼。世人皆言,祁焕臣三子,长为鹿,次为羊,祁家有虎,只待凤翔。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凤翔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大将军谬赞,家兄才略见识数辈于我,晚辈不敢逾越。今日来此,一则奉父命问礼,二则为两军交好。”

陈北光冷笑两声,“你倒是虚比浮词,口吐莲花。谁不知祁家大公子无能,却见嫉于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缠绵病榻。你祁三公子虽英武过人,却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见。你虽有用,也不过是为臣为奴。”

祁凤翔神色连一丝波澜都不改,道:“疏不间亲,为子为弟本是臣奴之分。”

陈北光缓缓站起来道:“你若是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会到我府上来。”

他昂首看着祁凤翔,“前年中秋,祁焕臣家宴,席间问道:‘如若起事,当何所以据?’你大哥说,幽州经营多年,当据为根本,建立基业。你却说应弃幽州,先取京师,立幼帝以挟天下;继之扫平冀北、豫南,与京畿成拱卫之势,则基业奠定,然后可以睥睨群雄,一统天下。”

祁凤翔眉目微蹙,脸上笑意却似有似无,听他赞许道:“这番见解称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万分!可如今你们京师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张胆到我府上招摇!祁凤翔,你欺冀北无人么?!”陈北光重重地一拍书案。

苏离离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还没见着,这冀州大都督只怕把你的人头都砍下来了。

陈北光盛怒之下,祁凤翔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将军耳目千里,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确实倡谋若此。然而将军不闻,世异时移,策无长策。方今之势,瞬息万变。那年我说取冀北,今日却是来联冀北。我既孤身而来,正是诚意殷切,奈何将军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