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欣说:张扬,我想找回年轻时候和陆华一起奋斗的感觉。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做什么都满怀激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地畏首畏尾,每做一件事前要斟酌个好几遍,太计较得失了。
我说:高欣,你为什么不找陆华谈谈呢?
高欣说:我和陆华这么多年,对对方都特别清楚;现在没谈是因为我们还能够继续消耗对对方的感情,等到哪一天真的敞开了把话摊到桌面上说,可能就玩完了。
她反问我:张扬,你为什么不找林佑谈谈呢?
我想不出理由,没有说话。
高欣说:感情这玩意儿就是,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我这几天总看你一个人发呆,魂不守舍的。不如和他再谈谈,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的呢?年轻的时候容易冲动,我看你又是那种冲动起来欲生欲死的人。
我捂了杯茶,看着杯中澄清的茶汤,想了很久说:我可能是不敢。
那天我看着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给林佑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他的声音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传过来:“张扬。”
我说:“听说你要去英国参加个交换项目。”
林佑迟疑了一下说:“嗯。”
我说:“什么时候去啊?”
林佑说:“下个月吧,一年的项目。”
然后我俩都没有说话。
过了挺久,林佑说:“我走之前,一块吃个饭吧。下礼拜在复旦有个辩论会,我刚好要来上海。”
我说:“好啊。”
回到上海,高欣给我放了三天假。我在床上躺平了痛痛快快睡了一天一夜。
突然有个陌生的号码给我电话。
“张扬是吗?我是陆华,我想找你谈谈。”
陆华特别阔气地在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请我吃饭。
这家法国餐馆在外滩边上,和香格里拉隔江相望,装饰是欧洲风格,让人感觉时光倒流到上个世纪30年代。
这个中年成功男人坐在我对面,没有说话,喝了口水。
我瞟了一眼价单之后彻底震惊了:那瓶750ml的依云水98块钱。
我在心里纠结这个价格是不是小数点标错了的时候,陆华开口说:“张扬,你认识罗依然吧。”
我抬头看他:“她是我朋友,怎么?”
陆华微微皱起眉,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我在脑中想了挺久,突然意识到什么,拍桌子说:“你就是罗依然的男朋友?!”
他再喝了口水。
我说:“怪不得声音有点熟。原来就是你啊,原来那个混蛋就是你啊。”
这一刻我特别想骂人,想把那瓶98块钱的矿泉水直接盖在他头上。
陆华沉默了一会,说:“张扬,我今天是想和你说,这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高欣。”
我说:“你以为高欣她真的不知道啊。陆华,你算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衣冠禽兽的了。我真是谢谢你让我见世面了啊。”
他望着餐厅外面的黄浦江,说:“张扬你觉得这事说开了对高欣就好了吗?”
我说:“你现在知道关心起她来了,早干嘛去了。还有罗依然,她才大四,你知道前段时间这事在北大里在网上闹得多大吗?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出来说一声啊。她差点给学校劝退你知道么,她爸爸出车祸你知道么。你这个没担当的混蛋。”
我想了想还是不解气,顺手抄了那瓶矿泉水泼在他脸上:“你找我谈,凭什么我要和你谈啊。”
陆华不躲不避,给泼了个正着,他拿起餐巾默默地擦了把脸。
餐厅里的服务生远远地望着我们,看热闹。
他突然看着我说:“张扬你看高欣她现在挺坚强的,其实她内心是个很敏感的人。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特别爱哭。那时候她才二十一岁,和罗依然很像。”
周围开始放音乐,客人们在贴耳交谈,服务生端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碗碟走来走去。
陆华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和我说:“我挺怀念那时候的高欣,单纯漂亮。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条件地支持我。”
我说:“所以你看上罗依然,就是因为她身上有高欣年轻时候的影子?”
陆华没有回答我,他说:“张扬你知道梦想没了是什么感觉吗?”
我想了想,抬手再泼了他一瓶水,这种98块钱一瓶的白开水不用来泼陆华这种傻X简直是太浪费了。
“我不知道,别给自己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谁都有梦想,但没几个人会像你这么混蛋。你别跟我说你觉得高欣变了,梦想没了,所以你就去年轻漂亮的女孩身上找梦想。我本来以为罗依然看上的人,高欣看上的人,多少有点动人之处,但陆华,你挣那么多钱,还是让人看不起。你以为高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她和你不一样,她爱的是你这个人,你是不是年轻,你是不是成功对她来说根本也没那么所谓。”
说完我提着包走了。
走在黄浦江边,看着高楼林立的对岸,我为高欣感到忧伤,为她和罗依然感到不值。
为什么曾经深爱过的人会在岁月里磨成不痛不痒的一个影子?
我走了两步给罗依然打了个电话,问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她说她在找工作,笔试面试忙得一塌糊涂;接着她问我:上次林佑生日你怎么没来,他那天和周子良两人不知道发什么疯,玩命地喝,差点没上医院洗胃。我就在想你和林佑是不是吵架了?
我说:不是吵架,是分手了。
她说:张扬我知道你喜欢林佑很长时间了,高中就开始了吧?怎么说放手就放手了呢?
罗依然在电话那边默了半天,说:张扬你不会是因为我吧?
我愣了愣说:不是,我没那么大方。
罗依然说:我舍不得林佑是因为他是我少女时代一直喜欢的人,这个人他就跟青春期的印章似的,中学时代每一次考试啊作业啊成长啊都和他相关。要是把他生生划掉,就跟突然把那五年挖掉一样,已经长在血肉里,挺疼的。可是谁没有过这么一个人呢?这个人他就放在那,你可以时不时地想想他,虽然有点痛但还是挺幸福的。
我说:你说的这种感受我懂。
罗依然说:别说这些忧伤的事了,我下午还有个面试,情绪要是太忧伤我很难保证等会不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说:那行,你好好准备,有事和我说。
天上滚过一计响雷,然后上海就下雨了,特别大,砸在身上还有点痛。
我拦出租拦不到,只能跑到外滩旁边一个卖关东煮的摊底下躲着。
谢君昊打电话给我说要不要一块看电影。我说正好我就在外滩离SB不远,你能不能移驾来接我一把。
十分钟之后,谢君昊有点无奈地和我说:“张扬,现在雨太大,我也打不着出租,都堵着呢。”
我突然想到他的那辆沃尔沃还在汽修厂关着,和他说:“没事没事,我忘了你没车了。我就在这等到雨停了再回去吧。”
再过了半小时,我看见谢君昊打了把伞出现在我跟前,裤脚有点湿,西装外套搭在手上。
我说:“你该不会是步行过来的吧?”
他笑着说:“我走这么大远,你要是还不答应我看电影,那我可真就亏大了。”
我说:“就算我想答应,难不成我俩再步行过去?”
他微笑着说:“那你就是答应了。我向朋友借了车,停在这旁边,我现在带你过去。”
我说:“谢君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诚心。”
他说:“张扬我真有这个诚心。你要是不满意,咱俩也可以步行去电影院,雨中漫步,你这样的小姑娘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感觉?”
路上谢君昊问我:张扬你爱看什么电影?
我说:变形金刚。
他失笑:还有其他的么?
我想了想说:变形金刚2。
买电影票的时候,我拍拍谢君昊的肩,从包里摸了张学生卡给他说:“我买学生票。”
他说:“张扬你毕业一年了还买学生票?”
我说:“你和卖票的说我学医,本科五年,还没毕业呢。这招我屡试不爽。”
这张学生卡上本来盖了个戳,写着“离校留念”。但我每次和林佑看电影的时候,他可以买学生票而我不能的局面让我感到很沧桑。
于是在某一个沧桑的夜晚,沧桑的我就拿着橡皮和小刀把那个章涂掉了。这种事我没少干过,小时候考试的分数都经过了我的艺术加工再传递给我爸妈,所以干起来得心应手。
这种不是学生还能买学生票的感觉,真的很牛X。
谢君昊考虑到没有《变形金刚》,就买了类似的《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哈利波特》了,一场电影看下来最纠结的问题在于那个男主他额头上是被雷劈过了么?
第二五章
后来我没再在高欣的酒吧见过陆华,从宜兴回来之后高欣就重拾了生命,一边卖力地准备会所开业事宜,一边开始读书。她最近在看的两本是《孙子兵法》和《金瓶梅》,经常和我讨论在封建主义压迫下明朝百姓的人性。我有点担心,怕她因为婚姻而堕落,走向“受过伤以后我爱一个睡一个”的局面;转赠了她一本《圣经》。
林佑来上海参加辩论赛的那天是星期一,小雨,有点凉。
我们约在复旦门口的韩林烧烤,晚上七点半。
下班高峰,高欣顺路载我去复旦。她一路开进校园里兜了两个圈,一面兜圈一面感慨说:张扬,你刚工作才一年不到吧?
我点头说:是啊。
她说:可是你为什么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痕迹,和这些短裙纯情的小姑娘仿佛不在一个年代。
我说:这个…
高欣感慨说:Lifeislikeaboxofchocolate,andwhoTMknows.
我深感高欣开始读古书之后,言谈举止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回头想想我和高欣的相识,最早她说鸟语,现在她说书面语和古语;从头到尾没有运用过我们中国现代人类使用的语言,而我能和她这么样的深交,主要在于懂得过滤和无视。
有个教学楼前挂了条大横幅:国际模拟法庭中国赛区选拔赛。
我提前了两个小时,现在比赛还没结束。
高欣摁了摁喇叭,示意看门的人走近来。她摇下车窗问:“师傅,我能进去吗?”
那师傅说:“已经封场了,你有票吗?”
高欣说:“没有,我弟弟在里面参加比赛呢,我弟妹过来替他加油。她要是不进去,我弟弟情感上受了创伤,肯定要输了,他的前途将从光明转向黯淡。”
那师傅有点无奈地看向我。
我赞同地说:“师傅你也不忍心看着一个有志青年抱憾终生吧。”
然后我就进去了。临走前高欣大声对我说:“张扬,你俩现在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豺狼虎豹,非奸即盗。千万给点力。”
看门的师傅被她一系列压韵的成语深深震住,只能目瞪口呆,立地成佛。
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看见主席台上的林佑穿着衬衫和西装用英语作陈述,很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么久没见,他在我记忆里一点没有褪色。其实我很适合就这么看着林佑,他好像总是和我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在一个页码上。
想起我们高中时候的光阴,老师喜欢让林佑上讲台演板,我个子矮,坐前排,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粉笔字。有一回,他和周子良一左一右被叫上去,老师背对着黑板和我们讲题。
周子良在台上磨蹭了半天,死活答不出来,最后在题下用粗粉笔写了个大字:KISS。
林佑看了他一眼,在旁边补了一句:肃静,悄悄的。
那是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偶有风从窗户中吹进来,课桌上的书本被吹得“沙沙”直响。一束阳光恰到好处地折进来,在地上拉下长长的影子。
底下的同学哄堂大笑,看着台上的俩人。
后来林佑答完题,周子良照着抄了一遍。
再后来,周子良就被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再再后来,周子良的爸爸一同被请去喝茶。事情的最后,周子良被胖揍了一顿,站在讲台上当众念保证书,保证以后一定会端正学习态度,再也不影响同学们学习,并郑重保证再也不在数学老师课上写英语单词。
比赛结束之后,林佑和队友交谈了些时候,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叫住他。
他转头看见我,顿了顿说:“来得这么早?”
“是啊,今天下班早。”
雨渐渐下大了,校园里的人很少。我撑开伞对他说:“上海不比北京,经常下雨。”
他低笑了一声,接过我的伞,“我来撑吧。”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今天比赛怎么样?”
“还行。张扬,你最近工作忙吗?”
我说:“原来的单位里有点事,我换了家公司。”
林佑转头看着我,微微拧了眉,“这样。”
进了烧烤店,点了些东西,林佑把西装搁在椅背上,拿起夹子开始烤肉。
我闷头吃了点东西,侧头看旁边的玻璃窗,串串水珠一点一点划下去。
“下个月几号走?你们一个个都挺出息的,全去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留洋了。”
他夹了块烤肉到我碟子里,低声说:“下个月底,签证办得慢。”
我挽起袖子,递杯子给他接了杯大麦茶。
接着我们都沉默了,旁边一桌的人喝酒吃肉聊得很高/潮,他们在聊爱情和人生。
有个女人用北方口音问:如果我的爱情伴侣、工作伴侣、性伴侣和生活伴侣不能完美地统一,怎么办?
她身边的男人喝了大口啤酒反问她:为什么要统一?你一样找一个嘛。
我突然很慌张,从小一块长大的人,马上就要漂洋过海,和我隔了一万公里八个小时。
“林佑”,我搁下杯子,对他说:“你…”
手机响了,周子良的电话。
我问他:“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