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问我:“张扬,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我说:“这几天太忙了,一直没空。”
他说:“你下午在家吗?我想见你。”
“我下午的飞机回上海,休假时间太长了,再不回去,老板要把我炒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今天中午是高中同学聚会,罗依然、周子良都在,你要不要过来?”
“我时间来不及了,你们好吃好喝。”
林佑顿了顿,轻声问:“张扬,你怎么了?”
“什么事也没有,到了上海我再和你联系。”
我把行李放在租的屋子里,去了趟沃尔玛,买了零食、卫生纸、方便面、沐浴露等等等等一整车的存货。
推着购物车经过生鲜区的时候,我想起林佑在我家帮我妈做饭的情景。
和林佑在一起之后,我不只一次想象过和他结婚的场景,能够下班之后和他一块吃晚饭,再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聊天。
我能想到最幸福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这个人经常把事情做得一团糟,从小到大,二十三年一直在锻炼我爸妈的承受能力。
可是有一件事,我一直认为我做得不比任何人差,就是喜欢林佑。
我喜欢了他整整五年,在这五年里一直保持着见到他就会心跳的初恋状态。看一切爱情片偶像剧,我都会把男主角想象成林佑,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很了解他,知道他从来不吃河鱼,也知道他习惯穿衣服的颜色,甚至连他打完球要喝什么口味的脉动我都一清二楚。
你们看,其实我很适合当他老婆。
我手里提了大大小小的袋子,想伸手去拦辆出租车,一个没拿稳,东西全掉在地上,袋子里的卫生巾露出来,散了一地。
路过的行人偶尔会朝我看一眼,唇角有丝丝的窃笑,再继续往前走。
天有点阴暗,上海的高楼开始陆陆续续点起灯来。
大街上车流川息不止,却拦不到一辆空的出租车。
我蹲在地上,把东西一点点收起来,再抱着它们吃力地走了很远,去公交车站搭车。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在路边等了很久,你要等的出租车却在前面一个路口停下来,被人拦走了。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抱怨几句,换个地继续等。
后来的两天我过得有点狼狈。
窝在屋子里看各种爱情电影,饿了泡面,吃了继续看,看了再吃。
据不完全统计,48个小时里我看了十部电影,吃了七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最后我恹恹欲睡,梦见林佑和我坐在高中操场边,一人手里捧着一碗方便面吃吃喝喝。
第二天大早,我提着包去公司上班。
同事们过了个年,气色都很不错,大家都在热切地交谈假期经历的事情。
一整个上午,我的心情都很抑郁,直到听说了一个消息:谢君昊因为手头上的项目很紧张,被美国的老板在年初三的时候就召集紧急上岗,目前一直在青岛出差;我终于感觉到心灵被治愈了。
下午三点半左右的时间,我收到上海办公室经理Hans的电话,说要找我单独谈谈。
进了会议室,这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对我说:“张扬,因为金融危机的原因,公司在去年就做了裁员计划;我要和你说件事,因为Spencer Brothers在全球的业务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暂时决定缩减各个区的预算,我们经过慎重地讨论,决定和你解约。”
桌上摆着一式三份的解约合同,他目光扫了扫桌面说:“这个决定比较突然,希望你能够谅解,解约合同上有相关的补偿条约,你签好之后交给人力资源部门,今天下班前办好离职手续。”
我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他:“Hans,你能不能给个理由,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我过去的工作是不是有可以改善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冠冕堂皇地说:“张扬,这是美国那边做的决定;你也知道,金融危机对我们这种商业服务类的公司打击很大;你过去的工作表现很不错,其实你能够在本科毕业就加入Spencer Brothers,就已经说明你足够优秀了。我相信以你过去的工作经验,肯定能够找到一份合适你的工作。”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镇静地说:“我去你妈的金融危机。现在是2011年年初了,金融危机早三年前就流行过了。你不如直接和我说让我滚蛋是因为2012快到了。”
Hans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沉默了一会,低头看了看表,公事公办地说:“这件事我无能为力。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办理离职手续。”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就这么呆着坐了五分钟。
拿起U盘,想把自己做过的文件拷贝下来,却发现电脑已经被锁定,我的帐号被注销了。
我加班加点和谢君昊一块奋战了那么多天的材料,一点也没留下。
我用了两个小时来反应这件事,大致上就是我工作半年不到,就被公司一声不吭地裁了。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了看,真是幢气派的写字楼,衣着光鲜的男女行来走去,个个都昂首阔步,装得很牛X;除了我。
我提着包走过写字楼旁边的新天地。
那些酒吧放着优雅的音乐,外国人中国人手里端着一杯饮料,在交谈。
上海的冬天比成都冷太多了。
我现在还傻X地穿着西装,踩着高跟鞋,在凛冽的寒风里很傻X地忧伤。
我得承认,加入Spencer Brothers之后,我对于工作对于未来的生活做了很多不切实际的预测。我曾经想象自己能够在28岁的时候像谢君昊一样,在客户面前独挡一面,有房有车让人艳羡。或许我能在40岁的时候,成为一个女强人,也能很装X地对一个刚刚工作半年不到的新人说:你被开了。
可是现在,这些梦想就像一张旧唱片,激情燃烧地唱到一半,嘎然停止了,再没有下文。
我照旧挤地铁回家。
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走到家门口,想掏出钥匙来开门,却发现我的手提包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丢了工作之后,我又成功地把钱包、钥匙等所有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丢了。
我掉头匆匆忙忙准备沿路返回找一圈,迎面撞上小区里一辆电频车,再顺带骨折了。
现在我躺在病床上,医生刚刚替我的胳膊上了石膏。
手边尚有价值的东西有两样:兜里的公交卡,和那个撞到我的电频车司机。
我抬眼看了看他,他拧着眉心很苦恼地看着我,脑门上就像插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完蛋了,完蛋了,碰上敲诈讨钱的了。”
“大哥,你手机能借我用用么?”
他犹豫了一会,递过来说:“小姑娘,你有什么条件,先提吧。”
我用手机拨了个电话给房东,说我的钥匙丢了,想问她再要一把。
再然后,我对那个电频车司机说:“我现在行动不太方便,你能把我带回去么?”
那个大哥浑身一震:“小姑娘,话不能这么说的。这个责任太大了,我真的扛不起。你要是生活有困难,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卖身…”
他再说下去,我都要哭了:“大哥,我就是存心想卖,也要找个开奔驰的啊,你一个用电池的到底在担心什么…”
就是这样,我把所有能丢的都丢了。
坐在电脑前开始写简历的时候,我想我可能迫切需要去五台山或者少林寺找个菩萨拜一拜。
谢君昊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正在网上下载圣经,准备寻找一门信仰。
他看到我,吃了一惊:“张扬,你和人打架了吗?”
我说:“在小区里发生了一起车祸,给人撞了。”
他放下手里的大衣,把我的屋子整个打量了一遍:“你离职的事情我刚刚才知道。”
我说:“没事,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
谢君昊微微皱眉,看着我说:“当初是我把你招进来的,这件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就直说。”
我说:“师兄,其实我就想知道一点。为什么不开别人要开我?”我想了想说:“是不是客户那边对我不满意?”
谢君昊顿了顿:“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直直地看着他说:“是不是王晓雨对我不满意?”
谢君昊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我说:“师兄,你别紧张。我这两天刚把《佛经》看完,正打算研究《圣经》,心态特别平和,绝对不会扛把刀去找她火拼。”
谢君昊轻笑了一声说:“你现在这样,能扛得起刀么?”
他拿起外套,对我说:“请你吃饭,想去哪?”
我想了挺久,说:“我想去东方明珠顶上那个旋转餐厅。”
第二十章
这个旋转餐厅的菜色很一般,江景很美。
我觉得如果它把258块钱退给我,我和谢君昊绕着黄浦江走一圈感觉也挺好。
谢君昊放下刀叉,微微侧头对我说:“怎么开始看起《佛经》来了?”
我埋头吃那个法国蜗牛:“我想找门信仰,短期内把目标锁定在《佛经》、《圣经》和《易经》身上,哪个顺眼信哪个。要不然很难保证我不会一时冲动去大街上裸奔报复社会。”
他顿了一会说:“张扬,离职的事情很抱歉。”
我摆了摆手说:“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问:“真没事?”
我艰难地把那只蜗牛叉起来:“那你想我怎么办?告诉你我工作丢了钱包掉了右手折了这辈子彻底黄了吗?”
他笑了两声说:“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个对生活绝望的人。”
我再斗争了几下,彻底放弃了那只蜗牛,擦了擦手说:“我内心很绝望。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要不然我绝望过头从东方明珠上跳到黄浦江里去,上海市长可能会受到牵连。”
他点了点头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写简历找工作,要不然你让我横尸上海滩啊。”
谢君昊说:“你简历改好发我一份,我有朋友在招人。”
我说:“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抿了口红酒说:“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我沉默了会说:“嗯…”
谢君昊提议说:“吃了饭,要不要一块去打桌球?”
我说:“桌球我不行,去唱歌吧。”
到了KTV,我进了小包间,点了十来首王菲的老歌,霸着话筒就开始煽情。能够有机会放开歌喉对我还有围观的谢君昊来说,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的亲朋好友唱歌都喜欢带上我,因为大家普遍认为我的存在可以多摊一份钱但不会占用话筒的时间。大学那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很寂寞,曾经在BBS上发帖寻找女同学和我一块去唱通宵,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她可以唱歌不着调。
有一个女同学回帖表示她一直以来就想找个不着调的,终于找到了知音。
我俩惺惺相惜地唱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和她都改变了认知,普遍认为她其实算那种挺着调的。
谢君昊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听着我把那首《流年》唱成京剧,依旧能够唇角微笑,是我见过最淡定的听众。
我把王菲的所有专辑都唱了一遍,一直唱到我伤感得说不出话来。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里的MV,歌词一个字一个字地染上颜色,逐渐模糊。
谢君昊低声叫了我一句:“张扬。”
我叹了口气说:“师兄,其实失业这件事对我打击挺大的。和我一批进SB的人,我不敢说我是最牛X的,但我肯定是最卖力的。SB不是个国际化大企业么?什么公平什么人性化全是扯淡。”
他松了松领口,对我说:“我知道。我在美国的时候也碰上过这事。”
接着谢君昊要了两支香槟,和我讲他在美国留学的经历。他那时候还在读研究生,在华尔街的一家有名的证券公司实习。每天穿着笔挺的西装,油亮的皮鞋,提着公文包,站在那块资本主义的地盘上,想着未来挥斥方遒。
实习了一个暑假,谢君昊拿到正式的员工合同,转头回学校办了辍学手续,放弃了研究生学位。他前脚刚迈上华尔街,后脚那个证券公司就倒闭了。
谢君昊喝了口香槟,耸了耸肩说:“我那时候大学也没得读了,公司关门了,女朋友回国了,你看是不是比你现在惨点?”
我想了想说:“差不多,你要是能掉个钱包就更好了。”
他笑了笑说:“那时候本来公司倒闭了,商业保险也没了。在纽约看病没保险很贵,我那时候得了阑尾炎,为了省钱在公立医院排了两个月队也没排上。你看现在能不能和你相提并论了?”
我看着谢君昊,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浅浅地笑了两声。
或许每个衣着光鲜的人背后都有段挺辛酸挺苦痛的成长奋斗史,只是多数人都把自己的伤疤掩饰得很好。在岁月里摸爬滚打,一遍一遍舔着伤口才能往前走。
谁能指望生活来迁就你呢?
我拿起香槟对谢君昊说:“师兄,来敬我们无比扯淡的人生。”
他扬起嘴角:“张扬,我也敬你。”
晚上十点左右,谢君昊开车送我回家。车里放了一首舒缓的歌,让人心神宁静。
到了楼下,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师兄,又蹭了你一顿饭,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张扬,等一下。”谢君昊转头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我愣住:“嗯?”
他说:“我喜欢你,想让你做我女朋友。你看怎么样?”
我反应了三秒钟,终于找回思路:“…我有男朋友。”
谢君昊微微点了点头,“上次见到的那个?”
“对。”
他沉默了一会,微笑着说:“看样子我下手有点晚。你现在右手不方便,我送你上去吧。”
我看他这么镇静这么淡定完全不像是两分钟刚抒过情一样,不由得质疑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进了屋,我打算倒杯水给谢君昊,但右手不便利把水壶带翻了,洒了一桌子。
他挽起袖子对我说:“在沙发里坐好,我来收拾。”
我后退了一步,再带翻了一把椅子,“我就是骨折了,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谢君昊目光扫了一遍我的房间,说:“我看你就是没骨折,生活好像也不能自理。”
我窝在沙发里,看他在厨房里煮了碗面,端出来给我:“我看你刚才晚饭吃得不多,再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我勉强挑了一筷子尝了尝,“看不出来,师兄你手艺很了得。”
谢君昊笑笑说:“在国外呆过的人,没几个不会做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