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不如趁早归去的好。
打定了主意,出乎意料的是心情没有变得沉重,反倒是变得轻松了。
从进宫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连狄浩轩都惊讶于我的变化,沉着脸问我是不是苏风华让南生带什么信了。
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这人的心眼就是比旁人多。
他怎么就不能简单的认为,只是因为见着南生,我单纯的感到快乐呢。
不屑跟这种勾心斗角惯了的人说话,我坐到桌旁,抄书去也!
狄浩轩不依不饶的跟在我身面,非得要我坦白交待。
我翻他白眼,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相对于我的轻闲,狄浩轩倒是忙碌了起来。
北方前线打得如火如荼,程将军大权在握,没了顾忌,与前林国全面开战。
打仗就是烧钱,一时间,物资的供应成了头等大事。
为了筹钱筹粮筹装备,狄浩轩和一干大臣用尽了各种办法。
他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曾想拐了我和他一起想办法,可惜本人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半只脚踏进黄土中的人,自然不会再管红尘之事。
狄浩轩忙,自然没有时间理会我,这是好事。
但这也是坏事,他忙,自然也没有时间安排我和南生见面。
和南生见不到面,我的相思砂怎么拿到手?
相思砂是一种药,微毒,无味,色暗红,细小如沙。
这种药应该很好带进来,袍边带角,都可以放一些的,即便狄浩轩的人再精明,也不会注意到衣角里一小小撮沙子吧。
有了相思砂,事情就好办了。
我注意到宫女们总在这屋里熏一种叫阿月木的香。
这种香气味清新,相当好闻。
不过,要是将相思砂放到阿月木的香灰中,就会产生毒性,这种毒能让人毫无痛觉的猝死。
这不正是离开人间的最好方式吗?
毫无痛苦,我喜欢。
生?死?
我发现当一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经常回忆过去了。
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一直到现在囚禁深宫,我将自己的经历回忆了一遍又遍。
我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过客,冷漠的看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
自己虽然很努力的去生活,去适应,却总有一种没有真正融入的感觉,我就象一片落叶,被风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
我学医治病,别人看我活得很踏实,很认真,可我却觉得身在梦中,一旦醒来,仍躺在那张软软的床上。
直到南生的出现,才将我真正带入了这个世界,才让我真真正正的有了喜怒哀乐。
我留恋南生,留恋苏风华,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弃他们而去。
以前的时候,有位闺中好友坚持要离婚。
我苦口婆心的劝她,老公对你那么好,百依百顺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说他看得太紧了,我走到哪他跟到哪,不允许我去这,不允许去那,这个人不许见,那个人不许见,我没有一点点的自由。
我劝了又劝,最后她硬梆梆的扔给了我一句话,我马上就闭嘴了。
她说:不自由,勿宁死。
不自由,勿宁死。
当时我不理由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理解了。
一辈子的囚禁生活,太沉重了。
沉重到我不愿意背负着它过一生,而这一生只为了等待狄浩轩心情好时,恩赐我和南生见一面。
我也曾想过如果活下去会怎么样。
以我的能力,辅佐狄浩轩成一代名君,是肯定够格的,我也肯定自己能在这皇宫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仍是喜欢自由自在,喜欢闲云野鹤。
我不愿仰人鼻息生活,也不愿成为专事生产的母猪,为狄浩轩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不自由,勿宁死。
何况,死对我来说既不可怕,又不痛苦。
我乐死,不乐生。
半夜忽然下起了急雨,豆大的雨点哗啦啦浇在屋顶,声音大得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起身坐了起来,却发现狄浩轩没在屋中。
正惊讶间,他却从外面进来了,一见我醒着,笑道:“好大的雨,你睡觉轻,我猜你肯定会醒。”
他把窗子关好,坐在床沿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你先睡吧,我还有折子要批。”
“很急?”我随口问了句。
他点头:“程将军加急送来的。”
“哦,战况如何?”
“稍占下风,不过比以前好多了。好了,这些烦心事你不要管,安心睡觉吧。”
我也没了睡意,干脆下床:“不困了,抄会儿书吧。”
狄浩轩帮我拿过衣服,披在我身上,笑着说:“也好,我就当是陪我了。”
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
我在这边抄得不亦乐乎,狄浩轩在那边折子一本厚过一本。
我偷眼看他,这个人也算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
当天的折子从来没有积压过夜的,有事情奏上来,马上就会解决。
除却他的脾气,别的方面实在是让人无可挑剔。
但恰恰是他的火暴脾气,要是有心人利用得好,足可以将宁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叹,造物主始终是公平的。
它给你了超过他人的东西,必将拿走你另一部分东西,让你在这方面产生某种缺陷。
我在这里抄着书,心里却想着怎么让狄浩轩同意我去见南生。
上次我回来后,狄浩轩就一直心有疑虑,不愿让我再见南生了。
我算算日子,竟然有一个多月了。
得想个办法啊。
正发愁间,狄浩轩却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翻东西。
“找什么?”看他东翻西找的,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我忍不住发问。
“地图。和前林国交境的地图。”
“你那堆折子下面压着呢。”骑驴找驴,就在手边上呢,非得去书架上找。
他过来翻了翻,果然找到了。
“我都忙糊涂了。”
他打开地图,一一标注出折子上提到的地名。
“不对呀,这个鲁家店到五猎大营,不过三十里地,怎么可能走五天呢?”
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了这个地方。
“我倒是听说过是怎么回事。据说一天雨后从山上滑下了许多石头,有一块那么大个,把路挡死了。”我用手比划着,足有半个操场大:“从那过不去,是不是绕路用了五天啊。”
狄浩轩把地图一扔:“不看这破玩意了,就没有对得上的地方。”
想了想,又捡起来了,继续苦着脸看。
我忽然想起了我画过的地图,比他看得可详细多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用,不如便宜这人吧。
当然,也不能白送。
“喂,我给你样东西,你让我见南生一次。”
他抬起头:“你有什么东西?”
“地图啊。你忘记啦,全国七七八八的地方都让我走遍了。我走过的地方,都画地图了,比你这烂东西可强多了。”
“有这好东西你不早拿出来。”狄浩轩一脸高兴的瞪我,外带埋怨。
早,早不是没想起来嘛。
几天后,狄浩轩派得人终于将地图取来了。
乖乖,好几大箱子。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已经画了这么多地图了。
找到标注着“北疆”字样的地图,递给狄浩轩。
狄浩轩仔细看了又看,一脸的喜色:“清颜,记你大功一件。”
“那么见南生…”
“好。哈哈,今天高兴,你还想要什么,一并说出来。”
“放我出宫…”
他脸色陡变:“这事免谈。”
就知道是这样!
狄浩轩对我还是起了戒心,见南生的时候,监视我们的人多了不少。
我抱了南生,坐在廊下低低私语。
“娘,卫晨哥哥让我替他谢谢你。”南生漂亮的凤眼中流露出自豪,显然很为我感到骄傲。
我把玩着他柔软的头发,轻轻道:“那人治好了?”
“嗯,就是吃药的时候吐了好几回,说是有点恶心。”
能不恶心吗,那玩意儿光想想就够让人吐几回的了,别说吃了。
不过为了救命,再恶心还是得吃。
“人中黄”还是从粪坑中取出来的呢。
“你爹爹的伤好利索了吗?”上次南生来详细的问了一下苏风华的伤,南生也将他开的方子告诉我了,照理说应该是无大碍了。
南生点头:“好了。”
我将自己抄好的书拿来,详详细细的将一些他没见过的知识讲给他听。
我讲得如此用心,恨不得直接将我脑中的东西搬出来,全部灌输给他。
南生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的提出自己的疑问。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医学知识问答中过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南生粘在我怀里,非要我一口一口的喂才吃。
我欣然领命,这种差事乐意至极。
南生象只待哺的小鸟一样,小嘴一张一张的,真是可爱极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我要自杀的想法很不理智,为了这么乖巧可爱的儿子,我都不应该起那种念头。
真死了,那以后就再也不会看到儿子了。
何况,我的死亡,对南生来说,必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或许从那以后,他的脸上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灿烂的笑容了。
自杀的想法,在南生的笑容中,渐渐动摇了。
下午的时候,我听南生给我讲他平时的生活。
住在哪里,天天苏风华怎么哄他入睡,苏风华教他练了哪些武功,卫晨也到了西柳庄,教了他什么医术,卫晨和苏风华又打架了,这次卫晨赢了,把苏风华毒成了“大胖子”…
我用心的听着他描述的点点滴滴,时而欢笑,时而皱眉。
看着手舞足蹈,极力让我开心的南生,心中既甜蜜,又悲伤。
我不知道南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可以面对我不能在他身边的事实。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被抢走,对他来讲,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我继续这样活下去,还生下了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他又将如何面对这个事情?
是耻辱,是无奈,是体谅,还是无所谓?
我忽然不敢去想了。
一点也不敢想了。
分别的时候,南生送给我一大堆他从卫晨那里抄录来的东西,可惜被监视我们的宫女拿走了,说回到凤坤宫再还给我。
我真是无语了,这比探监送东西的检查还要严。
南生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字:墨。
我了然明悟,相思砂,被藏在了墨里。
苏风华好聪明,把相思砂研在墨里,任他们怎么检查,也不可能查得出来的。
相思砂本来就没有味道,颜色又暗,掺在墨里,可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要用的时候,只要把“纸”烧了,相思砂自然就出来。
这道理和金粉抄书是一样的。
千叮咛,万嘱咐,在依依不舍中,告别了南生。
没有去营造什么伤感的气氛,在面对南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想自杀的念头一点点也没有。
可回到凤坤宫的时候,望着那重兵把守的院子,又不禁觉得生无可望。
是生,是死,这两种念头在脑中轮流转换。
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委屈自己一辈子。
死,就看不见南生,看不见苏风华了。
生?
死?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竟然犹豫了。
夜幕降下,群星升起。
我呆坐窗前,看着广阔无垠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