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辛烈给我的第一件东西,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时候的玩具,一毛钱一个,像这种中心也是纯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钱一个。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颗珠子,第一次的时候,他喝醉了酒,整个人泡在泳池里不肯起来。他曾经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可我依然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他这个东西。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顾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们小学的时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妈吵架闹离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课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晚上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河边碰到你,你去书店买书回来。”
我好像,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片段。
小小的我皱着眉头一脸鄙视地说:“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他倔强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你懂什么!”
“白痴!”我冲他扮了一个鬼脸。
他“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我慌了,摸遍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颗糖来安慰他,结果只翻到一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给他:“给你。”
“这是什么?”他一脸嫌弃。
我咬牙切齿:“水晶。”
“才不是,”他说,“我家盘子就是水晶的。”
我:“……”
记忆渐渐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顾辛烈,他手指摩挲着那颗玻璃球:“你当时说过,我用这颗珠子,可以向你讨一个心愿。”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我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讨一个什么愿望,”他缓缓地说,“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一直舍不得用掉它,直到现在,姜河,我用它,换你一个笑容可以吗?”
我伸手接过那颗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运兜兜转转,它终于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我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看着我,最终别过头,苦涩地说:“丑不丑。我亏死了。”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拥有许许多多个以后,然后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尽头。
“对了,”顾辛烈顿了顿说,“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不算新的钥匙。钥匙孔被他用红色的绳子串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看着我。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在波士顿的那套房子的钥匙。我曾经也有一把,在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间里,没有带走。
“姜河,”他开口轻声道,“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分开。可是刚才在病房里,我看到你习惯性地去打开窗户,拉上窗帘,给花换水,检查江海的身体状况……当我看着记忆中那个懒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静地去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波士顿去,这是我最后能送你的礼物。”
他伸出手,掰开我的手指,将已经被他握得温热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
“可惜你没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树,今年开花了。”
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声音哽咽,无比沙哑:“姜河,抱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个家。”
橘黄色的出租车在路旁停下,顾辛烈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无关情欲和纠缠,我们彼此相拥,为这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然后他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姜河,再见。”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被风吹散在夜空中。
姜河。姜河。姜河。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彼岸传来,一声声、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
第十三章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01
顾辛烈离开的两年后,住在我对面的机械师搬走了,他喜欢上了一个爱做蛋糕的中国女孩,我曾经见过她一次,圆圆的脸,头发扎起来,看起来很可爱。
不知道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异国恋,多么不容易。
我公司的组长调职去了别的部门,他走的那年,正好英特尔中国上海的分公司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职位空缺,他还记得我在简历上写过这样的意向,问我是否要申请看看。
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已经决定留在美国了。”
那时候,我的H1B1签证已经下来。身边的许多外来同事开始排队技术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这样尘埃落定。
在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样去江海的病房,我让妈妈从中国给我寄来毛线和棒针,给他打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最简单的平针,我妈妈在视频里重复教我。
我将围巾放在江海的枕头边。
“江海,”我说,“新年快乐。你已经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然后,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发生了——江海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死死地盯着江海的脸,终于,他的眉毛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激动得全身都麻木了,我不敢出声,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我捂着嘴巴,拼了命地去按病房里呼唤医务人员的按钮。
我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滚烫的眼泪不断划过面颊。江海,欢迎回来。
苏醒之后,江海的状态一直不太稳定。他清醒的时间太短了,其他时候又恢复了沉睡,但是从心率、血管扩张等各项机理测试,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有一次,我为他做身体按摩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肤有一点点温度了。
我欣喜若狂,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世界上每一个圣灵。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将再一次奔赴美国。因为江海的签证已经失效,办理探亲签证会十分麻烦,他们这一次选择了旅游签证,需要的时间会比探亲签证更长。
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下来。脱离氧气罩之后,护士试图让他开始发音,做一些基本的肢体活动。
他的大脑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CT的结果显示还有淤血堆积,但是不能再冒险做颅内手术,风险太大,况且江海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办法支撑一场大手术。
他的身体器官已经大规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着营养液和葡萄糖维持生理机能。同时,他的肌肉也已萎缩,已经瘦弱得再不复当年的翩翩少年样。
他很少开口说话,护士说他现在处在最艰难的恢复期,语言中枢受损,记忆力紊乱。
他就像一个曾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一无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我每天都为江海擦拭身体,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没醒来之前更忙了,每天先开车到医院,为他打点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带着或许没写完的代码飞奔回医院。有些时候忙疯了,我就干脆留在医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过去。
我的面色憔悴得吓人,于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买了人生第一瓶粉底液和口红。我希望在江海的记忆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开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想以后总有一天当他记起来,他会为此难过自责的。
更多地去考虑别人,将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位置,这应该也算是成熟的标志吧。
某个春日,旧金山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相比起波士顿的寒冷,旧金山的雨多了一点温柔,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拉上江海病房里的窗户。
忽然,我的身后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