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脆将手机开了外放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边开车一边不时伸过手去摁重拨。急促的忙音让我心烦意乱。

  汽车在波士顿宽阔的大道上飞驰,美国房屋建筑很矮,所以尽管这次地震的等级不低,也没有见到房屋坍塌。

  但是一路上拦腰而断的树木和广告招牌有许多,校园人口密度大,摆设物和雕塑又太多,我忍不住有些担心。

  我在汽车的轰鸣声中,穿越了大半个波士顿。余震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我的精神状态很差,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地祈祷顾辛烈没事。下一个路口,我转弯太急,汽车又一次直冲冲地撞上了一棵坚挺的大树。

  “轰”的一声,车子毫无征兆地熄了火。

  我十分焦躁地坐在驾驶座上狠狠地踢了它一脚。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撞上路旁的树,打电话给顾辛烈,他第一时间赶来。我笑着告诉他赵一玫和南山的故事。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扭动车钥匙,打火,带着被撞得凹下去的保险杠继续飞驰。

  连续拐错三次弯,有巡警举着手臂试图叫停我,我统统视而不见,加快速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我去过两三次顾辛烈的学校,顾辛烈学的是艺术设计,固定上课的那栋楼我认得,可是当我将车开到楼前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认得它。

  因为是老式的建筑物,由学生自己设计,当年未曾考虑防震,一栋楼房已经坍塌了一半,支离破碎的大理石和水泥遍地都是。

  有人员受伤,血浸染到地上,救护车就停在一旁,红色的警报器一直在响。

  周围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尽自己的可能帮忙,我冲上去,拉住一个男生焦急地问他:“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亚洲男生,大概比你高一点点。”

  他想了想,摇摇头遗憾地对我说:“抱歉。”

  我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我继续追问:“那受伤的人中呢?有没有亚裔的面孔?”

  他还是摇摇头。然后他试图安慰我,不要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给顾辛烈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无人接通,现场一片混乱,大家都在找人,各国的语言夹杂在其中,我穿梭在人群中,大声喊:“顾辛烈——顾辛烈——”

  有女生开始哭,我转过头去看她,浅色的头发,看不出来是哪一国人,在灾难面前,我们不分国度。

  我找不到顾辛烈,这才发现他的朋友我只认识许玲珑一个人,可是我也找不到她。我绝望至极,天空乌云密布,是大震过后总会伴随的骤雨。为了大家的安全,保安开始驱逐无关的人员。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车开回家的。

  一路上,我眼前全是坍塌的教学楼,被压在钢筋水泥中的学生,暗红色的血迹,哭泣的人群,几欲压城的乌云。

  他曾经对我说过什么。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话。

  他说,我是夸父,你是我追逐一生的太阳。

  他说,直到我追上你的脚步。

  在大地咆哮的那一刻,他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唯一。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我在车库停好车,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我仍然不断地拨打他的手机,麻木地从连接客厅的侧门里进去。

  我“嘎吱”一声打开侧门,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声。我愣住了,握着门把手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屋子的另一头,正门被打开,顾辛烈抬起头,看到我,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们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对方。

  屋外,“轰隆”一声闷雷,劫后余生,这场大雨终于下了起来。

  我的手臂垂下来,终于可以松开紧紧捏着的手机,它清脆地掉落在安静的屋子里,屏幕一闪一闪,隐约传来占线的忙音。

  我们无声地彼此对立而站,顾辛烈喉结微动,几番欲言又止后才发出声音:“你……”

  下一秒,我已经奔跑起来,我发疯一样跑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抱着他。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用力抱住不肯放手。

  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全身骤然绷紧,然后又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的双手悬在半空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他是这样郑重其事,将我视为珍宝。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迸发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是一直哭,一直说。

  回应我的,是他更加强烈而沉默的拥抱。

  这是我们相遇的第十五年。

  这一天,波士顿发生了有史以来第一次7.0级地震,整个美国降半旗默哀。

  这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顾辛烈的手机在地震中被压坏,他向周围的人借了手机给我打电话,结果我的手机一直占线。他万般无奈之下开车前往我的学校,我们大概曾在同一个街区擦肩而过,一人朝东,一人朝西。他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得知我们学校没有人员伤亡,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后和我几乎同时回家,他走前门,我走后门。

  他面红耳赤地给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果汁,东张西望,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要喝什么。

  我脸上犹有泪痕,坐在沙发上,心还是跳得很快,我觉得它随时都有可能从胸膛蹦出来。我想我的脸红没比他好多少,我结结巴巴:“随……随便。”

  我假装低头看书,拿余光偷偷瞟他,他好像认真地想了想,又把牛奶和果汁都放回冰箱,从柜子里重新拿出一瓶度数不算高的白葡萄酒,倒在杯子里,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点紧张,手脚摆动不太自然地朝我走来。

  笨死了。我在心底偷偷笑话他。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然后将玻璃杯放在我的面前:“压压惊。”

  “我才不惊呢!”我欲盖弥彰地大声嚷嚷,同时将书举得更高,让它挡住了我的脸,试图挡住我一脸的绯红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笑,挑挑眉毛:“书拿反了。”

  我赶忙把书180度转了一圈,然后眨眨眼睛,发现这样才是反着的。

  我恼羞成怒地将书“啪”的一声合上:“大骗子!”

  我因为害羞而通红的脸暴露在他的面前,刚刚哭过的眼睛已经肿起来,一定丑死了,我在心中暗暗伤感地想。

  “姜河。”顾辛烈忽然轻声开口叫我。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俯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我的心像是要炸开一样开始狂跳。我手忙脚乱,双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我觉得那一瞬间实在是太短暂了,他离开了我的唇,然后满脸通红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窗外大雨依旧滂沱,黑云压城,寒风猎猎地敲打着玻璃。

  我们却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别扭地凝视着对方。

  刚刚的那一瞬间,我们都忘了要闭上眼睛,我在他棕褐色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顾辛烈的脸越来越红,耳垂也跟着红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和他同时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