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我正开着暖气裹着被子在屋子里睡觉,顾辛烈就“咚咚咚”地开始敲我的门。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迷迷糊糊地醒来,摸出床头的电话,给他打了个电话。

 

  “姜河?”

 

  “是我,”我还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说话含含糊糊,“别敲了,不然我和你同归于尽。”

 

  “姜河,”他的声音很开心,“起来啦,下雪了。”

 

  我翻了个身,开了手机外放,躲在被子里:“什么?你流血了?”

 

  “猪头,快起来,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着说要看雪吗?”

 

  “噢,你说下雪啊,”我呆呆地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我什么时候说过?”

 

  “以前我们坐同桌的时候啊,你在作文里写的——‘啊,我做梦都想要看一次雪啊,一颗一颗,像是晶莹的馒头’。”

 

  “等等,”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为什么是馒头?”

 

  “可能那个时候,在你心中,馒头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吧。”隔着一道门,顾辛烈嫌弃地说。

 

  “怎么可能!”我勃然大怒,“我可是天才少女!你有见过哪个天才成天就惦记着馒头的吗!”

 

  “哈哈,”顾辛烈大笑,“这下子醒了吧?醒了就穿好衣服来外面看你小时候的梦中情人。我在客厅等你,要吃什么?”

 

  “华夫饼!”

 

  等听到顾辛烈下楼的脚步声后,我才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穿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和顾辛烈做同桌,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连我都忘了的一个小小心愿,他却为我记了整整十年。

 

  我吃饭的时候,顾辛烈已经去门外扫雪了。我推开门走出去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整座波士顿已经被茫茫大雪覆盖,大雪纷飞,树梢和屋顶上有着厚厚一层积雪。

 

  门前的一小块路已经被顾辛烈扫出原本的模样,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西部来的没见过雪吧?在美国东部,扫雪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

 

  我跃跃欲试,抢过他手中的铲子,“我试试。”

 

  可是等我真正将铲子拿到手中,才发现根本就铲不动,铁铲沉得要死,我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才终于把它端起来。结果力道不对,上面的雪“咚”的一声全砸在了对面的顾辛烈身上。

 

  “姜河!”顾辛烈绝望地看着自己一身的雪,连脸上都被溅了不少。

 

  我撑着铁铲,笑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顾辛烈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朝我扔过来。

 

  “找死!”我将脸上的雪一抹,也跟着蹲下身,狗刨一样刨了一大堆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向他砸去。面对我的猛烈攻击,顾辛烈只得连连后退,然后一不小心磕到了雪堆,整个人往后一仰,面朝上呈大字形摔在了雪地里。

 

  我叉着腰仰天长啸:“哈哈哈,苍天有眼!”

 

  然后我优哉游哉地围着躺在雪中的顾辛烈转了一圈,灵机一动,开始用雪埋他,“别动啊,你要动我就用雪砸你的脸,你不是最宝贝你的脸了吗!”

 

  顾辛烈做出很害怕的表情:“你想干什么?”

 

  我哼着小曲,没有回答他,我从他的脚上开始堆,他的马丁靴又大又厚,我盖了好久才盖上。知道我的用意以后顾辛烈哭笑不得:“姜河,别闹。”

 

  “我才没闹。”

 

  我再接再厉,绕到他的双手边,抱了一大堆雪,正准备往他身上撒的时候,顾辛烈长手一伸,一把扯住我,我身子向前一倾,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你干——”

 

  我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辛烈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天空:“你看。”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蓝灰色的苍穹之下,白色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眼里,落在心底。那一刻,躺在寒冷的雪中,我却觉得内心涌起一种奇特的、温暖的力量。我想,顾辛烈也一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所以他才躺在这里,不肯起身。

 

  我想起十几岁时看过的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女主角对着空谷雪山不断地、一声声地喊:“你好吗——我很好——”

 

  江海,那你呢,你好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好不好,但我能肯定的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我是喜欢的。

 

  波士顿这年的第一场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满世界。

 

  03

 

  在我已经数不清波士顿下了多少场雪后,江海的论文再次被《NATURE》(《自然》)杂志刊登,我早上去实验室的时候,我的导师找到我,笑眯眯地问:“我记得,当年在学术会议上见到和你一组的人,就是他吧?”

 

  我对导师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扫了一眼江海的名字,点点头:“他很优秀。”

 

  岂止优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个完美的“1”,而我,只是近似无限接近的循环小数0.999……

 

  同教授说过早安后,我顺手带走了那本《NATURE》。因为我只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来,他研究的领域更加偏向于理论化,很多公式推导连我看着都觉得吃力,可是我不再跟小时候一样觉得迷茫与不安,术业有专攻,我只是离江海越来越远。

 

  那天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坐了很久,我打开谷歌,慢慢地打出江海两个字。搜索的结果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多,我一页一页十分有耐心地翻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然后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个帖子——“大家来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对天才少年少女”。我犹豫了一下,点进去,上面放着一张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面容青涩稚嫩。

 

  下面的回帖清一色祝福的语气,现在看来已经恍若隔世。我当年看完这张帖子后一直没有后续关注,原来又多了十几页的回复量,都在问不知道两人在美国过得如何,有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将鼠标往下拖,忽然看到一条回复,说:“阿姨们你们别在这里瞎猜,说不定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还是死对头呢,相互拉黑,老死不相往来。”

 

  我觉得这个回复挺逗的,余光扫了一言用户ID,叫玲珑相思,又矫情又文艺,明显和文风不符合啊,我心想。

 

  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江海?我想绝不可能。

 

  每个女孩都会幻想告别心爱之人后再次重逢的场面吧,我也想过,在旧金山蜿蜒的海湾边,有海鸥一圈一圈地盘旋,黄昏最好,海风吹起来,栏杆边有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道路旁的一张石头椅上刻着一行话:送给姜河,我最爱的女孩。

 

  我抬起头,他从我对面走来,难过地对我说:其实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想想都觉得恶俗,我一边翻着帖子,一边摸着自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边伤感地关掉那个帖子。

 

  连我自己都忘记翻到搜索器的第多少页,按下一页按到麻木的我,忽然看到一个博客。是美国的博客地址,名字却是中文,叫江河湖海。

 

  我觉得有趣,也算是缘分,便点了进去。博客的日志全部上了锁,看不出来是哪一年注册的,我这个人向来叛逆,你不让人看是吧,我点开源代码,一边浏览一边想,那我还就非要看了。

 

  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破解对方的博客密码,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勤加练习,以后还能去当黑客混口饭吃。

 

  可是点开他的日志后,我大失所望,上面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数字和英文字母,也不像是地址或者电话号码,像是一个人在键盘上随意敲打出来的结果。

 

  “怪不得要上锁呢,”我又气又无语,“原来是怕自己被当成神经病。”

 

  可是还有比他更神经病的人,我居然逐一将他的日志都打开来,最后确认,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没有一个汉字,也没有一张图片,只有长长的数字和字母,满满地占据了我整个屏幕。

 

  我大失所望,退回到目录,这时才发现这个博客的排版非常整齐,背景图是一张海底深处的摄影图,寂静的深渊,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氧气,连阳光也无法穿破。

 

  我又很无聊地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保存这张照片,可是这一次,我竟然毫无进展。

 

  “竟然还是个高手!”我惊叹,然后又想了想,“可能只是博客自带的模板吧。”

 

  然后鬼使神差般,我收藏了这个神叨叨的博客,然后继续翻着谷歌搜索记录,找到一首张雨生的老歌,他声音有些沙哑:“就让大海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失恋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患得患失。我重新打开刚才的博客,给博主留了一条言:“博主,你的博客名一点也不好听,不知道能否考虑换一个?区区不才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备选。”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去吃我面包夹肉饼的丰盛晚餐。

 

  二月的时候,波士顿终于有了春意。我仍然穿着压缩防寒服,一出太阳,就搬着摇摇椅去门外的院子里晒太阳。

 

  我在椅子轻轻的晃动中慢慢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辛烈走来,拿走我脸上的书,推了推我:“别在这里睡,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