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他将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冲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快点回家。
07
果然,那次寒假以后,我没有再回国。要升入大四那年的暑假,我和江海进入实验室和教授一起做项目,而何惜惜找了一份实习工作,于是我们三人都没有回国。赵一玫下飞机后给我发来邮件,告诉我她见到了沈放和他的女朋友。
好像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向前。
六月的旧金山开始让人捉摸不透,上一秒太阳还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下一秒乌云飘过来,就让人冷得忍不住哆嗦。
我在六月里的一天迎来了我的十八岁生日,我爸妈等着凌晨十二点给我打了个电话,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生活费够不够用,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第二天早上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
我拿着鸡蛋在自己脸上滚了一圈,然后剥着剥着鸡蛋,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想起爸妈的声音,忽然一阵没来由的伤感。
江海来找我的时候,我正红着眼眶,莫名其妙地吸鼻子。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
“剥洋葱剥的。”我用手擦了擦眼睛。
江海点点头,并没有揭穿我。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坐上他的车,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件外套,那是我有一次忘在他车上的,之后便一直留着,可以搭在手臂上遮遮太阳。
汽车驶离市区,开往一条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路。江海从来不用GPS导航,我曾经怀疑他可以背下谷歌地图上面的全部美国区域。我们穿过一排排棕榈树,窗外的景色终于开始改变,没过多久,我们在一个像是农场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跟着江海走进去,才发现这里是一座马场。江海好像很熟的样子,他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对方便带着我们来到马厩。
我们转过马厩,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一匹黑色的骏马不耐烦地站在那里,甩动着马尾,扬起空气里的尘埃,金色的阳光照得它黝黑的毛皮闪闪发光。
这是我见过最英俊的一匹马,我转过头疑惑地看向江海。
他也看着我,静静地说:“姜河,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我扭过头看向那匹马,这一刻它也转过头好奇地打量我。它身形魁梧,高大到几乎遮天蔽日。陆游写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一刻,我好似真的听到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我想要给它取个名字,可以吗?”我侧过头问江海。
“当然。”江海点点头。
“你知道吗,”我开心得手舞足蹈,“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是《千与千寻》,在电影的最后,千寻骑上白龙的时候,插曲叫《那一天的河川》,我可以叫它河川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江海走上前,轻轻顺了顺它的毛,“河川,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吃惊地回头看他,他竟然懂得我的所思所想。
可是他不会知道,江湖河海,日月山川。
检查过马鞍后,江海将我扶上马背。他坐在我的身后,一阵微风拂过,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薄荷香气。
马蹄声响起,我们沿着马场的栅栏看过去,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树林,绿树茂盛,苍翠欲滴。加州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仿佛通往天国的阶梯。
我回过头去,见江海背脊挺直,眼睛看向前方,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动了动眉毛,拉住缰绳。
马声长啸,直入云端。
江海侧身从马上翻下,牵住马嘴的铁环:“来,你试试。”
我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学着他的样子,两腿一夹,然后,我的爱马河川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愤怒地指责,“我才是它的主人!见色忘义吗?”
江海认真地看着我:“它是一匹公马。”
我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身下的马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又重新昂首阔步地走起来。
河川的背很温暖,我不时地用手抚摸它的毛皮,它动了动耳朵,吓得我急忙收回了手。
江海笑了笑,说:“我觉得它很喜欢你。”
“为什么?”
“不知道,”他想了想,“它的眼睛这样说。”
“我可以试着跑起来吗?”
江海回过头来看我,笑着问:“要试试吗?”
然后他松开手,我紧张地挥动鞭子,轻轻地抽了一下河川,却被它当成了蚊子咬,然后它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动物的眼睛远比人类的清澈,灵性十足,像是为了确认我已经坐好,然后扬起前蹄开始奔跑。我被吓得“哇哇”大叫,等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后,我的心跳速度慢慢恢复平常,马背颠簸,眼前的一切都随着我一起奔跑,别有一番滋味。
天地如此辽阔,怪不得所有的大侠都要拥有一匹好马。
“江海——”我在风中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我的声音被扑面而来的风吹散在尘埃中。蓝天白云,这里美丽得如同仙境。
我在十八岁这天,拥有了一匹英俊的阿拉伯马,它的脾气不太好,对我瞪着眼睛出大气,它来自我心爱的男孩。
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帅气的人。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和江海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
08
何惜惜去实习后,开始享受资本主义的工作餐,没人同我搭伙做饭,我的一日三餐顿时成了问题。因为太懒,我每天早上就吃土司面包配冰激凌,中午用冷饭、鸡蛋、午餐肉炒一大盆饭,配一瓶汽水,晚上就着老干妈接着吃。本以为我的生活已经凄惨到了极致,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电脑莫名其妙当机,于是我拿着硬盘去找江海跑程序。
他的冰箱干净得像是刚刚从Best Buy(美国一家电商)里搬回来的,桌子上有几条能量棒和一台咖啡机,种种迹象无一不在向我哭诉着江海糟糕的饮食情况。江海其实是一个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的人,我有幸吃过他做的饭,至今有半个胃都为他而留着。可他实在是太忙了,晨昏颠倒,根本就没有时间下厨。可是和我不同的是,他宁愿随便吃点能量棒补充体力,也不愿意像我一样皱着一张苦瓜脸吞下一个汉堡。
忍无可忍,我只好打开Yelp(一款美国流行的查找餐厅APP),一家一家餐厅的评论翻过去,最后找到一家口碑不错的中餐馆,离学校不太远。我撕下便笺纸,在江海的桌子上、冰箱上、厨房里、洗衣机上,到处贴上这家餐厅的外卖电话。
然后我把最后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贴在江海的额头上,笑嘻嘻地说:“这下就不怕肚子饿了吧。”
江海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好啦,你过来看看你程序的结果。”
所以,阴差阳错,江海认识田夏天,竟然统统都要归功于我。
隔了好几周后的一天周末,我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敷面膜,何惜惜开门回来了,径直走到我面前,毫不手软地揭开我的面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她说:“姜河你还好吧?”
“你为什么抢我面膜!”我愤怒地说,“那是我妈专门从国内给我寄过来的百雀羚!”
“没事就好,”她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想不通自尽了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恶狠狠地瞪她,反驳道:“我为什么要自尽!我又没有失恋!”
语毕,我发现何惜惜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们彼此沉默,还是我先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何惜惜摇摇头,“我今天看到江海和一个女生在一起走,不过也没什么。”
“哦,”我用水洗掉脸上的面膜精华,面无表情地说,“确实没什么。”
第二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约江海出来逛超市。晚上八点刚过,超市的人很少,我们推着空荡荡的推车,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发现,我们两人之间,原来只要我停止说话,就只剩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