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车这么方便,我都想搭车去黄山玩了。”大嫂看着整理装待发的卡车,司机已经来了,和徐长卿在说话,一会儿又被介绍给徐大哥和申老师,徐家姆妈像是也认识,也过去打招呼。“听说你们那里离黄山近,有没有去玩过?”
申以澄摇摇头,“没有,其实不算近的,都是当初厂领导为了让我们安心编出来的。我们厂两千人,去过的人几乎没有。至于别的厂子,就不知道了。”
大嫂摸摸申以澄的肩膀说:“生得这么单薄,你妈妈要担心死了。我们家阿弟是个老实孩子,书读得少,你这么聪明,以后多帮助他。”
“哪里,徐长卿是我们厂里的‘秀才’,有本事得很,平时都是他帮我的。”
“秀才?他也算秀才?字都不认识几个。”大嫂笑。
申以澄认真地说:“他的字写得很好的,我们厂里的好多大字报黑板报都是他出的,工会有什么活动也叫他去办。去年刚打倒‘四人帮’那会儿,横幅标语什么的,写了好多。字真的写得很好。”
大嫂更是大笑,“写大字报的秀才,那我可是见得多了,我们厂里只上过识字班的人也是写大字报的高手。”
申以澄只好回以一笑。她的父母在别人面前,也同样是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回到家里又会说,你看看那谁谁,比你差远了,怎么怎么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因此她也不奇怪了,但大嫂开朗的个性、随和的笑容叫她很喜欢。
司机老王查检过车子,交好了验货单和出库单,锁上车厢挂锁,招呼徐长卿和申以澄上车,两个人才和父母告别了,两边的家长又说了好些多看书好好学习等话,徐长卿和申以澄除了听着点头的份,什么话也插不上。
好不容易老王发动起车子开出了院子,两个人同时呼了一口气,像是解脱了一样。听到对方的声音,又一起笑了。徐长卿说:“烦死人。”申以澄说:“吃不消。”徐长卿说:“有时为了躲清静,我宁愿是在安徽山里。”申以澄说:“我也是。这三个月我妈要把我逼疯了,天天逼我读书,我和妹妹多说会儿话都不行。对我妹妹就只有一句话:别打扰姐姐看书。
老王说:“我见得多了,所以赶紧把车开走。前天我把厂里的两个替换你们的人送来了,就知道你们是坐今天的班车。今天本来不是我的班,我和另一个司机说了我来,老徐,我们今天再大吃一顿。小申,这次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哦,干粮有什么吃头。”
申以澄这三个月天天和徐长卿一起上班学习,早就熟悉了,因此也不像上次坐老王的车子那样矜持了,微笑道:“好的。”
徐长卿问起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老王说:“死水一潭,能有什么新闻?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比起上海来,那里像是落后一百年。现在的上海是翻身农奴把歌唱,那里还是唱只山歌给党听。唉,你们呀,回去就晓得是上海好了。”
其实徐长卿是想问问朱紫容过得好不好,但这话问不出口。一个是只有几面之交的男人,一个是不是他们一个圈子的年轻女子,真的都不算熟人。要是换了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只怕不等他问,他们已经说上了。他上次的信和汇款单寄出后,没有收到过回信,虽然他也没盼着能有回信,但真的没有,也是一件惆怅的事情。
三个人一路上说些上海的变化,哪里有什么演出,哪里有什么展览,哪里又有什么演讲,电影院又放了哪些新电影,并不提及厂里的人和事。但越是这样,徐长卿越是觉得不安,如果没事,老王可以说“唉老徐你师傅如何如何”,只能是有事,才这样提都不提。她的罚款,还有老童对她的纠缠,是不可能躲得过的。厂里就那么大一点地方,能躲到哪里去?除非不上班,天天关在家里。
徐长卿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可又不好意思问。如果只有老王在,他还可以开口。但身边还坐着申以澄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叫他怎么开得了口?
在车上坐了半天,他忽然想开了,不过还有几个钟头就到了,有什么好急的?早些知道了,也是坐在车子上着急,什么都不知道,同样是坐在车子上着急,车子总要到的,急也急不来。这么一想,顿时坦然了,看看山里的风景,和老王随口聊几句,在开了十二个小时后,车子进厂了。
厂门口的大沙河边挂着银幕,看来今天晚上会有露天电影。这样也好,就在看电影的时候去看她吧,总比晚上去敲她的门好。
车子一晃就进了厂,停在仓库门口,徐长卿和申以澄跳下车,去行李箱里拿了自己的东西,互看一眼,说一声“再会”,各自回宿舍去了。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回厂,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三个月里鼓励看书互相阅卷的情形里去了,从此在厂里只能跟从前一样是点头之交。
申以澄怔一怔,她虽然明白是这么个情形,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徐长卿把东西背在肩上,走得飞快,那一纸箱的书像是没有份量。申以澄的东西不少,她一个人根本扛不动,但也不能叫住徐长卿先送她回宿舍,毕竟他也有东西要拿。才在迟疑间,就有吃过晚饭出来看电影的男青工看见了她,马上围上来打招呼,一边动手抢行李送她回宿舍,热情得像朱毛会师井岗山。
徐长卿回到宿舍,也是迎来一阵欢呼。他把带来的肉酱和饼干蛋糕零食等摊开来请大家随意吃,自去卫生间洗脸洗手。出来师哥舒刘卫星他们各自从自己的饭盆里分一团米饭和菜给他,也就够他吃一顿了。
刘卫星开口第一句就问:“申以澄呢?”
徐长卿扒着饭,回答说:“回宿舍去了。”
刘卫星又问:“你们这三个月都干什么了?”
仇封建小林他们噗嗤一笑,小林说:“这个人得相思病了,说怎么走之前没问申以澄要地址,不然可以给她写信。我们笑他错别字连篇的,别丢人了。他说错别字有什么,感情真就行了。”
徐长卿两口三口吃完饭,说:“今晚不是有露天电影?你一会儿去找她不就看得见了?人家挺好的,那边厂里基本把我们当外人,从来不和我们说话聊天,像是怕沾了我们的晦气。没人追求她,你放心吧。至于她家里有没有为她介绍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刘卫星听了先是一喜,又是一忧,脸上表情丰富得可以去演戏,再也坐不住了,扔下碗抹抹嘴说:“我先去占位置。”拔脚就走了。
剩下几个人一阵笑,师哥舒说:“好了,总算回来了,我们快被他烦死了。让他去天天缠着申以澄吧,别对着我们鬼哭狼嚎的。”
徐长卿看看他们几个的表情,忍了一天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我师傅怎么样了?”他们几个知道他对朱紫容的感情,并且守密,他信得过他们。
小林收起笑容说:“呃,这个不太好说。晚上有露天电影,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眼乌珠
徐长卿看看小林的脸色再看看其他人的颜色,仇封建是于心不忍的样子,低头扒饭,小林一脸的怜悯,筷子搁在碗里,呆呆地看着他。偏是师哥舒没忍住,多嘴说:“算了,女人嘛都是一样的,关了灯也没什么区别。你不如别想着你师傅了,我看申以澄也不错,你和她在上海一起培训了三个月,就没培训出点感情来?我看老仇也未必分得出小林和我有什么不同。那天晚上我上夜班回来,宿舍没电,我摸黑上床,老仇就拉着我叫小林,被我喊了一句滚,他才老实了。”
仇封建听了怒吼一声说:“滚!老子那天是睡迷糊了,你一身汗臭,我隔着三米远都闻得到,怎么会分不出谁是谁?”
小林却吃吃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望着徐长卿的脸问:“小徐?小徐?”
那两个人一起转头去看徐长卿,徐长卿的脸灰朴朴的,与刚才坐下来吃饭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徐长卿看他们三人都用惊骇的眼光看着自己,估计自己是脸色不好看,心里的恐惧反映到了脸上,半晌才迟疑地问:“是不是老童…”
“不是老童。”小林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厂里传得谣言四起的,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电影要开场了,你去看电影吧,你师傅她一定会去的。其实我真的很佩服她,太勇敢了,令人敬佩。”
仇封建怪叫起来,“这个还令人敬佩?”
小林说:“你不是女人,你不会明白的。换成是我,我做不到她这个样子。”
师哥舒思考了一会儿咕哝着说:“原来女人敬佩这个样子的人啊?那我要怎么做才能令人敬佩呢?”
徐长卿一口饭堵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收了碗筷去洗了,又漱了口,重新洗了一把脸,在旅行袋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来用张报纸裹了,再不理屋里几个人,推门就出去了。
山里天黑得比上海要早一点,平时这个时候在上海,仍有天光,遇上天气好的时候,还有夕阳和晚霞。这里四面高山,早把那点最后的日光拦在了山的外面,又没有路灯,一出楼房,眼前一片黑暗,虫跟着声四起,秋意扑面而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季节。
出了厂到了大沙河边,银幕上已经在放正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了。银幕的对面在他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修了一排宽大的台阶,权当观众席,厂里的职工还有本村的村民已经坐得有七八成满了。借着银幕上的光,徐长卿在观众席上找朱紫容。人多天暗,一时看不清,却见最高一排的台阶上站起刘卫星来,冲他喊,“上来,这里有位子。”
徐长卿从最边上踏着台阶到了刘卫星身边,问道:“就你一个人?”刘卫星本来是来占位子等申以澄的,但他身边明显空着,看来申以澄今晚是不会来了。
刘卫星扫兴地说:“也许是累了,不来了。我再等一下,看看今晚演什么片子,不好看就回去。”
徐长卿点点头,伸长了脖子往下看,找着朱紫容的背影。低下是黑乎乎的一片头顶,谁都看不出。
科教片结束,放映员打开大灯换片子,黑暗的场地突然大放光明,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而台阶边上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也伸长了脖子在往台阶上张望。徐长卿借着灯光找朱紫容,眼光扫到这个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皱了一下眉。那个人是厂门前村门口那个农业合作社的店主宝根,徐长卿回上海三个月,天天想的是这里的厂里的人和事,早把这个人给忘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刘卫星他们还偷宰了他的一条凶狗吃了,那时老叶还在,亲手剥的狗皮炖的狗肉,才过一年,老叶已经不在了。
他这里忽然想起老叶来,出了一回神,哪知刘卫星却捡了一块石头藏在手里,趁宝根东张西望没看他们这边,一扬手腕底的石头飞出去,正好打中宝根的头。宝根哎哟一声喊了起来,踮着脚骂道:“谁?是谁扔的?”刘卫星阴阳怪气地用假嗓子应道:“你老子打的。”
他一出怪声,四下顿时笑声一片,有人接口说:“你老子在管教你,要你眼乌珠不要东看西看看你不该看的,你再不老实,当心打破你的头。”
宝根看看前面人山人海的,要找到是哪一个暗中下手还真是不好找,只得自认倒霉坐下了。
刘卫星哼一声说:“死王八,总有一天老子要挖了他的眼乌珠出来,该死的骚公鸡。”
徐长卿不明白刘卫星为什么对宝根的厌恶这么深。宝根确实很讨人嫌,眼珠子转来转去,打量着每一个从他店门口经过的上海女人,可是申以澄离开了三个月,宝根再怎么眼睛乱看,也不会碰到他的心尖子啊?要么是上次打死他狗的事情被抖出来了?他正要问刘卫星,忽然就在前面几排的观众席里看到了朱紫容。
朱紫容的辫子被她盘在了头上,露出一段颀长的脖子,她手里在打着毛线,身边有一个细丝的草编包,里头放着两个毛线球。她打几针,拉一下线,旁若无人。而她的两边,也确实没人,一边有一个人的空位的样子,别的人都挨挨挤挤的坐得很紧,只有她的身边空那么一段,显得很碍眼。
徐长卿一见之下,心里一热,眼前一黑,胸口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狠狠地锤了一下,闷得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原来有一种感觉叫思念,原来思念的感觉是会让人忘记呼吸。徐长卿从来不明白他对师傅是什么感情,是单纯的敬仰爱慕、同情尊敬,还是像一个男人一般的去爱一个女人?这一下的闷锤把他彻底打醒了,就算以前是敬爱,在经过三个月的思念之后,原来的单纯的仰慕已经发酵变质,成了让他害怕又让他欢喜的男女之情。
这一瞬间,周围上千人的观众席在他眼中视同无物,刘卫星在和他说话,说些什么他一点没听进去,他站起来就往下走,大步大步的。观众席的每一个台阶都修得又宽又大又高,原是让人前一半坐后一半过路的,他每一步都要迈得大大的宽宽的,才能一步一跨的下一级台阶地来到朱紫容的身边,还要迈过挡在他前面的观众。这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他好不容易走到朱紫容身边,放映员的片子也换好了,一百支光的大号白炽灯一暗,周围又是一片黑暗。
徐长卿低声喊一声:“师傅!”
朱紫容抬头朝他一笑,把身边那个细丝草包拿开,自己再往一边让一让,徐长卿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借着一闪一闪的电影光转头看向朱紫容,朱紫容的侧面有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徐长卿再喊一声师傅,说:“师傅,我回来了。”
朱紫容看着他笑一笑,“嗯,我看见了。”
徐长卿也笑了,他站在她面前,坐在她身边,她当然看见了。而朱紫容的笑容再次绽放在他面前,叫他一时迷了神智。从老叶踏上雪地那天起,快大半年了,他没见她真的笑过。徐长卿想,师傅笑起来真好看。但他不敢说,他只是问:“师傅,你好吗?”
朱紫容笑着说:“好,我很好。无债一身轻,我把厂里的罚款交了,从此后不欠任何人的东西,任何人的钱,任何人的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徐长卿也相信她的话。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朱紫容就没有过这么坦然的笑容。刚开始时不知道她和老叶的问题,只是看到她对老叶的温柔和呵护,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肩负着老叶的自卑和愧疚,还要表现出浑不在意的样子,长年的伪装让她的笑容变得浅淡,从来都一闪即逝,几时有过这样的坦然?
徐长卿打开报纸,拈出一颗奶糖来,说:“师傅,吃糖,大白兔的。”
朱紫容放下毛线,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说:“真甜,好久没吃糖了。”
徐长卿自己吃一粒,用报纸依旧包了糖,放进她的草包里,让她带回去。朱紫容看见他的动作,笑一笑,也就默许了。徐长卿拾起那张糖纸,折了一个跳舞的小人。那小人有一条公主那样的蓬蓬裙,伸着手臂,像是在跳芭蕾舞。他把这个跳舞小人也放在草包里,抬头继续看《列宁在一九一八》。
银幕上,集体舞变成四人舞,四人舞变成双人舞,同样在跳着芭蕾舞。身穿芭蕾舞短裙的俄国芭蕾舞娘露出大片胸脯和整条的大腿,让村民们看得瞪出了眼睛。他们发出阵阵的嘘声,像是看见了裸着的女人,一边嘘一边瞪大了眼睛看,不肯错过一点点。厂里的男青年哼一声骂道:“乡巴佬,让你们开开眼界。”当瓦西里安慰他妻子说:“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时,刘卫星的声音忽然钻了出来:“香烟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于是底下是一片哄笑声,还有“嗷——嗷——”的怪叫声。
朱紫容打了两针毛线,等叫声停息,说:“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明天就中秋了。”
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又是中秋了。徐长卿想起去年的中秋节,叶家是怎样的热闹,这一天重又来到,朱紫容又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想一个人过中秋,实是对景思情,叫她太难过了。
“好的,明天下班我就去。”徐长卿说。到底不放心,又问:“你有那么多的钱缴给罚款吗?”他寄给她不过三百,而她说厂里的罚款都交了,无债一声轻,那她从哪里来的那剩下的钱?整整七百元呢。
朱紫容眼睛看着银幕上的列宁,手指停都不停,一路毛线打过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工作这么多年,还能没一点私房钱?”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多说,徐长卿也不好深问。
直到电影结束,徐长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回答朱紫容的一些问题,问他在上海好不好,有什么新电影,学到什么了。徐长卿问一句答一句,把他这三个月的情况细细讲一遍,一点不保留。他明显感觉到了周围人的异样眼光,但他不动声色。小林先前说的话和别人对朱紫容的孤立他看在眼里,就像过去朱紫容对老叶用温柔作为回护的手段一样,他也用平静作武器,挡住别人对朱紫容的暗箭,这些暗箭从别人的眼睛中飞过来,换作一般人,早就体无完肤了。但朱紫容却像没有看到,她大大方方地来看露天电影,坦然微笑着面对一切。
朱紫容做过什么招至众人这样的冷淡,他不用再问,他已经身在其中了,不过明天,自然有好事者讲给他听,一点都不用着急的。
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第二天便是中秋,厂里放半天假,每个人一个月饼。月饼的品种倒不少,五仁的百果的椒盐的玫瑰的黑芝麻的,全是从上海拉来的。这么多品种,一个人却只有一个,少不免大家换来换去,我看中你的百果,你看中我的五仁。组成了小家庭的职工最多不过尝得到两种口味,还不如单身宿舍里的原始共产主义来得欢乐。
徐长卿他们在发月饼前就说好,一个要一个品种,吃的时候切开来,一人一角,就可以吃到四种馅的月饼了。他们原来宿舍有八个人,后来换宿舍走了两个,再后来另外两个结婚搬出去了,这间宿舍就剩下他们四个,一人一张双层架子床,上层空着不住人,只放行李衣服箱子和杂物,住得一点不挤。小林自己的女生宿舍还是八个人,在里面转身都不方便,是以常常会过来,可以算是五个人。除了晚上有时仇封建和小林做点枕上之事,让他们觉得尴尬,其他时候因为有小林在,房间也整洁了,笑话也多了,还能蹭着吃到点小锅菜,倒也不错。纯男性的房间里多了一双女性的手,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放了半天假,小林和仇封建便在厨房煮一只酱鸭,先是拔了半天的毛,弄得血泊里拉的。小林说腻心死了,她都要吐了,让仇封建一个人拔去,她先宿舍拿衣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洗头洗衣服,烧好了她再过来吃。依照上海中秋的食俗,仇封建去问村里人买了一只鸭子,又不怎么会弄,搞得鸭毛臭气薰天。又还买了两斤芋艿,洗剥得两只手都痒,在宿舍里气恼里咿哇乱叫。
徐长卿靠在床头在看书,听他说痒,头也不抬地说:“你在火上烤烤就不痒了,我听我姆妈就是这么说的。”
仇封建在厨房说:“真的?那我试试。”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一阵焦臭味来,仇封建大叫说:“老徐快来,你看你支的臭招!”
徐长卿先是闻到气味不对,又听见他在求救,感觉实在不妙,扔下书跑去厨房,就见仇封建拿了一根筷子戳进一只干芋艿里,搁在炉子上烧,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徐长卿见了大笑,说:“我叫你烤手,不是烤芋艿。”
仇封建看看手里快要烧起来的毛芋艿,自己也笑了,把筷子和芋艿扔进水槽里用水灭了火,摇头说:“下次再不弄这个吃。”伸长手臂在火上燎一燎,再搓一搓,果然就不痒了。但厨房里的焦火气仍然散不出去,更兼一股鸭子骚臭气,整个房间都薰得呆不住了。
徐长卿打开所有窗户和大门,拿了报纸煽风,说:“这下要命了,臭得住不下去了。”
“我去叫小林拿瓶花露水来,洒一洒就好了。”仇封建自作聪明,还真去姐妹楼问小林借了瓶花露水来,打开瓶盖在屋子里乱挥。
师哥舒一进来,马上打了个喷嘴,又用手捂着鼻子说:“你们在干什么?把屋子里弄得这么难闻?比我一个星期不洗澡还要难闻。”
仇封建和徐长卿使劲闻闻,确实很难闻。又是焦火气,又是鸭子臭,又是花露水的浓香,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比单是烧着芋艿的毛还要难闻上十倍。
仇封建去把炉子上的酱鸭翻个身,说:“这下怎么办?晚上我和小林还想吃顿团圆饭呢。她来了不要把我骂死啊?”
师哥舒豪爽地把他手上的上海牌香烟撕开了封,“喏,抽烟吧,抽了烟就不觉得臭了。这还是你们说的。”师哥舒刚来时烟酒不沾,过了这些时候,早被刘卫星教得烟酒齐来,还学会了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这有个美名儿叫“彩云酒”。
仇封建抽了一根烟,对师哥舒说:“老帅,抽了烟不臭那是说在蹲坑的时候,不是说吃饭。我好好的一顿中秋宴这下搞砸了。老徐,你说怎么办?”
徐长卿晚上要去朱紫容家吃饭,但没对兄弟们说,看看这一屋子的狼藉,也确实觉得不适合举办什么中秋宴,想一想说:“不如上楼顶吧。中秋赏月嘛。登得高,看得远。”
仇封建一听,马上说:“高!实在是高!”
师哥舒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一个往四楼上去,拖下消防用的倒钩铁梯,爬到楼顶上四下一看,三个人都赞叹起来。从来没站在这么一个高度看他们的厂,还有厂外的村子,这一看,夕阳西下,水田映光,白鹭低飞,竟有一片入画之感。
“啊,真大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徐,你来看,连那边六车间都看得见。”师哥舒把楼顶都走了一圈,高兴得手舞足蹈。
仇封建也很兴奋,这下他可以在小林面前得意了。在这么好的地方吃饭赏月,小林一定会夸他的。再看看楼顶上有一些枯草败叶,他倒也仔细,下去到房间里拿了扫帚来打扫干净了,又和师哥舒商量要拖了水管来冲地,师哥舒一听当然说好,说仓库那里有水管,我去借,转身就下楼去了。
他们这么上上下下的忙,早惊动了对面宿舍的人,一听也觉得新奇,都说妙,他们也要加入到楼顶赏月的队伍中,几个人搬的搬桌子,拿的拿板凳,不多时就在楼顶上摆好了阵势。
师哥舒的水管借来了,一头垂到他们房间的卫生间窗口,徐长卿在里头接住了,拉进去接在水龙头上,打开龙头,水就上去了,上头的人哈哈大笑,拖了管子把楼顶冲洗得干干净净。
中秋这天食堂开饭时间也提早了,菜也比平时丰盛,各人去打了菜来,放在桌子上,有人买了酒来,反客为主,竟比仇封建还早地吃上了。
仇封建管着炉子上的酱鸭,已经收干了汁,就等着斩开来摆盘。
刘卫星去姐妹楼那边献好了殷勤回来了,看他们这么热闹,自然是要加入的,和师哥舒两个把菜和碗都端上去,月饼也切了,回头叫徐长卿。
徐长卿看看时间还早,才四点刚过,这个时候朱紫容应该在忙着做菜吧。按照去年的习惯,他会早早的去帮忙,但今年不同往年,还是先和宿舍里的人聚一聚再过去。他要是太脱离群众,他们自然有他的好看。撕他的本子,藏他的书,他们有的是办法不让他学习。
徐长卿和师哥舒他们在楼顶上坐下,喝了两口酒,四下闲望,这一看看出乐趣来了。厂里澡塘子的门正好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洗浴过后的女人们披散着头发,一只手用梳子梳着湿淋的长发,身上穿的是彩衣花裤,一手端着面盆,卡在腰里,慵慵懒懒地打从他们眼下过去了。
他们和这些女人共处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在这种高度和角度来欣赏她们的美丽。她们也不知道有人在看她们,她们只是凭空得了半天假,便放松着洗了个澡,在秋日下午最后的温暖中倘佯。
她们洗完了澡没有马上回宿舍或家里,而是在靠山的溪沟里洗起衣服来。溪沟里的水是山里流出的山溪水,流到厂门口的大沙河去。溪里有大块的鹅卵石,正好可以坐可以蹲可以搓衣捣衣。这里原来就有本村人来洗衣,只是后来被划在厂里,才由厂里的女工接替了她们,来这里浣衣。溪里的水又急又清,洗出的衣服干净漂色。粗看像是原始同化了文明,细细想来,却是自然陶冶了僵硬。
女职工在夏季尤其喜欢在这里洗衣,有同伴说话,有流水声可听,有风景可以欣赏,比一个人在卫生间洗衣有趣多了。何况这溪水又在澡堂不远处,洗好了澡正好可以在鹅卵石上坐下歇歇,顺便把换下的衣服清洗干净。衣服洗好,披散着的长发也被山风吹干了,她们用梳子梳通了,编成辫子,再施施然端着面盆回家去。
本来澡是人人都要洗的,澡堂子一边是男宾,一边是女宾,他们以往和女职工不是在车间里抬头见,就是在澡堂前低头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这一换了视角,新奇感便产生了,他们像是在看一幕话剧,那些新浴的女子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让他们有了品评和题释的冲动。
“咦,申以澄来了。”师哥舒眼睛尖,先看到了申以澄。
刘卫星抽了一口烟,狠狠地朝申以澄那边看着,不说话。
师哥舒忍不住要去撩拨他,“瞧,申以澄像不像西施?这就是西施浣纱图啊。老刘,你刚才不是去献殷勤去了,怎么被人家挡回来了?”
刘卫星一抬手用肘关节把师哥舒的脖子箍在这个稳定的三角形里,威胁说:“你要再提一个字,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师哥舒不解,等刘卫星松了手臂,他揉揉耳朵说:“平时不都是你自己先提的吗?怎么我就不能提了?你不是一向越战越勇的吗?说老子屡败屡战,列女怕缠郎,不怕拿不下来。”
“哼,什么西施,豆腐西施!就会摆她的豆腐架子。”刘卫星恨恨地说,“我想她去了三个月,总要想起点我的好处来吧?刚才你们晓得她对我说什么?说她家里给了相亲了,是上海的,她同意了。”
师哥舒“哦哟”一声,“那是要做‘飞马牌’了。我跟你说,‘上海牌”就是‘上海牌’,在安徽是留不住的,何况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脸蛋就是她的本钱,你就不要再费心机了。趁早调频道。”
“老徐,你不是说上海厂里没人追求她吗?”刘卫星一口气没地方出,改找徐长卿的麻烦了。
徐长卿哪里管这些闲事,但他也知道申家是不会给申以澄相什么亲的,她一心想的是考大学,只怕是烦了刘卫星的穷追不舍,打扰她学习,才这么说来骗他的。他当然不会去戳穿她的假话,便说:“我是说厂里没有人追求呀,我哪里知道她家里的事情?”
他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刘卫星一听没了话讲,只好生他的闷气。
师哥舒仍然一派天真,根本不去理睬刘卫星的烦恼,只管看女人。他看女人不是像别的男人看男人那样看胸看腰看臀看大腿看脸蛋,他只是跟着他们的话头,他们成天看女人,他跟着看就是了。至于为什么要看,看了又会有什么好处,他才不管。他东看西看,指着一个女人说,“你们看,‘洋娃娃’也来了。”
“洋娃娃”是一个女人的绰号,她自称长得好看,有一张娃娃脸。背后取笑她的人说,是“娃娃鱼”吧,手小脚小样子小身材也娇小。只是这“香扇坠”一样的袖珍美人作风很是风骚,名声有些不好。但有的男人就是喜欢风骚的女人,因为正经女人不肯与他们打情骂俏。听说“洋娃娃”在下面,先前在一旁喝酒吃菜的隔壁宿舍的人也过来看,一个人说:“今天‘洋娃娃’在车间里说,兄弟楼里的男人就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可以随她挑的。”
刘卫星先嗤了一声,说:“我呸,就凭她?也就挑你们吧,她敢来挑我吗?老子卵也不朝她翘。”他这话一出,顿时笑倒一片。他意犹未尽,接着说:“什么娃娃脸,烂铅皮敲出洋娃娃,看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他在申以澄处受了气,便看谁都不顺眼。
那些单身男青工也许真是被“洋娃娃”挑过的,听他这么说,居然不声响了,讪笑一下,继续看下一个女人。
师哥舒对他们的评语一点不关心,他只管看谁来了,就像一个尽责的报幕员。他这一次喊的是:“老徐,你来看,你师傅来了。”
朱紫容披着一头长发在鹅卵石坐下,拿出一件衣服来洗。旁边的女人面露不屑之色,有的干脆端起面盆换一个地方。只有“洋娃娃”朝她看着笑了,像是欢迎她加入她们的阵营中。朱紫容谁都不理,只管洗她的衣服。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洗好澡出来,穿的是家常的衣服:碎花的布衫子,小花的半长短裤。坐下时为了不让溪水打湿裤腿,还把裤脚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半的大腿,雪白得耀眼。
刘卫星吐个烟圈说:“老徐,你师傅绝对是个大美人,比申以澄还好看,我这绝对是心里话。”他连说两个绝对,还把她和心中的女神申以澄做比较,那也许真的是他的心里话。
“你少说两句吧。”徐长卿听不下去。
“我踩了你的尾巴?”刘卫星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恨不得人人都跟他一样不痛快。“我偏要说,你师傅就是漂亮。姑娘不算,女人当中她算第一。你看她的腰,还有那大腿。可惜老叶子没福气,白白便宜了那个乡下人宝根,连老童都白白打了算盘,气得他阿噗阿噗的。”
仇封建一直不说话,别人看女人评女人,他也看女人,但他看的是女人堆里有没有小林。这时听到这么一句,忽然插嘴说:“这个叫‘宁与外贼,不与家奴’。老童倒是想替她缴罚款,但热面孔贴不上人家的冷屁股。”
徐长卿用凌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仇封建马上说:“这是小林说的,我哪里懂什么外贼什么家奴。”
沉默的大多数
厂里人对朱紫容的冷淡,不是这一天两天了,从老叶出事起,众人羡慕加嫉妒的眼光就变成了鄙夷加轻蔑,还带有一些幸灾乐祸。人性本就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难得的是朱紫容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没为自己辩护过一句,也没有回击。当敌人是流言蜚语的时候,怎么回击都是没有用的。目标太大太虚空,除了沉默以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朱紫容十分明白这一点,徐长卿同样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一点都不奇怪,只除了心痛和悔恨。
在她需要有人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走开了。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找不到可以伸出援手的人。全厂两千人,上到厂长党委书记,下至工友同事徒弟,就那么睁着眼睛看她怎么挣扎,然后一边拍手哈哈笑,一边做出痛心疾首状,一边点头说看吧,我就知道她是个骚货,我早就说过,我的眼光毒吧?人不要脸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看你们看,老叶子才死了几天,她就出去搞破鞋去了,还是跟一个乡下人!
毒的不单是眼光,还有舌头,更毒的还是心肠。
如果朱紫容问厂里求助呢,说我付不出罚款,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厂里会怎么做?如果会放她一马,那也不会订出输多少罚多少的规定了。如果向同事求助,男人是不是会趁机提出什么要求,女人是不是会婉言谢绝?朱紫容又是不是会放下傲骨,低声下气?那样的结果,一层羞辱之下,是不是再加一层?有什么样的结果坏得过目前的情况?厂子与村子虽说是比邻而居,却是两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朱紫容决定了她的命运,惊呆了一厂的人。老童也好,还有不少像老童一样心思的男人也好,都傻了眼了。有老童一样心思的人在厂里不少,他们想老童是逼死了老叶,朱紫容再困难也不会向他告饶,除了老童还有他们呢?他们不断地在向朱紫容卖好、递眼色、明示暗示、拿话挑逗,等了几个月,以为她已经山穷水尽了,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厂里有的是男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捧着钱等她点头,谁知她会这样做。
这一下耳光煽得响亮,那些男人们几乎气疯了。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在他们的眼里,宝根那样的乡下人几乎和泥土没什么分别,但她偏偏这么做了,等于是在告诉他们,你们想占我的便宜?在我朱紫容的眼里,你们比一个乡下人还不如。
女人们同样愤怒了,她们说,你朱紫容太掉我们上海女人的身价了,这个人不单是个乡下人,还是一个贼眉贼眼贼头狗脑的乡下人。他的眼睛从来没放过任何一个上海女人的身体,那色中饿鬼的吃相看一眼就要呕了,你居然!哼…
男人的愤怒和女人的鄙薄,加起来暗潮汹涌,孤立了朱紫容。就算有小林这样的清醒的人,仇封建这样心无二用的蠢人,师哥舒这样懵懂的烂好人,刘卫星这样阴阳怪气嘴臭心不坏的二流子,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不过不想淌混水。
把这样的人放大到整个社会和文革中,这样的人是大多数,逍遥派说的就是他们,他们不会抡起带铜扣的皮带去抽老师,但抽到老师身上时,他们也不会出言制止。他们仗着根正苗红没尾巴被人抓住,得过且过,混过一天算一天,做了沉默的大多数,成为无形的墙,无声的帮腔。他们不是不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但他们迟疑着,滞重的思想拖住了他们的脚。
本来徐长卿也是这样的人,在学校时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不要他,他只好去公园学人家下围棋。在大环境下,老叶可以扒火车搞大串联,老童可以扯山头当造反派,他除了会练《圣教序》,什么都不会去做。就算换了环境,谁都不知道谁的底细,刘卫星仍然可以扮流氓大声吵吵品评美女追姑娘,仇封建可以主动跟小流氓一样的刘卫星打招呼结识新朋友,而徐长卿只是竖起领子睡觉。
徐长卿这二十年,最了不起的事情是报名来了安徽,拜在了朱紫容的名下做徒弟,认识了老叶,爱上了师傅。外面风起了云涌了,天|安|门传抄诗歌了,“四人帮”都打倒了,他随着大流,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像所有沉默的大多数。
只是这一次,因为爱上一个世所不容的朱紫容,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到底按耐不住心里的热血,这次要沸腾了。
徐长卿看看身边的人,想我为什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在嘲笑着他的师傅!朱紫容就算是真的做了什么,那也是被逼的,被这些人逼的。朱紫容是一个弱者,他身为一个男人,要肩负起老叶的嘱托,要照顾弱小的朱紫容。其实不管是老叶还是徐长卿,谁都不知道朱紫容是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的。只有女人知道女人,所以小林说,她佩服她,朱紫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徐长卿在平时吃晚饭的时候去敲朱紫容的门,心里堵塞了许多的话想要说。朱紫容来给他开门,端详一下他的脸,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在路上颠着了,还没恢复过来?”